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貌合神離

  有時候「假裝」也不容易,比如,假裝幸福。有人用虛張聲勢的權威來支撐自己的幸福,有人用孩子來麻醉自己的幸福,純粹的幸福,可遇不可求。
  ——沈安若的Blog
  第二天沈安若剛上班便得知自己部門的同事林麗晶因急性腸炎發作而住院,於是她抽了空前去探望。那是全市最好的醫院,林麗晶已無大礙,但仍住在急診病房。急診科的副主任醫師與她是有過數面之緣的老朋友,於是去打招呼,寒暄數語準備告辭時,沈安若突然心裡生出一個念頭:「昨晚是否有一位姓秦的急診女病人送到醫院來?」
  「我幫你看一下。」老朋友翻翻檔案,「哎,真的有,秦紫嫣。怎麼,你認識?」
  「一位朋友,剛聽說她出了點事。」
  「她已經轉病房了,在×號樓×層×號。」
  「要緊嗎?」
  「已經沒有大礙了,登記病因是藥物中毒。」
  「謝謝你。」
  她去買了大捧的紫羅蘭,一路躑躅猶疑,疑心自己在做一件蠢事。淡紫的花束,花朵半開半合,彷彿籠著一層輕霧。來到病房的門口,門是透明的,隱隱看到床上躺了人,床邊有看護。她突然失了勇氣,將花束輕輕放在門口,正要轉身離去,門卻突然被推開。
  「您是秦小姐的朋友嗎?」看護是一位和氣的大嫂。
  「對,不過我不想打擾到她休息。請您幫我把花拿進去。」沈安若輕聲說。
  「孫姐,是否有人來了?」室內傳出很輕弱的聲音。
  沈安若進去時,心中那種正做傻事的荒謬感更強烈了幾分,臉上仍掛著適宜的笑。
  「啊,是你。我正在想,誰會來看我?」秦紫嫣面色蒼白,精神尚好,見到她,有稍許的驚訝,但很快恢復,露出友善的笑意。
  「我來探望同事,在醫生辦公室裡看見你的名字,所以順便來看一下。」安若先解釋。
  「多漂亮的花,你怎麼知道我喜歡紫羅蘭呢?」
  「只是覺得與你的名字很襯。好點了嗎?」
  「其實沒有什麼,我一直習慣吃雙份的安眠藥,可是昨晚喝了很多酒,忘記自己已經吃過,又吃了一遍。後來覺得難受,就自己打電話叫救護車了。很糗吧?」
  「我也曾有不小心多吃了藥的時候。」沈安若笑一笑,「你好好休息,我有事要回公司了。」她起身告別。
  「安若……不介意我這樣叫你吧?」在她準備開房門的時候,秦紫嫣突然開口,於是她回頭。
  「我跟程少臣,是很多年的同學。」
  「我知道。」
  「在這個城市裡,我沒有幾個熟識的朋友。所以……」
  「我明白。你不要多想,好好休養。」
  沈安若最近有點煩。公事亂得有點像糨糊,瓶頸得很,偏偏林麗晶手術未痊癒,連叢越越都出事了。部門裡突然少兩人,而仍有無數臨時工作一件件扔過來,以至於大家捉襟見肘,苦不堪言,天天加班。晚請大家吃宵夜,連一向吃苦耐勞的小劉都忍不住牢騷滿腹:「安若姐,領導們明明知道我們現在的情況,卻絲毫不體諒。」一向不服她總愛找麻煩的蔡一祥那天多喝了幾杯後,也拍拍她的肩,大著舌頭說:「安若,我送你一句話,會哭的孩子才有糖吃。」那天等在門口簽字的蔡一祥,恰好聽到了她在錢總屋內挨訓的內容。她突然感激,再面目可憎之人,也都有可愛之處。
