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兩個人的時光機
倘若時光倒流,但願某一天可以重新開始。
有一次楊蔚琪問鄭諧,倘若時光可以倒流,那麼他希望時間回到人生的哪一個點。
鄭諧記得他回答是:沒有。
並不是他過得太平順,而是他一向覺得,人生該怎樣就怎樣,逆轉便有違天命,所以哪一個點他也不想回去,即使當時或許他很遺憾。
可是現在鄭諧希望多年前的某一天,可以從早晨開始,重新來過。
那一段時間鄭諧一直過得不怎麼順心。
父親要求他大學畢業先工作一兩年,達到他的考核後再出國,他謹遵教導。
鄭諧在一家以高強度高壓力聞名的大公司裡做滿兩年,比他之前的四年學習加起來都累。他辦妥一切手續,跟現任女友分手,打算回家陪母親住上幾天,然後出發。
結果那位明明交往之初就談得明白,而他一直以為理智淡然的女子卻突然尋死覓活,險些驚動母親。
接下來父親身體出了點狀況,母親到父親身邊去照顧他,後來母親也病了。
他難得地留在那個他十分不喜歡的城市做了幾天孝子,然後決定回到從小長大的城市去跟朋友們告個別。
和和也留在那裡。這個暑假,她給自己安排了滿滿的任務,志願者,學習班,只到B市來陪她的媽媽住了一周。鄭諧媽媽到B市來照顧鄭爸爸後,就只有和和與保姆在家裡了。
他只回去了兩天,就發現和和那個暑假狀態很不對勁。
她笑得比平時多,可笑得很不真心。她的話也比平常多,但常常詞不達意。而且,和和平時其實很懶散,喜歡盯著一件東西靜靜地發呆。可那兩天裡,她總是把自己搞得忙忙碌碌卻不知在忙什麼,還常常跟家裡的保姆搶著幹活。
鄭諧從和和嘴裡沒套出什麼話來,卻套出了她在大學裡很要好的同學的名字。
他沒費多大勁兒就大致弄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無非是和和戀愛了,和和又失戀了,和和被某個優秀的男孩子傷害了一下子,但努力裝作若無其事。
鄭諧覺得很好笑。這種惡作劇,他的朋友也玩過,結果把自己栽了進去。大家都只當戲看一場,笑過就算。
只不過當對像換成和和時,他的同情心比例大幅度提升了一下。他很滿意和和如今這樣努力著自我療傷自我復原的狀態,雖然看起來很蹩腳。
偏偏那個傳說中的「男孩子」自動地出現在他面前。
保姆對正在屋裡看書的他說:「有個小伙子,說是和和的同學,順路過來看看她。可是和和的手機沒帶,聯繫不上。」保姆將和和忘在屋裡的手機遞給鄭諧。
鄭諧很不厚道地查了一下未接來電記錄,除了一個是手機號碼,其他的幾個都是固定電話,公用號碼。他立即猜出來的人是誰,突然有了興致。
於是那位男生很榮幸地得到了鄭諧的接見。
很清朗的一個男生,其實只比鄭諧小兩三歲。可是大三學生與已經畢業一年的社會人相比,那差距卻是兩三歲的若干倍。
鄭諧把那男生約在附近的茶館,威逼加利誘,三下五除二就將他給解決掉了。
那個男生並不是很好對付,所以鄭諧的手段實在算不上光彩,有以大壓小和仗勢欺人之嫌,後來他也偶爾反思,當時自己實在不怎麼符合江湖道義。
因為他第一眼見那男生就很不喜歡,聽他開口說第一句話就更不喜歡。他直覺這個男生不適合筱和和。既然和和那邊掙扎得已經很辛苦,這男生再一出現勢必要讓她的努力滑坡不小,那麼就由他來幫她一把好了。
中午有幾個大學同學到本地來,他請他們吃飯。恰好和和回來了,他於是把和和也帶了去。
和和在人前一如既往地乖巧可愛,十分討人喜歡,只是飯局快到尾聲時說要出去打電話,然後就一去不回,過了很久發了個短信回來說,她有點事情。
追根究底,鄭諧那天實在是太無聊了,他竟然早早地散了席,然後開車去找和和。
不出他所料,和和看見了岑世的來電,決定要去與岑世見面。而他的判斷那樣准,很輕鬆地就趕在和和見到岑世之前便找到了她。
鄭諧其實之前一直是把和和的這場失戀當成一個正常故事來看,覺得與她曾經考試不及格或者落選拉拉隊的嚴重程度差不多的小事。可他既然見過了岑世,已經認定那個岑世絕不是和和的良人,和和此去準沒好事,他便下定決心要阻攔到底。鄭諧成功地沒有讓筱和和與岑世見面。
他的方法其實很簡單。大人對付孩子們的方法通常都不難,誘哄加嚇唬。他向她擺事實講道理後,很平心靜氣地說:「和和,你可以選擇。如果你今天下定決心要去見他,那麼以後我不認識你。」
鄭諧跟自己打了挺無聊的一個賭。其實筱和和就算真的去見了岑世,他也總不成真的不再理她,頂多他自己沒面子罷了。
不過和和果真自小時候起就從來都不會讓他失望。她低著頭,捏著手機的手微微發抖,卻安安靜靜地坐著,並沒打算打開車門逃出去。直到遠處傳來一聲船起錨出航的長鳴,而和和的手機同時滴滴地響起一串短訊音,她終於抑制不住地哭出來。和和只哭了幾秒鐘,便紅著眼眶抬起頭看著鄭諧,眼裡還有盈盈淚珠。她說:「你又不是我爸,你管我跟誰交朋友,你管我會不會上當受騙。就算我被別人欺負死,那也是新體驗,總好過你把我當沒大腦的扯線木偶。我討厭你,討厭你,討厭你!」她大聲喊出這幾句話便拉開車門頭也不回地跑出去了。
鄭諧看著她纖細得弱不禁風的背影,笑了一下,搖搖頭,放棄了去追她的打算。
討厭他?
