周然同時收到了兩份禮物。一份是老太太親手做的工藝品,是周然以前曾在民俗博物館裡見到過某種民間祈福物,花花綠綠的布,針腳細細密密,裡面還附了一張紙條,字跡生硬稚拙:「好人有好報。」
周然仔細地收了起來。雖然他不感興趣,但老人家這份心意他不輕易褻瀆。
「她孫子出來了?」
「還沒有,但是路總撤訴了。還有,我們剛剛拿到孫耀的授權書。他還讓我帶回這個,說是一位朋友托他轉送給您的。」孫耀就是在路倩的授意下扯他們後腿的那人。
另一件禮物是個長方形盒子,可以做紙鎮或者做筆盒,用整塊質量上乘的天然水晶雕成,一頭高一頭底,像一副微形棺材,裡面也附了一張條子,字跡娟秀:「見義勇為光榮,捨己為人可敬。」這自然是路倩的手筆了。
周然往包裝盒裡一丟:「這是讓我『去死』的意思嗎?」
方助理解釋:「棺材官財,陞官發財。這是最近流行的祝福。」
曉維最近很忙。瑜伽課、游泳、電影、音樂會、手工俱樂部、每週一次的大清掃和心理咨詢佔滿了她工作之餘的時間。此外她還每晚學習至少一小時。因為心理咨詢師告訴她,如果一個人的生活裡塞滿其它樂趣,少一些空閒和焦躁,晚上就會好眠少夢。
儘管曉維把自己的生活塞得滿滿,但她的睡眠並沒因此而改善。她繼續夢見以前,夢見小嬰兒。那些在旁人眼中平靜異常的夢,之於她都是折磨。
曉維與周然之前有和平分居協議:掩人耳目,每週聚餐一次。自從那個週末曉維與周然談判破裂,她就開始爽約。
有天周然給她打了三個電話她都不接。那天夜裡她就夢見手機鈴聲響個不停,關機拔電池都沒用,手機飛在空中,她走到哪兒追到哪兒。她只好接起來。電話那頭有人說:是林女士嗎?您丈夫出車禍了。曉維醒來後一身冷汗。
隔日她在辦公桌上發現未署名的鮮花,很貴的那種,引來無數人側目。曉維把花挪到公共區域。
晚上她一個人去看電影,帶著爆米花,帶著飲料。文藝片觀眾一向少,又是檔期尾聲,百人放映廳只坐了五人,另四人是兩對情侶,成雙成對地相依相偎。曉維離他們遠遠地坐著。
電影看到一半,有人坐到她身邊。曉維目不斜視,暗自腹誹:那麼多空座,為何偏要坐到她身邊?必是無聊之徒。
淡淡的煙酒氣味飄過她的鼻端,曉維的不滿升級之餘又覺熟悉,一轉頭,大忙人周然正專注地看著銀幕,幽幽的暗光只映出他線條優雅的側面輪廓。察覺她轉頭,周然也側臉過來,黑暗中看得見他眼中的一點點光亮。
「這種少年人的把戲,由你這位堂堂的青年精英來玩,掉份。」曉維低聲說。
「難道只許你來看電影,就不許我看?」周然也低聲說。
曉維冷哼一聲,繼續看片。片子劇情緩慢很催眠,之前她全神貫注一氣呵成倒還可以,現在被中斷,便失了繼續觀看的心情。
她怪罪於周然,帶著惱意:「周然,你找人盯梢我算什麼意思?」
「我在街對面的八樓吃飯,之前你泊車時我就看見了你。」
「那倒也為難你了。有話快說,我還要看片子。」
周然默然片刻:「你這樣子,我倒真不知該說什麼了。」
「不知道說什麼就別說了。無非就是你『不打算離婚』之類的。往那邊坐開些,公共場所帶一身煙酒氣還靠人這麼近,有沒有公德心?」曉維趕周然走,因為她自己不方便挪位子,她的包和外套在身邊的座椅上,座椅卡位上還放著吃的,挪起來費勁。
前方某對一直啼啼咕咕唧唧我我的小情侶此時卻回頭朝他倆使勁地「噓」了一聲,原來這片子難得地演到□處,銀幕上一雙男女正擰成麻花狀,糾纏得天崩地裂。
