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緣飛緣滅

  我需要的只是一個快速了斷,將我解救出如今的局面。
  是否會痛,以後再說吧,我相信自己可以努力克服。
  ——沈安若的Blog
  桌子上的手機鈴音持續響著,一遍,兩遍,液晶屏上閃動著「程少臣」三個字,晃花了她的眼睛……沈安若抓了枕頭使勁蒙住頭,抑制住要關機的衝動。第三遍鈴聲響完後,終於消停,一切又恢復靜寂。
  昨夜她因為哭得太多而頭痛,時時被夢境驚擾,明明困極累極,但仍然睡得半夢半醒。天空終於泛出魚肚白,程少臣以俯臥的姿勢趴在床上沉沉睡著,還握著她的手腕。這個時間裡他一向睡得最熟,不容易醒來。她悄然起床,小心地抽出自己的手。衣服昨夜都扔到樓下的客廳裡了,她裸著身子光著腳,悄無聲息地在相連的衣物間裡挑了幾件衣服,到另一個房間去抹了幾把臉,連澡都沒洗,換了衣服就離開了。走到他們臥室門口時,她抑制住想回頭看一眼的衝動,終於決然地離開。
  凌晨的街道太冷清,沈安若慢慢地開了車回去,在花灑下整整沖了一個小時的熱水澡,一直到水溫太高以至於呼吸困難,才小心地摸著牆出去大口呼吸新鮮空氣。她曾經有過在洗澡時因低血糖而暈眩的先例,因此不敢亂動,包著毛巾坐在那裡發了很久的呆,打了幾個噴嚏才發覺氣溫十分低,原來回家後開了窗子,一直沒有關。
  她非常平靜,腦子裡空蕩蕩,好像昨夜不過是看了一場限制級劇情片,事情都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的,只是入戲太深,自己也感同身受,現在再回想,依稀記得大致的劇情,細節卻一片模糊。
  沈安若撐著睏倦給自己弄了點東西吃,看看鏡子裡自己的模樣,眼睛腫著,面色蒼白,像一隻女鬼,反而覺得有點滑稽,有想笑的衝動。她就這樣倚在床頭巴巴地熬到八點鐘後,打電話到公司,聲稱病了,請了一上午假。
  終於可以好好地睡覺。她的手機沒有關機習慣,剛沉入夢鄉,又被電話吵醒,手機號碼陌生。遲疑了一下,接起來,是程少臣的秘書談芬:「程總一早沒有打通您的電話,所以讓我轉告您,他有臨時出差任務,現在應該趕往機場了。」沈安若鬆口氣。走了最好,不見不煩。
  她仍是不接程少臣的電話。不關機,也不拒聽,但是不接,任它一直響。那個向來高高在上愛面子的人,被拒得多了,就不再糾纏,更不會無趣地主動出現在她的面前。不過談秘書的電話卻比以往都多,並不閒聊,只淡淡地告知她程少臣的行蹤。他最近行程的確忙,奔波於各地。她不清楚他為何會這樣忙,反正都與她無關。
  夜間女性談心節目,某天講到了婚內強暴,有人聲淚俱下,有人遮遮掩掩,有人咬牙切齒。真荒謬,掀了自己的傷疤給別人看熱鬧。其實無所謂,真的無所謂,她並不恨,就當一次另類的拓展體驗,她已經有點麻木。只是不想再糾纏下去,以至於最後真的什麼都不剩。
  那天她恰好到了W市出差,當日往返,想到離溫靜雅這樣近,於是去看望,因為只怕以後再無見面的機會。靜雅早該上班,結果在家休了無限期長假,專心地陪伴女兒。阿愚的正式名字叫做程淺語,爺爺取的,如其名一般乖巧,不笑的時候像父親,笑的時候像母親。