  公司最近要出大事,領導們人人神經質,但員工們卻一無所知,她夾在中間難做人,只好端了盛滿啤酒的大杯子笑著矇混過關:「真是對不住大家,你們多擔待些,多宰我請幾次客出出氣吧。」
  那日公司裡一位熟識客戶拉了她閒聊,神神叨叨地說,發現了某種很神秘的現象,近日你身邊發生的事,總會奇怪地重複發生。她一笑置之,結果當天晚上就接到了叢越越的電話,那傻孩子要為情自殺。
  她趕到現場,口乾舌燥地講了快半小時的話,終於趁著天黑,還沒有其他人發現,沒有警察和新聞媒體到場前,把叢越越勸了下來。她撲進沈安若懷裡,順便毀掉沈安若才穿了一次的衣服。
  沈安若頭痛一整晚,憶及年少往事。她曾經的好友,大二時便為了一個男人從二十層樓跳下去。她以為她會毀掉這男人的一生,其實這男人如今事業有成家庭美滿幸福,苦的只是她的家人,母親第二年就過世,父親如今孤苦無依。而眼下情景,不只讓她回憶起她的傷心往事,也觸碰了她最近的某處心結。
  她替叢越越請了假,將她安置在自己離公司很近的那間公寓裡,兩日後陪她去做了個手術,替她請了一位臨時保姆,因為叢越越在本市沒有親人,而宿舍裡人多嘴雜。
  「對不起,安若姐。」沈安若正在查看煲鍋裡的雞湯,聽到叢越越小聲地說。「你最近已經很煩,我還給你添亂。」
  「你沒對不起我,你只不過對不起你自己而已。」沈安若幾乎沒有力氣再教訓她,「叢越越,你是為你自己活著,而不是為一個男人活著。你若自己不珍惜你自己,沒有人會珍惜你。」
  週末,沈安若終於甩脫了工作,躺在閣樓的木地板上聽音樂。他們住在頂樓,複式樓層之上仍有一層,斜屋頂,采光極好。程少臣極少上來,所以這裡是沈安若一個人的地盤。這兒其實只有一樣東西屬於程少臣,一架三角鋼琴,明明應該陳設在客廳,但他堅持扔到這裡,並且沈安若從未見他碰過。
  她從地上爬起來,掀了鋼琴蓋子,先胡亂彈了一氣,後來便斷斷續續地敲出旋律來,把曲調弄得支離破碎。終於折磨夠了那架鋼琴,覺得手指都有點疼,於是準備下樓去,卻見程少臣正倚在樓梯口,見她看見他,輕輕地拍了拍手:「還不錯,為什麼不繼續?」
  「小時候學過幾天電子琴。我怎敢在你面前班門弄斧?」沒想到竟被他撞見了,剛才明明他不在家。
  「你最近心情不好嗎?彈得那麼狂躁。」
  「嗯,工作不順心,總被領導訓。」
  「竟給你氣受?不如炒他們的魷魚吧。」
  沈安若笑出聲來:「全公司的人都受得了,怎麼就你老婆受不了?又不是溫室小花。」
  「他們不得不受著,是為了第二天的飯錢。至於你,沈安若,你在那裡忍氣吞聲是為了什麼?」
  又來了,沈安若覺得頭大。前一陣子她加班,回家累得不想跟他說話,程少臣就建議她辭職,她沒理他,於是他嘲笑她把工作情緒帶回家,是最愚蠢的行為。
  「我一畢業就在正洋工作,看著公司一步步發展,哪裡是說走就走的?」
  「愚忠。」程少臣很不屑,「最近連晚報上的女權專欄作家都說,討好一個男人比討好全公司的男人容易多了,但就是總有人想不開。你會有大把的時間,想做什麼都可以,這樣不好嗎?」
  「我們唸書時晚上討論這個話題,最後結論是,專職家庭婦女一旦失去了家庭,便會變得一無所有。」沈安若對這個話題很感冒。
