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時候,林曉維被診斷為急性闌尾炎,需要馬上手術,而手術需要家屬簽字。雖然李鶴一直強調著「我是她的朋友,我是她的上司,我來簽。」但那位執拗的醫生無論無何都要求家屬到達後再開刀,否則就保守治療。
闌尾炎本不是重症,但曉維疼到神志昏迷,李鶴哪敢給她耽擱,迅速設法接通了周然的電話。幸運的是周然並沒出差在外,他在最短的時間內到達醫院,從錢包裡抽出一張與曉維的合影,對醫生說了一句「我是她的丈夫」,下一刻,曉維便被推進了手術室。
等候手術結束的時間裡,周然對李鶴說了一聲「多謝,費心了」便不再多言,站在手術室外一角不停地接著電話,看也不看李鶴一眼。反而是李鶴有些坐立難安,既難以避免地猜想曉維的突發病情與今日所受的委屈有關,又擔心曉維手術不順利。周然古井無波式的沉穩更讓他為曉維感到不值,但同時他又為周然的這份冷淡略略欣慰。總之,在這並不長的手術時間裡,李鶴心情複雜。
周然講電話的聲音雖低,李鶴也能略聽到一二。周然多半是撇下正在做的事情立即趕到這兒來,而且他在電話裡隱晦談及的事情似乎很棘手。又聽周然告訴電話那端:「找人給我詳細查一查闌尾手術後要注意什麼事情,再從家政公司請個懂護理的鐘點工。」
手術室的門被打開,李鶴迅速迎上去,而護士大聲地喊:「林曉維的家屬!家屬!過來幫忙!」周然匆匆掛掉另一通電話跑了過來。李鶴只得悄悄退後,沒人顧得上注意他。
所以曉維醒來時,見到的不是李鶴而是周然。
曉維問周然「你是來看笑話的嗎」時,周然正在為她調整滴管的速度。他臉上神情難辨,直接跳過她的挑畔:「現在感覺如何?」
「挺好的。全身麻木,心情平靜。」曉維弱聲弱氣,「你怎麼在這兒?誰讓你來的?我老闆呢?」
「你這樣是不是太不給我面子了?」周然嘀咕。
「面子值幾個錢啊。」曉維說了這幾句話,已感到精疲力盡。室內有疑似蜂鳴音,似乎是周然的手機在響。「你忙你的事去吧,我又死不了。」
「我們這才多久沒見,你學會說俏皮話了?身體這樣子,就暫時別賭氣,等好了再說吧。」
「你可憐我同情我啊?那就早一點同意離婚,別非鬧上法庭讓大家都難受好不好?」
「鬧上法庭的又不是我……你能不能別這樣……算了,你還是別說話了。」
手機蜂鳴音又響,門打開又關上,周然大概出去接電話了。
開門聲又響,半天沒動靜。曉維氣息不穩地說:「你一定要這麼拖著就拖著好了,無非晚一些拿到判決書或者離婚證。誰怕誰啊?」
「是我。」來人趕緊開口,是李鶴。
曉維思及剛才自己口氣惡劣,很是發窘。
「剛才周……他說你醒了,讓我進來看看你。你怎麼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了?」
「只是闌尾炎而已,小毛病,誰都可能得。」
「疼到昏迷,醫生說快穿孔了,再耽誤一些時間後果就嚴重了。醫生說你這是典型的亂吃東西又心情不好導致的。我不知道該怎麼對你說……總之是我沒保護好你。」
「早說了不關你的事,我們不提這些了。」曉維扭頭看看窗外,試著判斷時間,似乎已經是傍晚了,「你一直在外面等?」
「我不方便進來。」李鶴含蓄地說,「晚上他應該安排了人過來照顧你,我不太方便插手,以免給你添亂。你需要什麼記得給我打電話,我明天會來。另外你有朋友什麼的需要我幫忙聯繫一下嗎?讓她們來陪你?」