他第一次發現原來筱和和也有脾氣,而且發脾氣的時候就像小孩子耍賴。
鄭諧一直覺得筱和和的個性裡缺少一點強硬的東西,太柔弱,就像他的母親,而不是像和和自己的母親,所以他總是願意替她決定這決定那,免得她被欺負,免得她走彎路,而她也很少抗拒。
如今他終於見到她發小脾氣,他覺得這算她的一個大進步。
下午他被幾個朋友叫去玩牌,邊玩邊喝酒。很多人,走一撥,又來一撥。晚上又被拖著去了一家夜總會玩,有人藉著給女友慶生的名號宴請,席間有很熟的,也有不認識的,男男女女,節目層出不窮,搞出怪誕的喝酒花招,將大半隻西瓜挖空成了容器,裡面倒了紅黃白黑各種顏色與濃度的酒和飲料,比毒藥更難喝。滿屋子都是刺鼻的酒氣與煙味。
鄭諧自知一混合喝酒就撐不住,幾次找了借口要走。因他隔日就要出國唸書,回來之日遙遙無期,大家死活不肯放人,被罰著吞了整份的那種天才雞尾酒,接過別人遞來的煙,連抽了兩支才止住他想嘔吐的衝動。然後他又被逼著跟壽星女一起合作了一支對唱情歌才得以脫身。
後來的事情鄭諧便開始模糊。他隱約記得自己乘了出租車回家,大吐了一場。保姆一邊照顧他,一邊念叨著和和怎麼還不回家。他似乎給和和撥了幾個電話,但沒找到她。再後來他就睡了。
大約因為有心事,他睡得十分不安穩,夢中見到許多亂七八糟的事,他從來沒見過面的奶奶正在親手染許多的紅雞蛋慶祝他出生,他只見過一面的和和的爸爸抱著他去遊樂場玩太空船,他去參加他第一位女朋友的婚禮結果被人錯當新郎嚇他一身汗,他的上一任女友站在幾百層的高樓之上威脅著要跳下,還有他開車誤入異次元世界見到一群怪物……匪夷所思,光怪陸離。
最離奇的甚至還有春夢。他即使在青春蓬勃的發育期,也不曾做過這麼幼稚的夢。他縱著自己在離奇幻境中沉沉浮浮,心裡明瞭那場聚會上的很多幾樣食物可能都有問題,他慶幸自己離開得早。
當然,等鄭諧看清自己春夢的對象赫然變成筱和和時,他就驚醒了。醒來時窗外太陽剛升起不久,時間尚早。
他起身查看四周,除了煙味酒味讓人難以忍受,衣服很不整外,並沒什麼明顯的異常。
鄭諧暗暗鬆口氣,暈乎乎地去洗了澡,換上睡衣想繼續睡。可是他儘管頭沉如鉛,卻仍是睡不著。
他又掙扎著爬起來,推門時看見保姆已經在打掃一樓的客廳。保姆見到他起得這樣早很驚訝。
鄭諧撫著突突跳著的額頭問保姆:「和和回來沒有?」
保姆小心翼翼地觀察著他的臉色回答:「好像沒有……她房間門開著,但是沒人……」
這位在鄭諧家裡做了二十年的保姆那天早晨也充滿了疑惑。
昨夜她一直在等和和跟鄭諧回家,鄭諧回來後要她去休息,他自己等和和。照鄭諧一慣的性子,按說絕不會在沒等到和和的情況下就自己去睡了,他一定會把和和揪出來再去睡的。
而且,她本以為鄭諧知道和和一夜未歸後會惱火異常,雖然她沒見過鄭諧發脾氣,可是她也看了鄭諧二十年,基本上能從他不動聲色的表情裡判斷出他的情緒。所以她不能理解,為什麼鄭諧聽說和和一夜未歸後,臉上竟然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的確是如釋重負,她絕不可能看錯。
筱和和從小喜歡看小叮噹,她一直希望能夠擁有一台時光機。但她並不是希望回到過去重新開始,而是希望時間走得更快一些。因為當人的個性不會輕易改變時,本該發生的錯誤躲得過一次,也未必躲得過第二次,想要毀牌重來是一種無恥的耍賴行為——她的思維方式一直以來都受了鄭諧的很大影響。而時間是一劑極好的遺忘劑,當它走得更快一些時,她就會更容易地忘記一些她不想記住的事情,比如她小時候說謊被媽媽拆穿,比如她幼兒園登台演出很丟臉,比如她失敗的初戀,再比如,令她心虛的某一個罪惡的夜晚。
大學一年級的暑假,筱和和努力地將自己的每一分鐘塞滿,參加學習班,擔任志願者,努力遺忘一些令她不愉快的事情。
都怪大一下學期藝術學院的某個腦抽的藝術節。
筱和和本是那種乾淨清爽,柔和甜美,越細看越舒服,但丟到人堆裡卻不容易一眼被挑出來的小女生,尤其在以誕生出格另類人物著稱的藝術學院,她安安靜靜,絕少出頭露面,社團活動也只作幕後服務人員,佈置場地,設計畫版,十分不出眾。
那個藝術節的匯報演出震驚了整所大學,不是因為多精彩多優秀,而是因為那些節目太過超前另類後現代太暴力太血腥,大大刺激了觀眾的神經。演出結束後,校園BBS首頁遍佈討伐貼子:藝術學院的演出是對我們人類正常審美觀的一種嚴重污辱。諸如此類。響應者眾。
當罵聲漸消,大家的注意力轉到一位校內知名的無聊文藝男青年的貼子:烏煙瘴氣中的一抹陽光,群魔亂舞中的一位天使,她秀眉輕蹙宛如楊柳拂岸,她嫣然一笑仿若春花照水……酸得人牙都倒掉,貼子下面每一張舞台劇照裡都有筱和和。
原來是那天演出筱和和一直藏在台側幫演員們看東西,有時還幫著拉幕布。校園的舞台簡陋,偏偏有個校內記者一直在側台斜角拍攝,於是很多張照片裡,台上是烏泱泱的背景,亂糟糟的人影,台側則是清清淡淡一身白衣的筱和和一臉虔誠地看著同學們的演出,天堂地獄,鮮明的對比。
所以「神秘女郎」筱和和被大肆討論了,被人肉搜索了,突然間便出名了。