  靜雅已經瘦下來,不復之前的珠圓玉潤,但氣色甚好,上回見她時的抑鬱已經見不著,絮絮叨叨講一堆樂事。察覺到沈安若話比平時更少,終於停下來:「你不舒服嗎?怎麼瘦得這樣厲害?本來肉就少。」
  「體重沒變啊。最近去健身,大約脂肪變肌肉。」這是沈安若對所有向她問同樣問題的人的標準答案。
  「這樣啊。前些天少臣回來,看起來也瘦了不少。」
  沈安若更加沉默,靜雅並未察覺,「少臣最近回家很頻繁,大約真的有心要與爸和好。以前少卿就說,別看那爺倆整天鬧,其實他們才是同路的。這樣多好,本來就不是很大的事,偏偏鬧了那麼多年。」
  「是啊,爸應該很高興。」
  「當然,老爺子天天樂呵呵,連公司有麻煩都不生氣。哎,如果少臣真的打算回家幫忙,那我倆也可以整天見面了,多好啊。對了,你怎麼最近都不跟少臣一起回來,連媽都說好久沒見著你了。」
  週末沈安若按慣例去做檢查,她躺在床上有點昏昏欲睡,聽醫生說:「情況挺好。對了,那些藥,你沒再吃吧。」
  「怎麼了?」
  「你不知道自己已經懷孕了嗎?四個周了。」
  「不可能!」沈安若幾乎是從床上彈起來的。
  「不會錯。」年長的女醫生有點不滿地看著她,「你動作不要那麼激烈,注意點。」
  「我一直在吃那種藥,不是說……」沈安若喃喃地說,覺得後背和額頭噌地出了一層冷汗。她的例假一向都是晚幾天才來,所以她並沒在意。
  「那個畢竟不是避孕藥,只是有那種效果而已。再說從來就沒有百分之百的避孕方法,除非你們不做。」醫生是熟人介紹,跟她也算熟了,說話很隨意,「還有,你最近內分泌紊亂很嚴重,精神狀態也不好,出現這種情況也難免。」
  看她仍是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醫生放柔了聲音:「你擔心那些藥對胎兒不好?那藥不要緊。前陣子不是一直想要孩子的嗎?這是好事啊。」
  「我覺得……沒有準備好。」
  「父母與孩子的緣分,有時也跟這世間男女的緣分一樣,越強求越得不來,反而常在無意中開花結果。」醫生以過來人的姿態勸她,「別想太多,沒事的,現在年輕人就是太小心翼翼,其實喝過點酒什麼的,都無大礙。雖然準備充分最好,但既然來了,就是與你們有緣,不妨順其自然吧。」
  「我是否可以不要這個孩子?」
  「唉,我該說的都說了。如果你堅持,也隨便你,回家跟你丈夫商量商量。」大約見多了她這樣不在狀態的准媽媽,醫生也無奈,直搖頭,「不過如果你打算留著它,就小心一點。你太瘦,體質和精神都不太好,這樣容易自然流產。」
  沈安若恍恍惚惚去停車場,覺得大腦白茫茫一片。已是快到冬天,陽光有點冷,但她還是覺得太強烈,刺得她暈眩。沈安若在車裡坐了一會兒,覺得全身無力,連手都有點抖。她趴在方向盤上等著暈眩感過去,感到有人在敲車窗。原來是保安,見到她後鬆口氣:「我還以為……女士,您不要緊吧?」他神色帶著幾分憐憫地離開,沈安若才發現自己原來已經流淚。醫院這種地方,生離死別天天上演,眼淚比新鮮的空氣更廉價,誰也見怪不怪。
  她的淚水少,從記事起,哭的次數用兩隻手都數得過,看書看電影,再虐的情節也不哭。但如今,她只覺得生活如此可笑,好像真的有冥冥神跡,每天用手指隨意操縱著,輕率地一指,那個角落便會上演惡俗的肥皂劇情節。這一次,恰好落到她身上。
