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8-無聊而和諧的一雙
  只要是人都是有弱點的,無論他外表看起來多麼完美。
  週末的早晨,按慣例要睡到中午才起床的筱和和手忙腳亂地提著一堆早餐往樓上跑。
  外面下著雨,她一邊收傘,一邊小心地保護著手裡提的幾包東西,肩膀和褲腿被淋濕了,但也顧不上。
  她跟鄭諧在一起時,腕上都要戴一塊表,時時提醒她時間。剛才看了一眼,還差五分鐘就八點半了。
  真是奇怪。鄭諧明明就從來沒有跟她發過火,也很少給她臉色看,但她就是有點怕他。
  或者也不能算怕,因為和和敢跟他鬥嘴撒嬌,敢當面罵他是壞蛋加笨蛋,愚人節耍花招整過他,甚至還敢像昨天那樣搗亂他的正式約會,但是她卻不敢違抗他的話,從小到大,鄭諧讓她做什麼,她很少有勇氣說「不」,也很少拒絕得了。
  想到鄭諧從來沒跟她發過火這個問題時,她腦子裡輕輕地跳過一個畫面,但又很快地被自己強硬地壓熄了。唉,大概也許可能,這種事還是發生過一回半回的,不過在她這二十五年的漫長人生裡,九千多天,二十多萬小時,一千多萬分鐘,那一點點小事,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計了。
  她一向都是很大度和很看得開的人,只記恩,不記仇,也只記好事,不記壞事的。
  和和氣喘吁吁地往樓上跑,就算趕不及,至少也得讓鄭諧看到她在努力地彌補遲到的錯誤。她上班遲到都犯不著這麼賣力。
  扼腕啊,鄭諧這麼要求紀律至上效率優先的人,為什麼不物盡其用地去部隊呆著,而混在民間作奸商,真是暴殄天物。
  和和住六樓,沒有電梯,當初只因為貪戀那小小的斜屋頂的閣樓,現在她可知道低層或者小高層樓房的好處了。
  房子登記在她名下,畢業還不滿一年時就買了,令她一度覺得自己跑步邁入中產階級了。
  但其實也沒花多少錢,當年與母親住的房子的拆遷補償金可以抵扣掉大半,母親又幫她交了剩餘房款的一半,建議她其餘款項辦貸款,這樣可以讓她體會一下生存壓力,也可以改一改她亂花錢的壞習慣。
  她一個人豪情滿懷地去辦手續時,開發商竟滿臉堆笑地跟她講,他們有幾個內部優惠名額,因為他們老闆和鄭先生是朋友,所以給她一個名額,七折優惠。
  和和大驚。這家開發商一向牛氣得要命,優惠與促銷少少,對銷費者擺出一副「你愛買不買」的賣方市場姿態,買房時她早晨五點起床,排到中午十二點才挨到了樓號,現在竟這麼熱情地朝她揮橄欖枝?打倒特權階級!
  這下子,不只不用她掏錢,而且還富餘了一小筆。後來她旁敲側擊從鄭諧嘴裡也沒挖出什麼內幕來,只好心安理得地享受了一回天上掉餡餅。
  代價也是有的,後來鄭諧也買了對門的房子,又長期閒置,於是她順理成章地充當了他的管家,替他去交水費電費物業費網絡費,請鐘點工幫他定期打掃,他一個月至多只住兩三天而她也要經常幫他曬被子換床單往食品櫃裡塞吃的,雖然花的都是他的錢。
  和和常常感慨,鄭諧明明有那麼多聰明能幹的秘書,又特別鄙視她的理家本領,為什麼這麼愛整她。有時候她為了氣鄭諧,就故意給他換上粉紅心心的床單、夢幻的蕾絲桌布和凱蒂貓抱枕,他也不惱,只板著臉讓她十分鐘內給他清理乾淨。
  和和三步並兩步地小跑,終於到了家門口,定了定神,還沒好好喘上一口氣,背後的門卡一聲開了,鄭諧果然穿戴整齊地準時出來。低頭看表,她昨晚特意校了時。八點半,標準的北京時間,一秒不差。
  這若是在公司裡,鄭諧會是一位多麼苛刻的老闆啊。雖然韋之弦從來沒有抱怨過,但和和想,韋秘書想必日日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和和覺得韋秘書真是太忍辱負重了,竟然受得了鄭諧這麼多年。
