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這樣的重逢】
  他震住。不是因為在他往昔記憶浮現的此刻在這個地方見到她。而是因為她的頭髮,幾天前還是及肩的長髮,如今竟削的比他還短,髮梢細細柔柔的貼在她纖細的頸部。
  發現漸近的腳步聲,她微微抬頭,臉上帶著還未來得及落下的笑。
  而這笑,卻在看到來人的霎那凝固。
  刻意拉低的黑色絨線帽,茶色墨鏡,黑色圍巾。來人的確很認真的把自己包裹嚴實,但是,她不會認錯的。
  是他。
  風,輕輕拂過樹枝,樹葉摩擦,發出沙沙聲響。
  孩子們抱著零食,不知在何時散了去。整片樹林,只剩下他們。他站在她面前,她依然坐在地上。
  修長手指取下墨鏡,狹長而細緻的眼睛,墨黑的瞳。
  他看著她,一直沒開口。
  許久,她低婉的聲音緩緩響起,「你好。」禮貌平和的兩個字。
  墨黑的瞳裡,有什麼東西似乎悄悄的暗了下去。
  對於這次面對他時的態度,覃南自己也很意外。
  可能,昨天已被某人傷的太厲害,今天連慌亂都不太會了。也或許,今天在他周圍並沒有環繞著巨大光環,所以她可以像對待一個普通朋友般寧和的說著你好。
  某家僻靜小吃店的包廂內,她為他倒上清酒,「沒想到會這麼巧,我還以為只有我這種人才會在週末閒來無事隨便亂逛呢!」她知道,她的話說的有些快也有些多,但是他鄉遇故人,應該熱絡一些的,不是麼?
  「這裡我第一次來,所以不知道東西好不好吃,如果不好吃我們就換一家。」她開始吃東西,話卻依然不停,「不過,還真難想像,我居然會和亞洲第一人氣巨星坐在這裡吃東西,如果被記者拍到的話,可能我會成為緋聞女主角呢……」
  他坐在對面,帽子圍巾墨鏡以及外套都已被除下,白皙漂亮的臉露了出來,黑色的瀏海垂在眼上。
  他看著?FD眉間有微微褶皺。
  「非要這樣說麼?」他輕輕回了句,感覺到她握著筷子的手指一顫,不覺改口,「你的頭髮,什麼時候剪的?」
  她下意識朝頸脖撫去,一片清涼。失戀就剪髮的習慣,她是一點都改不了。讀書時是長髮及腰,去巴黎後剪了齊肩發,如今,竟縮成了俐落的細碎短髮。
  「是不是很難看?上午在札幌一家很有名的店剪的,本來只是想修一下,哪知……」她放下筷子,喝掉杯子裡的清酒,接著又倒了一杯,再喝光,然後是第三杯……
  「覃南。」他輕輕歎息,拿下她的杯子放回桌上,「你會醉的。」
  有惑人香水味,夾雜著淡淡煙草味,自他白淨細長骨節分明的手指間隱隱飄散。
  心緒,不知為何又紛亂起來。
  來札幌原本只是想散心,她真的想不到竟會遇上他,還被他看到這樣的自己。但此刻,她必須得撐下去。
  她已經告訴過自己,不能再逃走。無論是薛之彬,還是凌旼基。她以後必須面對,所以這一次她不讓自己逃。
  所以,她需要喝酒來令自己勇敢。
  「我不會醉的。」她輕輕抽出手,仰頭又是一杯,「我現在酒量很好。」
  狹長的眼看著她,他想到那晚在Z城的馬路上看到她。
  她流著淚,唱著他的歌。
  然後,他想到了記憶中久遠的午後,她像小狗般乖巧的噌到他腿上,害羞的詢問他來定山溪的時候要洗哪一種溫泉。
  而今,他們就坐在定山溪的某間店內。
  只是在他們中間隔了一條河,能看得見彼此,卻早已身處河岸兩端。
  一瓶清酒飲盡,她雙頰微紅,襯著臉頰兩側細細軟軟的短髮,那股蒼白感似乎減少許多。
  「凌旼基!」她終於開口了,淺棕色瞳泛出微光,「我們還是朋友吧!」她又倒了滿滿一杯,舉到他面前,「我敬你——」她可能有點醉了吧。頭微微的暈,視線裡的他顯得不真實。曾經有一段時間,她每天都把自己關在地下室的房間裡,那兒都不去,就只對著他的照片發呆。忘記吃飯忘記日夜忘記一切,就只記得他的面容。而今,他近在咫尺,面容卻反而模糊了起來。
  蒼白的細指捏著酒杯在他面前微微晃著,他下意識的伸手去握。他的掌心是溫熱的,她的手卻仍舊是冰冷的,她猶如觸電般的抽回手,酒灑了一桌。
  「對不起……」她放下酒杯,開始在背包裡翻找餐巾紙。而旼基卻在這時將本就擱在桌上的紙巾緩緩遞到她面前。