周然果真向旁邊一挪,與她之間空了一個座位。他問:「你有口香糖嗎?」
曉維翻包。周然微微探身,打開手機自帶燈光給她照明。曉維包裡一向亂糟糟的,就如同她平時不太喜歡收拾屋子不得不總是突擊整理一樣,她也不喜歡整理包,又正趕上生理期,包裡還有衛生棉。換作平時,她會不好意思讓周然看到。但此時她巴不得把自己最糟糕的一面都展示給周然,索性翻來翻去讓他看個夠。
再後來,兩人繼續看電影。周然一直沒再出聲,而曉維覺得這電影拍得十分無聊,辜負了她的期待。
場內燈光亮起時,周然坐那兒睡得正香。他的睡姿一向得體,雖然喝了不少酒,但是不打呼不流口水,即使被偷拍都不會影響到形象。
曉維不客氣地用力推了他幾把:「起來吧,天亮了。」
被她強行喊醒的周然維持了一貫的一覺醒來五分鐘內犯迷糊的狀態,出了放映廳連方向都辯不清。他被曉維當作小朋友一樣領了出去。
從放映廳到停車場步行路程有五分鐘,待曉維準備上車時,周然剛好完全清醒。「開車小心。」周然叮囑曉維。
曉維已經上車,聽到這話後放下車窗問:「你呢?」
曉維其實想問他,你是不是也要開車回去?因為剛才看電影時他無聊時玩著自己的車鑰匙,想來他的車就在附近,而他現在身上有酒氣,不適合開車,所以想勸阻他。她又突然想到兩人正在分居冷戰,關切的話反而多餘。這麼一轉念,長長的一句問話就只剩下兩個字,聽起來有些讓人摸不著頭腦。
周然卻完全明白,指指對面:「幾個朋友在打那兒保齡球,我一會兒也過去,估計要半夜才散場。那時候酒氣早散了。」
「你的手能打保齡球了?」曉維瞥了一眼他受傷的那隻手,再一次痛恨自己多事,不等周然回應,直接踩下油門走了。
睡覺前,曉維預感晚上會夢見周然。她漸漸找到了規律,她的夢總會很神奇地變形地反映白天的一些事情。而每回夢見周然她都很煩,無論是夢見他的青澀少年時,還是他的白髮蒼蒼狀,總之醒來後她總是非常的煩躁不安。
可是她預料錯了。這個晚上,她睡得非常好,躺下便睡著,一覺到天明。
林曉維換新工作有兩個月的時間了。她認真工作,用心學習。她制訂的規章制度很完善又很人性化,她策劃組織的活動很周密很有新意。這些工作之前她從來沒做過,但她都完成得很好。
有一天李鶴說:「你一定是個理家的好手,把家人照顧得周周到到,把家裡打理得井井有條。」他說這話時,語氣裡有遺憾與懷念的味道。
曉維暗自歎息。這些事情她在結婚前兩年或許好好地做過,但是這些年,她已經很久沒照顧好她所謂的丈夫,也很久沒好好地打理那個家了。家裡亂了有鐘點工來收拾,至於她那本來就不怎麼需要別人的丈夫,她是懶得討他的歡心的。在向周然正式提出離婚前,她對此心安理得,但李鶴這番話卻多少刺痛了她。
這天她幫李鶴校對一份厚厚的文件,錯過了午飯時間。同樣餓著肚子的李鶴請她到樓下去吃工作餐。拿出錢包付款時,曉維看到他的錢包裡夾了一張小女孩的照片。她好奇地多看了一眼,李鶴把照片遞到她面前:「看,這就是我女兒。」
照片中的小姑娘明眸皓齒,頭戴一頂小皇冠,穿蓬蓬裙,像個小公主。照片上的日期是去年的9月19日。看到那日期,曉維的心快跳了兩下。
「漂亮的小姑娘。」她的聲音有些壓抑。
「這是她去年過生日的照片。現在她又長高了。因為不好好吃飯,又瘦了一點。」李鶴收回照片。
「她的生日是9月19日?上回你說她七週歲。」