「我明白。朋友?不用了,我不想麻煩朋友們。不要告訴公司裡的同事們,別讓他們來看我。」
「我知道。我得走了,你好好養病,別想其他事。」
李鶴三步一回頭地離開。他懷著歉疚與憐惜的雙重心情,寧可自己留在這裡照顧林曉維。但是周然今天到達醫院的那句「我是她丈夫」,讓他顯得相當多餘,表現得越關心越著急,就有可能越給曉維惹麻煩,他不願再害到她。
李鶴走出病房時周然正背對著他與一名醫生交談,似乎背後有眼睛一般,當李鶴走到他身後,他突然回過頭來,朝李鶴微微一頷首,氣度雍容。李鶴匆匆回個禮,迅速離開。
曉維想了不少應付周然的詞。但病房門再開,進來的依然不是周然,而是一名陌生婦女,一進來就把桌子床底都擺弄了一番,替曉維把點滴調整了一下,去洗了個手後回來給曉維灌了個熱水袋,用毛巾包好了放在她的手底下,嘴裡唸唸說:「男人就是粗心啊。」又問曉維:「你躺著難受嗎?我幫你按摩一下腿?」
曉維搖搖頭,看清她身上掛的某機構的服務牌。原來這就是周然請來的護工。
曉維迷迷糊糊地睡去,再醒來眼前漆黑,四下寂靜,口乾舌燥。她試著動了動,四肢還算靈活,再一咬牙一使勁,就坐了起來。這一次扯到了傷口,她痛呼一聲,還未從頭暈眼花的感覺中恢復,頭頂燈光大亮。
「你要什麼?」這聲音是周然的,而不是先前的護工大嫂。
曉維抬頭看去,周然正揉著眼睛,襯衣和褲子皺皺巴巴,旁邊一張病床上的被子攤在一邊。這傢伙剛才一定睡得很香,而且他一旦睡熟了不是很容易馬上清醒。
「怎麼又是你?」曉維不領情地抱怨。而且這裡怎麼會多出一張床?他若非要陪床,就該讓他去睡窄凳子才對。
她本不該這麼刻薄。可是她想了想自己這一回的狼狽,無論是陳可嬌對她的陷害,還是媽媽對她的羞辱,總之都跟他脫不了關係。
周然撥了撥頭髮,讓它們顯得不那麼亂,口氣還不是太清醒:「你是不是想喝水?」
這倒是真的。曉維點點頭。
「醫生說二十四小時內不能喝水,你得再忍一忍。」他在桌子上翻了翻,「這裡有吸管和棉棒。我給你滴幾滴水,或者幫你濕一下嘴唇?」
「那就不用了。你繼續睡吧。」曉維又要躺下。周然過來,小心地扶著她的脖子和後背,讓她慢慢靠到枕頭上。燈也被關掉。
曉維這番折騰之後,麻藥力道也差不多消散了,原來沒什麼感覺的傷口疼起來,起先鈍鈍的,後來漸漸疼得尖銳,痛感全身蔓延。曉維翻身不便,也不願去吵周然,自己咬牙抗扛著,試著想一些開心事轉移注意力。但想來想去非但沒想起幾樁開心事,反而把從小到大的委屈事想了個遍,譬如父母的冷待、周然的背叛、自己的個性缺陷,越想越覺得人生無趣,在黑暗裡靜靜流著眼淚。淚水滑入耳朵,滑入嘴角,滑入脖子,濕濕冷冷很不舒服,但比起側腹傷口的疼,又算不了什麼。
曉維無聲地哭了一會兒,不知何時有一隻手輕輕地撫上她的臉,替她抹了抹淚。她的淚流得多,用手是擦不幹的。周然又去摸電燈開關。
「不許開燈,不許你開燈。」曉維重複著強調。
周然又回來,在桌上摸到紙巾盒,抽了一摞出來,不太熟練地替曉維擦著淚。「怎麼了?做噩夢了?」周然在黑暗裡問。
「我高興哭,你管得著嗎?」曉維一把奪過他手裡的紙巾,自己擦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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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傷口開始疼了?」周然很耐心,他的聲線在黑暗裡聽起來很溫柔。
