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舊是一種病毒,傳染性很強。
——沈安若的Blog
沈安若從機關大樓出來時,江浩洋正從停車場的方向走來,那時已經過了下班時間。當他約她一起晚餐時,沈安若爽快地答應了。
他們去新開的越南菜館,在海邊的美食城。餐廳很大,佈置得極具亞熱帶風情,沒有包間,只用草簾、矮的木質屏風與闊葉植物隔出相對獨立的空間,但私密性很好,望不見其他人。他們選了最靠裡的一張桌子。
她今天的事情辦得順利,所以胃口不錯,蔗蝦、軟蟹,各種小點心,塞了一肚子。江浩洋只喝茶,每樣東西動一點,安靜地看著她吃。他們沒喝酒。
「你為什麼不吃?」
「我不餓。中午有飯局,很晚才散場。」
「你的愛好多奇怪,專程請人吃飯,只為看別人吃。」
「請你出來一次多難啊,難得正好碰上。最近有點煩亂,看見故人,心情就好多了。」
「真稀奇,莫非最近正流行懷舊病毒。」
「這句話有典故?」江浩洋狀似漫不經心地問,無視她剛才從鼻子裡發出來的笑聲。
「沒什麼,網絡冷笑話。」沈安若見到江浩洋的眼睛裡有幾分揣度又幾分瞭然的神色,有點意興闌珊,「你這種吃飯時裝深沉裝風度的人最無趣了,害別人都沒了好胃口。」
江浩洋神色平靜地看她一眼,往自己面前的盤子裡夾了一大筷子菜,又看她一眼,笑了出來。
「安若,過了這麼多年,你對我的態度總算恢復成正常的樣子,不再陰陽怪氣。」
沈安若正在反思剛才的言行,聽他這樣講,不免更加懊惱:「江局長,我哪有陰陽怪氣,我每次見你都敬畏有加。」
「是的,真敬畏,你可以不必培訓直接去參加城市禮儀比賽。」
沈安若也笑了。
江浩洋去結賬的時候,沈安若在前廳等他。店裡生意興隆,很多客人沒座位,只能等。前廳有高大的闊葉常綠植物與人造瀑布,景致優美,她看得很投入,直到江浩洋喊她名字才回過神。
「這麼久?」
「碰巧見到熟人,打了個招呼。」
「你今天盡碰巧遇見熟人。」
「大概是懷舊的季節到了,你剛才不是還這樣說。」江浩洋又淡淡看她一眼,「時間還早,你接下來有安排嗎?」
因為車子不允許直接開到海邊,所以停車場離飯店有點遠。沿途有意式冰淇淋店,沈安若買了兩大盒,遞給江浩洋一盒。
「現在天氣還很涼,哪是吃這個的時候。你胃又不好,稍後胃痛別後悔。」
「怎麼會後悔?凡事都要有代價。你想想,如果你突然興起一個願望,然後馬上便能實現,即使日後需要付出一點代價,那也是值得的。」
「你從哪兒找來這麼多謬論。」江浩洋不認同地看著她,但並沒阻止。
他說得對,他們已經很久沒有處得這樣好,就像回到以前一樣。之前偶爾的約會,也都冷淡疏離,客氣到虛偽。那時江浩洋不以為意,她也無所謂。
不遠處傳來歡呼聲,原來是新落成的激光音樂噴泉今天終於啟動。無數白色的水練噴湧飛濺,亂花碎玉,激光在夜幕裡投射出變幻莫測的詭異圖形。廣場上人很多,他們坐在離得很遠的石椅上,也仍然能看得清楚。
她吃完一盒冰淇淋,見江浩洋手裡那一盒完全沒有動,都已經化了一半,於是順手又拿過來。
「你的確跟以前不一樣,我記得以前你無論如何也不會在外面吃東西。」
「那時候年輕,要裝淑女,免得嫁不出去。」
江浩洋笑:「安若,我們認識超過十年了吧。」
「十年多。竟然過了這麼久。」
一時竟也無言,噴泉還在繼續噴湧,《命運交響曲》,水柱一飛沖天,騰起一陣雲霧,慢慢飄散下來。沈安若突然飛來一句:「你跟敏之何時分的手?」
「我們什麼時候分手過?」江浩洋被她毫無預兆的問話問住。
見沈安若一臉懷疑,江浩洋耐心解釋:「一直是普通朋友而已。那時她要回國住半年,需要找個男人幫她擋住源源不斷的相親對象,而我也恰好缺個做伴的異性朋友,各取所需,就這樣。現在我們關係也不錯。」
