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嫦貴妃的膳牌不再被皇上翻動,而皇上卻從此日日上皇后的坤寧宮,再無虛夕以後,最先樂壞的人便是瑜皇太后了。
而原本在內廷傳得沸沸揚揚的謠言也頓時沉寂了下來,往後不管桑朵那走到哪裡,都有灼灼的目光盯著她的眉眼和身子瞧,大家都在猜測,皇后到底什麼時候會受孕?
夜靜更深,萬籟俱寂。
坤寧宮內只亮著幾盞羊角燈,桑朵那和霽媛兩個人肩偎著肩坐在暖炕上,各捧著一碗八寶面茶和點心當消夜吃。
「嫂子,我問問你,洞房花燭那夜,你……疼不疼?」霽媛剛問完在宮裡唯一的手帕交,還是忍不住羞紅了臉。
「疼。」桑朵那想也沒想就回答。
「真的!很疼嗎?」霽媛驚怕地眨了眨眼。
「嗯,心好疼。」桑朵那看她一眼,忍不住噗哧笑出聲來。
「笑什麼?」霽媛的臉更羞紅了,只差沒有埋進碗裡。
「我知道你要問什麼。」桑朵那撞了一下她的肩膀,笑著悄聲說。「我和皇上那夜在一起時,是不會太疼啦,可是每個人的狀況應該是不一樣的,我不知道你跟艾剎……疼不疼?」她故意逗弄霽媛。
「討厭、討厭!」霽媛嬌羞地輕斥,耳朵紅得快要滲出血來似的,少女的一顆芳心被桑朵那攪得意亂情迷。
「那天跟皇上提了艾剎的名字,不知道皇上有沒有放在心上,過幾天我會再跟皇上提一提,你不用太擔心。」桑朵那很瞭解霽媛對未來的婚事忐忑不安的心情。
「嗯。」她感激地點點頭。「反正艾剎帶兵去剿喀喇罕了,暫時也回不來。」
「你說艾剎帶兵去剿喀喇罕!」桑朵那還是第一次聽見這個消息,震驚不已。
「是啊,九哥跟我說的。」霽媛口中的九哥是霽華,他們都是同父異母,但感情很好的兄妹。
「是什麼時候的事?公主知道嗎?」桑朵那心急地問。
「艾剎出兵快一個月了,是皇兄派他出兵的,不過九哥說,皇兄這麼做非常不智,艾剎留在京裡可以保護他,但是他卻派他遠征蒙古,會讓他的處境變得危險。」霽媛把所聽到的一五一十說出來,她並不清楚喀喇罕是桑朵那的滅族仇人。
桑朵那慌亂、不安極了,國家大事離她很遙遠,也複雜得不是單純的她所能瞭解的,她不懂霽威為何那麼做?
「宮門要上鑰了,公主要回宮了。」霽媛的貼身宮女秋菊在外面低聲提醒。
「今兒皇上會來嗎?」霽媛轉臉問桑朵那。
「應該不會,因為我的月信來了,敬事房會告訴皇上,所以皇上大概會留在養心殿批摺,不會來了。」桑朵那無奈地苦笑了笑。「月信來了就表示我還沒受孕,唉,想不到要受孕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別想太多。」霽媛輕攏她的鬢角,笑著安慰。「皇兄現在天天到坤寧宮來找你,你就是想不受孕也很難了。」
「真是那樣就好了。」桑朵那煩惱地歎口氣。「皇上說,能給他生皇子的人只有我一個,讓我覺得壓力可真大呀。」
「皇兄真這麼說?」霽媛好驚訝。
「是啊,所以我得努力地生,不能讓皇上輸給歷朝先帝爺。」桑朵那唇畔泛著甜蜜嬌羞的微笑。
霽媛凝視著桑朵那,她臉上流露出來的柔情與滿足,令她好生羨慕,從小一起長大的皇兄,性格就像白玉般溫潤、縝密、高尚,本質也如白玉,遠觀清冷高潔,但是一旦有人日日以肌膚體溫貼身盤摩時,便能使他潤澤生采。
而如今使皇兄潤澤生采的人就是眼前熱情明媚的桑朵那了。
她怔忡地想著自己的未來,不知可有桑朵那這般幸運的婚姻。
「公主,要回宮了嗎?」秋菊再一次提醒。
「替我打賞坤寧宮裡的大小太監,本公主今天要睡在坤寧宮裡,誰都不許到外頭多嘴去。」霽媛當下決定。
霽媛話才剛說完,桑朵那立刻熱情地猛點頭。
「好哇好哇,我們可以聊個通宵不睡,真好。」