不是她自己愛出風頭,實在是大學裡的無聊閒人太多了。
人怕出名豬怕壯。於是,每日教學樓食堂宿舍三點一線,平常只與女生一起玩,安靜乖巧的筱和和,突然間湧出了一大批追求者。
她覺得好玩,也躲得辛苦,但最終還是被一位叫作岑世的多才多藝的男生所吸引。
和和在學校也很宅,不怎麼關注八卦,所以她不太清楚這一位乃是校際風雲人物,不然她會躲得再遠些。
這本是一個青春劇一樣的故事:名不見經傳的甜美少女筱和和與校園王子的浪漫戀情,猶如校園版灰姑娘故事。
如果後來沒有人告知筱和和一些內幕的話。
原來自從筱和和莫名其妙出了名之後,某群自負自大的無聊男生便集資下注,賭誰的魅力最大,能夠先追到那個可愛女生。岑世不負重望。
筱和和脾氣一直不算大,可她有自尊。她不哭也不鬧,只是扇了他一耳光,然後拒聽岑世的任何解釋。
那時已經快考試,岑世找她幾回被拒見,也偃旗息鼓。
本來就是玩笑一場,扯多了更沒意思。和和既沒向任何人哭訴,也沒將心情寫入日記,她用她自己的方式療傷,安靜的,忙碌的,試著將所謂的初戀迅速遺忘。只是偶爾回想起岑世與她一起玩鬧的日子,不免惆悵幾分,感覺人生若夢。
和和考了個不錯的成績,然後迎來大學第一個暑假。
按說她應該去B市媽媽身邊。在大學校園任教的母親,擁有漫長的假期。可是那個暑假,媽媽帶著一群學生南下考察去了。而鄭諧的媽媽倩柔阿姨,因為身體的原因,特別不能夠適應B市的冬夏兩季,仍然留在原來的城市。筱和和樂得陪著她一起渡過暑假。
因為目光銳利的媽媽一定能發現她的反常,卻肯定不會多問,只會如最精密的儀器一樣在她週身掃瞄,令她如犯人一般羞愧難當。而性情溫和的倩柔阿姨向來只對她噓寒問暖,但絕不試探著去揣度她的內心,給她最大的尊重。
後來鄭伯伯身體不好,倩柔阿姨也離開了,離去前千叮萬囑不許她自己回家去住著,於是她還是住在鄭諧家,與老保姆作伴,直到鄭諧回來。
她上大學時鄭諧已經工作了一陣子,沒有長假,只是週末才偶爾回來看看他的母親。她與他,見面的機會已經很少。
不過鄭諧待她與以前並沒多大分別,他還當她是小女孩,領她出去玩,給她買零食和玩具,看她燙了卷髮直皺眉。只是在發現她已經長高到他的耳垂時有些吃驚。
和和是晚長的那種孩子,鄭諧大學畢業時,和和還不到他的肩膀。
然後就是那一天,鄭諧中午帶她去吃飯,見到幾個他的舊日同學。那些人都早已不是學生,一副社會精英的模樣,談一些對她來說過於深奧的話題,她不感興趣。可是菜的口味十分好,她埋頭小口專心地吃,如果發現有人看她,就朝對方報以友善的微笑。
她坐在鄭諧身旁,身邊另一位大哥哥姓時,時間的時,很奇怪的姓。當他發現和和對桌上的某一道菜特別感興趣又不好意思吃很多時,會將那道菜轉到自己面前來,然後將和和面前的餐盤裝滿。
後來和和發現了未接來電。除了岑世的,還有本地的陌生號碼。
她知岑世專程過來,於是回了電話。
岑世說:「我來向你道歉。但我答應過你哥,不再見你。所以,和和,祝你快樂。」
岑世的這句話令和和已經漸漸痊癒的傷口再度被撕開。
如果岑世根本不來,她不會介意。可是岑世如今來了,卻又再度為了某個原因輕易地拋棄她,不管是什麼原因。
而比這個她二度被戲弄的傷害更令她傷心又難堪的是,鄭諧竟然知道這件事了。
她一直在鄭諧的陰影下成長,她一直被鄭諧當成小孩子,所以她一直想證明給他看,自己長大了。
當初她一意孤行地自己選了學校,而沒有按長輩們的意見到媽媽所在的學校,或者鄭諧所在城市的學校,無視鄭諧已經替她打通的關係,鄭諧只是冷笑,說她像玩蹦床一樣一下子就去了陌生的環境,鐵定要碰幾回壁弄得灰頭土臉。
所以和和在學校裡小心翼翼,本本分分,努力學習,與人為善,絕不招惹是非。她不想當模範生,她只是不想被鄭諧看了笑話去。
可是這一次,她何止讓他看了笑話去。他以前給她的種種評價,天真幼稚,自作聰明,不明是非……都得到了印證。
鄭諧一邊擺平岑世時,一邊在心裡偷著樂吧。
後來,當和和的同學因為失戀而哭哭啼啼要死要活時,和和只作安靜的聽眾,卻從不勸解。因為她很深刻地體會到,人們因為失戀而哭泣,不見得是為了失去愛而難過,而多半是因為自尊心受傷而懊惱吧。
可是剛過完18歲生日沒幾天的筱和和那時候並沒有這樣通透世事,那時她橫了一條心對岑世說:「你等著我,我有話跟你講。」
其實和和也不知道她到底想要跟岑世說什麼,有什麼可說的。她只覺得,她很沒出息地去見岑世一定會惹惱鄭諧,而她的目的就是希望他生氣。
可是她在鄭諧面前,永遠像如來佛掌心裡的孫猴子,她到底見不成岑世,於是和和很反常地朝鄭諧發了一通脾氣後就跑掉了。
和和在馬路上邊晃悠邊反思,覺得自己對鄭諧有點過了。他是為了自己好,而自己竟然真的把他當親哥哥一樣耍小性子,她未免有些後悔。可她一想到鄭諧笑得很愜意的那副樣子,彷彿看她的笑話看得很愉悅,將她的裡子面子全丟盡了,她又覺得自己剛才鬧得很爽。
和和心裡空落落地在街上轉了一個小時。鄭諧不給她電話,她沒台階可下,又沒法回家,於是耐不住寂寞地撥通了很愛玩的幾個高中同學的電話,約她們小聚。
