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斜斜照著一幢華麗軒昂的宮殿,屋瓦上染血般的殷紅。
房慶緒自領兵替齊國攻下魏國都城之後,迅即帶著十幾名侍衛,連夜滅了魏王一家百餘口人的性命,親手殺了魏王。
魏王的寵妾魏姬,是房慶緒唯一深愛過的女人,自十年前被魏王橫刀奪愛後,便始終對魏王懷恨在心,原想藉此戰役擄走魏姬一償宿願,卻不料,魏姬是個性情剛烈的女人,寧死不屈。
房慶緒因得不到魏姬而怒發如狂,親自指派房揚古前來察看已遭血洗的魏宮,並下令一旦發現活口,立刻格殺勿論。
他——房揚古,齊國大將軍房慶緒的獨子,雙目靈俊,眉似刀裁,身下的坐騎是匹黝黑晶亮的大宛寶馬,一身烏黑色的甲冑及黑色的斗蓬,他的出現,恍若在淒艷的霞光中濺上一滴濃墨般,更增添一股莫測神秘的氛圍。
房揚古勒住馬頭,靜靜立在這幢慘遭滅門的魏宮前,天,不知什麼時候陰了。
秋雲漠漠,涼風颯颯,房揚古瞥一眼殷紅的屋瓦,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
本性凶殘的爹,生性深沉冷酷且工於心計,一心地想把他磨練成另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房慶緒,這一次將他派到魏宮,不過是想讓他瞭解,想與列強爭奪江山,殺戮是避免不了的,尤其是戰場上的對手,更必須殺得片甲不留,免除春風吹又生的後患。
他幽幽歎了口氣,翻身下馬,將大宛寶馬拴在宅前的榕樹旁,領著十二名侍衛,進入「魏宮」清整屍骸與財物。
這幢宮殿樓閣亭榭,雕樑畫棟,樹木成蔭,郁茂蔥籠,可惜如今血跡斑斑,屍骸四散,陰森可怖至極,令人不禁毛骨悚然。
房揚古倒怞一口冷氣,回頭吩咐侍衛。
「把屍體收拾了,有手腳不全的,都得湊完整了再入棺,聽清楚了嗎?」
「是!」侍衛們應聲,逕自辦事去了。
房揚古眉心微擰,慢慢地繞過花園,朝魏宮正殿走去。
一踏入魏王的寢房,看見魏王及魏王后相擁慘死的景象,他別開臉,轉到另一間偏殿去,偏殿裡有個年輕少婦,面朝下,以跪倒的姿勢趴在青石地板上,在她身下,流著一攤暗紅色的血。
少婦微微露出半邊臉,細緻的臉龐淡淡晝過一道柳煙眉。
房揚古愣了愣,早就聽說魏王有個艷名遠播的姬妾,想不到容貌真的這般絕美,能讓殘暴的爹念念不忘的魏姬,一定就是她了。
可惜紅顏薄命。
他的目光幽地一暗,正想轉身離開,赫然發現魏姬窈窕纖瘦的身體竟微微顫動著,這個發現令他大吃一驚——莫非魏姬還沒死?!
他撩開斗蓬,蹲下身來探了探魏姬的鼻息,她沒有呼吸,渾身也早已冰冷僵硬了,但身體卻何以顫抖個不停?
他疑惑地將半跪著的魏姬放倒,驚見魏姬懷中竟藏匿著一個小女孩,小女孩渾身沾滿了魏姬的血,雖然因魏姬的庇護而逃過一劫,但似乎受了過度的驚嚇,滿臉驚懼之色,拚命顫抖個不停,他幾乎可以聽見小女孩牙齒打顫的咯咯聲。
房揚古感到既震驚又意外,他盯著這個僥倖存活下來的小女孩,小女孩正抬著闇黑的眼瞳驚惶地瞅著他,小小的臉上沾染著幹掉的褐色血跡,模樣可憐兮兮。
能讓魏姬拚死保護的小女孩,身份必然是魏國的小公主了。
他緩緩伸出右手,捏住小女孩的咽喉,只消一用力,這個小女孩必死無疑——
小女孩不知道他的意圖,突然間哭出聲來,小手緊緊攀住他的手腕,驚恐地哭喊著:「救我娘……救我娘……」
房揚古心口一震,手掌不由自主地轉向她小巧的臉龐,輕輕撫了撫,低低地說道:「妳娘死了。」
小女孩又圓又大的漂亮眼睛毫無神采地看著他,淚水靜靜地滑下面龐,她已經大到能瞭解死所代表的意思了。
她撲到魏姬身上,小手捧著魏姬雪白嬌美的臉,哽咽地、哀哀地哭叫著:「娘——別死啊!娘……」
房揚古擔心她的哭聲引來侍衛,急忙摀住她的嘴,壓低聲音警告:「別哭,外面還有人,千萬不能讓人發現妳還活著!」
小女孩的眼淚滲入他的掌心,她緊緊抱住他的手臂,怞怞噎噎地:「你是好人……是來救我的嗎?我娘說……只要我逃得了……就會有貴人相助……你……便是那個貴人嗎?」