  「原來在桌上,怪不得我怎麼找都找不到。」她衝他笑笑,接過紙巾擦乾淨手,「東西灑了酒別吃了,我們走吧,我請你吃其他的。」
  「覃南。」他喚住已走到移門前的她,看到她臉上的詫異,他溫柔一笑,「沒什麼,只是想說如果要換地方的話,就去吃肯德基吧。」
  【離開,所以不幸】
  10、
  「喏,肯德基!」她將一大袋食物塞入他手裡,隨後在他身旁坐下。他們並不在店裡,而是來到了之前那片樹林。她知道他現在有多紅,無論在哪裡露出面容都會引起混亂。
  他拉下圍巾開始吃漢堡,她看著也覺得有點餓,於是拿出另一個漢堡吃了起來。
  「嗯,味道和中國的差不多,不是說日本人的口味比較淡麼?」她咬一口看一眼,邊吃邊研究,「雖然它又貴膽固醇又高,但比起日式料理,還是這個好吃!」
  他的視線朝她聚攏來,墨黑瞳底流光輕閃,「你還記得?」
  「什麼?」她隨口應了句。
  「沒什麼。」他淡淡勾起薄唇,瞳底的流光逐漸隱去。
  她咬下一大口漢堡,忽而想起了什麼,「你用的哪種牌子的香水?」
  「L.Y,現在代言的那個品牌。」所謂代言人,在簽訂了廣告合約後,在合約期內是無法用其他同類產品的。
  「很好聞。」她輕輕一笑,喝口咖啡,繼續吃漢堡。
  「我現在,很喜歡用香水。」他將漢堡放在一邊,視線落在遠方湛藍色的天際,柳絮狀的淡淡悠雲,在半空飄浮。
  一下午,他們兩個坐在樹林中,慢慢吃完了一大堆肯德基。時而他們會開口聊上幾句,但大部分都是無關緊要的閒聊。他和她就像事先商量好的一般,誰都沒提過去的任何事,就連上周在S城的廣告發佈會,也隻字未說。
  「你還說要吃肯德基,結果都是我一個人在吃。」她吃了漢堡雞翅雞塊薯條還有蛋撻,撐的都有些反胃了。
  「抱歉,最近胃口一直都不太好。」他指指自己鼻尖,示意她鼻上沾到了番茄醬,但她卻不解的看了他鼻子兩眼,然後說道,「我知道你鼻尖很挺啊,怎麼了?」
  他莞爾一笑,白皙漂亮的臉孔如炫開一朵璀璨煙花。
  花樣男子,他一直都是。她看著他的臉,有片刻失神,而他就在這時湊上前為她擦去了鼻尖的番茄醬。
  「覃南,你真的——」他的臉與她只有一個呼吸的距離,她能清楚感受到自己驟然加快的心跳。
  「你真的,一點都沒變呵……」話語宛如歎息,自他唇畔溢出。她赫然站起,摸著鼻子低語,「你直接告訴我就可以了。」
  可能真的是吃太多了,她的肚子開始隱隱的痛。她吸口氣,打算將痛忍下去,豈料這個吸氣的動作卻令疼痛劇烈加倍。
  「嗯……」她捂著肚子彎下腰去。
  「覃南!」他慌忙扶住她軟下的身子。
  她痛的臉色發白,就連開口說話都變成了輕微低呼。那低呼彷彿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截住了他的呼吸。
  「南!」他的臉色變得和她一樣蒼白,「南!南!」
  他在叫她。
  不是覃南,而是南。
  那是記憶中那段最幸福最甜美的時光,她與他,每天都在一起,一起努力學習,一起夢想未來。
  可是,最後,她卻親手拋卻了這種幸福。
  她離開了他,拋下了他。
  那時,他就曾經對她說過。如果離開他,她一定不會幸福的。
  結果,她後來真的沒有幸福過。
  這是,對她的懲罰。
  天昏地暗的疼痛將她包圍,她逐漸在黑暗裡下沉。
  然而,每一次當她感覺要墜落到底的時候,就會有一雙溫柔的手輕撫著她,有溫暖的氣息拂過她的臉頰。
  「沒事的,會好的,你不會有事的……」
  薄薄的軟軟的觸覺落在她額前,帶著淡淡煙草味和薄荷味。
  旼基……
  她緊緊攀住身畔的溫熱。
  旼基,對不起……
  一滴淚水,輕輕自她眼角滑落。
  定山溪診所急救室外的長椅上,裹著黑色圍巾和絨線帽的男子眉頭緊鎖。
  診所很小,此刻幾乎都沒有人。醫生正在裡面救治,兩個護士裡裡外外的進出,每次經過他面前都會放慢腳步,仔細的多看幾眼,然而男子的臉幾乎都被圍巾帽子墨鏡給遮擋了住。
  她們反覆看了幾次,都難以肯定究竟是不是。按正常來說,絕對不可能是他!