這麼現實的結論。沈安若靜默了片刻,想起一些往事,微微抿起唇:「當時我一直以為我們要做親戚了,世事可真難料……」
「的確是難料,我也從沒想到你們會這樣。」
「相處久了難免就會感到疲勞。」
「就跟長跑一樣,總會有一段疲憊期,忍一忍,調整一下,就撐過去了。你還記不記得,你大一那年體育測試,竟然中途退場,最後免不了還要重新跑一次,多受一次罪。何苦?」
「江學長,你沒必要把我的糗事記得這麼清楚。」那年的確很糗,她身體生病狀態極差,跑到一半不得不退場,最後補考,遭他嘲笑。
又沉默了一陣子,沈安若自言自語般輕聲說:「敏之是極好的女子,你錯過她真可惜。而且,只怕她跟你想的不一樣。」
「她當然是好女子,可惜現在已是別人的女友。」江浩洋表情淡然。
沈安若沉靜地看著他。江浩洋對望過來,溫和地說:「安若,人生就是這樣,你錯過的東西,等再想去尋找時,通常已經來不及。既然已失去,那就不如設法忘記。當然,極偶爾的時候,當你回頭,它竟然還在原處,這種機會通常可遇不可求,沒握住,便稍縱即逝。」
「好像要變天了,我們走吧。」她打斷他的話。噴泉現在的配樂是《春之圓舞曲》,細細的水柱輕輕跳躍,彷彿在舞蹈,但氣溫卻降了下來,風很冷,與那輕快的節奏甚是不搭。這樣的天氣,吃冰淇淋果真不明智,全身涼透。
「你以前不是很喜歡這支曲子?不要聽完再走嗎?」
「不聽了,我覺得冷。」
江浩洋脫了風衣遞給她,她不客氣地披上,兩人並行向停車場走去。沈安若低著頭,但能察覺江浩洋在看她,有時她便抬眼回望過去,但他並不閃避,直直地視過來,那眼神裡有探尋,但帶著更多的瞭然,令她覺得不自在。
「你為什麼一直提齊敏之?」
「上周我們通過電話,看見你突然想起她。」
「你是因為想提醒我這件事,所以才肯與我出來?」江浩洋一副瞭然的樣子,然後緩緩地說,「那我們交換一下。也是上周,安凱上層跟我們局裡幾個人吃飯,每個人都喝得有點高,後來你那位永遠處亂不驚的前夫竟然問了我一句話……」
「以前你說過我又愚蠢又任性,你是認真說的對不對?」沈安若突然打斷他的話,「我還一直以為自己聰明又善解人意。」
「視角問題,要站在非常近並且非常特別的角度,才能發現你那不為人知的特性。可惜大多數人都沒那機會,所以只看到你聰明又善解人意的一面。」江浩洋淡然地笑,「你自己沒發覺?」
她在他面前一直像小孩子,無從反駁,於是又低頭不說話。
「你不想知道他問我什麼話嗎?」
「江局長,今晚的月亮好圓啊。」
江浩洋彎起嘴角:「安若,你現在這副樣子真的很令我懷念以前,可惜我錯過了太久,對嗎?」
「今晚你究竟想說什麼?」
「本來是真的有話想說,不過看起來似乎是沒必要了。」江浩洋神色平淡,「安若,我記得很久以前的一天,你問我,我們為何分手。」
「他問了你一句什麼話?」
江浩洋笑:「你終於想知道了?」
沈安若抑制住呼吸盯著他的唇。
「程少臣那天與我單獨敬酒時,突然問我,你當年是怎麼把我老婆弄丟的。」他看著她,「跟你很有默契吧,與你問我的話內容都一樣。」
沈安若恍惚了幾秒,抬眼看他:「你們什麼時候這麼友好?」
「一直都還好吧。我記得參加工作後的第一個飯局就與他一起喝過酒,那時他剛從國外回來,正從TZ的基層做起。是不是比你認識他更早許多?」
這生活有時候就是比戲劇更戲劇,荒謬至極。已經到了停車場,沈安若無言以對,低頭看自己的影子。
江浩洋每一句話都話裡有話,彷彿含了無數層意思,有時試探,有時觀望,有時看戲,她覺得累,只想快快散場,卻聽他不緊不慢地又說了一句:「你剛才真的沒看見他?」
沈安若赫然抬頭望向他,江浩洋露出很意味深長又略微訝然的笑容:「竟然是真的,我還以為你在裝樣子。」
「你說的熟人就是他?」
「對,他可是看見了你。估計這頓飯,程先生不會吃得太舒服吧。」
