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一生所遇的大多數人,終究不過是我們生命中的過客而已,匆匆相遇,匆匆分離,只餘一點記憶。更多的人,根本連痕跡都不留。日日見那人來人往,看不清誰會陪你到最後。
——沈安若的Blog
星期一是容易有意外事件發生的日子。沈安若一向喜歡波瀾不驚,討厭意外,所以她很不喜歡星期一。
那天一早就忙碌雜亂,有員工的投訴電話,有其他部門的部長到她這兒來抱怨,還被錢總經理叫去訓了半小時的話,當她終於得以喘口氣開始正常辦公時,打開郵箱便收一堆賀信,然後驚見紅艷艷的文件上有聘任通知,她們部的部長被調到其他子公司,而自己被升職了。之前她也被幾位高層領導找去談過話,只是沒想到這樣快。
沈安若並不是很有事業企圖心的人,工作但求盡職盡責而已,所以並沒覺得多麼高興,反而為未來必定會有的麻煩有一絲擔憂,不過也轉瞬即逝。她很隨遇而安,新環境和新人都適應得快。
有人真心祝賀,有人強作歡顏,有人若無其事,也有上周要挽著她的手一起走路的好姐妹,此刻視她為空氣。沈安若覺得十分無奈,幸好馬上要開會。
會議議題討論許久都達不成統一意見,索性休兵。男士們集體到了吸煙室,只沈安若一位女士,只好去盥洗室兼化妝間整理頭髮和衣服。
十二層盥洗室正在檢修,於是去了十一層。盥洗室外面便是化妝室,相連的,完全不隔音。安若正要出來,卻聽到了外面討論自己的名字,頓覺進退兩難,想了想,還是悄然退回。
「沈安若啊,竟然是她。」
「蔡一祥這死胖子要吐血了,人家比他資歷淺,又是女性。哈哈,這下可有熱鬧看了。」
「嘖嘖,正洋的第一位女中層。沈安若雖然口碑不差,但也不見得多麼強嘛。」
「人家夫家很有背景的。安凱啊,你總知道吧?安凱家的兒媳嘛。而且我們市裡的那位程振華,那是她老公的二叔。」
「啊,第一次知道哎。看不出來嘛。她平日裡倒是不怎麼張揚的。」
「那他們怎麼在這兒啊,安凱在W市吧。」
「現在安凱的董事長是程老爺子,總經理是程家大少爺,她老公在我們這兒呢。要說程家的二少可是個妙人,不回程家大本營去爭權奪勢反而在我們這城市自娛自樂就夠奇怪了,還娶個小家碧玉回家,存心給自己拆台呢。他大哥娶的可是那誰誰的女兒啊。」
「有錢人家那些事兒,我們才搞不懂呢。不過這嫁了有錢人家也未必幸福,女人啊,只有生活不如意,才會這樣全力地對待事業。上周我加了幾回班,每次都見著沈安若也在公司,而且她最近好像一直住公司附近,難道說這兩口子已經分居了?這結婚才幾天啊,現在的年輕人,唉。」
沈安若很後悔當時沒有第一時間出去,現在走也走不得,只盼外面的姐妹談心會盡早散場。真是沒想到,自己都已經具備八卦娛民的明星身價了。
下午便見到了江浩洋。機要部門新上任的某領導,帶了考察隊到各企業走訪。客人不過一行四人,排場不大。按流程表看,她們正洋集團已是最後一站。照例是握手,寒暄,客套。客人那邊,其實有兩張面孔他們正洋足夠熟悉。另兩張,別人或許不熟,但是她熟。
半小時後安若退出會議室,會談並沒她什麼事。去送茶水的辦公室小妹叢越越一臉曖昧神秘地擠上前:「沈姐,沈姐,今天的客人裡最年輕的那一位是什麼級別啊?很帥很有型啊,站在那群官老爺裡面簡直是鶴立雞群。」
「你那麼喜歡觀察客人,我送你去公司接待前台實習三個月吧。」
「不要啊,沈姐!」叢小妹殺豬般叫了起來。
蔡一祥從電腦後面探頭出來,不耐煩地說:「叢越越,你喊什麼喊,思路都被你打斷了。你能不能安靜點?」
四下無聲,空氣一時有點緊張。蔡一祥已經低頭繼續敲鍵盤,沈安若制止住打算開口的叢越越,推她一把說:「快去工作。」叢越越吐吐舌頭,朝蔡一祥的方向悄悄比了下中指。安若咬住嘴唇忍住笑,瞪了她一眼,叢小妹回報燦爛一笑,乖乖地回自己座位去了。
馬上要到下班時間,張副總卻打來電話:「安若,晚上在中心酒店定個餐,十人左右,就今天這些人參加。對了,你也得去,齊主任特別點名提到你。」齊主任便是今日的主賓,也是倪董事長上山下鄉的老戰友。