  她決定去做手術。她已經那麼恐嬰,而這個胎兒,來得太意外,藥物,酒精,抑鬱,狂躁,嫉妒,憤怒,恐懼……與它聯繫在一起的,沒有一個美好的字眼,她不確定因為這些因素而到來的孩子能夠健康與幸福,她也沒有勇氣去面對。讓這個意外事件的意外後果,無聲無息地消失掉好了。這樣的後果她獨自便能夠承擔,沒有別人會知道,不會傷害到其他人。
  她去醫院的時候,連賀秋雁都沒告訴。看護已經請好,外地人,在本市沒有親友,此刻正陪著她。沈安若坐在候診室外,全身都微微地抖。她經歷過許多的等待,但沒有一次等待令她像今天這樣的緊張與不安,連手心都在冒汗,緊緊地握著,指甲掐進手心裡,生生地痛,覺得這樣彷彿可以得到些許的力量。終於喊到她的號,沈安若猛地站起來,突然就天旋地轉,眼前發黑,被看護及時地扶住才沒摔倒。
  醫生測過心跳,量過血壓,觀察了她一陣子:「是緊張還是捨不得?今天別做了。這個樣子,若是做了怕是要出事啊。回去休養幾天,沒改主意的話,下周再來。」順手在已經交費的單子上重新填了日期。
  沈安若銷了假,又回去上班。離新約定的手術時間越來越近時,她又開始緊張,睡眠質量更差。其實她一直害怕的是程少臣知道,他在歐洲生活過幾年,受那邊法制影響,對墮胎行為深惡痛絕,認定是罪行的一種。若他知道,那麼她絕不可能有機會去流掉這個孩子,但是如今的她,體力也好,精力也好,她不認為自己有勇氣與力量來留住它。留下又如何?讓它一生下來就成為單親兒,或者為了它,讓兩個人勉強地扭在一起,尷尬一生。這樣的例子太多了,對誰都不公平。何況,它本來就是另一種罪惡的衍生物。很多次,她拿起電話,將他的手機號碼撥到最後一位,終於又放下。
  很多的事情都太出乎意外,她沒有想到在發生了那件事後,會在這樣的場合裡見到程少臣。她正在開會,輪到她發言,靜了音的手機一直在閃,拒聽了兩次,仍然固執地再撥入。竟然是公公病危,程少臣的司機已經在公司門口等著她,而程少臣並不在車上。
  只用了平時三分之二的時間就趕到W市,但仍是遲了,她見到的,是公公已經覆了壽蓋被的遺體。靈堂裡哭聲一片,分不清真情與假意。有人上前給她繫上黑色的孝帶,婆婆倒在靜雅的懷裡哭到幾度昏厥,靜雅的眼睛紅腫,程少卿眼睛也微紅,輕輕拍她的肩:「爸臨終前提起你。」
  她並不知道公公的心臟病那麼嚴重,兩周前她還見過他,當時他朝她慈愛地笑,讓她盡早給他再添一孫。那時她並不知道自己已經有孕,只是想到她的離婚打算,心底慚愧又不安,思及與這位對她從第一面就和善至今的老人的緣分即將到頭,還暗自歎息過,竟沒想到,那會是他們的最後一面。
  她覺得胸口悶到不能透氣,眼底卻是乾澀無比,再抬頭,便與程少臣對視。那樣久沒有見面,如此的陌生,沒有表情,無話可講,彷彿初識。他的眼睛也是乾的,泛著血絲,臉色蒼白。程少卿說,程少臣剛從外地乘了飛機趕回來,已在彌留狀態的老爺子見到他的面,握住他的手,終於安心閉眼。
  兒女們按照習俗守靈,他們倆守到凌晨兩點多,少卿與靜雅來接替。已經是深冬,靈堂裡那樣冷,燭火通明,紙紮的童男童女牛鬼蛇神形容詭異,這樣的場景,依稀在夢裡出現過,總看不清躺在那裡的是誰,然後一身冷汗地醒來。程少臣半蹲著,低著頭燒紙,一張又一張,彷彿那是他在世間唯一可做的事。他的手有點抖,那整摞的紙,他怎樣也分不開,沈安若無聲地過去,替他一捆捆地劃開,逐一地遞過去。他伸手去接,不說話,然後繼續一張張地點燃。煙灰瀰漫,氣味刺鼻,沈安若抑制住想吐的衝動。