兩人正開心地說著,外面忽然傳來太監的通報。
「皇上駕到!」
「哦……你們一天不見面都不行啊!」霽媛叉著腰,跺腳,故意擺出吃醋的樣子。
桑朵那臉一紅,一雙水汪汪的杏眼情不自禁地飄向門口。
霽威一身便裝,大步走進來,一屋子宮女太監請安的請安,拜倒的拜倒。
「原來是六公主在此,怪不得這麼熱鬧。」霽威打趣地說。
「皇兄快回去,今天嫂子是我的。」霽媛抱住桑朵那的腰,仰頭哼地一聲。
「小丫頭。」霽威走過去,捏了捏她的臉頰。「我今天來是有正事的。」
「什麼正事?」霽媛收起玩笑之心,正色問道。
霽威看向桑朵那,微微一笑。
「蒙古的戰事傳回捷報,喀喇罕已戰敗稱臣了。」
桑朵那猛地震顫了一下,驚喜激動地凝視著他,緊咬著下唇,眼中閃出晶瑩的淚珠。
他與她定定相望,看著她頰畔喜極而泣的淚水,臉上帶著若有似無的笑意。
「不過,傷了艾剎這一員大將,讓朕很不甘心。」
霽威接下來的這句話嚇白了霽媛的臉,她一聽「殤了艾剎」,踉蹌一步撲倒在霽威身上,抱住他的手抖瑟地問:「皇兄,艾剎死了?」
霽威呆了呆,看見霽媛和桑朵那慘白的臉色,頓時明白是她們聽錯了他的話。
「是受傷的『傷』,不是那個『殤』。」他解釋清楚,心中十分狐疑這兩人為何對艾剎如此關心。
兩人一聽,頓時大鬆一口氣。
「公主,幸好艾剎沒死,過陣子你就能見到他了。」桑朵那開心地脫口就喊。
「你什麼時候認識艾剎的?」他驚疑地看著霽媛。
霽媛臉一紅,羞怯地偷偷瞟了桑朵那一眼。
桑朵那會意,把霽威往旁邊一拉,悄聲地對他說:「公主對艾剎頗有好感,要是璃太妃請皇上指婚時,皇上能不能把公主指婚給艾剎?」
「什麼!」他睜大眼睛看著她們,原來桑朵那會關心起艾剎這個人全是因為霽媛的緣故,他顯然是多心了。
「哎,糟了!」他脫口低喊,突然想起了艾剎不久前給他的奏摺裡曾經提到過自己的婚事。
「什麼事糟了?」霽媛一顆心提了起來,和桑朵那驚疑地互望。
「好妹妹,艾剎已有妻室了,他在給朕的奏摺裡提到過,當他凱旋回京時就要完婚了。」他看著霽媛愈來愈蒼白的臉色,心中十分不忍,卻又不得不說。
「那怎麼辦?公主怎麼辦?」桑朵那激動地大喊,滿屋子繞圈圈。
「好妹妹,你想想看有沒有什麼人是你也看中意的,皇兄定會替你作主。」他拍著霽媛纖弱的雙肩,盡可能撫慰她。
霽媛悲哀地瞅著他好一會兒,緩緩垂下頭,眼淚倏地顆顆墜地,她猛然旋身,拔腿就往坤寧宮外衝出去。
「公主!」桑朵那驚喊著,正要追出去時,被霽威扯住。
「別追,我這個妹妹在傷心難過時,最不希望有人看見。」
桑朵那怔然呆立,想著傾訴心事的少女容顏,想著狂奔而出的纖瘦背影,想著想著,她忽然覺得好難受,忍不住撲進霽威懷裡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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驛道兩旁萬頭攢動,擠滿了想一睹將軍風采的百姓們。
艾剎騎著雪白的駿馬,臉上掛著榮辱不驚的淡笑,在十二騎身穿黃馬褂的御前侍衛護從下,朝巍峨的午門行進。
霽威緩緩從午門正門走出來,親自迎接他同赴御花園的慶功宴。
五十餘桌酒席擺滿了干鮮果品和水陸珍饈。
霽威帶著艾剎一同坐上寶座,接受王公貝勒和眾大臣們敬酒。
觥籌交錯,眾官員一個個喝得面熱耳酣,霽威雖然對前來敬酒的王公貝勒僅淺嘗一口回敬,但幾杯下來,也已有了些許醉意。
「你的傷勢好多了嗎?」霽威微笑地問艾剎,一邊喝些熱湯消減一些酒意。
「好多了,多謝皇上關心。」艾剎欠了欠身回答。
一個面目清秀的太監前來替他們斟滿了酒,又退了下去,艾剎忍不住多看了太監一眼,覺得這個太監的眼神銳利得令他不舒服。