晚餐氣氛很好,酒還未敬完一圈,桌上眾人已開始輪流講笑話,編段子,憶往昔,談天說地。安若得到特許不用喝酒,一直在小口啜著果汁。她最近犯胃病,吃得極少。
聽得林副主任說:「小沈今天吃得真少。浩洋處長啊,你佔個好位置,應該多關照女士嘛。」
滿桌一陣笑,被點名的江處長朝安若欠然地笑,用公筷夾了大塊的扒豬臉肉放進安若的盤中。
安若點頭致謝,又聽袁處長說:「唉,江處長怎麼給女士夾肥肉啊?現在的女士都最在意減肥了。」
「你又不懂了吧,這扒豬臉是最美容的菜了,淨是膠原蛋白。再說,小沈這麼苗條,哪用減肥啊。」林副主任說。
這兩人其實甚為親和,只是每每酒過三巡,便喜開桌上年輕人的玩笑,並無惡意。一桌的領導,她一個小跟班卻成了話題主角,安若只覺得發窘,只好站起來敬酒,二兩多的兩杯紅酒灌下去,食道跟嗓子已開始泛酸燒灼。
齊主任大笑:「哎呀,其實一杯就足夠了。老倪,不要當著我的面把安若灌醉啊。」於是她得以再換回飲料。
林副主任笑道:「小沈這酒量其實真是不錯,兩大杯下去,臉色都沒變呢。倪總,你們正洋人才濟濟啊。」
沈安若只好賠笑說:「承蒙林主任誇獎,很心虛啊,這其實在硬撐著呢,馬上就醉了。」
齊主任笑道:「這女同志總得多加保護,不然顯得我們多沒不紳士啊,西方的優點我們總得學習嘛。對了安若,江處長可是跟你一個大學畢業的,你覺得眼熟不?」
沈安若側身看身旁江處長一眼,抿唇展顏一笑:「江師兄當年是品學兼優、文武雙全的校園風雲人物,大名如雷貫耳,我當然記得。」
晚上回家時,屋內仍黑著燈。程少臣一向回家比她晚,即使她也有應酬的時候,也總是她先到家。
她在黑暗裡坐了一會兒,有幾分怔忡。其實她並不是很想念江浩洋,與他分手,惋惜過,但從來不曾後悔。人總要向前走,不可自尋煩惱,這道理她一直都明白。只是,人並不能控制自己在回想那些往事時,那些止不住的悵然若失。
心裡失落時,不免想起一些往事來。
初中時那個在她鉛筆盒裡放菜青蟲、上課時用剪刀偷剪她頭髮的同桌壞小子,很多年後乘了十幾小時的火車跑到她的大學校園對她說:沈安若,我一直喜歡你,從第一眼見到你便喜歡。
高中畢業時,有位男生送了她寫滿整整一本日記本的情書,七年後的同學會上,他直到聚會結束都沒記起她的名字。
大學一年級時她暗戀過一位師兄,天天在籃球場外偷看他打球的英姿,其實她是體育盲;每天走過他偶爾會經過的那條小路,其實要繞路;去加入他任社長的社團,其實她對檯球毫無興致……那時小心隱藏著小小情緒,在心中自悲自喜,其實只有單純又傻氣的念頭,未來有一天若能重逢,一定要對他說「曾經有一個人暗戀你……那個人就是我」,然後坦然一笑,將朦朧初戀真正地完美結束。其實去年她真的在一次培訓課程上遇見他,整整一天的時間,那麼多的機會,卻完全失去打招呼的勇氣。不只如此,甚至故意躲避,倉皇逃離,生怕被認出。原來一個人心中最美的暗戀,也會被歲月磨蝕成污點,再也不願被提及。
當然還有江浩洋。曾經他們各騎著一輛自行車到效外去野炊,整整騎了四個小時,弄得灰頭土臉,並且迷了路,險些回不來,最後臉被曬傷。她捂著臉不讓他看到她狼狽的樣子,江浩洋一邊扯著她的手一邊笑:「反正你將來都是要嫁我的,多醜的樣子我都能忍受。」而今天,他們的距離不過二十厘米,卻努力裝作陌路相逢。
賀秋雁昨天在電話裡感慨說:人生如同乘車,而我們是那司機。途經每一個站點,有人下車,有人上車,開始陪伴你的人多半中途便離開,而真正陪你到終點的總是少數,甚至是一個都沒有。
沈安若想,人生其實更像一座旅店,每個人都是自己的店主,天天見路人神色疲憊,來去匆匆,有人累了歇歇腳,有人餓了吃頓飯,也有回頭客重溫故地,但總是沒有人會久留,大家終究都要走。如此這般,週而復始,往復循環,人便漸漸地老了。總是不知道,今天誰要來,明天誰要離開,暫時留下來的又會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