「我高興疼」一股痛感突至,曉維這句話都沒說完整便咬緊牙。
周然碰了碰她的額頭,觸到一頭汗,不再管她的警告去開了燈,曉維擋住了眼。
「疼的很厲害?我去找醫生。」
「不用」
曉維才說兩個字,周然已經消失於門後。
醫生來了之後又走了,周然拖一隻凳子坐到曉維身旁:「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
「我不聽這個死循環的無聊故事。」
「不聽,你難道從沒看到過新故事嗎?」
兩人一起沉默,多半同時想起了數年前曉維失眠而周然給她講故事哄她入眠的那些往事。
很久的寂靜之後,周然說:「那你要聽通脹與匯率的關係嗎?」
曉維說:「好。」
周然講了些什麼她都沒聽見,因為她很快就睡著了。她百無聊賴地玩著手機,有一搭沒一搭地跟護工說這話。手機很快就要沒電了,充電器什麼的都沒帶,曉維也不在乎,此時她寧可與世隔絕。
沒過多久,有朋友來看她,給她帶來了書雜誌食品義務包括女性用品一應俱全,甚至還有遊戲機。
曉維很意外:「你消息這麼靈通?周然跟你說的?他得有多大的面子能請得動你為他做事啊?」
「你越來越不講道理了,我這明明是為你做事情。總之好好養病,不要跟誰賭氣,別想些不高興的事。無論什麼手術都會傷元氣,自己的身體才是第一位的,有什麼事以偶再說再做也不遲。」
曉維輕輕歎道:「最近的日子過的真是一塌糊塗,越想好一些出息一點反而就越糟。我若能像你那樣,無論什麼時候都首先能讓自己好好的,那就好了。」
朋友沉吟一下,「你這次生病,難道真的跟那張報紙有關係?」
「連你都知道了?」
「我是你朋友,當然一眼就認出你,但是別人不會的,又不是什麼重要板塊,你也不是明星,何況還是側臉。這種報紙看過就算,誰也不會去收藏研究,過不了幾天大家就忘了,而且這是記者們搞出來的錯誤,跟你又沒關係,你何必介意?」
「說是這樣說,但抵不住有心人故意放大。你沒看見過論他上那個帖子吧?」
「哪個論壇?還有這種事情?」
中午,周然在餐廳一角約見了陳可嬌,那位小姐打扮清新可人,裊裊婷婷坐在周然對面。
「下不為例。」周然說。
「你是指我遲到,還是指別的事?」陳小姐嬌聲嬌氣地說,「你都沒給我拉椅子,太沒紳士風度。但是你今天找人送我的禮物我很喜歡,謝謝啊。」
「我最不喜歡有人因為我的事情拿我的家人出氣。」周然表情口氣都淡漠,「幾年前有人從我這兒吃了虧寫信恐嚇嚇我媽,你猜他後來怎麼樣了?」
陳可嬌拍拍胸口:「我膽子很小,你可別嚇我,其實那真是個誤會。我的報社的朋友那天有事沒趕到現場去,就請我們借幾張照片給他。我當然樂意幫朋友的忙,就把我們的照片都傳給他了。誰想到他恰好就挑了那一張呢?也許是覺得那張最好看吧。」
周然冷冷地看著她。
「後來我也覺得挺不安的,本想請我朋友澄清道歉的,但是一澄清,不是越描越黑,凡爾納更讓人關注嗎?你說是不是?何況他們也沒要求報社澄清或者找人負責什麼的。你看,你直到今天才找我,這都過去多少天了?我還挺奇怪的呢。」
「你在網絡上胡說八道又算怎麼回事?」
「你別冤枉人,那絕不是我做的。」陳可嬌堅決聲明,「不過,說起來,她那麼大一個人了,這種事情自己搞不定,還要你出面,好想幼兒園小孩打不過別人就向老師告狀一樣,啥。真不知道你到底看上她哪一點,還處處維護她?」
周然不發一言開始吃飯。