  「沈安若,你是不是對你目前的生活特別沒有安全感?」程少臣本來似乎準備下樓了,聽她這樣講,冷不丁地回了這樣一句。
  還是轉移話題好了:「這鋼琴音色真是不錯,怎麼都不見你彈。」
  「當年學琴只是為了讓我外婆開心,後來她去世,我也就沒興趣了。」
  屋裡一時間太安靜,沈安若打破沉默:「程少臣,你來彈一支曲子吧,那架鋼琴要銹掉了。」
  「沒興趣。」
  「真小氣,耍大牌。」
  「那好吧,你要聽什麼?」
  「SomewhereinTime。」
  程少臣停頓一秒鐘:「換一支。」
  「不彈算了,我下去做飯。」
  他們吃飯時,客廳裡電視開著,正轉到地方社會新聞那一台,芝麻一般大不足為外人道的瑣事一旦上了電視,便成了全城人的笑料談資:某男離妻棄子,某女千里尋夫,網戀被騙,遭遇重婚犯……播音員沒有感情色彩的聲音與新聞主角哭哭啼啼的嗚咽不時地傳過來。
  「換台吧,煩死了。」程少臣說。他一向只看CCTV,最討厭這種節目。
  當時正播著連載新聞真人秀,某男與初戀女友重燃舊情,現妻帶著孩子鬧到某男公司去,不依不饒要討說法,已經播到第三天,某男放話堅決要離婚,現妻揚言要自殺。沈安若總是疑心這樣的新聞是否也有劇本需要提前綵排,或不是故事主角們鏡頭感太差,她幾乎以為這是粗製濫造的連續劇。
  「當年沒有試著努力在一起,如今卻這樣鬧騰,弄得更多人不痛快。」沈安若歎氣。
  「你們部門那傻妞怎麼樣了?」
  「已經上班了。」
  「還是年輕好,有大把的時間可以用來犯傻。」
  「你有點同情心好嗎?人家小姑娘招你了嗎?」
  「她自己想不開,你卻給我臉色瞧。她怎麼沒招著我?」
  「我又沒針對你一個人,只不過覺得全天下的男人們,一半以上都是沒有心肝的渾蛋而已。」
  程少臣抬眼看著她:「沈安若,我真是越來越搞不清你的思維方式。你有話不妨直說,為什麼一定要話說到一半就閉嘴,又或者每句話裡都要藏著好幾重意思呢?我跟你講過了,你把工作思維拿到家裡來真是傻得不可救藥,你難道都不覺得累?你跟我說話犯得著耍花樣嗎?」
  沈安若定定地看了他幾秒,論口才,她從來都不會是他的對手,不過如今,她卻騎虎難下。她只好盡可能輕描淡寫地問:「你那位出事的朋友還好吧?」
  程少臣愣一秒鐘,開始嗤笑:「這麼久了終於要問?我還以為你永遠都不會介意呢。」
  「這事本來就與我無關。我只是好奇,究竟是什麼樣的絕望,可以讓一名女子選擇輕生。」
  「不是你想的那樣。」
  「你怎麼知道我是怎麼想的呢?」
  「她只是一個朋友,碰巧是女性而已。至於其他,沈安若,你還是知道得少一些比較好。」
  「好吧,你的事我一點也不感興趣。」沈安若低頭吃飯,不再理他。
  「沈安若,我跟你再說一遍,不是你想像的那樣。還有,你不要這樣陰陽怪氣,我們可不可以不要為了無關的人吵架?」
  他那一句輕描淡寫的「無關的人」卻觸動了沈安若的神經。沈安若冷笑一聲說:「無關的人?程少臣,我也搞不懂你的思維呢。你從小到大的同學,緣分從國內延續到國外,可能比靜雅更深。你為了她可以與你最敬重的大哥動手,你與爸鬧僵,她恐怕也是原因之一。大年初一你陪著她去看雪看到感冒,也可以在醫院守著她到凌晨。這些我都能理解,同學也好,初戀也好,總有感情在。只是,現在你竟然說,她是無關的人?我剛才沒說錯吧,男人若是無情起來,真是可怕極了。」
