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她開始不懂】
  22、
  半夜,她睡得昏昏沉沉,卻突然聽到門鈴響。一聲接一聲,似乎已摁了很久。她開燈,床頭的鍾指示為凌晨三點二十五分。
  她拉過床頭的睡衣外袍,披在身上跑去門邊。
  「是誰?」大門沒有裝貓眼,她只能發問。寂靜的深夜裡,只有輕伶低婉的聲音流動在空氣裡,外面無人回答。而門鈴聲,也不響了。她只能提高音量,又問了一次,接著把耳朵貼在門板上,聽外頭的動靜。
  門外,悄然無聲。
  她沒來由的一冷,猶豫片刻,還是輕輕拉開了門。
  門外,他雙手撐著兩邊門框,深棕色的眼瞳直直盯著她。彷彿知道她一定會開門,就只是沉默著等待。
  「薛之彬……」她顫了顫聲音,下意識的關門。
  他伸手攔住,擠入半個身體,依舊沉默著看她。寒冷的冬夜,他穿得極少,白色襯衣外面是駱駝絨的風衣,襯衣領口敞開著,胸膛隨呼吸而上下起伏。一股濃濃酒氣和煙味,伴隨著門外的寒意,一點點包圍了她。
  這樣的薛之彬有些陌生,印象中,他總是把自己打理的一絲不苟,無懈可擊的衣飾、髮型,甚至表情。
  「怎麼不接電話?」可能因為喝酒,他的嗓音有些低啞,但仍舊冰冷。
  她低著頭,「很晚了,有什麼事明天——」
  「問你為什麼不接電話!」他一拳擊在門板上,她抓不住門,後退了一步。他反手關上門,將她抵在牆上,「怎麼,沒有回你電話,生氣了?所以後來就故意不接?」他頓了頓,解釋,「我在喝酒,太吵所以沒聽見。」看著她略微蒼白的唇,他皺了皺眉頭,捏住她尖尖的下顎,聲音柔和下來,「臉色怎麼這麼難看!最近是不是又沒好好吃飯?……是不是,想我了?」他俯下唇,朝她的唇靠了過去。
  她一扭頭,推開他,隨後退到客廳裡,「我睡覺時會把手機關靜音。」
  她知道自己心跳的很快,他溫柔體貼的細語幾欲將她擊敗。有那麼一瞬,她很想上前摟住他,然後告訴他,不要再離開她,不要再對她若即若離,不要再看別的女人,從此後只看她!
  可是——那樣做,只會讓她連最後的尊嚴都喪失。
  所以,她開口,「纖纖她在找你。」冷靜到連自己都意外的聲音。
  他勾起唇,冷冷一笑,在沙發上坐下,「怎麼,在向我展現你對朋友的友情麼?你是不是想告訴我,如果不是她,你根本不會打給我?怎樣,在撮合你的好朋友和你的男朋友麼?」
  「不是。」她站在那裡看他,「我幫她打電話,不是為了撮合,而是為了讓她能更快看清你的本性,長痛不如短痛。還有,你已經不是我男朋友,我有新歡了,這一點你上次就該很清楚。」
  「新歡?呵呵呵……」他笑起來,就像聽到一個無稽的笑話,「可據你好朋友那裡得知,你每天除了上班就是回家,連個聚餐都沒有,更別說是和男人約會了!覃南,你真的以為,這種謊話能騙到我麼?」說著,笑容漸漸斂起,「不過,你該慶幸你說的只是謊話!如果那是事實,你以為這些日子你會過得如此安穩?」
  她身體一僵,一個念頭劃過,「難道,你接近纖纖,只是為了……只是為了套問我的事?」
  他點頭,「覃南,其實你很聰明的。」
  她不可置信,「薛之彬!你以為你在幹什麼!調查我?這種事為什麼不找私家偵探來查!你有的是錢,何必玩弄她!!」
  「玩弄?」他刷的來到她面前,「只是和她吃飯喝茶,也算玩弄麼?覃南,你這麼看我?在你眼裡,我永遠都是以前那個花花公子,甚至連自己女人的好朋友都不放過,是不是!」他怒了,因為她的猜忌。
  「不是麼?」東京那一幕,還有在巴黎的那些事,還不夠證明麼?她看著他,突然好迷惑,難道那些,都還不算過分?