「你就一點不介意她跟別的男人走那麼近?她要與你離婚是不是跟那人有關?」
「誰告訴你我們要離婚?」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其實這樣我也是幫你啊,這算不算她不忠於婚姻的證據?到時候你可以少分她一點贍養費了。」
「謝謝,我不需要。」
「唉,你能不能告訴我,我哪點不如她才讓你這麼看不上我?我肯定比她更愛你,也比她對你有用。」
「你慢慢吃吧,我還有事。」
「那上次我推薦給你的那個項目你有興趣嗎?」
「再說。」
「你沒吃飽吧?」
「不餓。」
周然到前台結賬,陳可嬌有一點小後台,平時耍耍小崇明賺一些外快,與他有一定的合作關係,說到底他也不能把她怎麼樣,無非探探她的態度順便警告而已。
陳可嬌也坐在那兒氣呼呼。她認識周然已多年,周然對她利用的明顯,冷淡得明顯,但得不到的總是好的,她偏偏就是喜歡他這種調調,這次甚至不惜拿曉維來出氣,「真是的,沒有眼光。」她如此安慰自己。
公司裡的李鶴也聽說了那樁人為造成的烏龍還有後續,曉維可能正是因為這個後續才氣得犯病。他從一個鏈接找到那個帖子,點進去,發現有關的內容已被刪除。
另一個房間裡,路倩倚著床頭也在上網,邊看邊笑:「發現得還挺快,竟然全刪除了。」她翻開另一個帖子,啪啪得輸著字。
她的丈夫於海波給她端來一盤切好的水果:「你什麼時候也喜歡上網了?你難得能在家裡不用上班,就好好休息吧。」他想替她把電腦收走,路倩把他的手一推,「別動,我正忙著呢。」
於海波探頭看了一眼:「昨天你問我代理IP怎麼弄就為了這個?上這種論壇還用代理IP地址?」
「好奇而已,我在想,開個網絡推廣公司會不會很賺錢?」
「你說的是不是那種經常在網上傳播誇張虛假消息的那種?你不嫌掉份嗎?你還是好好休息,別盡想工作了。如果不是你工作太賣命沒好好休息,這次就不會又把胎兒給丟掉了。」
「於海波,你這算是在埋怨我嗎?」
「我沒有,我是心疼你。」
「如果你喝爸媽都介意我沒生下孩子,如果你能找到願意替你生孩子的女人,其實我不介意當現成的媽。」
「你,你怎麼能說這種話?你你實在太……」於海波氣得說不出話。
林曉維這天過得很無聊,一清醒過來,醫生建議她下床活動活動。
醫院的環境很好,每間病房都帶了全封的小陽台,她自己獨佔一間病房,窗外就是大海。曉維在別人幫助下坐到窗口看斜陽夕照。海面一片金色,遠處小島影影綽綽,她已經很久沒有這份閒情,拿了手機連續拍照,病房裡進了人野沒聽見。
「看起來你好些了。」周然在她身後開口。
曉維回頭。眼睛剛才被強光找到,看任何東西都是一團團黑影子,視覺失靈使得平衡感也失靈,差點從凳子上栽倒,周然扶住她。
「你晚上沒應酬嗎?這麼早就下班?」曉維的好心情在看到他之後終結。
「我不高興應酬。」
「沒應酬就回家睡覺,來這裡做什麼?」
「我高興來這裡,醫院又不是你的。」
曉維氣得一時想不出回話,突然想起這正是做完她對周然用過的句式,頓時又起不起來,雙手掛在窗沿上看著窗外的日落進行時,不再理會他。
周然似乎也對這日落很有興趣,出去交代了護理人員幾句,也搬了凳子坐下。他似乎很怕曉維坐不穩向後栽,坐在她身後護著她。周圍沒什麼聲音,她甚至能感覺到他的氣息擦過她的後頸。一輪紅日一點點落入海天交界的雲層裡,當它完全被淹沒的那一刻,他倆同時發出很輕的一聲歎息。
「阿姨!」身後響起一聲脆生生得童音,李鶴帶著他的女兒來看曉維。