  程少臣被她噎得半天都說不出話來,過了很久才悠悠地說:「沈安若,我終於弄明白一件事,敢情你不是在吃醋,而是在替別人抱不平呢。怎麼,你想當聖女,想把我捆了絲帶當禮物送人情嗎?」
  沈安若放下筷子,起身便要走。程少臣不鹹不淡地繼續說:「你別走,我話還沒說完呢。你剛才提到初戀,我實話跟你講,我確實是你講的那種忘情的人,我的初戀,她叫什麼名字,她長什麼樣子,如今我真的都記不得了。倒是你,這樣懷舊,對無情的行為這樣不能釋懷,是因為你自己從來就沒有忘記過去嗎?你現在覺得很遺憾嗎?」
  真是話不投機半句多。沈安若勉強收拾好了碗筷,換上外出的衣服,開了門就走。
  「這麼晚了,你去哪兒?」程少臣在背後冷冷地問。
  「屋裡空氣太差,我出去透透氣。」
  離幽靜的小區不遠,便是極繁華的商業區。她沒開車,沒有目標地瞎逛,到精品店試了幾件衣服,在一家酸奶吧喝了一大杯自釀酸奶,最後進了一家咖啡館。剛才嘔著氣,根本沒吃飽,於是點了黑胡椒牛排餐,她已經很久不吃刺激性的食物了。
  胃塞得滿滿後心情就變好,看看時間已經十一點,於是又走回家。她最近走路少,鞋跟稍有點高,出來時忘記換一雙,腳十分的痛。
  回家時程少臣也沒睡,客廳裡電視開著,而他埋在沙發裡看雜誌,她回家時他頭都沒抬。她也只當他是空氣,洗過澡就去睡了,矇矓中覺得程少臣好像也在她身邊躺下。她翻了身,躺到床的最外沿,把背對向他,迷迷糊糊又睡去。
  沈安若忘記自己吃得太飽時不該馬上睡,胃脹得不舒服,睡得也不安穩,恍惚回到大學時代,很多人一起去爬山。分明知道是夢,但場景那麼逼真,一張張都是陌生面孔,裡面她只認識江浩洋,她以前從未夢見過他,覺得十分迷惑。他們正在攀登一條陡峻的山路,她筋疲力盡,在一處陡壁前再也沒有力氣前進一步。江浩洋微笑著向她伸出手,她很奇怪他的友善,他們好像並不熟。她遲疑著伸出手去握住他,再抬眼便發現江浩洋已經變成了程少臣的模樣,於是她朝他笑:「咦,我們又見面了。」心底又疑惑,為什麼這樣生分呢,本該十分的熟稔才對。她信任地抓住他的手,等他拖她上去,卻不想他突然冷笑著鬆了手,自己直直地墜落下去。
  沈安若幾乎尖叫,卻發現怎樣也喊不出聲音來,突然驚醒,一身冷汗,小腿腹鑽心的痛。她一直有這樣的毛病,總夢見上樓梯失了足,突然驚醒就發現原來腿抽筋,只是這次的夢境更真切、更驚險。四週一片漆黑與靜寂,只有自己咚咚的心跳聲與程少臣隱隱的呼吸聲,還好,只是夢而已。她強忍著痛感坐起來,覺得腳趾都在痙攣著,額頭與後背濕透。
  沒想到程少臣也被驚醒了,沉默地起身,替她揉捏腳趾與小腿。他的手指很有力,並不溫柔,給她施加了另一種痛,但她痙攣並疼痛的腿卻漸漸地復原,連失序的心跳都正常了。她又慢慢躺了回去,程少臣也鬆開了手。
  「你做噩夢了?」
  她沒說話。
  「夢裡的怪獸是我的模樣?」