  這樣的情景她從沒想到過。隱然地記得他們當初的相識那樣的巧合,彷彿天意冥冥,當時腦裡閃現著一部經典電影的名字,《四個婚禮與一個葬禮》,竟然這樣的應驗,他們在前三場婚禮上相遇,然後是自己的婚禮,再然後,竟然是這樣。有酸意直湧上她的喉嚨與眼底,但她已經哭不出來。程少臣向來挺得非常直的背與肩膀,此刻微微縮著,他在案台上支著胳膊,將額頭抵在手上,閉了眼,看起來疲累不堪,完全沒有往日的神氣,而像弄丟了回家鑰匙的小孩子。她心中一慟,伸了手想去碰觸他一下,而他恰在此刻回頭,看著她,眼神木然,沒有生氣,透過她的身體,彷彿她是空氣。她張了張口,竟然一句話也說不出,將已經伸出一半的手悄然縮回。他們都住在離醫院最近的酒店裡,只有三個小時的休息時間,沈安若去洗了澡,心事重重,回到臥室時,見程少臣已經將自己裹進被子裡,在沙發上睡著,神色疲倦,眼底有淡淡的陰影,很顯然已經很多天沒有睡好。他睡得不太安穩,彷彿時時被夢境干擾,沈安若記得以前他的睡眠質量一向都好到令自己嫉妒。
  葬禮儀式複雜而折騰,但終究還是有結束的時候。婆婆說:「少臣和安若回家吧,這裡有少卿與靜雅,不用擔心我。安若,好好照顧少臣,他這陣子累壞了。」蕭賢淑女士在哭得幾乎斷腸之後,終於恢復了以往的鎮定。其實安若在葬禮上也見到了晴姨,她站在最人群最遠的地方,一身黑,顯得越發的清瘦,與程少臣跟她一樣,沒有眼淚,站了一會兒就離開,並沒有多少人注意到她。
  回程的車是程少臣的司機小陳開的。程少臣上了車就睡著,歪著頭,姿勢並不舒服。車裡很靜默,沈安若將空調溫度調得很高,一會兒便覺得非常的憋悶,但忍著沒有將車窗打開。她也幾乎整夜沒睡,又站了幾乎一整天,覺得疲累睏倦,也昏昏地半睡半醒。車回到本城時,經過程少臣的公司,他低聲說一句:「我回公司有點事,讓小陳送你。」他竟然是在對她說話,從昨天到今天,他只對她說了這一句話。安若點點頭,在他推開車門要走時,突然出聲,她積攢了很多的力量,用了很大的勇氣才能將那句話說出口:「我有話對你說,我在家裡等你。」
  程少臣頓了一下,輕輕點下頭:「我很快就會回去。」
  車子一直開到她很久沒有回去的家。程少臣下了車後,小陳絮絮地跟她講了許多他的近況,原來他最近根本沒在本市,一直在外面,或者留在父親的身邊。她昏昏沉沉地聽著,覺得全身都十分的難受。終於到了家,她自己開車門下車,小陳說:「安若姐,你臉色不好看,我送你上樓。」
  「不用,我自己。你回去接他吧。」
  她其實有些奇怪,為何所有的聲音都聽起來縹縹緲緲,為何腳步這樣輕飄,突然聽到小陳的驚呼聲:「安若姐!安若姐!」她察覺到自己身體的變化,隱約明白將要發生了什麼,原來真的是這樣,相同的事件,會連續的發生,因為自己已經對那個未出世的孩子動了殺機,所以,即使想要改變主意,也是來不及。它知道它的母親不要它,所以它自己先離開。
  她的意識漸漸恢復時,只聽到無數雜亂的聲音,以及接近麻木的痛。
  「胎兒沒留住。」
  「她沒事,真的沒有事。只是血糖和血壓都太低,暈過去了。」
  「沒有摔著,只是閃了一下。這時候的胎兒很嬌弱,稍有閃失都會出差錯的。」
  「不要難過,你們還年輕,來日方長。」