  筱和和邊偷偷地打著呵欠,邊一臉敬佩地欣賞鄭諧斯文的吃相。
  她吃飯特別快,因為她愛睡懶覺,早一分鐘都不願意起床,所以養成三分鐘就可以搞定早餐的習慣。今天她為了不讓鄭諧念她不夠淑女,已經盡量放慢速度了,無奈,無論長城還是金字塔,可不是一天就能建成的。
  其實鄭諧吃得並不慢,但他吃相向來從容,穿著短T恤和居家褲吃油餅稀飯,竟也如在頂級法國餐廳一般,而且看起來還相當地順理成章般地自然。
  筱和和又打了個哈欠,心裡琢磨著,關於氣質問題,雖然先天條件很重要,不過若是從嬰兒時期就開始塑造,應該收效也不賴。等她有了孩子,不妨就照著鄭諧的成長模式來培養吧。她天馬行空地想出好幾種如何栽培氣質型嬰兒的方式後,突然意識到自己委實是無聊至極,而且似有充鄭諧的家長佔他便宜之嫌,於是心虛地看向鄭諧,恰好他此刻也抬起眼來:「大清早就這麼哈欠連連?你昨天幾點睡的?」
  「十二點。」看他一臉不信的樣子,又改口:「一點?兩點?」繼續改:「可能是三點吧。」
  鄭諧動了動唇,最終沒說話,斜了她一眼,又低頭繼續吃飯,那一瞥令和和自覺有愧,其教導功效比他直接開口訓她更厲害許多,鄭諧對付她越來越有省力氣的辦法了。
  雖然和和不夠淑女,但拜有氣質的鄭諧的調教,有很多規矩她也是很自覺遵守的,比如儘管此刻她十分不耐煩,想睡回籠覺,但仍是老老實實地托著下巴坐在鄭諧對面等他吃完飯,腦子當然就不用那麼規矩了,下午是跟荏苒一起逛街還是在家裡睡覺呢,晚上那部每日上演天雷陣陣的電視劇終於在大結局了,她被最後一擊後也可以功德圓滿啦,還有她最近追的那篇文貌似要有個壞結局,她是不是該立即棄坑以求自保呢?對了,那有型的男豬角跟鄭諧的外型氣質都挺吻合的,每次追文時她都自覺地將那角色與鄭諧對起號來,不過那男豬很黃很暴力很變態,她是不是太不厚道啦……
  神遊太虛的筱和和終於回神時,愕然發現面前的桌子已經很乾淨了,鄭諧竟然在廚房幫她洗碗和整理廚櫃。天啦,她捏自己的胳膊一把,疼,所以不是做夢。又瞅向窗外,雨還在下,但不是紅的。和和迅速地彈起來湊到鄭諧身邊,堆出一臉虛偽的笑:「我來我來。這怎麼好意思呢。」
  假客套總是比沒客套好吧,有氣質的人都吃虛偽這一套。
  「只是做個示範給你看,廚房要這樣才像女孩子住的地方。筱和和,你這麼邋遢,將來嫁得出去?」
  「呃。」又挨訓了。筱和和摸摸鼻子,灰溜溜地躲到離鄭諧最遠的地方,還沒到目的地,就聽到鄭諧變了音的聲音:「筱和和!這是什麼鬼東西!」
  能讓鄭諧變色的東西太少了。她心裡一慌,迅速衝出去,只見她從荏苒家抱來的小幼貓正咬著鄭諧的褲角蕩鞦韆,而鄭諧的臉都白了。
  她怎麼都忘了這件事了,早點跟鄭諧說家裡有貓,鄭諧今天大概就不會來搗亂她睡懶覺了,扼腕啊扼腕。
  和和小心地把只比她的手大一丁點的桔黃色小貓托到掌心,端到鄭諧面前,鄭諧向後退了一大步。
  「不要怕嘛,小寶還不到兩個月大,不會咬人的。是不是很漂亮?」和和獻寶一般。
  「小寶?」鄭諧從牙縫裡擠出這兩個字。
  呀,和和深感自己記性太差。鄭諧咬牙的表情令她隱約地記起,鄭諧以前似乎有個小名就叫「小寶」,不過也不知這名字犯了他的什麼忌諱,總之後來他想方設法地將這有損他氣質的小名兒成功地淹沒於歷史之中,於是據說大約從他七八歲以後,就沒人再提他的這名字了。
  這可怨不得筱和和記性不好,鄭諧七八歲時,她才多小啊。但她還是很善解人意地跟鄭諧商量:「要不,叫它小小寶?」
  「就叫『小寶』好了。」鄭諧強裝大度地說。「讓它離我遠點!」當貓小寶差點伸舌頭舔一口鄭諧的手時,他的嘴唇都有點白了。