  沈安若閉緊了唇,對那夢境仍心有餘悸。程少臣觸了一下她的額頭,便準備起身下床,沈安若突然抓住了他的手。他反射性地掙了一下,沈安若抓得更緊。
  「我去幫你拿一條乾毛巾。」程少臣抽出自己的手,離開前說。
  那次沒頭沒腦的無聊爭吵之後,他們便相處得小心翼翼,盡量不說話,偶爾一句半句也不過是「今天吃什麼」,「明天到哪兒去」之類,絕對安全話題。因為只要一開口,最終難免就要陷入僵局。
  沈安若正在盯著牆上的一件布飾發呆,是她做的,但她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掛到這兒來了。結果一心一意在看電視的程少臣突然開口說:「你公休假沒用完吧?下個月跟我去日本。」
  「去幹嗎?櫻花季早過了。」他用了命令式的肯定句,令沈安若聽著彆扭。
  「你不是很想看薰衣草?上回去法國時不是花開季,北海道富良野的其實也不錯。」
  「我不要去支持日本經濟。你很熱愛大和民族啊,每年去那麼多回。」
  「誰讓我要賺他們的錢呢。」
  「你是幫著日本人賺我們中國人的錢吧?」
  「你存心找碴呢,你什麼時候也成了憤青。」程少臣對她的故意挑釁不屑一顧,「容我提醒你一下,沈部長,你懷著滿腔熱愛並且打算為之奮鬥終生的正洋集團,每年輸送給日本十幾億的原材料採購費呢,別說你不知道。」
  自從他們吵過一場後,提到對方的任何事情一定都要酸溜溜,表現出一副蔑視的態度,比如程少臣正在談論正洋集團:「正洋最近幾項投資都很難看。怎麼,沈安若,你下定決心要與它同生共死矢志不渝嗎?」
  「你說話別這麼惡毒。倪董是看著你長大的長輩不是嗎?你咒他啊。」
  「倪叔是好人不假,但公司又不是他一個人的。」程少臣無所謂地說,「方向都已經錯了,還試圖彌補錯誤繼續追加投資,結果損失更慘對不對?你們現在內憂外患吧,高層人人自危,正努力尋找替罪羊來承擔後果呢。沈安若,我看你還是快點遠離這個是非地,跟我到異國去幾天,你能夠更加細緻入微地體驗你那顆愛國心。」
  沈安若暗暗心驚,他與自己的公司根本沒有任何業務往來,竟然把問題一眼看穿,最近公司的確有點亂。「您也太瞧得起我了吧,我只是小嘍囉而已。」
  「可你這個小嘍囉簡直比你們老總都上心呢,怎麼不見你對我這麼上心過。我猜這次出來背黑鍋的人應該是張效禮,你的前任領導,你那令人敬重的正義感與忠誠心一發作,指不定又要犯傻了。你家那某位錢姓老總的做事風格……沈安若你好自為之吧。」
  「關你什麼事?」
  「我擔心你到時候……崇高的信仰破滅,純真的心靈受創。」
  沈安若被他攪得又心煩又氣惱,趕緊轉移話題:「你爸下週日生日,給他準備什麼禮物比較好?」
  「他什麼也不缺。」
  「可心意總要表達吧。」
  「隨便你。」
  「好。但是你到時候是否可以務必保持沉默,不要像上回一樣,在爸正高興的時候存心拆台。他尷尬,你就很好受嗎?」
  「爸又不是傻子,我不拆穿,你以為他就會信你那套和稀泥的言論了?」程少臣頓了頓,突然想起什麼,「你自己回去吧,下周我正好出差。」
  「你改一天出差不就行了嗎?他一年才過一個生日而已。就當裝裝樣子好了,有那麼難嗎?」