她們去遊戲廳玩了一下午遊戲,瘋狂得不得了,晚上去吃燒烤,大口喝啤酒,又到KTV裡去唱歌,邊唱歌邊喝酒,唱得喉嚨嘶啞,喝得天眩地轉。
因為一直在吵鬧環境裡,連鄭諧後來打電話給她,她也沒聽見。
和和醉得很厲害,雖然她可以裝得很清醒。
這也是鄭諧教她的。鄭諧說:你就算真的醉得忘記自己是誰,也一定不要讓別人看出來你醉了。女孩子醉了不好看,更重要的是,女孩子讓別人看出醉了的話,會受欺負。
她的計劃是回以前跟媽媽住的那棟房子去,雖然可能塵土撲面,但也好過露宿街頭。可是她也不明白怎麼出租車停下時,抬眼一望還是鄭諧家的別墅,近幾年來她住得比鄭諧更多的地方。
可是筱和和實在沒力氣再折騰一回了,她原定的目的地離這裡隔了大半個城市,和和不能保證自己裝清醒能裝得那麼久。
她看看手機已經過了12點,大家應該都睡了,她硬著頭皮自己開了院門,輕手輕腳地繞過那條狗的小窩,又開了屋子的大門。
和和頭暈眼花地倚在樓梯扶手上休息了一會兒,決定一鼓作氣地撐到自己的臥室去。她的涼鞋踩在樓梯上有嗒嗒的響聲,和和脫掉鞋子光著腳一步一挪。
當她終於爬上最後一級台階,已經能夠看見勝利的曙光時,她頭頂的燈突然大亮,鄭諧就坐在二樓玄關處的一把椅子上,冷冷地看著她。
後來和和也記不明確她跟鄭諧都吵了些什麼。平時她並不敢跟鄭諧那麼對著幹,他說一句她就回一句,而且非常不客氣。而鄭諧也反常,他一向惜言如金,點到為止,如果她表現得不服氣,他也只會冷冷地睨她,令她不戰而敗。
可是那天他們好像一直在爭論,總之一切都不對勁。和和記得最清楚的一句話是鄭諧說:「筱和和你太令人失望。」他從來沒這樣講過話,他以前只說:和和你是個笨蛋。或者:和和你是蠢姑娘。
而筱和和後來她趴到樓梯欄杆上嚇唬鄭諧:「你再逼我我就從這裡跳下去。」
二樓並不高,鄭諧跳下去甚至可以站得很穩。可她站的那處位置下面恰有一處台階,不摔傷那是不可能的。
鄭諧只是冷笑:「你跳下去試試,你不敢。」
筱和和被酒精浸過的大腦遲頓地轉著。她若跳,自己要受罪了。她若不跳,鄭諧又要得意了。她若跳,鄭諧一定會很後悔吧。跳?不跳?跳?她邊想著邊不由自主地爬上那欄杆,腦子裡有只小鬼在惡意使壞,心中有個好孩子卻恍恍不安,努力想制止自己別做碴蠢事。
她自己正掙扎得辛苦,鄭諧卻幫了她一個大忙。他站起來一把將她揪下來,反手給了她一個耳光。
和和從鄭諧將她拖下來的距離判斷,原來她真的已經爬高,大半個身子都探到外面去了。她自己驚出一身汗,但他那其實根本沒用力的一巴掌卻令她哭起來。
和和縮到牆角無聲地哭,越哭越厲害,全身都縮成一團。
後來鄭諧在她身邊坐下,用手替她抹著眼淚,將她摟進懷裡輕輕地拍著,語氣很疲倦:「別哭了,我打你不對,我錯了還不行麼。」
喝醉了的筱和和就是小孩子,得理不饒人,聽到鄭諧道歉的話,她反而哭得更響了。
鄭諧去捂她的嘴:「你是不是要把陳阿姨吵醒上來看笑話?」
和和張口就死死地咬住他的手。鄭諧掙了幾下沒掙開,任著她去咬。和和咬累了,自己鬆開口,又嗚嗚地哭。
鄭諧被她哭得心煩意亂,站起來說:「你什麼時候哭累了記得回屋睡覺。我不舒服,我先睡了。」
他撥腳就要走,筱和和突然就緊緊抱住了他的腿不讓他走。盛夏的天氣,他穿著背心和短褲,剛才又跟和和鬧了一場,和和抱上去時,粘粘膩膩。
鄭諧這次沒由著她的性子,用了一個大力抽出自己的腿,邊繼續往前走邊說:「筱和和你再這麼胡鬧,我以後永遠都不再管你的閒事了。你喜歡怎樣就怎樣吧,反正我後天就出國了,回來的時候不知道還記不記得你。」
和和被他剛才那一扯的反作用力撞了一下,後腦正碰到牆上,半天才回過神來,聽他那樣講,立即從地上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追了上去,在鄭諧已經推開自己房間的門時,從他身後一把抱住他的腰,趴在他身後委屈地嗚嗚哭。
鄭諧掙扎了半天沒掙開,乾脆自己往前走,後面拖著一個筱和和。終於他走到自己屋裡的軟沙發旁時,他回手把和和揪出來,甩到沙發上。和和縮到沙發上繼續哭。
鄭諧自己倒了杯水喝,扔給和和一條毛巾:「哭夠了就回屋睡覺去,替我把門帶上。」然後他躺到床上,拉過涼被蒙住臉,很久不見動靜,似乎是睡了。
借酒裝瘋的和和失了觀眾,也沒興致哭了,只是越來越生氣。她看著床上安靜躺著的鄭諧,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而她卻在這邊氣炸了肺,她腦子裡湧上邪惡的念頭,鼓足勇氣跳到鄭諧的床上,恰好跳到他的身上,然後抱住他。
驚醒的鄭諧推她:「筱和和你吃錯什麼藥了?你是不是瘋了?」但他的手恰到推在她最柔軟的地方,又急急收回。
和和終於有了扳回一局的勝利感,她洋洋得意:「你想以後都不管我?沒門!」
鄭諧已經起來,打算把她丟在床上,自己換地方繼續睡。但和和的大腦已經被邪惡的小鬼控制住,豈肯放過他,又拉扯著他的衣服不讓他走。
其實筱和和並沒想好自己到底想幹什麼,她只知道自己這一天在鄭諧面前丟盡了面子,她一定要扳回來。鄭諧在她面前一向作正人君子狀,所以只要她也讓鄭諧很失態,她就心理平衡了。