「對,再過些日子就過七週歲生日了。」李鶴提起女兒,本來就很溫和的臉上更柔了幾分。他看了看表,「回去吧,下午還得開會。你怎麼了?不舒服嗎?」
「我沒事。」
「你氣色看起來不太好。要不,坐在這裡再休息一會兒?」
「不用。我可能有一點低血糖,一會兒就好了。謝謝你。」
曉維回寫字樓後,在洗手間裡停留了很久,洗了把臉才出來,眼睛有一點紅。她對關心她的同事說,她在門口被沙子迷住了眼。
七年前的9月19日,李鶴女兒的生日。曉維那無法痊癒的傷口,以這樣的方式再度被撕開。
她不會忘記,這一天正是她第一個孩子的預產期。那時,她每天在腦海中描畫它的模樣,一天天倒計時,一天比一天更強烈地感受到它的存在,從它的踢打中體會到它的愉悅和焦躁,她滿懷憧憬地期待它的到來。
結果,當距離它出世還不足一百天的時候,因為一場意外,因為她的粗心與無知,她永遠地失去了它。
幾天後曉維就見到了李鶴女兒的真人。那天他們公司得到了十張兒童劇的贈票,曉維分到最後還剩了一張時送不出去,覺得把票浪費掉很可惜,晚上她自己也去了劇院。
這些票座次相連,到來的都是曉維的同事及家屬,有的是一家三口,有的是小情侶。李鶴與他的女兒就坐在曉維身旁。
小姑娘比照片上看起來更玉雪可愛,在演出開場前向曉維自我介紹:「我叫李憶緋,回憶的憶,緋紅色的緋。」
曉維說:「這名字好聽得很,與一位畫家的名字發音一樣。」
「阿姨,您跟別人不一樣呀。別人聽到我的名字後總是說,你的名字跟那個演小龍女的演員一樣。」
兒童劇的劇目是《白雪公主》。李憶緋小姑娘看戲時很乖,一聲不響。當音樂突然驚悚,舞檯燈光轉暗,惡毒皇后以老巫婆扮相出場,其他孩子開始驚呼時,李憶緋仍然很安靜,但她使勁抓著曉維搭在座椅扶手上的手。那隻小手柔軟而冰冷。曉維反手輕輕握住。
老巫婆第二次出場時,曉維下意識地側頭看了看她,這回小姑娘很自覺地抱住她的胳膊,把圓圓的臉頰貼在她的小臂上。曉維心頭一熱,伸手摟住她,小姑娘順勢倒進她的懷中。曉維的心瞬間軟成一汪水。
人與人的緣分說來就來,看完戲兩天後的某個下午,曉維接起李鶴桌上響了無數遍的手機,緋緋小姑娘在電話裡急急地問:「阿姨,請問我爸爸呢?」
原來,她的淘氣同桌故意打碎了文具店的玻璃和商品,店主要求見家長或者老師。
「阿姨,小強也沒有媽媽,他的爸爸很凶。如果他的爸爸知道了,小強會被揍死。所以我想請我爸爸把小強領回去。」
「對不起,我也聯繫不上你爸爸。他剛才出門忘了帶手機。」
「那可怎麼辦呢?店老闆很凶,我怕他會打小強。如果我去找老師,小強會被開除嗎?」
「等一等。你們現在在哪兒?」
最後曉維出面替孩子們解了圍。
李鶴事後對曉維說:「這是你工作份外的事情,你沒必要去做。」
「沒關係。我只擔心我多事了,與你教育孩子的方式相悖。我知道不該縱容小孩子犯錯,小孩子受點教訓是必要的,可我又不忍心讓她失望,因為孩子的愛心和同情心應該保護和鼓勵。如果當時你接了電話,你會去嗎?」
「應該會,雖然不太情願。」李鶴轉送了李憶緋送給曉維的禮物,是一幅曉維的畫像。她的畫嵌在卡通水果畫框裡,把曉維畫成天使的形象,用金粉筆工工整整地在畫上寫著:送給親愛的曉維阿姨。
李鶴遞上另一份禮物:「這是我送你的,謝謝你對緋緋的關心和耐心。」