這人真是陰險,沈安若在心底長歎:「江浩洋,為什麼我覺得你一晚上都在等著看好戲?」
「嗯,也許吧。」
沈安若順著江浩洋的眼光看過去,真是太離譜,她看到一群熟人也在朝停車場走過來,每一個人她都認識。除了她那位前夫,還有大律師周安巧,程少臣的助理談芬,以及秦紫嫣。
這果然是適合懷舊的好季節,尤其適合老同學聚會。
沈安若覺得內心有隱隱的焦灼感,明明剛才還覺得冷,如今後背卻似乎泛起一層細細的汗。
那幾個人離他們還有一段距離,並沒看向他們,而停車場這樣大,她很想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直接走掉。但她才移了一步,江浩洋就拉住她的胳膊,低聲說:「你不覺得太失禮?」
沈安若微微地歎氣,她當然明白,就算她再怎麼不想面對那些人,但總該在程少臣的友人面前,給大家都留些面子。橫豎都是要讓人看戲,倒不如演得漂亮些。但江浩洋想必並不知道那些人與她的淵源,不然他會體諒她想拔腳而逃的動機。
那一行人起初是真沒看見他們,一路還說著話,隱約聽得周安巧笑罵:「靠,你今晚喝了五成的酒量都不到,還好意思裝醉。」程少臣說:「早跟你說了,我中午喝的酒還沒醒呢。」「得了得了,今天原諒你,改日再……」他的話在看見他們倆後戛然而止。多精彩的場面,每個人都有充足的尷尬理由,但每個人又都不動聲色,並且在零點幾秒鐘內迅速轉換成故友重逢的和善表情。
「這麼巧,又見面了。」竟然是程少臣先開口,微微點頭致意,表情與口氣都得體得無可挑剔,並沒有半分喝醉的樣子。他說完這句話,淡淡地瞥向她,眼神平和而友善。
以前看娛樂新聞,某演員說,某某前輩是老戲骨,對戲時只消跟著他走,自然就入戲。她一直沒弄明白,總以為對手演技越高超,那對方豈不是越有壓力?現在她漸漸能體味這其中的奧妙。在場有兩位可以掌控局面的高手,其他人只需積極配合就好,於是每個人都表現到位。
這段戲終於演得差不多該收場了,他們互相告辭,卻發現連車子停的位置都十分的近,只隔了一排。這麼說,程少臣來的時候,就可能已經知道她在附近,偏偏這樣巧,又進了同一家餐廳。他當然記得住她的車牌號,她心中閃過這樣一個念頭。
沈安若準備坐進駕駛位時,才記起自己身上還有江浩洋的外套,於是脫了過去遞給他。有點小尷尬,那些人都還站在外面,但她盡量無視。她從反光鏡裡看到秦紫嫣上了周律師的車,開了車窗向外揮揮手,也向她的方向招手,她開了車窗回禮,又聽見談芬的聲音:「你喝了不少,我來開車吧。」
「你的後遺症不是還沒好?我慢點開就是了,上車吧。」
談芬笑:「我拒乘喝過酒的人開的車,還是打電話讓司機來接你。」
把車開出來並不是那麼容易,沈安若小心翼翼地把車倒出來,停下,又聽到江浩洋說:「不介意的話,我送你們一程。」原來這場群戲還沒結束。
「謝謝,司機一會兒就到了。」程少臣的聲音。
「那正好,謝謝。我突然記起,我應該十一點以前回家與一個朋友聯絡。程董,你記得等司機,不要自己開車。」談芬的聲音。
「你幹嗎麻煩江局長。」
「我以前沒提過嗎,我跟江局長住一個小區,完全是順路。」
江浩洋笑:「是啊,我們算是鄰居。」
沈安若已經要將車子開出停車場,她車速極慢,從反光鏡裡看見談芬果然扔下老同學兼頂頭上司,自己坐上江浩洋的車揚長而去,而程少臣開了自己的車門,正坐進去,估計是不打算等司機的。
難為這些人耍了這麼一大堆花樣兒,她不配合一下,未免太不識趣。沈安若深呼吸幾下,還是將自己的車子調了頭,在程少臣沒倒出車之前,開到他身邊:「上車。」
那麼難熬的場面都撐過去,當狹小空間只剩下兩個人時,就輕鬆多了。
「你住在哪裡?」
程少臣說的地點是一家飯店。沈安若有點疑惑地看他一眼,但沒說話,他愛住哪兒不關她事。