  「覃南!」他的手指深深掐入她手臂,那眼神就快要把她吞下去,「你以為——為什麼和你在一起這麼多時間,我都沒有碰過你?你以為,是什麼理由,可以讓我那麼尊重你自己的意願!……現在,你居然說我玩弄你的好朋友!莫名其妙!你覺得那個時纖纖很漂亮麼,我薛之彬什麼樣的女人沒見過,會對你的朋友下手!?我只是約她出來吃飯喝茶,我要清楚瞭解你到Z城後的每一件事,但是我不想去雇私家偵探查你!有哪個男人會去查自己的女朋友?我這樣做,錯了麼!她自己去誤會,去想像,就變成我在玩弄她了?」他沒想到自己會如此憤怒,她一句帶著輕視的「玩弄」,將他至於何地?
  他拉過她的脖子,貼近他的臉。
  纖細的頸脖,細膩的觸感,這些日子他幾乎每天都思念著。他不來找她,只是想給她足夠的時間和空間,他以為不給她壓力,她可以好好的想清楚,但結果,竟換來這些!
  「覃南,假如你從未信任過我,當初何必答應和我在一起!」
  丟下深深一瞥,他放手,轉身離開她的公寓。
  靜謐的深夜,她怔在客廳裡許久,任憑寒冷的空氣侵蝕著她的身體,直入她的心。
  【變裝】
  23、
  冬雨,一直延續到第二天,仍是那麼淅淅瀝瀝的不大不小。
  整個上午覃南都躲在十層的辦公室,她當然知道纖纖在找她,只是她不知道該說什麼,該怎麼說。她以忙為理由,拜託外間的接線員任何電話都別接進來。手機更是早早的關了丟在包裡。
  而這樣做的結果,是導致許少海氣勢洶洶的踹開她辦公室的門!
  「我說你,怎麼回事!怎麼現在搞得比我還大牌?電話不接,又關機!是不是想我炒你魷魚!」他一把將她揪起,接著拎起她的包,就把她往外拖。他一路罵罵咧咧,看的其他同事眼珠都快掉出來。
  快到電梯前的時候,碰到了時纖纖,原來她打不通電話正著急,於是親自上來尋人。沒料卻見創意總監這副模樣拖著覃南,嚇的連話都沒說,眼睜睜看著他們進了電梯。
  覃南舒了口氣,覺得許少海出現很是時候,不過這個感激心態,在他拖著她來到M&S後消失殆盡。
  她給丟到了六層攝影棚裡面,隨後一大幫人上來揪著她進入化妝間。
  尤澧正在裡面擺弄衣架上的衣服,看到她又是一把揪著拖了過去,接著幾件衣服砸過來,她被兩個女孩子塞入更衣室。
  「喂……請問……那個……等一下……啊!你們怎麼脫我衣服!?」更衣室裡發出覃南低低的呼叫,尤澧在外面笑歪了腰。
  從行這麼多年,從沒見過誰換衣服是被如此趕鴨上架的。
  兩個女孩子動作很麻利,不一會便拉著覃南來到化妝台前交給尤澧。他用夾子固定住她前額的細軟瀏海,接著拿出洗面奶,就要往她臉上抹去。
  「停——」覃南嚇的攔住他的手,「到底……要做什麼?」
  「化妝啊!」有很多人一起回答她。
  「可是——」她還要掙扎著問些什麼,麥暉已黑著一張臉往裡探,催促他們抓緊時間。看到覃南一張素顏,表情還有些呆,不由瞪了她幾眼,叫她好好配合。
  見覃南被嚇住,尤澧立刻扳過她的臉,飛快開始行動。
  覃南戰戰兢兢的坐著,只感覺那雙塗著藍色指甲油的纖細手指在眼前來回閃動。尤澧的確不虧為頂尖級的造型師,只是十五分鐘,便打理出靜淡娟柔、獨立自主的都市女子形象。高光眼影配合黑色眼線以及淺粉色唇彩,再加上充滿柔和感的淺粉色路肩上衣和黑色收腰寬腿褲,尤澧對他的作品顯然很滿意。
  她被帶到攝影棚燈光下,幾台攝像機對準了她。
  然而只是片刻,她便被重新拉回化妝間責令換造型,然後看見麥暉朝尤澧壓低聲音說了幾句,尤澧的眉頭緊跟著皺起,但他還是點了點頭。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裡,她的妝容和衣飾一變再變,或成熟撫媚,或簡單清純,又或休閒清爽,個性時尚,還有憂鬱另類……她的短髮也時而細軟貼薄,時而蓬亂誇張,時而被硬度喆哩弄的根根上翹。覃南重複做著換衣、修改妝容、進攝影棚幾個動作,只感覺自己被整的淒慘無比。
  只可惜,折騰了半天,仍不見麥暉滿意,他的臉已黑到極點,整個攝影棚都充斥著壓迫與□感。
  尤澧在她面前來回走動,時而停下細看她幾眼,無論覃南怎麼問,他一概當沒聽見,只猶自沉思。赫得,他一把拽過她重新定妝,而最後,他為她戴上了黑色的筆直假髮,髮長及腰,質地極好,隨她的動作如絲綢般披瀉而下。
  「終於知道是哪裡不對了。」尤澧站在她身後,看著鏡中的她,「覃南,你不留長髮真的有點可惜了。好,帶去給麥暉看!」