  「病人的醫療卡有沒有?有身份證嗎?」
  她一直昏昏沉沉口乾舌燥,覺得眼淚似乎都流向心臟。
  「少臣哥,對不起,我沒照顧好嫂子。」
  原來他真的在,只是,她沒有聽到他的聲音,始終沒有。
  沈安若終於醒來時,天色已經全黑。她試著動了動,突然就驚動了身邊的人。
  是單人病房,只有一盞燈微弱地亮著。程少臣坐在床邊,比白天時看起來更蒼白,在燈光映照下,他的臉幾乎透明,嘴唇也毫無血色。
  「對不起,我不知道……」
  他的聲音疲憊至極,已經沙啞。
  「你本想跟我說的就是這件事嗎?」程少臣低聲地說。沈安若望著他的臉,他的眼神裡沒有情緒,她突然閉了眼,兩行淚順著眼角滑下。
  「為什麼要哭呢?你覺得疼嗎?你本來就不想要的孩子,用這樣的方式失去,不是更好嗎?」
  沈安若咬住了唇,怕自己會哭出聲來。他會知道的,因為她的醫療卡,身份證,還有那份改了日期的手術預約單,在她的包裡,是放在一起的。
  「你不要哭,這樣多好,只是一場意外。那個孩子,它永遠不會知道,它本來也沒有機會來到這個世界。」他一字一頓,每一個字都說得十分費力。
  沈安若的心漸漸地冷下來。她本想辯白,張了張口,卻覺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明明說的每一句都正確,她從來在他面前無所遁形,多說一句,也只會令自己更難堪。
  「你不想解釋嗎?」程少臣輕聲地問。
  「你想聽嗎?」沈安若咬緊了嘴唇,閉上眼,再也不說話。
  過了很久,非常非常久的時間,她終於又聽到他的聲音,沙啞,筋疲力盡:「沈安若,我總把你不喜歡的東西強加給你,這個失去的孩子,還有我們的婚姻。我真的感到很抱歉。」
  他說完這句話後,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彷彿失了全身的力氣。
  沈安若在醫院裡整整躺了一星期才出院。流產本不是多麼嚴重的事情,但她體質虛弱,精神不穩,各項指標都差。她雖然一直不是特別健康的人,但是從小也沒有得過什麼大病,這樣整天躺著不動,還是頭一回,只覺得生命都彷彿靜止凝固,每天睡了醒,醒了睡,睜開眼睛便看著窗外的浮雲流動,也不怎麼吃飯,偶爾下床一回,便頭重腳輕,暈過幾回,每次被插上氧氣急救,鬧得虛驚一場。她睡得不好,噩夢連連,一身冷汗地驚醒,醫生只好每晚給她注射鎮定劑。
  朋友、同事陸陸續續地來看她,說種種蒼白無力的安慰話。靜雅也專程來過,他們瞞不住家裡人,因為安若出席不了公公的頭七,總要讓家人知道理由。靜雅安慰她,自己卻一直掉淚,婆婆也打電話來,讓她安心休養,話未說完也嗚咽。反而她自己,自那天之後,眼睛便一直發干,再也沒有淚。她覺得累,為什麼每一個人都看起來似乎比她更傷心。她感激程少臣,他替她瞞住很多的事情。賀秋雁常常來陪她,一言不發,只坐在她身邊,有時候給她帶來許多的雜誌,有時候也帶來益智玩具,但她都沒動,只任時間如天上浮雲一般緩緩地流動,消散,真的難得有這樣揮霍生命的機會,不如好好體驗。
  看護人員非常的體貼盡責,大約程少臣付了極好的價錢。她幾乎沒再見到程少臣,或者他來了她也不知道,她一直迷迷糊糊,分不清是做夢還是現實,有時候覺得他好像坐在那邊,但是一句話也不說。看護會偶爾跟她匯報,比如:「今天程先生讓我陪您到天台去走一走,老在屋裡空氣不好……」