  那樣遙遠而非凡的璀璨巨星,只是生活在海報和熒屏上的人物,怎麼可能會出現在這間簡陋而破舊的山間診所?
  【以為的以為】
  看著手術中的紅燈,心中的焦躁不斷擴散。
  醫生診斷的結果是急性盲腸炎,已沒時間送她去札幌市內的大醫院,只能聽從醫生的話,讓她在這裡進行手術。
  雖然醫生叫他放心,說這只是小手術。
  但是他怎麼可能放心!
  覃南!只要一想到她痛苦而蒼白的臉,他就心痛的沒法呼吸——時隔四年,依然是那般鮮明的痛覺。
  煩亂難安,他抽出一根煙。正巧護士經過,忙示意他這裡不能抽煙。他沉默著點點頭,拎起她的背包走到了診所外面。
  他在灰色的圍牆邊來回走著,短短十分鐘地上多了十幾根煙頭。
  林凱曾有次發現他在煩亂時有這樣的壞習慣,於是告誡他煙不可以抽的這麼猛,他也一直都記著,但此刻,除了如此抽煙,他想不到其他舒緩壓力的方式。
  想到林凱,他隨即想起了晚上的雜誌訪談。他開始找自己的手機,卻不知手機早在他抱著覃南送到診所之前就掉落在樹林裡。
  無奈之下,他只能翻找出她的手機。
  手機屏幕是黑的,他嘗試性的點了開機,發現手機有電,上面指示時間為六點三十五分。他撥通了林凱的電話,告訴他晚上的訪談必須取消。林凱在電話那頭叫的翻天響,問他究竟在哪裡,怎麼了!他一概不回答,只是再一次吩咐他取消今明兩天的所有活動,然後就掛了電話。
  電話剛掛,另一個電話立刻插進來,之間連一絲停歇都沒有,彷彿在他通電話時,就一直在連接不斷打來,然後造成了這種連續現象。
  他接聽了。
  「喂,你好!」
  「覃南!」
  兩個聲音同時響起,旼基感覺電話那頭的人愣了愣,而他自己,也愣了愣。
  那是個男人的聲音,喚出覃南兩個字時,語氣裡有掩飾不住的怒氣和一絲極淡的喜悅。
  許久,那人又一次開口,這回是極冷的聲音,「你是誰,覃南呢?讓她聽電話!」
  「抱歉,她現在沒法接聽!」通常,他不會對哪個陌生人用這種強硬的口吻說話。但下意識的,他知道自己在排斥電話那頭的男人。
  那頭,又是片刻沉默。接著,對方掛斷了電話。
  他蹙起眉心,打算重新關機,結果卻收到了接二連三短訊通知,全部都是要求回電的同一個號碼——剛才打來的那個號碼。
  號碼並沒有儲存在手機裡,所有沒有顯示名字。
  但是,他卻突然意識到,這個號碼的主人極可能是覃南關機的理由。
  或許,這也是她突然出現在日本的理由。
  北海道的洋槐之都札幌,青山環繞下的定山溪溫泉。他原以為,那是只屬於他們的夢想之地,就算現在成為曾經,也是不會變更的美麗記憶。
  在樹林見到她時,他心底,曾有一瞬以為她是為了他而來的。
  他以為,在廣告發佈會上聽見她不冷不熱的喊他凌旼基時,他不會再在心底重複這些以為了。
  他以為,就算再次見面,她會失態他也不會。
  ……
  但其實,這些都只是他一個人的以為。
  四年的時光,她並非只是活在一個沒有人的孤島。四年,一千四百六十天,三萬五千零四十個小時,她身邊會出現其他人,其他男人,其他喜歡她或是她喜歡的男人。
  而這一點,自那晚Z城馬路上見到流淚的她之後,他從來都沒有想過。
  他只是,以為著那些自己的以為。

《距離擦肩,距離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