「他叫李歡然,太監叫這個名字,相當少見吧。」霽威發現了艾剎的異樣,低聲說道。
「皇上知道這個太監的來歷嗎?」艾剎總覺得他看起來很不尋常。
「查過了,他的家鄉鬧乾旱,全村的人都死光了,他怕活不下去,所以進宮當了太監。」這些是榮安稟報給他的資料,就不知道這些資料有沒有作假了。
艾剎不動聲色地觀察李歡然,見他忙著將酒壺添滿,試毒的太監用銀針在他捧的酒壺裡探了探,銀針沒有發黑,顯示這壺酒無毒,觀察了他半晌,一時也看不出他究竟有什麼地方古怪。
「今天這場慶功宴,肅中堂也來了。」霽威面色平靜地說。
「怎麼不見肅中堂前來向皇上敬酒?」艾剎微怒。
霽威冷冷一笑。「所以他心中並沒有我這個皇帝。」
「臣的屬下打探到豐台大營有異常的蚤動,正在密切觀察當中。」艾利以酒杯遮掩,用只有霽威聽得見的音量說道。
「嗯,最近宮裡有種說不上來的詭異氣氛,養心殿裡當值太監時常輪換,宮裡的侍衛首領也多了很多步軍衙門的人,這意味著朕已身陷羅網中了。」他微瞇著眼,冷然望著筵席中與王公貝勒敬酒的肅格。
「皇上,臣私下派了十幾名心腹部屬混入筵宴裡,隨時保護皇上的安危,既然臣已回兵部,定會嚴加整頓健銳營和步軍營這些禁軍。」
「朕信任你。」霽威朝他舉杯。
「謝皇上。」他先乾為敬。
兩人亮了亮喝乾的酒杯,相視一笑。
宴席中的肅格突然站起身來,舉杯高喊。
「臣率領眾大臣敬皇上一杯,祝皇上龍體健康,聖壽無疆!」
眾官員紛紛起立,一齊舉杯高喊。
「祝皇上龍體健康,聖壽無疆!」
霽威緩緩站了起來,李歡然正欲上前替他斟滿酒杯時,忽然一個不慎跌跤,摔落了酒壺,把壺內的酒全灑光了。
後面的太監立即又送上一壺酒過來,由李歡然捧上來斟滿。
霽威冷睨了李歡然一眼,他垂眼看著地面,捧著酒壺的雙手平穩,沒有顫動,表面上看起來與平常無異,但是他卻發現李歡然的睫毛不住地輕顫。
這酒恐怕有毒!
他面無表情地盯著杯中晃動的琥珀色液體,這液體中混入了什麼?砒霜?鶴頂紅?
他冷冷地勾起唇角,好一個狡猾的老狐狸,利用這樣的場面,讓他在群臣百官面前進退兩難。
這一遲疑,艾剎立刻感覺到了,他正想開口代霽威飲下這杯,但霽威立刻以眼神制止他。
如果這杯酒有毒,那就以毒攻毒吧。
他陰鷙地盯著肅格,淡淡地挑釁一笑,在群臣百官面前仰頭一飲而盡。
霽威只將酒含在口中,並沒有真的喝下肚去,當他發現這口酒灼燙得好像吞進烙鐵時,就知道這酒確實有劇毒,而且絕非一般的單純毒藥,他隨即一口吐出來,但毒酒已經很快灼傷他的喉嚨和口舌了,吐出來的這口毒酒夾雜著鮮血,血絲沿著他的嘴角流淌下來。
艾剎大驚失色,倏地站起來,將酒杯朝石壁擲去,混在筵宴中的禁衛軍迅捷地在酒席外圍站定,等候指令。
「肅格……謀……逆……」霽威狠狠地直指肅格,猛地一陣嗆咳,他雙手捂往口,血絲從他指縫間不斷滲出來。
「所有的人統統不許動,一個也不許走脫,誰想離開都格殺勿論!」艾剎厲聲大喝,由自己和十二名御前侍衛立刻將霽威層層保護住。
忽然有凌亂急促的腳步聲自四面八方傳來。
艾剎愕然看見肅格的臉上現出一絲獰笑,頓時明白接下來將面臨一場激戰了。
「把李歡然綁起來!」他回身向御前侍衛下令。
「他死了!」
艾剎沒空細看,霽威發紫的臉色令他心亂如麻,當他聽見腳步聲愈來愈密集時,立刻怞出懷中的信號炮,點燃引信,信號炮迅即射向高空。
霽威一時找不到茶水可以漱掉口中的劇痛,殘餘在口裡的毒性發作,尖銳的痛楚直衝腦門,他渾身震慄不已,冷汗淋漓。
老狐狸,這酒中的毒下得還真重,如果他真的一口喝進肚去,只怕當場就會七孔流血而死了。
不,他絕不能褕!