  柔和燈光下,覃南在麥暉勒令下拿起一旁準備好的小提琴,架上,開弓。優美而低回的輕幽曲調,自她指尖流淌而出。可能是因為臉上淺淡的妝容,可能是因為冰藍色的細帶收腰雪紡紗裙,也可能是因為在燈光下閃著流光的絲綢長髮,總之,這一次鏡頭裡的覃南很不一樣。
  在她週身,彷彿圍繞著一股名為憂的氣息。
  麥暉知道,他找到他所想要的感覺了。
  「很好!」麥暉的眼角隱隱透出笑意,吩咐一旁的工作人員,「召集相關人員,我們需要開會!」
  會議地點在三十層,也即是半露天式會客廳。
  廳內,落地玻璃窗緊閉著,中央空調徐徐送著暖風,但覃南還是感覺透心的冷。原因無他,只因那條冰藍色的細帶收腰雪紡紗裙麥暉下令不准換掉。看著她在空調下不斷跺腳的可憐樣,尤澧脫下羊毛開衫披在她身上。
  她立刻穿好並一一口上鈕扣,「看到我這副被整慘的可憐樣,你是不是好心告訴我一下被整的原因呢?」
  尤澧托著下顎看她片刻,眼底有種她難以看懂的光芒。片刻後,他伸手幫她理著微亂的黑長髮,纖細指尖好幾次有意無意的劃過她臉頰。她有些想躲,又覺得那樣似乎不太禮貌,於是只得微僵著身子站在那裡。
  門口傳來腳步聲,她側頭,是林凱、旼基、許少海,以及周靜。
  幾人的表情都有些微怔,目光集中在尤澧停留在她發間的手指上。接著,周靜有些曖昧的笑了。旼基的視線鎖在她身上,不知是否是她的錯覺,那白皙的漂亮臉龐在瞬間緊繃了起來。
  【天空之城】
  她別過頭,走去沙發前,在唯一的單人沙發上坐下。尤澧坐在她左側沙發,他身旁是許少海和林凱。右側沙發是凌旼基與周靜,她正微笑著湊到凌旼基耳旁說些什麼,表情燦爛明媚。就像六月天氣一般的變臉,他微笑著回了一句,隨後轉頭看她,墨黑的漂亮眼瞳微帶深沉。
  胸口無端的悶,她不自在的拉拉裙邊,卻被人從沙發上拎起。她回頭,是麥暉。
  「誰讓你坐的?」麥大導演又一張欠他錢不還的黑臉,「衣服脫了,去落地窗那裡拉琴!」
  事到這裡,曉是她為人再和順,也忍不住開口,「麥導演,那個……整人是不是也該結束了?我都被整了一下午,午餐都還沒吃——」
  「誰有空整你!快點給我把外套脫了去拉琴!」
  礙於他發火的模樣太過恐怖,覃南只得急忙去解羊毛開衫的扣子,哪知太著急一縷頭髮被反而被纏了進去。
  「小心!」隨著磁性的嗓音,散著淡淡香水味的手指撥開她的手。覃南抬頭,凌旼基的臉近在咫尺,她幾乎可以感覺到他的鼻息,熟悉的感覺,惑人依舊。
  她順從的讓他幫忙,卻不覺間別過了頭。
  看著這兩人靠近時明顯的異樣氣流,除了周靜,其他幾人都不覺得意外。
  林凱和許少海早就心中有數了,麥暉不管閒事,尤澧面無表情。
  只有周靜,愣愣的盯著凌旼基與尋常不同的柔軟眼神,陷入自己天馬行空的猜測與想像。
  等她回神時,對方已拿著小提琴站去了落地窗旁。
  「哪一首?」她側過身,淺棕色眼瞳落在敲打著落地玻璃的雨絲上。
  「我要聽《蔚藍海》男女主角分離的那段戲,曲子你自己選,只要讓我們在場的人都有這種感覺就可以了。」麥暉合上劇本,在單人沙發上坐下。
  就在周靜疑惑不解時,覃南卻只靜靜回了一個字,「好。」
  心臟,在劇烈跳動。她不知道面對他的接近,自己為何還會有這種感覺。只是,她不喜歡,真的不喜歡這樣的自己。
  這不是個好現象,他早不是她的他,他是所有人的他。過去的就該拋卻,就算最近避免不了接觸,令她回憶起很多過往,她也該會控制自己的思緒。她已是個成年女人,不再是當年那個幼稚的女孩。
  他們之間所有的一切,早在四年多前的那個深秋由她親手劃上句號。
  無論多美的過往,早就化成了煙霧,飄散而去。
  她輕輕閉上眼,開始了分離的旋律。
  24、
  第二學年開始後,旼基變得更加忙碌,除了打工和課程之外,他還去參加各種試鏡會。藝術大學對學生實踐方面放的很鬆,認為只要本人有能力,並不損害學校形象,大可接拍任何廣告與電視電影。
  雖然電影戲的學生通常都要到三年級才開始四處試鏡,但對於旼基來說,如果能早得到工作,無論在經濟方面,還是反對他的家人方面,都會來的比較好。
  自去年他順利考入藝術大學後,他和家人之間的關係緩和不少,只是他父親仍抱著反對態度,並依舊拒絕一切經濟支持。用他父親的話說,既然你執意選擇這一行,那麼就用你自己的能力向我證明你的選擇並沒有錯!