房揚古怔住了,他哪裡是她的貴人,他可是滅了她的國家,而且還是殺她全家的仇人的兒子。
他咬咬牙,本不該讓她活命的,卻因一時的惻隱之心而不忍殺她,現在聽了她的一番話,更加下不了手了。
珠玉般的眼淚自她眼眶中滾滾落下,他凝視著她無邪清亮的雙眼,憐惜之情油然而生,他在心底發出輕輕的歎息,若當真要救她,只能悄悄留在府中教養,萬萬不能讓爹發現她的真實身份。
他自腰間怞出汗巾,替她擦拭臉上的淚水,柔聲輕問:「妳今年幾歲?」
「八歲。」
「叫什麼名字?」他淡淡一笑。
「魏嬰。」
「魏嬰……」他沉吟著,低聲對她說:「從現在開始,妳不能姓魏,今後若有人問妳叫什麼名字,妳就答姓樓,名嬰,切莫再提起舊姓,聽明白了嗎?」
魏嬰吸了吸鼻子,乖巧順從地點點頭。
房揚古伸手將她攬進懷裡,抱了起來。
「現在。我必須把妳藏在斗篷內偷偷帶出去。妳要緊緊抱住我,沒有我的命令,不能鬆手也不能出聲,否則會有危險,懂嗎?」
「懂。」她極認真地應了聲,然後乖乖地張開雙手抱住房揚古壯碩的胸膛,兩腿環跨在他的腰上。
房揚古一手穩住她,一手拉著斗篷將她遮蓋住,一路快步走了出去。
他若無其事地穿過花園,經過兩名侍衛,沈聲地吩吋:「我先回府,一切打理完畢後向我回報!」
「是,少將軍!」
房揚古大踏步地走出「魏宮」大門,縱身上馬,飛馳而去。
魏嬰將臉貼在溫熱堅硬的胸膛上,聽著房揚古大如擂鼓的心跳聲,咚咚地震著她的耳膜,這種堅實的感覺與娘柔軟的懷抱截然不同,但卻一樣令她感到安心和放心,她十分相信,這個被稱為少將軍的人,一定是娘召喚來保護她的人。
她會牢記娘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一定要活下來!
一路上的疾馳狂奔,顛得魏嬰頭昏目眩,當房揚古抱著她下馬時,她幾乎無法站穩,搖晃了一下便跌倒在地。
房揚古扶住她,忙問:「怎麼了?不舒服嗎?」
魏嬰怯怯地看了他一眼,搖搖頭,聲細如蚊。「我……有點餓……」
房揚古一笑,摸摸她的頭說:「先把妳洗乾淨以後再吃飯好嗎?」
魏嬰點點頭,跟著房揚古走進一個窄小的矮門,裡面有個院落,晾曬著一排又一排的衣服,房揚古牽著她的手避開洗衣服的丫鬟,悄悄帶進一間小小的暗室裡。
「妳乖乖在這裡等著,我去命人燒熱水來,別到處亂跑。」房揚古說完,轉身便走了出去。
魏嬰躲在窗戶邊,看著房揚古對洗衣服的丫鬟說了幾句話,丫鬟趕忙鑽進冒著熱氣的小屋子裡,舀了一大桶熱水提出來,回頭又去打了一桶井水。
魏嬰悄悄打量著四周陌生的環境,感覺上和自己家的下人房很像。
房揚古兩手各提一桶水走回小屋,看了魏嬰一眼,又走出去扛進一個大木桶,然後把冷水、熱水倒進大木桶裡,調出合適的溫度來。
「自己能洗嗎?」他笑問著。
魏嬰雖然才年僅八歲,但娘已教過她男女授受不親的道理,她想了想,輕聲說:「我還不會自己洗頭髮,讓那丫頭幫我可好?」
「妳沾了一身的血,萬一傳出去,讓人知道我帶回一個渾身是血的小女孩,妳的身份很容易就會暴露了,反正也只是洗頭髮而已,不如由我幫妳洗吧。」他笑著捏了捏她的下巴。
魏嬰還是個不解人事的孩子,天真地回答他:「我聽見有人喊你少將軍,將軍不是只會打仗嗎?怎會替人洗頭髮?」
「我就是唯一會的那一個,試試不就知道了。」房揚古揚了揚眉,動手拆下魏嬰的髮飾,魏嬰蹲下來,乖乖地低著頭讓他洗。
他一開始洗,魏嬰就直嚷嚷起來。「哎,眼睛進水了……少將軍經一點,你扯痛我的頭髮了……唉呀!耳朵進水了,好難受……」
房揚古邊洗邊笑個不停,一陣混亂,好不容易終於洗好了,他拿起毛巾替她洗了洗臉,當他將魏嬰臉上的血污擦乾淨了以後,不由得怔住了——
魏嬰白淨的雙頰上染著玫瑰般的粉紅,小巧玲瓏的鼻尖配上豐滿可愛的紅唇,一雙圓溜溜、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閃動著慧黠的神采,或許承襲了母親的絕色容顏,天生下來就是個活脫脫的美人胚子,說不定長大之後,會較她的母親更美了!
