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歸零
  林曉維在住院四天後出院。她的父母在警告打擊她之後各自回家,但周然的父母留了下來,周媽提出要照顧曉維到她完全復原為止。
  曉維單獨在外居住的消思自然瞞不住老人,周媽願意到她目前居住的地方去照顧她。但曉維單身住所其實住不下兩個人,她又一向尊重婆婆,即使並不甘願,仍在出院後跟著周然回到了他們的家。
  以前她把與兩位老人的相處當做一種快樂,但在這一切都戳破的情況下,這樣的相處便顯得格外尷尬又無奈。偏她與公婆又互相瞭解,很多話不必明說就知道意思,很多眼神即使偽裝也明白內容,所以即使他們絕口不再提離婚的字眼,像往常一樣只對她噓寒問暖,曉維的感覺也大不一樣了。他們說的每個句子都話中有話,他們每看她一眼都含了千言萬語。
  在這種情況之下,她竟然十分希望周然能夠在場。只要他在,那些無聲的探尋責備與請求都變得微不足道。而本來周然才是她最不想見的人。事情轉變到這種地步,曉維覺得十分滑稽得讓人想哭。
  無論如何,事情都在向著對周然很有利的方向進展。
  但他的運氣似乎又不是永遠都那麼好,就在曉維出院的兩天後,李鶴遇到了一次不明襲擊。他開車快到家門口的時候遇上了兩名歹徒,揮舞棍子砸碎他的車窗玻璃,並打破了李鶴的頭,縫了好幾針。
  事情發生兩天後,曉維從給她打電話問候的同事那兒得知。就在不久前,李鶴也給她撥過電話,但隻字未提及自己受傷。
  同事說:「頭兒很幸運,只是碎了車玻璃,受了輕傷,聽說錢物也都沒丟。最近別處發生劫車殺人案,人死得很慘呢。」
  曉維很擔心,打電話給李鶴詢問此事,但李鶴吞吞吐吐不願說。
  「你報警了嗎?」
  「沒報,也沒出什麼大事,報了警反而會遭到報復。」
  「只是簡單的搶劫?不是由競爭對手報復什麼的嗎?沒搶到東西怎麼會輕易放過你?」他們公司最近業務進展順利,已經擋了不少同行的路。
  李鶴顧左右而言他。
  曉維越來越覺得蹊蹺,尋根問底,終於盤問出了細節。原來,有名歹徒在打人之後與隨艮落下一句:「以後不要打別人老婆的主意!」
  曉維腦袋「轟」地一響,心裡早有了定論。
  李鶴說:「這沒什麼,換做是我,也會不高興。而且我也不冤枉,我的確對你存了非分之想,還協助你離婚。我還得感謝他們,對我沒下重手,更沒傷到緋緋。我只擔心我損害了你的清譽。沒人對你不利吧?」
  曉維更震驚:「緋緋也在車上?他們竟然朝你下手?她沒嚇壞吧?」
  「嚇了一下,哭了一晚上,現在沒事了,小孩子嘛,忘得也快。」
  曉維心中如打翻五味瓶,什麼滋味都有。她連「對不起」都忘了說,打開門就要去找周然。這天剛好是個週末,周然難得在家。
  曉維這一次回來,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樣與周然偽裝親密共處一室了。她睡在他倆的臥房裡,周然睡在書房。
  書房是離主臥室最遠的房間,曉維趿著鞋快步走過去,不敲門直接就推開。
  周然在這個週末倒悠閒得很,屋內音響放著芭蕾組曲,屋裡看不見人,想來他在陽台上。這幢房屋的南北兩個獨立陽台,分別在主臥與書房。
  白紗窗簾被風輕拂,陽台上有人影,周然果然在那兒。曉維走過去,正聽到周媽講話。原來她也在。
  曉維頓住腳步,想悄悄退回,恰聽到周媽談到他倆的離婚:,「小然,我覺得,如果曉維真的那麼堅決,你也別太勉強她。我看她夾在我們這些人中間已經夠為難了。以你的條件,想再找一個合你意的也不是很難。」