其實鄭諧向來身手敏捷,但幸運的是這一晚他的動作拖泥帶水。當鄭諧回頭又想推她時,又因為碰到她的某處裸露的皮膚而遲頓下來,和和趁機摟住他的肩,咬他的脖子。鄭諧重重地抖了一下。
接下來的事情並不在和和的預料之中。她只想去招惹鄭諧,讓他難堪。即使在酒醉中,她也知道鄭諧一向理性,絕不會真的把她怎麼樣的。可是等她遲頓昏亂的大腦發現乾坤移位,事情不對勁了時,一切都已經亂了。她使勁地掙扎,但已經晚了,她被昏亂的疼痛擊穿,在流淚中接受人生的一場蛻變。
最後鄭諧抱著她,替她抹著眼淚,聲音很輕,沒什麼感情:「胡鬧是要有代價的,讓你記個教訓。」但他的懷抱十分溫暖。
和和在淚水和疼痛中漸漸睡去。
她睡得不沉,醒來時天空還是黑沉沉的,而她的酒已經完全醒了,她的酒向來醒得非常快。
屋裡散著很濃的酒味,烈性酒的味道。鄭諧睡得很沉,但看起來並不舒服,輕輕地蹙著眉,似被夢境干擾。
她昨天喝的是啤酒,這種酒味不屬於她,所以一定是鄭諧昨天也喝酒了,而且喝多了。
和和很絕望地發現,她能夠清楚地記得昨天中午一直到這個凌晨發生的一切事情,所以她很清晰地知道,即使鄭諧後來怎麼樣了她,但始作俑者卻是她自己。她吞了毒藥藥老虎,撒酒瘋去招惹一個同樣喝多了的男人,根本就是她活該。
她失身事小,但眼下的問題是,等鄭諧醒來以後,她要怎麼跟他面對?
昨天她最傷心的其實就是鄭諧說對她感到失望,又說以後不再理她,所以她才瘋了一把。可是眼下發生這樣的事,她與鄭諧以後真的沒有辦法再正常相處了。
她快速地回想了一下鄭諧跟之前幾任女友分手的情形,有時候她也能恰好趕上女方哭哭啼啼不依不饒的情景。鄭諧討厭女人裝瘋賣傻哭哭啼啼,討厭女人喝多了還借酒裝瘋,更討厭女人跟他拉拉扯扯。她恰好把這幾樣全佔盡了。
等鄭諧醒來後,要怎麼打發她呢?總之她永遠失去這個哥哥了,雖然她一直沒把他當自己的親哥哥,可是他卻一直是自己最大的依靠,最親的夥伴。
和和絕望得連想死的心都有,這樣她就不用去面對幾小時後的一切了。
她小心地整理好自己的衣服,悄悄地回到自己的房間,就那麼腦子混亂不清地呆呆地在房裡坐了很久,直到天空漸漸泛起魚肚白,她覺得身體極不舒服,想去洗個澡,她洗完澡後才發現自己在白色毛巾上留下了一點紅色的印跡。
那一點血跡如醍醐灌頂一般點醒了她。她換上衣服,悄悄地又回到鄭諧的房間,藉著漸亮的天色,鬼鬼祟祟地檢查她在床上是否有留下什麼東西。她檢查了一遍又一遍,沒有,真的沒有,除了幾根頭髮。
然後她替鄭諧把衣服稍稍整理了一下,昨天鬧那場時很倉促,本來也沒有全脫掉。
和和要跟自己賭一把。她憶起了肥皂劇裡最常見的情節。壞女人要破壞人家的戀情,總是在男主角喝醉不省人事的時候,將他脫光光,第二天早晨自己往他身邊一躺,聲稱兩人已經親密,而喝醉的男主總也記不得自己根本沒有做過。
所以她要反其道而行之。無論鄭諧醒來後說什麼,她都打算一口咬定兩人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反正她並沒留下最明顯的證據,而鄭諧總不成要拖著她去檢查DNA。
她賭鄭諧喝醉酒後不會像她自己這麼清醒。
她知道這樣很無恥,可是總也好過她與鄭諧沒辦法繼續相處。
筱和和為自己的急智又緊張又興奮,既擔心天亮時刻的到來,又希望馬上就到那個時刻。她的心臟彭彭地跳著,幾乎要跳出喉嚨,令她不得摸到院子裡去呼吸幾分鐘新鮮空氣。
和和坐在花園的椅子上觀賞了日出,那樣燦爛的景象刺花了她的眼睛,充滿希望又令人絕望,她猶如等待終審判決的死刑犯,生與死都只懸於細細的一線。
幾乎整晚沒睡的和和終於在太陽衝破雲層後,趴在自己的腿上睡過去了,直到有人急切地推她:「和和,你怎麼睡在這裡了?你怎麼不回家啊?沒帶鑰匙就敲門啊,哎,你這孩子,生病了可怎麼辦!」
她睜開眼睛,是保姆。
保姆不由分說地牽著她的手就將她拖進屋裡去,和和在門口遲疑了一下腳步,終於還是進去了。
鄭諧穿戴整齊地坐在餐桌旁,正在看一份報紙,臉色有點白,精神不太好。
當和和進去時,他抬起頭來,神色平靜地看了和和一會兒,似在觀察什麼。
和和的心臟又如擂鼓般跳起來,她握住拳,將指甲深深地陷進肉裡,微微低下頭,心中默念著已經準備得很充分的台詞,暗暗祈禱自己千萬不要怯場。
可是鄭諧卻說了一句她萬萬都沒想到的話。鄭諧淡淡地說:「坐下吃飯吧。下次如果晚上不回家,記得給家裡打個電話。」
和和沒有想到,今天是她的幸運日。
鄭諧真的不記得凌晨時發生的任何事了,比她所希望他忘記得更多。
她押下的賭注不但全部收回,甚至還大賺了一筆。
筱和和就這樣匪夷所思地躲過了她預想之中的滅頂之災。
一切都在意料之外。鄭諧不但忘記昨晚的事情,甚至都沒有追究關於她一夜未歸的罪責。她胡亂編了個理由,他點點頭,示意她先吃飯,就什麼話都不說了。
後來和和也不免想,或許鄭諧記得些什麼,只是他與她一樣,都無法面對這種亂lun般的尷尬,索性裝傻。
不管怎樣,她都樂意配合。
那時候,無神論者筱和和開始相信有神靈的存在。她想,一定是她做了半個暑假的志願者為了積了德,所以上蒼才如此善待於她。