曉維輕輕推回:「我收下她的禮物。這一份真的不必。謝謝你,也替我謝謝她。」
林曉維對心理咨詢並不是很熱衷,去的斷斷續續,對醫生的每一句問話都十分警惕。她從心底深處並不相信這種方式能夠令她的情況好轉,或許她只是想通過這種方式向自己證明一種積極的生活方式。
童醫生問:「你最近睡眠好些了嗎?」
「還是那樣,每晚做很多的夢,早晨醒來覺得累。」
「你說過你已經好多年不工作了。現在重新開始朝九晚五的職業生活,這本身也是一種新的壓力。也許你出去散散心會好一些。」
「我每週都會開車去很遠的地方。」
「一個人?」
「嗯。」
「也許你該試著與你丈夫一起出去。上次你說,你跟你的丈夫一起出行被困的時候,治好了你的抑鬱症。」
「童醫生,我不想提他。」
「不要迴避這個問題。我想,他可能就是你的抑鬱癥結所在。」
「不是他,是我的孩子。我的第一個孩子,在六個月的時候因為一場意外引產了,都是我的錯,對此我一直不能釋懷。我們之間的很多事情,爭執,冷戰,還有……都是由這個孩子引起的。」
「我想,如果你做了母親,你的心結就會慢慢解開,你與你丈夫的矛盾也會緩和。但是現在,你正好在走一條背道而馳的路。」
「我可能做不了母親了吧,我也不再有這個期待了。現在我只希望離婚,切斷與這孩子的父親的聯繫,我們回歸到陌路人,他的精子歸他,我的卵細胞歸我,這個孩子也就不復存在過了。這樣在我的想像之中,就覺得我的罪也沒那重了。」
童醫生花了一點時間才理清林曉維這一段莫名其妙的邏輯和假設:「我覺得,在離婚的問題上……你可能需要再冷靜一些。沒錯,你看起來很冷靜,可是你對於離婚這件事本身,邏輯很混亂。」
無論醫生怎麼引導,林曉維始終繞來繞去,絕口不提令她最終做出離婚決定的原因。
去年年末她去X市,以看演出為名,其實是去與唐元的妻子李藍告別,聽說她即將帶女兒出國。也不知是有人刻意安排,還是真的那麼湊巧,她見到了肖珊珊。
並非每個妻子都會是最後一個得知真相的人。雖然曉維個性孤僻,這些年生活封閉,但她也會拜周然所賜偶爾參與到一些太太圈裡,從那些聊友那裡知道了很多這圈子裡的各種見怪不怪的奇聞異事,她也一直知道周然並不比這圈子裡的其他男人的行徑更高尚更清白。
她甚至隱隱地知道,在周然曾經學習生活過很多年的那座遠方城市裡,他有一個相對固定的女伴。有一兩年時間,他幾乎每個月都要到那裡去一趟,近兩年他也會三四個月過去一次,曉維拒絕猜想他究竟是去洽公還是去探訪佳人。
她既做不來A友人帶人捉姦痛毆小三與丈夫撕破臉皮大鬧公堂成為全城笑話的英勇行為,也做不來B友人面對移情別戀的老公淚流滿面跪地哀求的言情戲碼。既然周然從沒拿這些事情來困擾過她,那麼她也選擇了裝傻。
可是她的掩耳盜鈴畢竟敵不住親眼所見的衝擊。尤其是,那個姑娘與她想像中的狐媚妖艷完全不同,她看起來青春而清純,眼中有幸福的期待的光彩。
曉維的睡眠是從那一夜起開始惡化的。她夢見自己的少女時代,她也曾憧憬過未來,構畫過幸福的藍圖。
她憧憬中最美好的未來,並非大富大貴,只不過是一個小家,一個丈夫,一個孩子,三人和和美美地過日子。即使未來不夠完美,只有她孤身一人,她也不會有怨。她會每一天每一分鐘,都為自己積極上進地活著,做一個快樂的單身女。
這一刻她驀然驚醒。她現在的生活,與她曾經的願望已經背道而馳,而她猶未察覺。現在的她自己,與她曾經對自己的期待,也早就沒了重合。她已經在生活中迷失了自我。