  曉維心裡感激。周媽明知周然不願離婚,仍願意站在自己的立場上說話。她對婆婆更加不捨,一時忘了走開,只聽周然笑了一聲說:「媽,這些年我常常後悔當年與你作對,覺得我錯怪了你。但事實上,你一直就沒變過,說得冠冕堂皇,其實想的卻是另一套。你的意思是不是說,反正我們也沒孩子,趕緊離了再找一個,也好讓你早點抱上孫子或孫女。」
  周媽沒否認。
  周然又說:「我理解你會有這種想法。可是你為什麼不直截了當地說,偏要找這麼動聽的理由?你自己不覺得很虛偽?」
  周媽並不惱怒:「隨你怎麼想,總之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了你好。我知道你不想和曉維離婚,我和你爸也是真的很喜歡曉維,對她好固然是為了你,但也發自內心。孩子的事我是很介意,但不是最主要的,只要你倆肯好好過日子,如果是曉維真心實意地願意留下來,沒有孩子也一樣。但你現在的問題是,她一心一意地不要你,而你一廂情願地要留下她,強扭的瓜不甜,勉強的婚姻長久不了。我是從你的角度,考慮對你來說最好的結果。」
  「媽,如果我跟你講,不是曉維懷不上孩子,而是因為我,你又會怎麼想?」
  「你說什麼?你再給我說一遍!」
  「我也很脆弱,經不起一而再再而三失去孩子的打擊。當醫生告訴我曉維會習慣性流產,兩三年都不能要孩子,而曉維堅持想要,我阻止不了她,就只好自己想辦法了。」
  「你,你……」
  曉維聽得腳發軟。她是來找周然興師問罪的,不料卻聽到另一個讓她難以承受的真相。這些年她從失望到絕望到無感,原來不完全是自己的緣故,而是有人在惡意搗亂。
  周媽開始批判周然,曉維這才驚覺自己偷聽太久。她匆匆跑出去,出於習慣竟隨手關上門,發出砰一聲響。
  書房並不大,周然察覺有聲音出來看時,曉維還來不及跑回臥室。她勇敢地站在原地,等著抓包現形。
  周然看到她很意外但也很鎮定,反而是隨後出來的周媽神色有一點點不安:「哎呀,曉維,你什麼時候來的?」
  「媽,我來找周然有點事情。」
  周然跟在曉維身後,默默地隨她走進臥室。曉維做著深呼吸,不知從何說起。
  「我知道你聽見了。」周然替她做了開場白。
  「是真的,還是你編了故事逗媽玩的?」
  「有三年的時間,的確是這個原因。後來則是因為我倆機會太少。」
  他說的這一點正確。後來幾年因為兩人關係惡化,一年之中能上床的次數已經太少,懷孕的機會自然就少了。
  但曉維仍是氣得胸口不住起伏:「你行,周然,你夠厲害。你連剝奪我生育權這種事情都做得出來,你還有什麼事做不到?」
  「是醫生說你那幾年不能有孕,但你不肯接受現實,我只好找一種讓你我都好過的方法。」
  「我好過?你難道不知道那幾年我是怎麼過的?」
  「懷上也留不住孩子,你只會更難過,而我也難過。這件事我知道是我不對,所以我才一直瞞著你,但是已經過去那麼久了……」
  曉維打斷他:「好,我不與你糾纏以前的事,我本來找你就是為別的事。你找人去教訓李鶴?他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值得你找人去教訓他?那張照片讓你很丟面子嗎?有比你做的那些讓我傷自尊的事情更嚴重嗎?你還雇打手,你是黑社會啊?你知不知道他的女兒也在車上?你這樣會嚇壞她的,會影響到她一生的成長你知不知道?」她說話一直柔聲細氣,即使發脾氣的時候也不例外,很少大喊大叫。但現在曉維越說聲音越大,說到最後就像是吼出來的。
  「你說什麼?李鶴被人打?關我什麼事?」