  「他來過嗎?」
  「程先生每天都會來,您一般都在睡。」
  那日她又從迷離狀態下醒來,見到屋角放著一籃淺紫色的風信子,現在本不是它的花季,但開得那樣好。她不愛花,受不了濃郁的香氣,看護總是把花拿到離她極遠的地方,等她醒來時便按交代送到護士室去。「程太太,要我送出去嗎?」
  「不用,我很喜歡。剛才誰來過?怎麼不叫醒我?」
  「一位姓秦的小姐,見您睡著,不讓我打擾您。」
  「剛離開?」
  「對,走了沒五分鐘呢。再早些時候,程先生也來過,坐了半小時後才走。」
  看護去樓下替她買東西,沈安若突然很想出去走走。她自己起床,披了外套,小心地扶著牆,一步步挪出去。其實身體早就沒事了,連痛覺都沒有,只是躺了太久,已經忘記怎麼走路。
  她決定到天台去看看,她的病房就在頂樓,再上一層樓就到天台。住了好幾天才知道,原來是特護病房。以前對程家的背景沒有太在意過,因為程少臣從不會表現得張揚,那日公公的葬禮上,見到了不少大人物,方深切體會到,本來也不該是一路人。
  醫院在最繁華的市中心,二十幾層,在天台上可以俯瞰大半個城市的風景,也總有絕望的病人或者親屬企圖或者真正地從那裡跳下去。
  天台上幾乎沒有什麼人。因為今天風特別的冷,陽光微弱,在這樣的冬天,少有人這麼傻。但也不是一個人都沒有,天台上有很多的長木椅,她一上來便看見,程少臣正坐在那邊,拿著火機在點煙。風很大,他總是點不著。後來有人走到他身邊,即使穿一身深素的顏色,也仍然是一抹倩影。秦紫嫣,算是她的一位舊友,拿過程少臣手裡的火機,小心翼翼地用手擋著風,終於替他將煙點著。
  沈安若決定悄然地離開,免得無意間做了不速之客,但她在臨離去時,仍是沒有躲過那一幕:程少臣將頭貼進秦紫嫣的懷裡,她站著,抱著他的頭,摟著他的脖子,像哄小孩子一樣輕輕拍著他的後背,而程少臣在她懷裡,緊緊地抱著她的腰,肩膀在微微地顫抖。
  昏黃的色彩,優雅的剪影,電影海報一般美麗的畫面。那樣的畫面太和諧,她都不忍心看。
  日子總要繼續地過,她在家裡又休養了幾天,回到公司,每天接受無數同情的眼神,加班努力補上因為她的離開而落下的工作。她不在的這十天裡,公司發生大變化,人事調整,機構變動,還有幾個大事件,有些很壯觀,有些很可笑,但是都與她無關。她的生活恢復了以往的平靜如水,彷彿什麼也沒發生過。程少臣很少會在她面前出現,偶爾碰面,客氣疏離,相敬如賓,比如公公的五七祭和七七祭,他們並排站在一起,也不說話。但其他家人都只拿她當水晶娃娃對待,也就忽略了他們的異樣。
  意外偶爾也有。那天突然接到陌生的電話,某某律師事務所的周律師,約她見面。她不記得自己有什麼官司纏身,後來對方補充一句:「我是程少臣先生的律師。」她才如夢方醒。發生這麼多事以後,她都幾乎忘記了這一件,已經這樣形同陌路,那道手續倒顯得不重要了。看一眼檯曆,翻了翻記事簿,竟然真的已經到了三個月。
  周律師年輕帥氣,很面熟,依稀在哪裡見過。他們倆互相對視幾秒鐘,男士先開口:「我是周安巧律師,受程少臣先生的委託,與您協商一些事情。」
  「我以前見過你。」她用了肯定句,其實她真的不太記得,究竟在哪裡遇見他。