第二天,曉維乘出租車去機場。當車經過周然的大學時,她突兀地請司機停下。她承認自己有一些不可理喻。
在那所偌大的校園裡,她也不知道想要找什麼。她去了周然可能經常待過的圖書館自習室,她去了他有可能上過課的教學樓,她去了男生宿舍區,最後她終於在這所大學的榮譽館裡找到了周然,那裡有歷屆優秀畢業生的照片。
曉維發了很久的呆,她想起一些色彩泛黃年代陳舊的影視劇,片中的女主角,每當做著這樣看似可笑的行為時,其實都是一種告別儀式。在她自己還沒想好要怎麼做時,她的下意識已經幫了她這個忙。也許她真的該離開了。
路倩幫了她另一個忙。真的巧得要死,當她離開那座樓時,路倩竟然出現在她的面前。
雖然她與路倩至多算點頭之交,只是碰巧認識,偶爾在消費場所遇見而已。但是他鄉遇故知,也算緣分,所以她們一起坐下來喝了杯咖啡,說了比平時多一些的客套話。
以前,路倩的咄咄逼人與自信飛揚一向是曉維忽略的重點,可是這一回,曉維覺得羨慕,甚至有一些受刺激。因為這正是她最缺乏的。
還有更讓她受刺激的。先前她見到肖珊珊,感到那姑娘身上有一種令她熟悉的東西。見到路倩後,她明白了,原來那就叫作容貌與氣韻的些許神似。她也多少明白了,為什麼冷情冷面只逢場作戲不喜歡麻煩的周然,會與一個女人保持了那麼久的關係。
曉維將所有混亂的思緒全壓了下去,她強抑著不去辨別此時她那席捲了全身每一個細胞的情緒,是屈辱,是嫉妒,是憤怒,還是失意。
她對自己說:我要脫身,我一定要脫身。只要我離開,這一切都不關我的事了,我也不需要去搞清楚了。當這樣想著的時候,她便有了一種解脫的感覺,那些混亂都漸漸散去,同時散去的還有她曾經對未來的憂慮和不安。
曉維知道,這一次,自己的選擇一定是對的。
當然,這樣的情緒在自己內心裡排山倒海,但對外人而言卻可能微不足道,所以她不願意對別人講。她不想別人窺視到她的內心,因為那是連她自己也經常弄不清楚的地方。
她甚至從沒提過周然出軌的事,寧可拐彎抹角地為兩人的冷漠關係尋找其他借口。因為這些事情令她難以啟齒,一旦說了出去,彷彿她的尊嚴也不存在了。
周然最近難見曉維一面。自他從X市回來之後,她開始無視兩人的分居協定,根本不接他的電話,更不去履行與他每週聚餐的義務。
周然是個很忙的人,更是個不願意自討沒趣的人,當他被拒了一次兩次三次之後,他就不再主動去打擾林曉維了,有要緊的事,便讓助理給她打電話。
但曉維躲得了與他吃飯,躲得了他的電話,卻躲不開他的鮮花。
那花送得又有規律,又無規律,上午九點半準時到達,有時連著送,有時隔天送,煩得曉維見了花就想丟掉,又每天到了九點二十五就開始下意識地等。
花上從不署名。花束純白淺紫淡藍色,異常的素淡,擺在盒子裡而不是插在花籃裡,這是周然慣常的審美。
曉維想撥電話讓他適可而止,又不想正中了他的下懷,更怕他矢口否認。她只能無視,盡量地無視。
周然約不成林曉維,曉維卻很偶然地見到了他。曉維有個高中同學發財後榮歸故里,一一找了還留在本地的昔日同學小聚。
這人在校期間便打架滋事到處惹禍又中途退學,所以很多人不願賞他的臉。但他與曉維曾做過幾天同桌,又曾經揍過糾纏曉維的男同學,曉維記得他的好,縱然不情願,還是應邀出席。只是點頭之後才發現,那人請客的地方竟是某家著名的娛樂中心,傳說中的紙醉金迷銷金窟。