  「別裝糊塗了。虧你還有臉說媽虛偽,你怎麼不說你自己,你比誰都更虛偽,永遠高高在上的姿態,從不覺得自己有錯。如果李鶴都要被你找人打,那我又該怎麼對待你那些女人啊?我是不是要潑肖珊珊硫酸?還有那個誰,對了,陳可嬌,你說你跟她清白,清白你妹,如果你倆清白她會坑害我?靠,你當別人都是傻子啊!」她繼續用喊的。
  她頭一回這麼顏面不顧地指名道姓指責周然,周然也被她氣壞了:「很好,你第一次說髒話,第一次朝我這樣發飆,不是因為我怎麼對不起你,而是為了那個叫李鶴的男人。我確實不知道是誰打了他,但我得說打得好,如果不是已經有人替我教訓了他,現在我也想找人揍他!」他走向門邊,不想再跟曉維爭執。
  曉維氣得發顫,追到門口:「你,你簡直就是流氓!」
  周然把門一開,周媽正站在門外,敢情她也在偷聽。
  周然看她一眼,繞過她往外走,曉維轉身要回屋,周媽喊了聲:「曉維。」
  曉維說:「媽,您說得對。就憑這位周先生的條件,想找什麼樣女人找不到,何必屈就我?我是擔當不起的。無論如何我都要離開,您對我的好,我會記在心裡,來日再報。」
  周媽又吞吞吐吐地開口:「曉維,我剛才並不是那種意思。」
  沒走遠的周然回頭又看周媽一眼,表情諷刺。周媽一肚子火衝他去:「你……你該幹嗎幹嗎去!」
  門鈴叮叮地響,周然開門,周爸提著水果和菜進屋:「喊什麼呀,在門外都聽見了。」
  周然接過他手中的東西送去廚房,周爸又說:「小然,你的快遞我給你捎進來了。法院來的東西怎麼會寄家裡?應該寄到公司去吧?」
  屋裡靜下來,周然走過去,曉維也從臥室跑出來:「是關於上庭的傳票嗎?」
  周然在客廳的茶几下找裁紙刀,找了半天沒找見。曉維搶過信封:「你就不能撕開嗎?」她抬手就要撕。
  周然奪回來:「我的。」
  他倆正為了一封快件嘔著氣,只聽周爸驚呼:「老太婆!老伴!別嚇我!」
  兩人一起看去,周媽手捂著心臟,一臉痛苦,周爸神色驚慌,手足無措。
  剛從醫院解脫的曉維又回到醫院,趴在昏迷的周媽前以淚洗面:「媽,您醒醒。是我說話太重了,對不起。」
  周然要扶她起來,她使勁推開他:「走開!都怪你!」
  她在醫院裡跑前跑後,又這麼大力地推周然,結果就是她那已經癒合得很好的手術刀口又被她扯裂了,被周然抱著跑了兩層樓去找醫生給她包紮。
  周媽自危險中被急救過來,醒後伸著顫顫巍巍的手,不斷重複著:「不離,不去……」
  曉維當然明白她的意思,哭著連連點頭:「我知道。我不會去法庭,我不提離婚的事。」
  周媽突發的心臟病以及輕度中風打碎了曉維等候已久的願望。那一紙開庭通知書她苦苦地等到,又終於作廢了。
  周媽住院的這幾天,曉維幾乎天天守在醫院裡,周然除了上班時間也是早晚陪侍。有時他載曉維回家去拿衣服,有時等曉維在家中熬好了粥把她接到醫院,醫院幾乎成了另一個家。
  這樣折騰了幾日,曉維還好,周然卻病了,高燒不退,昏昏迷迷,夜半三更不得不去急診室打吊針。
  周爸要陪周然一起去,周媽拉著他的手,顫顫地說:「我腿疼,你給我捏捏。」
  「讓曉維給你捏。」
  「她力氣太小。」
  被嫌棄的曉維只好陪周然去急診室去掛水。
  醫生下藥狠,開的藥能整整掛上六小時,曉維坐在床邊直打盹。周然睡了一小覺又醒來,朝床一邊移了移:「你也躺一會兒。」
  曉維冷冷說:「我怕被你傳染。」
  值班小護士撲地笑了:「人家心疼你,還這麼不領情。你是不是怕沒人幫忙看著?」
  曉維起初當這小護士十分關心她,到最後還是為了周然能睡得安心。周然這張臉還真是走到哪兒都吃得開,偏偏她卻越看越不順眼。
  幾層樓之上的另一間病房,周爸給周媽捏著腿,慢聲慢調地說:「老伴,適可而止啊,病好了咱就早點回家。你看這幾天孩子們都被你折騰成什麼樣?曉維做完手術還沒恢復好,小然這從小就沒病過幾回的人都去掛急診了。」