那天吃完早餐,鄭諧就上樓休息了。她也睡了一會兒,身體和大腦都極度疲累,但就是睡不成,心下惴惴不安。她又爬起來,上網查了半天資料,找了一副大墨鏡帶在身上,拿了一頂太陽帽,對保姆說她要出去買東西。
好心的保姆說她一晚上沒休息好,一定要幫她去買,和和推辭了半天才得以脫身。她鬼鬼祟祟地走了很遠才叫了出租車,讓司機開到跨了兩個區之外的一家藥店,戴上太陽帽與大墨鏡,遮遮掩掩吞吞吐吐地要買藥。年長的售貨員見怪不怪地扔給她一個小藥盒,待她走時還好心提醒:「這藥可不能多吃。」後來筱和和盡量避免到這條街來,生怕有人會認出她來。
總之那天她吃了藥後,終於可以安心地睡去,醒來時天都黑了。
鄭諧明天就要走了,晚上卻沒出去,而是留在家裡吃飯。他好像也睡了一整天,眼睛都有點腫,眼神不復以前的銳利,胃口也不好。
保姆幾乎算是半個家人,邊給他盛飯便念叨:「知道醉酒的滋味難受了吧?怪怪,都喝成這樣了,昨兒我硬是沒看出來你喝多了,這樣面子是保住了,但是自個兒多遭罪啊。」
鄭諧沉默,和和也使勁低著頭,恨不能把自己埋進盤子裡去。
後來鄭諧終於開口,卻是對和和說話。他說:「明天你跟我一起走,我把你送到B市去。」
和和小聲說:「我還有兩堂課沒上完,而且我媽不在家,她帶學生去南方考察了。」
鄭諧說:「那種課多一節少一節都無所謂,你自己留在這裡不行。我媽在那邊,我把你送到她那兒去。」
和和沒有辯駁,默認了他的安排。
鄭諧是從B市出發去國外唸書的,走那天家裡一大群人來給他送行,每個人都千叮嚀萬囑咐,把他當無自理能力的小孩子。鄭諧煩不勝煩,待要去機場時堅持只讓司機跟著他,不許任何人去送機。他的理由簡單至極:「我討厭分別的場面,我最怕有人哭。」
那天大家吵吵嚷嚷七嘴八舌,只有和和在角落裡,一直沉默。有長輩笑著說:「和和最捨不得阿諧走,阿諧一走她少了個大靠山。看小和和都難過得說不出話來了。」
和和尷尬抬頭,不知該如何作答,傻傻地呆在那裡。
鄭諧笑一笑:「前兩天跟我鬧了點彆扭,現在還賭氣呢。」
鄭諧的媽媽倩柔嗔怪道:「阿諧你這麼個大人,怎麼好意思去欺負和和?」
和和越發尷尬地笑,覺得很受煎熬。
倩柔阿姨溫柔地看一眼和和,對鄭諧說:「我也挺怕那種離別場面的,我不去了。不過讓和和送送你吧,總要有個人給你送行不是?」
最後筱和和到底作為除了司機外唯一的送機人去給鄭諧送行了。她如鄭諧所願一滴眼淚都沒流,乖乖地跟在他身後,低著頭,沉默寡言。
鄭諧上機前對她說:「還記恨我哪,連我要走都不笑一下。」
和和搖搖頭,然後擠出一個她自以為很燦爛其實很勉強的笑容給他看。
恰一陣風吹來,將她的頭髮蓋住了眼睛。鄭諧伸手想替她撥開,卻中途收了手,只淡淡對她說:「每週給我寫封信吧。我每個周都會上線一次,有什麼事給我留言,急事打我手機。我安頓好之後就把聯繫方式告訴你。」
和和又乖乖點頭。
回學校後的筱和和,繼續做著安分守己的好學生,不算特別起眼,但很受老師和同學們的歡迎。極偶爾的,她也會創作出一兩副特別驚艷的作品。每當大家滿懷期待地等著她繼續煥發藝術生命時,她卻又由白天鵝退化成醜小鴨。
和和按鄭諧的吩咐,每週給他寫一封信,字不太多,只簡單匯報學習情況,比如「我得了二等獎學金,我有一門課差點不及格,宿舍樓下的那棵鐵樹開花了」,有時也包括「我今天逛街買了六件衣服,有三件是同樣的款式不同顏色的,可是都很便宜」,即使在自己生病住進校醫院打了一個星期的點滴時,她的信也沒遲到過。當然這種事她沒寫進郵件裡。
鄭諧回信也很短,很像批示,要她不要學別的女同學減肥,不要在外面玩通宵。偶爾也跟她說他那邊的事情,通常只一句話,由著她努力地發揮想像力。
隔著遙遠的距離,他們處得平靜而友好,有一點陌生感,但又彷彿很親近。
又一個假期,和和回家過年,卻沒見到鄭諧,因為參與一個課題,他沒有回家。後來他回家了,和和卻在學校。
倩柔阿姨給和和打電話說起她與鄭諧時間一前一後擦肩錯過時,語氣惋惜又遺憾。
和和卻暗暗鬆口氣。
之前她神色異常,鄭諧只當她還在跟他鬧彆扭。可是如今若是再跟鄭諧見面,和和不能保證自己已經恢復成正常狀態,面對面當然比不得網絡。
又一個新學期,與和和同宿舍的女生,有一人出去租屋與男友同居,有一人每到週末便有名車來接,週日晚上或週一早晨再將她送回,有一人換男友如換衣服一樣頻繁,有一人因為失戀而精神恍惚,還有一人與中學同學談著遠距離戀愛,甜蜜,爭吵,無論喜或者憂,都愛拖著和和一起分享。
只有和和,每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唸書,畫畫,作手工,偶爾參加社團活動,日子過得很悠閒。
比較起來,最沒什麼特色的筱和和竟成了大學校園裡的異類。
誘惑當然有很多,校內的,校外的,但她都沒興趣。看著室友們的悲悲喜喜,她對於自己曾經經歷過的某一件事也漸漸淡忘,只是有點找不準狀態。
還好鄭諧總是行色匆匆,放假時也只回來幾天,多半與她見不到面,見面時也有一堆人在旁邊。
只要背景得體,入戲是很容易的。