  程少臣本來已經對這場難得的談話興致缺缺,將電視音量開到老大,聽到她這樣堅持,於是又關小了音量,轉過身斜睨著她:「多有意思,沈安若,這全世界的人,你都在努力地討好,你領導,你同事,我家人,還有莫名其妙的路人甲乙丙丁,甚至連你自以為是的情敵,你都可以真心地或者假裝地友善至極。你怎麼偏偏就是不肯討好一下你老公呢?這也就算了,但是連我想要討好你一下,還要看著你臉色說話呢。」
  「程先生,你需要我的討好嗎?」
  「不需要。」程少臣回過身,冷冷地說。
  「這不就得了,我也不需要你的討好。」
  教育頻道在演螞蟻毀掉堤壩的故事,最初就是那樣小小的一條裂隙,最終令整座奇觀毀滅。程少臣一向只看CCTV頻道,教育、體育、軍事與財經,此刻目不轉睛,不再理會她。
  有時候,關係一旦僵了,就很難再復原。沈安若本來是在收拾房間,又經過客廳時瞥了一眼電視屏幕,腦子裡回想起程少臣不久前無意中提及的這句話,突然覺得感同身受。
  再後來他們為了不再這樣莫名其妙就起無謂的爭執,於是極有默契地減少在對方面前出現的次數。程少臣又開始晚歸,有時候索性都不回家了。沈安若也晚歸,存心在公司逗留到很晚才回家。他們在電話裡尚能夠心平氣和,程少臣說:「我在外地,晚上趕不回來。」或者「已經這麼晚了,一個人開車不安全,你不用回來了。」於是他們一起在家的時候都越來越少了。
  那天與賀秋雁一起吃飯,賀秋雁說:「明明前陣子還一副春情蕩漾的模樣,才幾天就這麼憔悴了?怎麼,造人計劃搞得太辛苦?」
  大廳廣眾之下,她的聲音那樣響,沈安若恨不能堵住她的嘴。
  賀秋雁仍然在為相親整日忙碌,以至於沈安若要見她需要提前三天預約。
  沈安若最近胃口不太好,牙也痛,飯吃得十分仔細。
  「你怎麼一副沒有胃口的樣子,真有了?」
  「沒,打算暫時停一停。」
  「真的鬧彆扭了?唉,其實也算好事,吵架才像正常夫妻,我還以為你們永遠要相敬如賓下去呢。」
  「不是,身體出了點狀況,正吃藥呢,不適合要孩子。」
  賀秋雁喜歡與她談工作:「最近我們做了一個婚外情的專題,我得出一個結論:之所以出現第三者,主要還是夫妻二人出問題了,以至於有隙可入。」
  「我一直覺得,」沈安若遲疑了一下,「所謂的第三者,並不是介入的那一個,而是阻止別人相愛的那個人。」
  「你這論調好稀奇呢。怎麼?你家出事了?你老公外遇,還是你打算出牆?」
  「有些事情我自己沒想通而已。」
  「沒想通就要麼不想了,要麼去弄明白唄?吊著的狀態最難受了。」
  「沒有必要,其實也不關我的事。還有,秋雁你說得對,如果夫妻出現問題,從來都不是別人的責任。再多的外因,也只是導火線,不是這個原因,也總會有別的原因出現,遲早的問題。」
  「沈安若,你是膽小鬼,以及悲觀主義者。」賀秋雁突然覺得無言以對。
  過了幾日,下班時間剛過,程少臣的電話打來:「晚上有宴會,下班後回家換衣服。」
  最近兩人的對話已經沒有問句,只有肯定句。
  「我晚上有事。」沈安若也沒好氣。
  「李阿姨的六十歲壽宴,她說很想見到你。」
  「李阿姨是誰?我又不是大人物。跟你說了,我今晚有事。」