  「誰說我是裝病?」
  「沒說你是裝的,但你也不用這麼誇張,你的手有這麼顫嗎?你說話用得著這麼不利索嗎?醫生都說不該這麼嚴重,你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呀。曉維都答應先不提離婚的事了,剩下的事讓小然自己去弄吧,你又不能替他生活。」
  周媽歎:「其實也不全是為了他們離不離婚的事。那天我在小然和曉維面前同時丟了面子。你也知道,我這人最在意的就是面子了。如果不在他們面前把丟掉的面子挽回來,我以後還怎麼當他們的媽?」
  「你這次挽回的面子夠大了,夠了夠了。」
  周媽出院那天早晨,在醫院陪夜的周然和曉維起了個大早,坐在床邊看日出。
  曉維說:「恭喜你了,又如願以償了。」
  周然盯著山頂一點微亮:「謝謝。」
  「我只答應媽暫時不提離婚。等時限過了,我還是要起訴的。」
  當時正值太陽躍出雲層,金光四射,雲霞燦爛。
  周然說:「你總愛在畫面最好的時候說些煞風景的話。」
  周爸周媽回家後,曉維繼續住在她的單身公寓,周然也不強求。她給崔律師付費,崔律師拒收:「不離婚也是好事情,單身女子還是有些不方便的。」
  曉維又回到工作崗位,繼續如往常一樣盡心賣力地工作,沒有人再提報紙網絡之類的事情。就像乙乙說的,現在的人隨時都會失憶,現在的新聞與娛樂的時效性比小籠包的保鮮期都短。她也終於正面回應了李鶴對她的好感:「我終究要辜負你對我的另眼相看。不是因為我暫時離不成婚,而是因為,我只能把你當做朋友與上司。」
  李鶴點頭:「這樣也好,說開了最好。以後我不會再拿這問題來煩你,你也不必對我有芥蒂。」
  「不會的。但我一直想知道一個問題,你到底是想給自己找個妻子,還是想給緋緋找個媽媽?」
  「都有,這兩者並不衝突呀。難得有這樣一個人,緋緋喜歡,我也喜歡。可惜緣分未到。」
  但是李鶴被打那件事確實是曉維冤枉了周然。說起來不可思議,找人打李鶴的竟是曉維的父親。
  那天他從曉維媽的字裡行間自行推斷出真正破壞曉維婚姻的是這個叫李鶴的男人,又因為曉維指責他待她不像親生女兒,他一時氣憤又鬱悶,就找了當年的朋友找人幫忙修理某個「影響他心情」的傢伙。
  曉維對這結果深感無奈,只能又去向李鶴道歉,又慶幸他傷得不重,否則他實在要冤死。
  乙乙評價此烏龍事件時說:「叔叔阿姨應該都是愛你的,但是他們表達愛的方式很奇怪。其實你自己也一樣。」
  「難道我像他們嗎?」
  「沒說你像他們。我的意思是說,你也不是很擅長表達感情。」
  「誰說的?」
  「我說的。當然是我說的。」
  乙乙最近受到了不少打擊,人也消沉了不少。她的工作一度發生了一些變化,她創作的靈感枯竭,她主持的電視節目引發了一些爭議,她的電台節目面臨改版,不再有那麼大的自由度。但這些還都算不得什麼。
  乙乙現在經常去看望羅依。即使不為別的,也為他倆曾經共度的那些年少歲月,留下的共同記憶。羅依一天天消瘦,乙乙對這種狀態太瞭解,因為她曾經見姥姥與媽媽都因為類似的病一天天耗盡了生命。
  乙乙是在羅依的病房裡見到沈沉的,他何時回來的她不知道。
  「你在那邊的工作結束了?」乙乙暫且忘掉他倆上次分開前不愉快的爭吵。
  沈沉點頭:「但是現在我又面臨了一個選擇。這邊的項目暫時中止,公司給我提供了另外兩個機會,我可以回總部,也可以去東南亞。你是怎麼想的?」
  「你是讓我幫你選擇嗎?」
  「只要你希望,我也可以留在這裡。雖然不會有太多事情,但沒關係。」
  「有這個必要?如果你想留下,根本沒必要問我。你只是想我親口說讓你走,以換取你內心的安定。這樣,失約的人就不是你了,對不對?」
