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不在乎是種好懲罰
箴言說:記住該記住的,忘卻該忘卻的。
但我們常常這樣:記住該忘卻的,忘卻該記住的。
岑世再打來電話,筱和和並沒覺得意外,但還是一口拒了兩回。她並非故做姿態,而是她突然加了工作量,晚上也在趕任務。
後來岑世打來第四個電話時,她知道總也躲不過一次,不如早早了斷,於是週五的晚上與岑世約在「長亭古道」。
地方是和和選的,岑世當然能明白她的用意。這麼沒有喜慶意象的名字,裝飾風格也是一派的荒涼,偏偏生意還出奇地好,足見現代人都愛極了自虐。
多年未見,岑世的相貌沒變多少,只是憑添幾分成熟,倒顯得他更加有味道。
筱和和邊在心中衡量比較著他這些年的變化,邊覺得自己實在是偉大得不得了,不但沒有怨意,反而冷靜平和地去發現他的閃光點,這是何等寬廣的胸懷。
「和和,你比以前更漂亮了。」岑世先開口,眼中似乎含著欣賞,像多年未見的大哥哥一般溫和可親。
筱和和一時間倒不知道該說什麼,想了半天,也補了一句:「岑世,你比以前更帥了。」說罷乾笑兩聲。
這麼糟的開場,注定了整晚的氣氛都很不精彩。筱和和從來都不是個懂交際、會應付場面的人,越是覺得彆扭越就越是神遊太虛,她數清楚了這一層一共有幾盞燈,研究透了服務員們的衣服式樣,連菜譜都背下來大半,但就是沒聽清岑世都在講些什麼,幾度發覺岑世的話尾音帶著個問號時,愣愣地加一句:「啊?」
岑世依舊維持著十足的耐性與風度,他緩緩地開口:「和和,你還在怨恨我。我……」
「沒有。」筱和和反彈般地迅速補了一句,「岑世,省省你的『對不起』,因為沒必要,而且你以前就說過了。怨恨是由強烈的感情衍生的。我對你,可從來沒那樣深情過。」
岑世心中挫敗。他看向坐在對面的筱和和,她剛才似乎還很專注地看著他,一轉眼又不知道思緒飄到了哪裡去,一派的漫不經心。他清楚記得她已經25歲,明明早已過了青春少女的花季,但是面孔五官和身材都小小巧巧,依然嬌嬌嫩嫩,迷迷糊糊,眼神清透單純,但偏偏偶爾現過一抹靈動的光,時時蹦出驚人之語,就像很久以前一樣。
他那時便覺得她像一隻幼小的貓,安安靜靜地蜷曲著,半瞇著眼,懶洋洋,柔柔順順,對逗弄她的人愛理不理,對小小欺負她的人也滿不在乎。但是誰若觸了她的底限,那麼她便會立即露出鋒利的爪子和牙齒,給他點顏色瞧瞧。
這樣回想往事時,他心中甚至湧上一點溫暖,即使對面的筱和和幾乎沒拿正眼看過他。她這樣反而好,至少她沒忘記他。若她雲淡風輕地只把他當學長,對過往毫不介懷,只怕他此刻會更加地挫敗,而那樣的女子,也不再是他認識的那個筱和和了。
筱和和在盥洗室裡看著鏡中的自己。剛才吃完飯,岑世正要結帳,她把自己的餐費丟在桌子上就轉身走了,然後就跑到這裡來洗臉,洗了好幾遍。因為滿臉是水的時候,連她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有沒有流眼淚了。
她又做了一回十分沒氣質的事情。在岑世面前,她從來就沒氣質過。就如別人曾經笑話她的那樣,明明就是灰姑娘,即使裝成公主,本質也總歸改變不了。
和和的童年與少年其實都過得平和而幸福。雖然她的父親將生命獻給了職責,母親也幾乎將全部生命獻給了事業,而且因為父母皆是孤兒,她在這世上再無別的親人,但她得到的關懷,卻比別的孩子只多不少。
鄭諧擁有一個大家族,除了鄭諧的媽媽倩柔阿姨視她如己出,鄭諧那不苟言笑的爸爸對她格外和言悅色外,連鄭諧那些很強悍的姑姑阿姨們都對她十分友善。對她友善的,還包括她在上大學以前遇到的所有老師和同學。因為和和性子平和,笑容可愛,長得雖然不錯但也絕不驚艷,成績不好不壞,既不會礙誰的眼,也不會對誰構成威脅。
和和心中明白,這樣的關懷與友善,八成以上都不是因為她自己。
鄭諧家對她好,是因為鄭諧是全家的寶貝,也因為身體不好的倩柔阿姨太喜歡她,作為附屬品的她,也就順便被他們喜歡。老師同學對她好,是因為有一個地位顯赫的家庭罩著她,也因為她有一個偉大的烈士父親,和另一個偉大的科學家母親。
其實雖然這樣,她卻並沒有什麼真正知己到可以談心的朋友。她的位置是有著小小的尷尬的。平常人家的女孩子,把她當作公主,並不願意跟她深交,而那些家境優良的女孩子,也把她看作一個異類。與她最親近的,反而是鄭諧的那些哥們兒們,都大她四五六歲,難得有個小妹妹,不哭不鬧不嬌氣不彆扭,他們都很疼愛她。
這樣說起來,筱和和的童年和少年,便一直這樣快樂幸福而又微微寂寞著,作為鄭諧的影子和附屬品而存在著。