看著雙手駭人的鮮血,聽見尖銳刺耳的廝殺聲,無數人影在他眼前急速晃動,所有的景物慢慢變成了慘灰的顏色,他的眼神渙散,逐漸失焦,眼前模糊的景物漸漸地由灰到淺黑到深黑——然後,他就什麼也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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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痛楚中甦醒,霽威恍恍惚惚地看見柔暖的燈光,看見一雙腫似核桃的淚眼,看見養心殿的層層紗帳,相信自己應是還在人世間,只清醒一瞬,就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幽暗中,彷彿看見父皇慈愛地坐在床畔,柔聲告訴他要忍一忍,他在夢中痛喊,父皇,為何要立兒臣為王?父皇的眼眸似悲似喜,柔聲說父皇愛你,天下子民愛你,你會是個好皇帝……
父皇的面貌模糊了,他醒了又睡,睡了又醒,不知道在黑暗中過了多久,才漸漸恢復意識,漸漸看清楚了始終守候在床榻前的那張憔悴的臉。
「皇上,要不要喝點水?」桑朵那用銀匙沾水潤濕他的嘴唇,雖然他的意識總是不清,從不回答她的問話,但她還是每天用最溫柔的聲音對著他說話。
霽威看著她散亂的髮髻,紅腫的雙眼,尖瘦的下巴,還有焦慮沉鬱的神情,這是他冗長得彷彿醒不過來的昏迷中,最渴盼見到的容顏。
她是他生命中永恆的光亮。
「你……瘦了……」聽見自己沙啞粗嗄的聲音,他忍不住皺起眉頭。
桑朵那渾身一震,驚怔地睜大雙眼。
「皇上,你清醒了?完全清醒了?」她屏息地,不敢相信。
「嗯。」他一出聲,喉嚨就干竭得像火在燒,他示意桑朵那拿紙筆過來。
桑朵那跳起來,團團亂轉,眼淚不受控制地拚命狂掉,她嘴裡忙顫抖地喊著:「紙筆呢?紙筆在哪兒?快拿來!」
養心殿頓時起了蚤動,太監宮女們找紙的找紙,找筆的找筆,欣喜若狂地捧到床前來。
霽威拿著筆,微顫地寫著:「我昏迷了多久?」
「半個多月。」桑朵那拚命擦拭著眼淚,感謝上蒼沒有從她身邊奪走他。
「御醫怎麼說?」他又寫。
「除了喉嚨灼傷的地方留下疤痕,會影響一點聲音以外,其他的傷口癒合以後就沒有大礙了,哎呀,好煩,眼淚怎麼擦不完啊!」她好氣流不停的眼淚,害她不能好好看清楚霽威的表情。
霽威微微地一笑,拿起她手中的絲絹,替她擦眼淚。
「你很害怕吧?」他寫下這一句。
這句話崩解了桑朵那這些日子以來強撐的情緒,她顫慄地哭出聲來,撲進他懷裡,失控地泣喊。
「我好怕,我真的好怕,我好怕會失去你,我已經失去父汗和額娘,不能再失去摯愛的人了,那會讓我發瘋的,在城隍廟以為自己要死了的時候,也沒有像現在這樣害怕過……」
霽威用虛弱的雙臂回擁她,吃力地在她耳畔啞聲低語。
「別怕……兩次我都死不了……可見真命天子是當定了……我還要等你給我生一堆皇子呢……」桑朵那仰起臉,凝視著他,他的唇邊漾著恬靜安適的微笑。
「只要你好好活著,要我生一百個皇子給你都行!」她帶淚又帶笑地喊。
「一年生一個,得生到一百多歲,那豈不是成了老妖精了。」
桑朵那掀了掀長睫,笑不可抑。
「喔,好痛——」霽威才輕笑一聲,就不禁發出慘叫。
桑朵那親暱地靠在他肩上,兩人又噗哧一聲大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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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陽光炙烈。