曉維自然不習慣這樣的場合,挨了兩小時後就借口有事要離開。包間之外的大廳正好有演出,衣不蔽體的艷舞女郎踢著大腿,雌雄莫測的歌者吊著嗓子,曉維挑了個無人的雅座坐下來打算觀賞一會兒再走。
沒多久,這場子裡的氣氛更多了幾分奢靡暖昧。在主持人誇張煽情的解說裡,一位長相美艷身材惹火但唱功實在一般般的依依小姐,得到了一位來自外地的「朱老闆」的青眼,點了一首又一首,一會兒送花,一會兒邀酒,依依小姐嬌也笑著不住地行禮,儼然就是電視劇中舊時代十里洋場才有的橋段。
良家婦女林曉維幾時見過這樣的光景,不免好奇地朝朱老闆那方向看去一眼。這一看不要緊,即使燈光很暗,她也一眼便看到了那一圈人裡居然還坐著一個周然。
那一堆人裡有男有女,男的都西裝革履,女的都簡約清涼。坐在最正中的胖子大約就是主角朱老闆,左邊摟一個,腿上坐一個。另外的姑娘們也都左傾又斜地各歸其位。
她之所以一眼看得見周然,是因為他在那群人中很顯眼。
周然斜斜地倚在一圈沙發的最邊上,嘴裡含著一支煙,神情有一些冷淡,看起來興致缺缺。某個女子一臉愛慕地抱著他的胳膊,幾乎要擠到他腿上去,他揚揚下巴,示意那女子坐遠一些,用恢復自由的那隻手夾著香煙撣了撣煙灰,一派的漫不經心。那女子不甘心地把頭又枕到他的肩膀上,抱著他的腰,周然視她若無物,扭頭去看台上的節目。那朱老闆好像說了句什麼,周然笑著回了一句,那堆人哄笑出聲,有人甚至鼓起掌。
起先曉維覺得他坐在那堆人裡顯得格格不入,現在才發現,他坐在那兒與那週遭融洽得很。雖然早就知道這種場合就是周然的舞台之一,可親眼見到這另一面的周然,與只是純想像中的感覺到底不同。她立時失了繼續觀賞節目的興趣,起身走了。走到門口偏又下意識地又回頭朝周然他們那方向看了看,卻沒想到周然的目光似乎也正看向門口,並且下一秒鐘,他站了起來。
曉維驚得非同小可,立時轉身一路小跑出去,引得服務生走上前關照她「是不是遇上了什麼麻煩」。
直到把車開出去也相安無事,曉維長舒一口氣,鄙視自己神經過敏沒出息。她也沒做什麼虧心事,有什麼可逃的。
娛樂城離她現在的住處很近,曉維今日開得又快,只十幾分鐘就到了家,剛打開房門,手機就響了。她正為已經脫離尷尬地而幸慶,隨手就按下了接聽鍵,竟忘了她本不該理會周然來電。
「你在哪兒?」周然問。
「家裡。」
「那我看錯了。想來你也不會出現在那裡的。」
他不這樣講倒罷了,一說曉維立時火大:「怎麼?那種地方你去得,我就去不得了?」
這話一出口曉維就想咬掉舌頭。這就叫典型的不打自招。她根本就是中了周然的圈套,因為倘若他按常規方式問「你剛才是不是在皇朝娛樂城」,她鐵定要否認到底。
「那裡魚龍混雜,不適合你。如果真想去,也該找幾個可靠的人陪著,別單身前往。」
周然這一番情真意切的話把曉維氣得語塞。他口氣真摯態度溫和,彷彿剛才美人在懷的那個尋歡客只是他的克隆體,與他完全無關。
曉維在心裡罵了他五六遍「偽君子」,但又不想繼續與他爭辯,以免自己看起來像個跟蹤又吃醋的妒婦。她也學著他的口吻和和氣氣地說:「哦,知道了,謝謝你。」說完就把手機用力地丟到沙發裡以洩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