和和不會因為這些就刻意地擰巴,把自己弄得像刺蝟,她並不去存心地推拒別人的善意;她也並不會就此便恃寵而嬌,忘了自己究竟是誰。
15歲那年,鄭諧當年的女朋友扇她一個耳光說:「筱和和,你以為你還真的是天鵝了?你只不過運氣好,踩著你父親的屍體,你母親的名譽,和鄭諧的痛苦,來成就你自己的幸福。至於你本身,就是個廢物。」
這樣惡毒的話,她竟然都沒有難過,只是很多天以後,她才隱隱地明白「母親的名譽」是什麼意思,很氣憤,反而母親淡然地說:「嘴長在別人身上,我們管不了。我們能管住的,只有讓自己不在意罷了。」
倒是鄭諧,不知當時還有誰在場,向他轉述了這段話,幾天後他就跟那女子分手了,任她哭哭啼啼了許久,以後在路上偶爾見到筱和和,都投以淬毒的目光。
和和自己是沒有敵人的,她很喜歡「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這句話,忍和退都不是為了氣度,只是為了不會招惹更大更多的麻煩。所以,她的敵人,也多半是因為鄭諧而樹來的。
筱和和不在乎自己只是小影子和附屬品,並不等於她真的不想做自己。高考時,她意外地考了個很不錯的分數,終於任性了一回,執著地自己選了一個離家極遠的大學。在這裡,她終於做回了自己,別人喜歡她,或者討厭她,都因為她是筱和和,而不是因為她是誰的誰誰誰。
然後她便認識了岑世。她以為自己也終於在小言一般的愛情世界中當了一回真正的女主角,卻不想原來根本就是一場鬧劇,她的形象和地位,比過去18年裡,來得更加地難堪與尷尬。
和和在盥洗室裡停留了很久,岑世並沒再騷擾她,想來已經走掉。她看到自己的眼眶微紅,從包裡找出眼藥水滴上幾滴。她平時不常跑外,公司管制也松,都不用化妝的。但總有要出去見客戶的時候,便在包裡放了化妝品,於是她重重地塗了粉底和唇膏,連眼線都濃濃地描了一大圈。這樣出去時,就不會有人看她了。
和和才繞過迷宮一樣的迴廊進了正廳準備離開,便見到了熟悉的背影。那背影平日裡太司空見慣以至於她有時候會裝沒看見繞道走,但此刻在她情緒很脆弱的時候見到他,突然就有了那種異國他鄉乍見親人般的親切與激動。
筱和和腦海中閃現著這種噁心巴嘰的煸情字眼和畫面時,自己先機伶伶地打了個寒顫。
鄭諧與一個美女分坐在一張雙人桌的兩端。從和和的角度望去,那美女生得端正秀麗,衣飾高貴,妝容精緻,切牛排時微翹著蘭花指,動作優雅迷人,說話時輕啟朱唇,笑靨如花,雖然她聽不到,想來也是吐氣如蘭。這女子招招式式都如無可挑剔的標準樣版,完全可以去直接參選亞洲小姐,每個單項去掉兩個最高分,再去兩個最低分,剩下的仍然還是滿分。
靠,鄭諧為什麼總能找來這等極品的美女,而她的同事老是抱怨,在街頭苦候八小時,就愣是找不到半個比中等美女再高等一點點的美女。
筱和和坐在離他們幾米遠的休閒角落裡落下,抽一本雜誌,一邊看一邊暗暗地觀察了一會兒。偷窺的刺激與罪惡感稍稍抵消了她之前的失落,她覺得心情好多了,她一直很好奇鄭諧和其他女人私下裡相處究竟是什麼樣子。
結果她發現,鄭諧雖然坐得挺直,甚至很紳士地替女士偶爾服務,從女子那動人的表情也能看得出,鄭諧的面容此刻必定是溫柔有禮的。可是她知道鄭諧不耐煩,因為他會不時地將一隻手拿下來暗暗地用手指敲著椅把,並且常常地抬頭望天。
鄭諧的小動作一向非常隱藏,很難被人發現,可是卻騙不了她。他那分明是不耐煩透了的表現,想來對面女子禮儀課培訓教材一般的完美表現,已經讓他的耐性撐到極點了,偏偏他裝貴公子裝慣了,怎麼也做不來沒氣質的事,只好忍啊忍啊忍。
筱和和快要暗笑出內傷,心情更是大好。不料美女恰恰望向她這邊,似乎察覺到自己被人暗暗注視,直直地瞪向和和,給她一個白眼,那眼神冰冷中泛著淬毒的光,竟生生地令她又回想起鄭諧的某任女友來。
和和迅速觀察鄭諧,噢,怪不得,原來鄭諧正彎腰為女士撿東西呢。等鄭諧直起身來,那絕色女子已經恢復了巧笑嫣然的動人神情。
筱和和這一晚上情緒波動過大,其直接後果便是她突然就很想出格一回,於是玩心大起,她決定看在相識了一輩子的情誼上,這回不用鄭諧開口求她,她就主動地義務地替他將這個不合格的女人清出現場。
筱和和用雜誌擋著臉,掏出小鏡子草草地觀察了一下自己的妝容,還不賴,又使勁地睜大了眼睛,這樣一會兒眼中就會攢出一點盈盈淚滴。
然後她快步走到他們那一桌旁,一隻手顫顫地指著鄭諧對面的美女,用一副淒怨的表情與腔調對著鄭諧:「阿諧,她是誰?你給我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