病體初癒的霽威,沐浴濯發,悠閒地躺在廊下,風乾濃密的黑髮。
桑朵那坐在一旁輕哼著蒙古歌謠,溫柔地梳理他的頭髮,慢條斯理地編結成辮,然後在辮梢繫上綴有白玉小飾的明黃絲條。
她看見銀秀捧著一碗藥佇立在牆側許久,大概是不想打擾他們。
「皇上該吃藥了。」她把玩著他的辮梢,輕笑著說。
霽威坐起身,深深吸一口氣,大大伸個懶腰。
銀秀忙移步過來,跪下,高高捧起藥碗呈上。
霽威仰頭一口氣就把藥喝光,然後拿起藥碗旁的醉梅丟進嘴裡。
「銀秀。」他見銀秀起身要退下,出聲喚住她。「你可曾聽到太監私下談論起李歡然這個人?」
「有,聽御茶房的人說,李歡然原是個讀書人,太監裡頭難得有如此溫文儒雅又出口成章的,因此總管太監覺得他來侍候皇上比誰都合適,所以把他從御茶房調來了養心殿,誰也沒想到,他竟然是肅中堂派來暗算皇上的人。」銀秀把聽來的照實說了。
「一個讀書人,為何肯淨身?」霽威蹙起眉,無法瞭解是什麼原因使一個男人放棄當男人。
「什麼!」桑朵那愕然低呼。
「聽說肅中堂不知將他心愛的女人怎麼了,所以李歡然不顧一切聽命於肅中堂,願用他的命換他愛人的命。」
霽威震動了,桑朵那也震住了。
「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銀秀退了開去。
霽威見桑朵那一臉又吃驚又感動的神情,忍不住笑了笑。
「朕知道你在想什麼,我會叫艾剎去查一查,若真有這名女子,朕會好好安置她。」
「皇上不恨李歡然?還要安置他心愛的女人?」她怔然,幾乎不敢相信。
「他是身不由己,在殺朕時也許是痛苦的。」他幽幽一笑。「朕很明白那種身不由己的感受。」
桑朵那驀地投入他懷裡,用盡全部的力量抱攬著他,對他的愛排山倒海地洶湧而來,她前所未有地愛著他,她很高興她所愛的男人雖然尊貴卻不是個辣手無情的人。
「既是這樣,皇上對嫦貴妃必然不會深究了。」她放心地說。
霽威眼眸倏地一沉。他聽說當他昏迷不醒時,嫦貴妃尋死了幾次都被宮女救下,他明白那只是她的生存手段罷了,他一直都很清楚她私下常與肅格傳遞消息,有關他是「天閹」的謠言也是自她的栩坤宮傳出來,這樣一個狡獪的女子,他根本不想留在後宮。
父皇生了九個皇子,殤了四個,他的三個哥哥和一個弟弟殤得不明不白,處在深宮裡的人都心知肚明,這四個早夭的阿哥,是爭房之寵下的犧牲品。
他怎能留下這樣的女子,成為未來皇子們的潛在威脅。
「朕會善待她,不會殺了她的。」他淡淡說道。
「幸好。」桑朵那如釋重負地鬆一口氣。「璃太妃一直來求我替嫦貴妃求情,聽皇上這麼說,我也好向璃太妃交代了。」
霽威輕輕撫著她的頭,沒有接口,心中已暗下決定,要把嫦貴妃貶為庶人,遣返原籍,讓她嫁入尋常百姓家了。
「今天陽光真好,要不要四處走走?」她依戀著他的臂彎,甜柔地問。
霽威點點頭,牽起她的手,慢慢走出養心殿。
天空一絲雲也沒有,陽光照在橙黃色的琉璃瓦上,映出一片耀眼金黃的燦亮。
他的目光緩緩掠過銅鶴、日晷……
「這是多少人覬覦的皇宮,多少人想當這座皇宮的主人,可是又有多少人知道那張龍椅不好坐。」他感慨地說。
「純金打造的椅子硬邦邦的,肯定不好坐。」桑朵那點頭同意。
霽威白了她一眼。
「噯,別生氣,開玩笑的,我當然知道龍椅上有鋪厚厚的墊子嘛。」她格格地笑挽著他的手。「不過那張龍椅只有你能坐,那個霽善壞透了,他要是當上皇帝,一定民不聊生,大家都這麼說。」
「大家?哪個大家?」他微微蹙眉。
「就是那些阿哥、公主呀,皇額娘也是那麼說。」