  「乙乙,我們就不能好好說話嗎?」
  「我怎麼沒眼你好好說話?我字正腔圓,一個錯誤發音都沒有。沈沉先生,你真的不用覺得不好意思,就是戀愛十年或者山盟海誓一輩子的人,一樣該分手分手,該背叛背叛,何況就像你我這種本來就是各取所需的應急組合?」
  沈沉深呼吸:「我不是要和你分手,我是工作需要,而且我正在徵求你的意見,如果你希望我留下,我就留下;如果你願意暫時放在這裡的工作陪我一起走,那也好。你可以繼續寫專欄,寫小說;找家中文電台或電視台工作。你不想工作,我養你也沒問題。」
  乙乙冷笑:「原來你早就給我安排好了?我的意見是,你是你,我是我,本來就是不相干的人萍水相逢而已,我們就不要互相影響彼此的人生軌跡了。其實你是想離開的是吧?而我,我不願意離開我的家鄉。所以,我們就塵歸塵,土歸土,不要相互妥協了。我有沒有把你想說的話都表達出來呢?」
  「也好,我們最近有很多意見不統一,我們分開一陣子或許會更好。我只離開一年,我會回來看你的。……羅依,羅依這個樣子,他的時間不多了,你多陪陪他,讓他少一點遺憾吧。」
  「怎麼?沈先生,難道這才是你想走的原因?你打算把你法律上的妻子暫時讓給你的朋友?我靠,怪不得你倆能成為朋友,一個喜歡自作主張地演戲,另一個喜歡自作主張地導演。你們當別人是什麼呀?」
  「我根本不是這種意思,你為什麼一定要曲解?丁乙乙,你就非得把別人都想得很醜惡,非得用傷害人的口氣說話嗎?」
  「我本來就是這樣啊,從來就沒偽裝過什麼。以前在論壇上我就這樣,跟你見面以後是這樣,以後我還會這樣。你後悔了?沒關係啊。我們的協議怎麼寫的?婚姻必須維持兩年還是三年來著?可以改啊,反正這條是你加的,你想廢除我也沒意見的。」
  「我真的不想跟你說話了。」沈沉對她忍耐到極限。
  丁乙乙坐在最晚一班公交車上垂著淚。她又被拋棄了一次。這些年她總是被拋棄,被父親,被羅依,被母親,被姥姥。只是這一次沈沉實踐了他的諾言,以前他說,他不會不經乙乙同意就離開她,所以他來徵求她的意見。
  為了讓自己不那麼可憐,她把自己變成一隻刺蝟。因為可惡的人,通常都不會顯得太可憐。
  幾天之後,丁乙乙送走了沈沉,又送走曉維。
  在李鶴的建議與他人的再度邀請下,曉維計劃遠赴G省參加那個為期半年的行業培訓。最近這些天她身心俱受打擊,住院,手術,被人戲弄,被父母攻擊,而作為前進目標一直支撐著她的離婚計劃也被擱置。她很怕自己又回到以前那種如陷泥沼的精神狀態,她希望能夠換一個新環境。
  之前公司沒有先例,曉維不願意接受有色眼光,她提出要自費完成培訓。李鶴問:「你不打算回來了?不然為什麼要分得這麼清?」
  「我只是圖個心安,因為我私心裡把培訓當成出去遊玩。我會回來的,我到哪兒去找你這麼寬厚善心的老闆啊?」
  李鶴自嘲道:「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好人卡』。」
  乙乙提前一天給曉維餞行:「到時候我就不到機場送你了。最近大概是年紀長了,見不得送別場面,每送一次機,晚上做夢都是飛機起起落落,夢裡的人都在流淚,跟恐怖電影似的。」
  曉維猜想乙乙是為沈沉的離開難受,又顧忌面子不願承認。
  曉維也拒絕了李鶴和憶緋的送行:「不要讓小孩子常常去經歷那種送別場面吧,她會哭,而我會難過。」
  曉維出發前,想到應該知會周然一聲,畢竟她要離開很長一段時間。自從曉維離不成婚,便冷淡冷淡再冷淡,周然還是老樣子,由著她自己去矯情。如今他們既不像準備離婚之初的相敬如賓,也不像曉維提起訴訟之後那種針鋒相對,但也做不來前陣子曉維生病後的和和氣氣。總之,如今他們的關係更微妙了幾分。