  鄭諧回到幾步之外自己的家。
  本來他是想在和和那邊呆上一上午的,因為和和的家亂歸亂,但是很舒心,滿眼都是明亮又柔和的色彩,滿地都是柔軟的坐墊和靠墊,隨便伸手一撈,都能撈到有趣的東西,非常適合休閒。但既然突然竄出一隻貓小寶,而和和又一副沒睡醒的樣子,他決定還是撤離的好。
  外面的雨還是很大。鄭諧非常討厭下雨天,一下雨他心情就不好,其惡劣程度與雨勢成正比。
  本來今天該回去拜見老爺子,所以他把所有的事務都推了,但老鄭同志自己有事,鄭諧的行程只好取消,於是有些百無聊賴。
  鄭諧自己都承認,他其實是個很無趣的人,雖然似乎樣樣精通,卻沒有一樣是自己喜好的,做事又非常有計劃性和條理性,一旦計劃被打亂,就不知道該做什麼才好。
  他把地板拖了一遍。他記得和和說每週日有鐘點工過來打掃,不過此時他無事可做。又到處轉著看了一下,雖然和和自己把家弄得很邋遢,卻把他這裡打理得很乾淨整齊,其實他這邊什麼都沒有,的確也沒什麼可以弄亂的。
  然後他坐下來看電視。頻道換來換去,除了奧運會,就是無聊的電視劇,實在沒什麼興致。他鎖定一個婦女購物頻道看了二十分鐘,覺得自己無聊到極點了,還不如到公司去看文件,但看了看窗外濕漉漉的一片天地,很快打消了念頭,又開始換台。最後終於發現有個頻道在播83版的《射鵰英雄傳》,他終於安定了下來。
  鄭諧看了很久的電視,看得很專注。後來門輕輕地響起來,三下,停很久,又三下,像鬼鬼祟祟的暗號,也像小貓的爪子在門上撓一般,除了筱和和,沒有別人。
  「你不是有鑰匙?自己開吧。」鄭諧提高了聲音對著門外說,懶得動。
  門果然開了,筱和和先把上半身側進來,探頭探腦。
  鄭諧喊住她:「等等,你的貓禁止入內。」
  「沒,它睡了。它才不稀罕你這個陰森森冷冰冰的家呢。」
  筱和和趿拉著拖鞋踱進來,抱著一隻玻璃瓶子,腋下夾著大本子。
  「那你來幹嘛?」
  「天太熱啊,你這裡開著空調嘛。」
  「筱和和,你進步不小啊,什麼時候這麼有節儉意識了。」
  「現在整天都拉閘限電,工廠都沒法正常開工了。這麼嚴峻的用電形勢,我卻自己為了享受呼呼地吹著冷風,心裡多過意不去呀。不過到你這裡蹭冷氣沒關係,反正是你開的。」筱和和邊解釋著邊大搖大擺地把自己丟進鄭諧那軟得像搖籃一樣的皮質單人沙發裡。她身材小小,幾乎把自己埋進去。
  「諧哥哥啊,你這個又昂貴又有品味的家,只有這幾隻沙發還比較有人情味。改天你若要把這房子送人,記得把這幾隻沙發留給我吧。」
  「我為什麼要把這房子送人?」
  「萬一你想打發你的哪位難纏的女朋友……」
  正捏著遙控器的鄭諧把電視音量一下子調到老大,瞬間蓋住了筱和和的聲音。
  被突如其來的大聲音嚇到的筱和和立即摀住了耳朵,同時也閉了嘴。她記性真糟,竟又忘記了,這種天氣鄭諧總是很不可理喻,行為非常反常的。瞧,剛才幫她收拾廚房,現在又連玩笑都開不起。
  更年期!
  她在心裡腹誹了他一句,面上卻朝他燦然地笑笑:「你要不要喝柚子茶?我自己做的。」
  鄭諧瞥了她一眼,沒作聲,但把電視音量又重新調小了。
  筱和和訕訕地抱著瓶子自己吞了幾大口,將拖鞋踢出老遠,把雙腿都捲到沙發上來,攤開自己的素描本子開始繼續完成她的工作。
  她才畫了幾筆,手在空中頓了頓,想了想,把本子輕輕放到一邊,光著腳去分別撿回剛才踢出一兩米遠的兩隻鞋,很整齊地擺到沙發下面,又坐回剛才的姿勢,重新拿起素描本和筆。
  她用眼角的餘光瞅了一眼鄭諧。鄭諧很專心地盯著電視屏幕,根本沒看她。

《作繭自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