周然朝李鶴抬抬手行了個禮後繼續站在陽台上,既妹打算把空間讓給他,也沒打算跨進病房與他一起聊天。曉維自己慢慢扶著牆走近病房,坐到床沿,摸摸李憶緋的頭,對李鶴說:「小孩子不好到醫院這種地方來的。」
「她聽說你病了,一定要來看你,不帶她來還哭了。」李鶴解釋。
她們給曉維帶來了一些食物,還有花籃和毛絨玩具,憶緋指著那些花說:「都是我選的,蝴蝶結也是我綁的,好看嗎?」
「很好看。」
「這隻大兔子是我最喜歡的。阿姨躺在床上一定很無聊,我帶它來陪你。」
有周然那個超級電燈泡在陽台外面站著,李鶴的很多話都美譽辦法說出口,只得反覆地說著「你好好休息」「有事給我打電環」「別擔心工作」之類得客套。憶緋對病房很好奇,東摸摸西看看,他還要不停地制止。這使得他的這趟探病之行看起來有些滑稽,站了不多會兒就沒什麼話講了。
李憶緋終於研究夠了病房裡的一切,對小陽台開始感興趣,她探頭探腦地出去,看見周然,「嗨,你好呀。」
「你也好。」
「你最近一定工作很忙,你比以前瘦了。」
「那是因為我長高了,人高了就顯瘦。」
「啊,真的嗎?大人也能長高?」李憶緋一臉的驚詫莫名。
「多吃飯多睡覺就能長高,你看,我告訴長高的秘密了,那你能告訴我你變漂亮的秘密嗎?」
「因為我的頭髮又長了。」
曉維與李鶴無語地聽著陽台上一大一小的對話。
李鶴輕聲說:「我得走了,他沒為難你吧?」
「為難什麼?」
「沒什麼,是我想多了,緋緋,咱們走吧,別打擾曉維阿姨休息。」
「哎,好的。」
周然像男主人一樣盡職地把這一對父女一直送到電梯口。
周先生,那件事與林曉維是全無關係的,她只是出於一片好心。「李鶴想解釋照片得事。」
「你指哪件事?」
「我和她,只是普通朋友。」他再解釋。
「我相信。」
「請你好好照顧她。」
「那當然。」
「謝謝你的理解。」
「謝謝你,這麼關心她。」周然輕描淡寫地將他的感謝駁回。
周然回到病房,曉維已經重新躺回床上。
他把領帶扯下扔到床上,從床底找出一雙拖鞋換上,悠閒地像在家裡一樣。然後他把李鶴他們帶來的花搬到陽台上,對一直瞪著他的曉維解釋:「花太香樂,會幾次到你的呼吸道,影響傷口恢復。」曉維低頭擺弄憶緋帶給他的大兔子,不理他。
周然去洗了把臉,回來後認真研究了一番李鶴帶來的幾樣流體食物,選定豆漿,插入吸管一喝就是一小半。
曉維說:「那是我的。」
「防腐劑太多,不適合你喝。我讓人給你熬了粥,一會兒送過來。」
曉維不願與他吵,只得悶悶地繼續看朋友帶給她的雜誌,看完一本又換另一本。新換的這本是女性雜誌,刊首語上那個大標題「拌嘴是一種哎的表現」此時看著格外彆扭,她把雜誌一丟,告訴周然:「關燈,謝謝,我想睡覺了。」
周然果然關上了燈。其實天色還沒完全暗下來,只是黑黝黝的模糊不清。曉維裝睡,周然則坐在另一張床上玩手機。除了玩這個,在這黑乎乎的空間裡他其他的事都坐不了。
曉維的手機也響了兩下,是短信提示音。她的手機丟在床位,周然只得去給她拿過來,一眼瞥過,看清那短信是李鶴發來得。
曉維結果手機,看完便笑,又回過去。過一會兒,那邊又發過一條,曉維又回。
其實這短信是李憶緋用了她爸爸的手機發來得,但周然並不知道,只在黑漆漆的房間裡看著曉維被螢光映照的那張笑臉很刺眼,忍了又忍後說:「你的這位愛慕者,當著我這位現任丈夫的面,就不能克制一些嗎?」
曉維一愣之後才明白他的意思,她懶得解釋,反擊他:「莫這是嫉妒嗎?請問你有資格嫉妒嗎?」