  周然對這個消息沒太大反應,淡淡地說了句:「是嗎?在外面照顧好自己,注意安全。」聽筒那邊有些亂,他多半又置身於某個餐飲娛樂場所。
  才過了幾分鐘,周然的電話又打過來。這一次他說:「你帶的東西多不多?有人給你送機嗎?」
  「沒帶多少東西,那邊購物比這裡還方便。不需要人送機。」
  周然「嗯」聲又掛電話了。
  林曉維拖著皮箱、提著旅行袋又挎著一個包進入機場大廳,東西不太多,但卻是很沉。上扶梯前她用力地提皮箱,挎包順著肩膀滑下,她扶上去,又去提旅行袋,挎包再一滑,有些手忙腳亂,這時手機響了。她把東西挪到一邊不去擋別人的路,低頭翻包找手機,接電話時有些緊張地看守著自己的包,防備著每一個走近的人,然後又把行囊重新提起。手上重量陡然一輕,側頭一看卻是周然。
  「你不讓人送機卻拿這麼多東西?」周然接過她手裡重重的旅行袋,又幫她拖著皮箱,「電話也可以等上去再接,安全一些。」
  曉維看著他,尚未從意外情緒中恢復。
  「我來接朋友,順便送你。」周然解釋。
  「你就是說專程來送我,我也不見得領情呀。」曉維低聲嘀咕,用他幾乎聽不見的音量。
  「又不用你領情。」周然偏不肯裝沒聽見,她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說話這麼刻薄了。
  曉維沒再回嘴,跟在他後面上樓,與他坐在候機室裡,隔著兩個座位,各自看一本雜誌。
  過了一會兒,有人走到他倆中間,把東西朝其中一個座位上一放,雙坐到另一座上。周然看完雜忘,往後一仰身,隔著兩個座位遞給曉維:「還有嗎?換一本。」
  曉維指指機場書店:「自己去買。」
  坐在他倆中間那人反應過來:「你倆一起的?對不起了。」他拿起東西走到對面的座位,邊走邊說,「真是的,認識還坐那麼遠,搞什麼曖昧。」
  周然與曉維很是哭笑不得。
  曉維很快就要登機。她接過自己的東西:「謝謝你來送我。不過,在我說服不了自己之前,我還是要離婚的。」
  「分別的時候,你就不能說些好聽的?」
  「那你好好保重。」
  「你也一樣。」
  曉維換了登機牌,穿過安檢通道,頭也不回。周然目送她的背影,也轉身離開機場大廳。
  林曉維到達新的城市。她的課程排得很滿,學到了很多的新知識,認識了不少新朋友。她也說不出是什麼原因,但是她最近無論身體還是精神,都好了很多,她的生活忙碌,她的心情平淡。
  她在網上再度遇到網友「十一」。十一說:「我看了你最近的網志。你似乎心情很好,貼的照片都很明亮,不像以前那麼陰鬱。」
  「大概因為我換了一個新環境。你怎麼樣?」
  「還是老樣子。但只要你高興,我也能受到感染。所以你得多高興一點。」
  網友十一關掉對話窗口。在他的好友列表裡,曉維的名字處,暱稱上寫著「故人」。他打開的窗口中還有曉維的日誌界面,曉維一向不大寫文字,只放了各式各樣的照片,代表形形色色的心情。
  曉維這個認識多年的網友竟是她的前男友於海波。他還坐在電腦前看著照片,路倩從他身後走過:「別看了。即使她真的離了婚,也決不可能重新選擇你。就算心裡放不下,也認了吧,別惹人笑話。」
  「我們彼此彼此,五十步笑百步。」
  「誰跟我一樣?」
  「我是跟你不一樣。我放不下的人,我只希望她過得好。但是你放不下的那個人,你只希望他越過越壞。不只害他,還害他的愛人。」
  「你又知道什麼了?」
  「哼,我什麼都知道。路倩,快樂和幸福是自己創造的,不是靠通過打擊別人反對自己得來的。」