  「宴會八點開始,我現在有點事,七點半以前回家接你。先掛了,再見。」
  電話掛掉後,沈安若半天都沒反應過來。程少臣極少要求她陪同參加各類應酬,偶爾有,她拒絕,他也不勉強。
  想了想,還是準時回了家,等重新化過妝又換上新款的黑色小禮服後,程少臣已經回了家,盯著她看了幾秒鐘:「你穿黑色太蒼白,像剛生過病一樣。」
  她回屋去,擦掉原先的淡色口紅,重新抹上厚厚的一層艷紅色:「這樣好多了吧,程先生。」
  「你覺得適合就行。」程少臣連意見都懶得發表了。
  其實連沈安若自己都覺得,她此刻更適合去參加吸血鬼化妝舞會。
  程少臣卻將車子開到一家規模很大的珠寶行前停下。
  「幹嗎?」
  「你沒戴項鏈。」
  「沒自信的女人才需要首飾。」
  「你別誤會。我只是覺得,你的衣服領口實在太低了。」
  店員見到衣冠楚楚的男女光臨,自是百般慇勤,笑容親切。櫃檯裡,鑲滿了碎鑽的項鏈在燈光下流動不定,高貴雅典。
  「您看,這邊這些新到的款式,都十分襯您的氣質。您喜歡哪一款?」
  沈安若嫣然一笑:「哪一條最貴?就那條好了。」
  帥哥店員的笑容依然燦爛,只是有點僵,並且偷偷朝遠遠坐在休息區裡翻雜誌的程少臣看了一眼。
  沈安若對那幢燈火通明的華麗建築有些眼熟,突然憶起,某年某月某日的一天,程少臣曾經帶她來過這裡參加一個宴會,李夫人,本城著名的紅娘志願者,曾經程少臣口中的「李妖婆」。當天有些情節歷歷在目,她突然有點怔忡。程少臣已經走出幾步遠,見她沒有跟上,又折回來牽了她的手。
  人生就是大舞台,幾分鐘前還視對方如空氣的兩人,此刻一樣可以相偎相依一副鶼鰈情深狀。
  李夫人的宴會總是華美絕倫,人頭攢動。程少臣片刻後便離開,她知道,他也討厭這樣的場合。她自己去找了點東西吃,偶爾與陌生人搭訕幾句,躲過幾個愛慕的或者似乎不懷好意的眼神,也見到了幾位認識但算不上熟悉的面孔,然後她在人群裡看見意外中的熟人,秦紫嫣,穿一身淡紫色的旗袍,美麗優雅,此刻正與一位年輕男子翩翩起舞。
  大廳裡人太多,空氣不好。沈安若仍是穿不慣三寸的高跟鞋,小心翼翼地走著,躲過每一名邀舞的男士,到洗手間去將口紅又重新塗了一層,因為剛才吃東西時,似乎抹掉了一些。這偌大的別墅燈火通明,每一處都亮著,長長的廊道掛著一排排的畫,組合得有點混亂,但皆是真跡,值得細細地看。沈安若看得很專注,沿著畫慢慢挪著腳步,後來她挪到一扇大門處,向裡望一眼,熟悉的擺設,一些回憶浮上心頭,嘴角也揚起微小的弧度,想進去看一眼,但還是收住已經邁出去的腳,抬頭繼續看牆上的畫。
  沈安若一直上了三樓,透過樓梯縫隙向下看,有一種居高臨下、俯瞰眾生的優越感,有人在舞池裡肆意調情,有人在牆角里親密相擁,也有人在樓梯邊竊竊私語。站在她的位置,她能看見程少臣漫不經心地夾著一支煙,從容地踱進一扇門裡。幾分鐘前,似乎有一抹淡紫色的影子也飄了進去。她靜靜地佇立了片刻,決定還是到外面去走走。
  後花園裡種著玫瑰,在月色下姿態誘人,香氣隨風隱隱飄散。她坐在花園的一處木椅上,月色融融,輕風怡人,很適合談情說愛的地方。腳很疼,她彎腰解了鞋帶,交叉著腳,輕踩著鞋。花園裡其實也有別人,但她坐在很隱蔽的角落裡,沒有人會注意到。