周然還真的無語回應,又低頭看自己的手機,低聲自言自語:「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牙尖嘴利。」曉維只作沒聽見。
這個時間正是病人家屬們的送餐時間,走廊裡亂哄哄的,只是他們這房間安靜得出奇,連呼吸聲都聽得見。
曉維最近很怕這宗死寂,她打破沉默說:「喂,你一個大男人,痛快一點不好嗎?你到底要不要與我私下裡解決離婚?」
「可以,我的條件就是不離。」
「那就算了,免談。」曉維繼續與憶緋互發短信,內容其實很無聊,憶緋發「兩個小白癡猜一種小動物」,曉維發「不知道」,憶緋又發「小白兔」,憶緋再發「為什麼啊」,憶緋解釋「小白,TWO呀,哈哈。」
就這樣來回發了十幾條,憶緋發最後一條短信「我們到家了,阿姨再見。」
曉維也回她一條「再見」,剛顯示發出去,短信提示音叮叮噹噹又響,這一條竟是一米半之外倚在另一張床上的周然發過來得。
他的短信寫:「你與我離婚之後不會打算跟這個人在一起吧?」
曉維又被氣到,把手機王旁邊一扔,扭頭衝著他說:「你什麼意思啊你?」
「就是那種意思。」周然慢吞吞地說。
「是又怎樣?你管得著嗎?」本來她從昨天被手術折騰被痛折磨,已經不再去想之前那件烏龍倒霉事,但是被周然這麼一說,她的舊痛新痛又一起來了,連十分瞭解她的周然都這麼想,何況別人?總之這一回她的清譽算是毀掉了。
「我看他也沒什麼好的。」周然繼續用他那種很氣人的腔調慢悠悠地說。
「總之比你強多了。」曉維被他氣得有點口不擇言。
「哦……」周然拉長音調說。
「即使沒你有錢沒你帥,但做人做事比你忠厚善良多了。何況他還有個女兒……」曉維自知失言,戛然而止。
周然並沒因為她的及時住口放過她,他清清淡淡地說:「吵歸吵,這麼傷人的話題就不要了吧。」
曉維很想道歉,畢竟她曾經失去的倆個胎兒是屬於他們倆而不是她自己。但她也同時想起了肖姍姍,不管周然怎麼否認那個所謂胎兒與他無關。那都是曉維心頭的一根刺,令他曾經出軌這件事變得格外難以忽略和容忍。所以她閉嘴,與周然繼續隔著近在咫尺的距離保持著天各一方的立場。
門被敲了幾下後推開,護士說:「就這間。咦,停電了?」她把開關一按,滿室光華。曉維伸手擋眼,周然起身。原來是周然現在的那位鐘點工李嫂熬好了粥和小菜giel曉維送來。
「對不起啊,周先生說我可以給孩子做好飯再過來,結果路上賽車,堵得很厲害。」
「沒關係。」曉維和周然齊聲說,他們互看了一眼,又各自轉開目光。
從醫院的樓上都能看到窗外的車流擁堵情況。周然掏錢給陳嫂打車回家,把她送出去。曉維則開始吃飯,餐盒很多,她把每樣都留了半分給周然。周然在走廊外呆了很久才回來,回來後默默地把東西吃完,把每一件餐具洗乾淨收好。
後來他去陽台打了幾通電話,每一通時間都很長,曉維則打開電視,把頻道換來換去。周然進屋,坐到另一張床上和她一起看電視。
黃金時段的電視劇除了你情我愛偶像劇就是家長裡短肥皂劇,雖然情節很離譜,但隨便換一個台,無論甜蜜時光、吵架分手、兩代人恩怨、離婚出軌等等這些套路橋段,多少都能跟他倆對上號,看得他倆一直彆扭不止,最後只好安全地鎖定一個動畫片頻道。
因為這整晚的無言以對,他們都早早地睡下。睡前周然給曉維擰乾了熱的濕毛巾,給他端來洗腳水。他本來還想幫曉維洗腳的,但曉維掙扎中一踢腳,甩了他一身水,他只得作罷。