又一個學期之後,她終於還是見到鄭諧了,而且是在國外。
她所在的大學與某所歐洲大學建立友好關係,互派了兩支交流團。和和按說本不該有份,可是兩校前期搞活動時,她的一組作品令對方學校的某位重要人物十分感興趣,甚至邀請她作交換學生。
和和對外語十分頭疼,甚至沒跟家裡商量便婉言謝絕,她從來都不是有遠大志向的女子。但是她卻因此被學校列入交流團名單了。
那所學校與鄭諧唸書的地方從地圖上看似乎很近。這樣的事情她不敢瞞著鄭諧,於是告知他。
行程安排得極滿,只最後一天是自由支配時間。
沒想到鄭諧竟開了幾個小時的車過來了,費了不少功夫到團長那邊簽字畫押寫保證書,將和和與另一個跟她很好的女同學帶了出去,陪著她們遊覽了當地風光,在最好的飯店吃飯,還看了演出,又在規定時間內將她們送回飯店。
有個女同學跟著,和和的表現十分自然,就像以前鄭諧帶著她去見他的朋友們一樣。鄭諧更是文質彬彬,有禮有節,風度翩然。
只是害那個女同學足足得了兩個月的相思病,一提起鄭諧來便眼睛冒著粉紅泡泡:「你們不知道,和和的哥哥太帥了,太有型了,又有風度又有內涵,站在街頭上,連那些人高馬大金髮碧眼的歐式帥哥們都愣是被比了下去。我現在知道和和為什麼總也看不上我們學校的那些中等帥哥了。有那樣一個哥哥,這標準線得定到多高啊。」
和和在一堆好奇的探詢中只微微笑,從來不開口。
她覺得這是個好開始。等鄭諧回來後,如果他們還可以常常見面,一定會將關係恢復到像以前那樣,完全沒有破綻。
蒼天再次滿足了和和的要求,卻並不是以她所希望的方式。
那是又一個小假期,和和到媽媽那裡住了幾天後,又回來陪著倩柔阿姨。其實她也與倩柔阿姨一樣不喜歡B城的空氣與天氣,那裡溫度濕度與氣壓都反常,她在那裡總是流鼻血,還常常喘不過氣來。
和和記得就在一天之前,她與倩柔阿姨,還有鄭諧的某位姨媽一起動手做小點心,她弄了滿臉滿身的麵粉,被她們取笑一通過之去洗臉換衣服。
她換得快,回來時,聽到廚房裡姨媽說:「自從阿諧念大學開始,和和就更像你的女兒了。倒是阿諧偶爾才回來一趟,來了馬上又走,跟舊式女婿似的。」
倩柔阿姨說:「和和一會兒就回來了,你這樣講,她要害羞了。」
姨媽說:「你這些年把和和當寶貝一樣疼著,只怕心裡早把她當成兒媳對待了吧。」
倩柔阿姨輕輕地笑:「孩子們的事,我作不了主的。只怕她跟阿諧都沒存著那份心,強扭在一起也沒什麼意思。我自己不就是個好例子?我是真的喜歡和和,恨不得她是我生出來的,可不是為了別的目的才對她好。」
「哎,說的也是。阿諧若是真的對和和有那種打算,按他那種性子,現在就不該女朋友左一個右一個的。」
「阿諧自小有主見,讓他自己去看著折騰吧。只是和和這個寶貝孩子,這麼乖,這麼懂事,要交給什麼樣的男人我才能放心得下呢。」
和和在門外立了很久,才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進去。
晚上倩柔阿姨很反常地要和和陪著她睡。她給和和講一些鄭諧小時候的事,還有和和自己也記不住的她小時候的事,講到有些累了,才漸漸睡去。
第二天她醒來後便覺得不太舒服,然後在家裡人的勸說下去了醫院。這一去,她再也沒能夠回來。
鄭諧的爸爸匆匆趕回來時,只見了妻子最後一面。而等鄭諧飛回來,他見到的是母親冰冷的遺體。
家人按著逝者的遺願,將她葬在她生活了將近二十年的這座城市。
葬禮很低調,只有最親近的人才得到消息。
鄭諧的媽媽素來待人和善,親朋好友對她的死訊太過意外,痛哭失聲。家中的保姆都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最安靜的是鄭諧父子二人。鄭諧的爸爸尚掉了幾滴淚,鄭諧則自始至終連表情都沒有。
到了下午,當一切混亂歸於平靜,有人發現鄭諧沒跟大家一起回家,手機也沒帶。等了幾個小時沒等到,親戚們未免心焦,擔心他想不開,姑姑阿姨們一副要報警的架勢。
因為鄭諧這一年只與母親相處了幾天。他計劃提前拿到學位,早日回家,所以連假期都沒回家,用來做論文。然而他的計劃卻遠沒有變化來得快。
和和站起來說:「我去找他,我能找到他。」和和出門後見家裡的司機和鄭伯伯的秘書一直跟著她,堅持地說:「我自己。他不喜歡人多。」她的眼睛哭得有點腫,說話帶著重重的鼻音。這幾個對她熟識的人從未見她這樣堅決過,一愣之下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她自己招了出租車走了。
和和去的那座小時候常常與鄭諧一起爬的山,山的背面有形態奇異的巨石與極美的風景。那座山車開不上去,只能步行,石階很陡,旁邊攔著鐵鏈,上山十分吃力。
以前鄭諧高興與煩悶時,都喜歡到那裡。和和小時候喜歡跟在他後面,所以他也常帶上和和,如果和和爬到一半爬不動了,他就把她背上去。其實他高興與煩悶時,從他的言行上很難看出來,不過每到這時候,他都很不喜歡有人打擾。於是和和一個人在一邊摘大把的野花,嚇唬蝴蝶,有時候也被別的蟲子嚇到,而鄭諧則安靜地坐在石頭上發呆,看著夕陽西沉。當天色漸黑,玩累了的和和半睡半醒時,他就把她背下去。