  曉維在外期間,她的朋友圈子發生了很多事,最大的一件事是,羅依終於還是去世了。算不上多突然,但因為他年紀尚輕,十分可惜。
  本來羅依的家人都已經不在國內,要求他回去醫治。他堅持留在了本地。很多人猜想,他留在此地只因為對初戀女友丁乙乙有依戀。
  乙乙在他最後的那些日子裡,每天都來看他。羅依說:「我不後悔當初推開了你,因為我畢竟還是要死了,不能陪你到最後,而且你也遇上了其他人,我沒什麼遺憾。如果還有機會重來一次,我還是會離開你,但可能會選擇一種讓你不那麼傷心的方法,比如說,我會先替你找一個更好的男人,然後再走。」
  乙乙說:「謝謝你愛過我,有這一點就夠了。」
  羅依的家人把羅依的骨灰帶走,沒在本地舉行什麼儀式,只有少數朋友來得及趕過去看了羅依最後一眼,大多數人都是事後才知道消息。
  曉維與羅依相識多年,也沒趕得上弔唁。但她更擔心的是乙乙又一次經歷死亡後會受到更大的打擊,性格會更偏激。乙乙那有些偏激的個性正是在一次次與親人愛人分別之後變得越來越厲害。
  曉維正擔心著乙乙,乙乙已經飛來她身邊。乙乙說,她請了長假,推掉很多工作,想好好休息一陣子。她的第一站就是從曉維這裡出發。
  「你和沈沉還有聯繫嗎?」
  「只在羅依過世時電話聯繫了一下。他每一兩天給我發一封郵件,但我都沒看。」
  「你不要這樣。」
  「都已經決定要分開了,就不要再去受對方干擾,無論他說什麼做什麼。你與周然離婚時的教訓,我都記著呢。」
  「他說了要分開嗎?」
  「還沒說。我會搶在他的前面先提出這要求的。我早就明白了這一點,如果你不願意被人拋棄,那就先去拋棄別人吧。」
  「可憐的沈沉。」
  「周然也很可憐啊。」
  這些日子還發生了另外一些事。曉維與和她在一起培訓的學員吃飯閒談講各自當地的八卦,說到有位事業頗有成就的富商,有賢妻愛女,有貌美的二房與幼子,還有能幹的小情人,結果卻因介入不法交易被拘留。這還不算倒霉,又聽說他的小情人卷款私逃,二房帶著兒子失蹤,連老婆都向他提出離婚。
  曉維越聽越覺得這人口中的八卦主角疑似周然的朋友唐元,因為他正來自唐元所在的X市。她找到李藍的電話問候了一番,李藍很坦誠地主動跟她講了此事:「你一定覺得我這個時候抽身而出,不能與他同患難,很不仗義是不是?」
  「怎麼會,你一定有自己的理由。我只是奇怪,最難忍的事情你都忍過去了,最不可原諒的你也原諒了。」
  「在他春風得意之時離開,那只是成全了他;等當他失勢失意時再走,那才是對他最好的報復。我一直在等,等一個機會,曉維,沒有什麼是不能忍受的,也沒有什麼是不可原諒的,但前提必須是你願意。我不願意忍受和原諒。」
  這樣的事情八點檔電視劇時時上演,曉維感觸之餘並不惋惜。她只是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周然這些年與唐元走得那麼近,相互也有生意往來。如果唐元獲罪,那周然會不會受牽連?
  這種想法把林曉維接連數日的平靜心情與平穩睡眠都破壞掉。她做了一個夢,夢見周然被穿制服的人帶走,從夢裡驚醒後,她半夜三更地給周然打電話:「你在哪兒?」
  「在家裡。你怎麼了?」周然在睡夢中被她吵醒。
  「沒事。哦,我打錯電話了,對不起。」
  「你到底怎麼了?」
  「都說了沒事了。」
  從這以後,林曉維在離家幾千里的地方開始關注家鄉的媒體報道,她不太願意承認這個習慣是為了周然,她只是思鄉心切,想從那些報道中找到一些自己熟悉的東西。

《婚結,姻緣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