  她坐了很久,外面的空氣舒適怡人,突然有人從別墅裡匆匆出來。她之所以能夠察覺,是因為今晚穿淡紫色衣服的人實在不多,而大家都在扮優雅,行色匆匆的人也少。秦紫嫣走得很快,那麼巧的,恰從她的身前經過。沈安若又向椅子裡縮了縮,其實她已經躲在暗處,難有人會留心,但她卻藉著月光,看見秦美人的臉上,分明有兩行清淚。
  沈安若坐在那裡發了很久的呆,回想起許多的往事,然後她察覺到有人在看她,抬頭看,程少臣已經不知何時站在她面前。他一向喜歡突然出聲嚇唬她,這一回竟然沒有。他背著光,看不清他的神情。
  「回家吧。」
  「宴會已經結束了?」
  「還沒,但我的事情已經處理完。今天整晚都沒見你,你手機沒帶在身上。」他的聲音波瀾不驚。
  沈安若低頭找鞋子,她坐了太久,腳有點麻,發現鞋子已經被她踢出很遠。程少臣替她將鞋子撿回來,她伸手去接,不想他已經蹲下,替她穿上,連鞋帶都仔細地繫上。沈安若幾乎要呆住,她站起來,覺得無話可講,程少臣也不出聲。沉默了一會兒,她下意識地轉頭,發現剛才已經走開的秦紫嫣不知何時就站在離不太遠的地方,正看向他們的方向。月亮已經偏西,她原先那隱蔽的角落,已經在白色月光的籠罩下。
  程少臣喝了一點酒,回家時將車開得十分慢,但仍是穩,甚至比平時更穩,眼睛直視著前方,不說話。沈安若有點偏頭痛,倚著窗,幾乎睡著。電梯也似乎比平時更慢,他們儘管當對方是空氣,但那空氣卻是凝滯的,只讓人喘不過氣。程少臣突然打破沉默:「你有紙巾嗎?」
  沈安若低頭從包裡找出一張給他。
  程少臣接過紙巾,突然伸手拉過她,將她唇上厚厚的唇膏一一抹掉,他很用力,令她覺得疼,被他抓住的地方和嘴唇都疼。
  「叮」的一聲,終於到了,電梯門一開,沈安若立即推開他,翻出鑰匙去開門。程少臣跟在她身後,看著她關門又上鎖後,突然將她反手按在門上親吻她的唇,輾轉吮吸,非常用力,他極少這樣吻她。
  沈安若使勁掙扎了幾下,不僅沒有掙脫開,反而讓他將自己的衣服扯亂。那裙子本來就很少的布料,前胸極低,露出大半的背,裙擺也短。沈安若有些氣息不穩,死死地用手抵住他:「不許弄壞我的衣服。」
  「我討厭這條裙子。」他扯掉她上身的布料,又從裙子下擺探進去,動作很粗魯。
  他明明一向有潔癖,不喜歡香水的味道,最討厭化妝品沾到臉上,極少會不洗澡就做。她其實也有潔癖,從人多的地方回來,就會覺得髒。沈安若用了全部的力氣推開他:「我要去洗澡。」
  很久後,他們躺在床上,離得很遠,各懷心事。他們已經很久沒有做了,她竟有點生疏和不適的感覺。突然程少臣靠近她,將她攬進懷裡,修長的手指順著她的鎖骨一路緩緩地滑下,一直將手停留在她的小腹上,輕輕地撫摸著那裡,唇也貼到她的耳畔。沈安若竟覺得有一絲惶恐,深深地呼吸一口後,聽到程少臣貼著她的耳際在說話,他氣息溫熱,弄得她癢,聲音卻沒有任何溫度:「沈安若,我不明白,你若不想要孩子,只管跟我說,我不會逼你。你有必要吃藥來折騰自己嗎?」

《過客,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