後來和和大了,他不肯再背她,而和和總是爬到一半就上氣不接下氣,被他像牽小豬一樣地揪著上去,到了山頂就累癱。和和於是再也不跟他上山了,有時也會猜想他興許會帶某位體力好的女朋友一起去爬那座山。
如今和和費了極大的力氣一級級地攀到山頂,到了山頂還要攀過兩個小小的山頭才能繞到後山。那些小山頭光禿禿的,沒有台階,只有鑿在巨石上的一些洞,爬過去就像攀巖。和和爬上第一個山頭時想,如果鄭諧不在這裡,那麼她也沒有力氣下山了,只能等著人上來救她。
但鄭諧沒讓她失望,他真的坐在以前他最喜歡坐的那塊石頭上,背對著她,看著西邊的太陽。山風很大,將他的衣角掀起,他彷彿隨時都能飛起來。
和和在他身後的十幾米處站住,不敢再上前,眼睛有一點酸,因為不知道該對他說什麼。
鄭諧卻在此時敏銳地回頭,見到是她,向旁邊挪了一點,拍了拍身邊的位置,示意她坐下。
和和就那樣安靜地坐在他的身邊,陪他一起等著太陽下山。夕陽已經快落山,天邊佈滿紅色的雲霞。
鄭諧不作聲,和和也不說話。當那火紅的一輪圓球終於沉入天邊,風突然變得很涼。
和和瑟縮了一下,朝鄭諧的方向靠了靠。她只穿了一件黑色的T恤衫和牛仔褲出來。
當她靠上鄭諧後,發覺不妥,又向外挪,鄭諧伸手輕輕攬住她,給了她一點溫暖的依靠。
鄭諧還是看著那一條已經暖昧不清的天際線,靜靜地說:「你還記得這裡?你很久沒來過了吧。我第一次來這裡時,是我媽媽帶我來的。每一步路都是我自己爬上來的,那時她非常的高興。從那以後沒多久她的心臟病就發作了,從此她再也沒有力氣爬上這座山,總是走到一半就要返程。她說這裡的夕陽比任何地方的都更美。」
和和心裡一酸,眼淚又要掉下來。她使勁抬頭望著天,試著將眼淚逼回眼眶,才發現天上不知何時已經出現了許多的星星。
她有些害怕星星,下意識地又低頭,眼角有光亮一閃,以為有流星滑過,扭頭去看,卻見到了鄭諧的眼淚,亮晶晶的兩行,順著眼角無聲地流下,在星光下看得分明。
在這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和和幾乎忘記了她與鄭諧那荒唐的一夜,卻清晰地記住了這一刻。鄭諧將頭靠在她的肩上,淚水一滴滴打在她的脖子上,滑過她的鎖骨和胸線,一點點濡濕了她的衣服,涼冰冰的一片。而她將他像小孩子一樣摟在懷裡,她的眼淚滴到了他的頭髮和臉上,最終與他的淚融到一起,一起滑落。那一刻,是他們真正的最靠近的時刻,超過了他們曾經的錯位的親密。
和和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以及怎樣回家的。她醒來的時候,全身軟軟的毫無力氣,手上掛著點滴,天色已經大亮。
一堆人見她醒過來,驚喜地歡呼:「醒了醒了終於醒了,小和和你怎麼能這麼嚇人呢?」
母親坐在她床邊,見她醒來,露出一點喜色,眼睛濕了一下,又很快掩飾住,輕聲地說:「怎麼會這麼不懂得照顧自己?發著高燒也不知道,最後暈倒在山上,害阿諧把你這麼大一個人一步步地背下山來。那座山那麼陡,又是黑天,多危險啊。你們若再有個閃失……」她止住話,將頭扭向一邊,過了一陣子才又轉過頭來。
和和整整打了五天的吊針才退了燒。其實葬禮那天早晨她就有一點不舒服,一直撐著,後來便忘記了。
媽媽不離左右地陪了她兩天,一直有電話向她請教問題或者匯報實驗結果,後來鄭諧便勸她回學校去繼續那個實驗,以免幾個月的努力功虧一簣。和和這裡由他來照顧。
剩下的三天裡,鄭諧一直如最盡心的保姆。和和吃水果,他會給她切成一片片的薄片,和和要看書,他說發高燒時看書會弄傷眼睛,於是耐心念給她聽,和和最害怕被扎吊針和抽血,他小心地幫她捂著眼睛。
第四天和和終於能說出話來。她說:「你悶壞了吧,讓別人來陪我就好,你去忙。」
鄭諧說:「我沒別的事可做。挺有趣的,就像你小時候抱著一堆洋娃娃玩過家家。」
他見和和露出一個微微撅嘴的表情,伸手去捏她的嘴說:「你剛才那副表情就像你剛出生時的樣子一樣。你剛生下來時只有這麼一丁點。」他伸手比了一個比貓還小的手勢。
和和說:「你課業一直很緊吧,為什麼不回學校呢?」
鄭諧說:「學分都修夠了,論文也通過了,用不著回去了,等到畢業時間,回去領證就是。你下學期是不是該實習了,過來給我的新公司打雜吧。」
和和說:「我要考慮一下,我很搶手的。」
後來和和常常想,她是以失去一個親人的代價殺死了自己的心魔,換來了真正的心靈寧靜,可以坦然地與鄭諧再續兄妹情誼,或者重新開始。
人說25歲是女人的一道坎,在這一年裡,女子的心緒總會不夠寧靜。以前和和總是不信,如今她信了。
她安然無恙地度過了好幾年,她以為自己已經完全把那件事情放下了,對面鄭諧時她可以心無芥蒂地像小時候一樣,適可而止地撒嬌與頂嘴,坦然地偎在他身邊取暖。卻因為當年那件事兩位見證人在同一個下午出現在她的面前,而令她的一切掩飾都破了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