  「是的,三年前。當時我放假,去做了點兼職。」他眼裡閃過一絲促狹,又瞬間恢復原狀,沈安若突然憶起他是誰,他便是那個當時男扮女裝嚇他一跳的造型師,就在那一天晚上,程少臣要求她做他的女友。
  「其實你們結婚時我也在場,客人太多,你大概不記得了。」
  沈安若低頭。真是荒唐,程少臣莫非是存心,特意找來兩人的見證人,來見證各個重要場合。
  「我們進入正題吧,周律師。我一小時後還有事情。」
  「我想問的是……你對於與程少臣先生離婚這件事……你決定了嗎?」
  她靜靜地看著他:「程先生的離婚協議已經準備好了吧。」
  周律師輕歎一口氣,從最上面的卷宗裡抽出文件,推給她。很多頁,沈安若學過速讀,大致翻了一下,便從包裡拿了筆,打開最後一頁就要簽字。
  「等一下,沈女士,你不打算仔細看一下協議內容的嗎?」
  「我知道程先生一向為人慷慨又公正。」沈安若收住正要落筆的手,「請問,這份協議是否有對我不利的內容?」
  「沒有,完全沒有。」周希巧律師認真地說,「但你若還有別的要求……」
  「沒有,這樣就可以了。」
  協議書的最後一頁,程少臣已經簽好了名字,每一份都簽好。她常常見他的簽名,通常是簽單的時候,一揮而就,草書,花體,非常灑脫。但是她從不曾見過他這樣的簽名,最標準的行楷字,端端正正,每一筆都好像用了非常大的力氣去寫,力透紙背。她有一絲恍惚,突然很想去看一眼結婚證書上他的簽字是否也是這樣,似乎她從來沒有留心看過。
  沈安若手有點抖,但仍是很堅定地將自己的名字一頁頁地簽好,同樣地一筆一畫,鄭重其事。
  周律師似乎在歎息。她抬頭時,他也在看她,眼神裡有她看不清楚的東西:「我覺得很遺憾,沈女士。少臣……程先生現在不在本市,等他回來,你們就可以去辦理正式手續。」
  「知道了,謝謝。」
  這是個很反常的冬日,氣溫高,陽光刺眼。沈安若看看時間,她請了一上午假,結果現在才這麼早,於是去張效禮所在的子公司看望他。
  「恭喜你,張總,終於風平浪靜。」
  「安若,我已經決定離開。」
  沈安若看著他。
  「我有個朋友,邀請我去華奧山莊。你還記得那裡嗎?」
  「當然記得,他們剛開業時您便請我們去吃飯,那裡環境非常好。」
  「是啊,我記得你還說,這麼好的環境,在這裡做服務生也願意。我還教訓你沒志氣呢。」
  張效禮的桌子上擺了幾大本影集,都是當年她親自幫他整理的,按著年份,一張張排起來。
  「你看安若,這張裡還有你。很多年了吧,當時這樣小。」
  那是她剛入公司那年去參加年底的文藝演出,跳群舞。真的已經過去好多年,卻彷彿一晃眼的工夫。
  兩人一時無言,各自拿了一本影集默默地翻看。有一本是十幾年前的,當時正洋剛剛創業,如今的領導們也都年輕,戴著安全帽在工地上與工人們一起賣力地當搬運工,當年做了圖片展,惹到一群大男人飆淚,只是如今,到底都各奔東西。
  張總從她手裡抽走那本影集,怔怔地看了一會兒:「安若,有時候,你明明知道緣分盡了,但真要離開時,還是那麼的不捨。」
  「我明白,張總。」沈安若輕聲說,「不過,您以前教過我,總回頭就會變得怯懦。人是要向前看的。」

《過客,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