大概白天睡太多的緣故,曉維這一晚睡得不太穩,又在不斷地糾結著那些過往的夢,還是以前的那些內容,童年、空曠的孤獨的無人的場地、被遺棄的自己、失去的孩子……這些元素重新排列組合一番,依然讓她驚恐。
她這一夜夢境的最後,是孩子的哭泣,哭著哭著哭聲就變成她自己的,又變成別人的,夢裡的畫面已經像電影終場一樣轉為黑幕,可哭聲依舊不停歇。曉維嚇得冒汗,突然驚醒。隔壁隱約的哭聲讓他明白,原來現實與夢境又再度吻合。
她撐著坐起來,抹了一把額上的汗。那哭聲似乎更響了一些,悲悲切切,嗚嗚咽咽,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就像鬼片一樣可怖。曉維害怕得發顫,直到聽見周然翻身的聲音,辨出了他的呼吸,才從這種恐懼中暫時脫身出來。但那哭聲很快又蓋住了周然很淺的呼吸聲。
曉維摸索著下床,打開燈,終於感覺好一些。但這白慘慘的牆壁很快又讓她陷入一種幻象中,甚至在床上躺著的周然都讓她害怕,他躺的太端正,她擔心他會突然沒有呼吸。
曉維蹭到周然身邊,確認他在哪裡睡得很好,輕輕推他:「周然,周然。」
周然伸出一隻手掌半擋著燈光,微瞇著眼看她:「怎麼了?」過了十幾秒,他意識到這是在醫院,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坐了起來,「你不舒服嗎?傷口疼?我去叫醫生?」
今天的周然比昨天有準備,昨天他穿著襯衣睡了一整晚,今天則換了一件T恤衫和一條運動褲。
曉維按著他的肩:「你聽,你聽這是什麼聲音?」
「我覺得很害怕,聽起來像鬼片,真嚇人。」
周然朝床得另一邊一挪,曉維挨著床把她整個人抱上床,扶她躺下,她也沒掙扎。
醫院的床很小,他倆只能很近的靠在一起,曉維稍一翻身,周然得伸手摟著她才能保證她不掉到床下。他的頭抵著他的脖子,腳靠著他的腳,每一處都是冰涼。
隔壁之前斷斷續續的哭聲轉成了嚎啕大哭,曉維被這種情緒感染,替別人傷心的同時也可憐自己,她捂著耳朵,淚水泉湧,順著周然的衣領流進他的胸口。
周然不說話,輕輕拍著她的後背,曉維自己哭累了,睜開他的懷抱做起來,到處找面紙。
周然把面紙遞給她,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抹了很久,又躊躇著到洗手間去洗臉,周然不放心,站在洗手間的門口等她。
曉維鼻頭紅紅的走出來,沒形象的一面被周然撞個正著,她十分窘迫,低著頭說:「謝謝你。」
周然扶她回去,曉維堅持躺回了自己的那張病床,這時是下半夜,離天亮已經不太遠,兩人都沒在睡著。周然翻來覆去,曉維則睜著眼睛等天亮。
在日出之前,周然說:「曉維,我嫩就當從來不認識,然後再重新開始,如何?」
曉維說:「從不認識?那也得先離婚,哪有不認識就結婚的?」
「你這個女人頑固到極點,真是太麻煩了。」
「既然你嫌我煩,那就麻煩你走遠點。」
周然扭頭看著窗外泛白的天色喃喃自語:「過河拆橋。」
周然連續兩晚沒睡好,第二日等護理人員到達後,他躺在陽台的一張躺椅上補眠,早晨的太陽暖洋洋剛剛好。
「你不上班了?」曉維問。
「先睡半天再去,這樣就滿眼紅死去上班,別人不知道要怎麼想。」
「你還怕別人怎麼想啊?」曉維邊走邊小聲嘀咕。
「什麼也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