他這才想起在養傷的這些日子,母后一次也沒有到過養心殿探望他。
正疑惑地想問,忽然聽見不知何處傳來了陣陣祈福鑼聲。
「那是什麼聲音?」
「皇額娘下旨,要宮裡所有的差役人等日日要為皇上燒香祈福,所以那應該是太監宮女們誦讀佛經的聲音。」她深深望著他震動的神情,期待他接下來的反應。
「皇額娘如今在哪裡?」他的聲音柔軟了,也充滿了感情。
「她在慈寧宮的佛堂裡,我們一起去。」
桑朵那欣喜地牽起他的手,在法器鏗鏘、抑揚頓挫的誦經聲中,朝慈寧宮快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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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寧宮佛堂中,木魚篤篤,香煙繚繞。
霽威和桑朵那透過宮門,看見瑜皇太后燃上幾根藏香,雙手合十,在釋迦牟尼佛像前祝禱,口中唸唸有詞。
「佛祖啊,求您讓霽威活下來,只要霽威能活,此生平安順遂,我願意終生虔心禮拜佛祖恩澤……」
「這段日子裡,皇額娘天天都在佛堂裡拜佛,一步也沒出去過,反反覆覆念的都是那些話。」桑朵那悄聲地說。
霽威的心靈感到前所未有的撼動,這一生他除了給她冷眼,半點溫情也不肯多給,怎堪她如此全心全意的對待?
他默默凝視著她的背影,一件素淨的旗袍,全身上下卸盡了所有的髮飾纓絡,髮髻上沒有了釵環,他這才驚見她的黑髮中已生了斑斑白髮。
她在用她渺小的力量與天地抗衡,願意向佛祖傾付終生,來換回她的愛子,如果不是親眼看見,他永遠也測不出她對他情感的深度。
他從來沒有那麼真切地感受過她的愛,年少跋扈的心漸漸消蝕,化成了深深的愧悔。
總認為坐上金龍椅便等於是坐上了刀山火梅,時時要提防陰謀詭計,刻刻須留意善惡忠奸,身邊雖圍繞千萬人,但真心的卻沒幾個,原以為當了皇帝便要忍受孤獨寂寞一輩子,但是此刻望著跪立佛祖前的虔敬背影,還有身邊那一雙深情凝注的眼眸,他深信這一生絕不會孤單寂寞。
握緊了桑朵那的手,他帶著愉悅的表情,微笑地說:「陪我一起進去。」
桑朵那緊緊反握住他,綻開一朵明亮灼燦的笑。
「兒臣給皇額娘請安。」他帶著桑朵那雙雙一同跪下。
瑜皇太后吃了一驚,回頭看見他們兩人跪在身後,急忙起身拉起他們。
「你怎麼出來了!病才剛好,萬一招了風就麻煩了!」她憂心地碰碰他的手,碰碰他的臉,旋即節制地縮回手,生怕惹惱他似的。
霽威主動伸手握住她,小心翼翼地牽著她坐下,自己則在她腿邊跪下。
「皇額娘,兒臣全好了,不會有事的,您大可放一千萬個心,您不到養心殿看我,只好我自己來看皇額娘啦!」他雙眸含笑,帶著點撒嬌的味道笑望著她。
瑜皇太后睜大眼睛,不能置信地看著霽威,當她怔愕地望見桑朵那鼓勵的眼神,倏地明白了,明白的瞬間,她難掩激動的情緒,欲哭欲笑地伸出手,顫慄地輕輕撫摸霽威的臉。
這是這麼多年來,她第一次能好好地撫摸自己的愛子。
「好,太好了,額娘好高興……」她激動得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只是一逕揩去順頰滑下的淚水。
桑朵那看著這一幕,眼睫上也不禁閃著淚。
「來,孩子,這是額娘誦念過一百零八遍金剛經的朝珠,你日日戴著上朝,佛祖一定會降吉祥於你。」瑜皇太后將一串珊瑚朝珠戴在霽威頸上,慈愛地說。
「謝皇額娘。」
他捻著朝珠,一滴淚悄悄落在心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