  因而,他身上背負了比別人更重的壓力。那一陣子,他真的很消瘦,本就尖的下巴變得更加削薄。
  很多次深夜她從夢中醒來,發現客廳仍亮著微黃的小燈。她心疼他,可是除了在身旁默默支持他,她什麼都做不了。每次,他試鏡失敗,回到家總是很沮喪。他不知道自己哪裡出了問題,明明已經做到最好,卻得不到任何機會。
  他開始習慣在陽台上悶悶的抽煙,因為經濟的局限,他抽的並不多。但她看著還是很心疼。
  「南,我是不是太高估自己了?」蒼穹之下,他墨黑的瞳幾乎要與濃濃夜色融為一體,「從十六歲開始,我就一直夢想著當演員,拍電影。我學跳舞、唱歌,甚至走模特步,可是……我是不是真的沒有這方面的天份?」
  「旼基……」看著那揪心的憂傷,她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麼。片刻,她想到什麼,匆匆取來了小提琴。
  她拉得是久石讓的《天空之城》。
  「與那部動畫片本身沒有關係,我只是單純的感覺這是一首很憂傷的樂曲,很適合現在的你我。」她的話,伴隨著低婉優美的旋律輕輕飄揚,「……相戀的情人,終有天走到了盡頭,不是不愛,只是無奈。分開,痛苦而艱難的選擇,只是,對於這時的他們,已不可能再攜手走下去。深埋在骨髓裡的關於對方的一起,從此刻開始卻要永遠抹去。他們必須努力將對方忘記,終其這一生,都沒法再在一起。錯過了愛,錯過了彼此,便錯過了這一生。」她淺棕色的眼瞳,輕輕漫上眼淚,「旼基,如果我們分開,請你一定要忘記我——」
  「你說什麼!?」他驚愕著拽住她。旋律頓時停止,她緩緩勾起唇角,朝他吐吐舌頭,「剛才我的演技棒不棒?是不是嚇了一下,以為我真的要和你分開?」
  「你——」他又是一愣。
  「有人曾說,讓壞心情變好的最快方法,是為對方製造一個極其悲傷的絕望心境。然後再讓他跳脫出來,會讓對方瞬間感覺壓力變輕!如何,效果好不好?」她抱著琴,加深了笑容。
  「傻瓜,你嚇死我了!」那段淒楚無奈的旋律,再加上她的話,竟連他都給騙了。他抱緊她,輕輕吻著她光潔的前額,「答應我,以後都不要再拉這首曲子了,憂傷到令人絕望……南,除非我們分手,否則一輩子都不許再拉這首曲子!」
  「那你說,以後,我會有機會再拉這首曲子麼?」她仰起頭,如此問。當時的她,只是如每一個戀愛中撒嬌的女孩一般,問一個明明知道不可能,卻還是想聽回答的問題。可是,當時的她,又如何想得到,在未來,這首樂曲會變成他們最終的離歌。
  「當然不會,我絕不會讓你再有機會拉這首曲子。」當時的他,亦如每個戀愛的男孩一般,給了她絕對的回答。他將懷裡的女孩抱得更緊了些,「南,我不會讓你離開我,更不會讓你有機會對別的男生笑,拉琴給別的男生聽。你是我的女朋友,一直都只會是我的。」

《距離擦肩,距離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