「談芬助理怎麼了?」
「她前段時間出了小車禍。」
「沒事吧?」
「人沒受傷,但很長時間都不敢開車了。」
「哦。」
沉默令車內氣氛太尷尬,但真是沒有太多的話可以講。好半晌,沈安若又想起第二個話題。
「靜雅他們在那邊還好嗎?」這純屬沒話找話說,因為明明她自己就與靜雅有聯絡。
「嗯,她很好,媽和大哥也都不錯。」
「那就好。」
「阿愚讓我替她向你問好。」
白開水一般的對話,淡而無味。那兩大盒冰淇淋的副作用終於顯現出來,她的胃開始隱隱作痛,而程少臣也輕輕地按著額頭,微低著頭,不說話,很不舒服的樣子。沈安若遞過去一瓶水。
「中午已經喝得有點多,晚上又被阿巧灌。」程少臣解釋。
「都是熟人,可以少喝點的。」
「他心情不好,找幾個同學出來陪他散散心。」
這個季節,每個人都有點煩,每個人都有懷舊情結,真是一種具有傳染性的病毒。
她將車停到路邊:「我去買點東西。」幾分鐘後回來時,程少臣慵懶地倚著車座,將一隻胳膊搭在已經開了的車窗上,指間夾著一支點燃的煙,神情有點恍惚。見她回來,將手收回來,打開煙灰盒準備將煙熄滅。
「沒關係,你抽吧。」
程少臣仍是將煙重重地按熄,那支煙一共也沒抽幾口。他或許記得她一向討厭煙味,他一抽煙她就會將窗戶全打開,所以平時他甚少在她面前抽煙。
沈安若剛才去買了速效胃藥,用礦泉水送服了下去。程少臣扭頭看向她,她勉強笑笑:「吃了點涼的東西。」
「水也是涼的。找家粥店去喝點熱東西吧。」
「不用了,一會兒就好。」沈安若猶疑了一下,把另一盒藥扔給他。
抗過敏藥,剛才他接礦泉水時就看見,他手腕處又淺淺地泛起紅腫,他只要把不同類型的酒混著喝多一些就會這樣,先是手,再過半小時,連身上都會過敏,如果不吃藥,就會睡得輾轉反側不能成眠,再嚴重點會發燒,到了第二天早晨又完全沒事。程少臣特別討厭吃藥,每次讓他吃藥,都像打一場戰鬥,連哄帶騙威逼利誘,還常常無法完成任務。
程少臣低頭觀察自己的手,正著看,反著看,很仔細。
「你又混著酒喝了?」
「阿巧今晚總出遊戲節目,誰輸就要替贏家喝酒。我們四個人喝三種酒。」
「你輸了很多回?」
「今晚狀態不佳,何況他們聯手對付我。」
他到底沒吃那藥,只是放進了衣服口袋裡。
沈安若沒有再說話,專心開車。已近半夜,但因為是繁華路段,仍是車水馬龍,對面的車燈遠遠地射過來,晃得她眼睛睜不開,突然後面有人違章超車,生生地擦近她,沈安若反射性地打了一下方向,隨即意識到操作有些過度,卻有人比她更快地一把替她穩住了方向盤。其實程少臣情急之中抓住的是她的右手,但險情過去後,他仍是沒有放開,只是鬆了力道,輕輕地覆在她的手上。晚上的氣溫很低,沈安若的手冰冷,而他的手卻是熱的,灼燙著她的皮膚。他們很久都沒有動,也沒人說話,終於在停車換擋時,沈安若要輕輕地抽出自己的手,卻被他瞬間抓緊了。她掙了兩下,他終於鬆開。
「你把藥吃了吧,兩片就夠。你如果過敏嚴重,晚上會發燒昏迷。」沈安若邊說著話邊在心裡抽自己。
「不會那麼嚴重,我今天喝得不算多。」雖然這樣說著,程少臣還是很順從地把藥片取出來,放在手心裡看了許久,大義凜然般地吞了下去,一副慷慨就義的表情。
沈安若情不自禁地彎起了嘴角,直到發覺程少臣的注視,才知道自己在笑,又漸漸地斂了笑容。這是她今晚見到程少臣後第一次笑。
那時已經到了程少臣棲身的那家飯店,她將車直接開到正門,立即有接應生過來打開車門,而後面的車子停在幾米外,正在等他們移開位置。程少臣遲疑了一下,下了車,兩人短暫地對視,其實總是免不了最俗套的那幾句分別詞:
「謝謝你。」
「不客氣。」
「再見。」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