魏嬰見房揚古緊盯著自己的臉,不安地問:「少將軍怎麼了?我臉上有什麼怪東西嗎?」
「沒有。」他失聲一笑,由衷稱讚著。「我只是沒想到妳會是這麼漂亮的小姑娘。」
魏嬰烏黑的眼珠溜溜的轉了轉,噗哧一笑。「任誰見了我都會這麼說,連少將軍也不例外,不過,我覺得最美的人是我娘……」
她忽地頓住,不再往下說,雪白的牙齒緊咬著下唇,眼圈微微地紅了起來。
房揚古感到驚詫,她竟能強忍著不讓眼淚流下來。
他發現魏嬰是個敏感心細的孩子,小小年紀就已有王室閨女的風範,加上經歷了這場重大的變故,讓她比同齡孩子多了一分沉著與堅強。
他不免有些擔心和顧慮,救了魏嬰,會不會衍生出不必要的麻煩來?
凝望著魏嬰粉嫩細緻的容顏,淚水盈於眼睫,她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卻被自己的父親奪走滋養她的雨露和泥土,未綻放便要枯萎?
如今,能養活她的,只有他了。
「洗澡吧,水快冷了。」他放輕了聲音,顯得格外溫柔。「我去叫丫頭拿衣服來給妳換上,還有,記住我說的話,不管是誰問起妳的身世,都別說出妳爹娘的身份來,就說妳爹娘死於戰火,我見妳可憐,所以將妳帶回府裡來,這樣就行了,其它什麼話都不必多說。」
魏嬰仍然咬著唇,忙不迭地點頭,幼小的心裡雖然不懂身為魏王的女兒有什麼地方不對,但隱約也能感覺得出自己目前處境的危險,眼前她無人可靠,只有依賴少將軍了,少將軍說什麼,她都只能從命。
房揚古拍了拍她的臉頰,低歎一聲,轉身走出小屋,順手拉上房門。
魏嬰發呆了好一會兒,茫然地動手脫衣服,當她瞥見衣服上沾染著娘的血,心狠狠地一揪,剎那間,眼淚奪眶而出,她抱著衣服戰慄地蹲下來,昨夜所經歷過的恐怖與驚悸全一湧而上,她開始思念起溫柔慈愛的娘,淚水崩潰了,不能遏止地痛哭出聲,她細細地、悶悶地低位著——
「娘——妳現在在哪兒啊——娘——」
十五歲的小丫頭阿喬捧來了自己小時候穿的衣裝,交給了房揚古。
「少將軍,府裡沒這麼小的孩子,給誰穿的呀?」她好奇地問。
阿喬自六歲起,就進了房府為奴,乖巧懂事,聰明伶俐,有點傻大姊的個性,從來也不懂得與其它丫頭爭寵,房揚古因此挑上她照顧魏嬰。
「阿喬,下午我從街上撿回來一個小女孩,叫『樓嬰』,父母親都死了,我瞧她十分可憐,所以把她帶進府裡來,往後,她就跟著妳了,該做些什麼全交給妳來調教,行嗎?」房揚古淡然說道。
「少將軍太見外了。」阿喬在與英武俊朗的肩台古對話時,一向是脹紅著臉的。「既是少將軍的吩咐,奴婢一定會好好照顧她,說調教可就不敢當了。」
房揚古點點頭,瞥了一眼小屋,接著說:「妳先進去幫她換好衣服,我回去了,有什麼需要再來見我。」
「是。」阿喬點點頭,回身朝小屋走去。
房揚古若有所思地看著阿喬走進小屋內,心裡不禁暗暗苦笑,爹要他前去魏宮永絕後患,想不到自己卻擅自留下魏王的女兒,若被爹知道了,會有什麼後果?
他很瞭解自己容易感情用事的性格,與貪婪暴虐的父親大不相同,父親以陰險狡詐的手段謀得齊王駕下大將軍之職,他雖然一向不屑於父親的作為,但卻擺脫不了被他躁控的命運。
「少將軍,原來你在這裡,我總算找到你了。」他的貼身護衛房雲奔進下人房。一看見他,便舒了口氣。
「什麼事?」房揚古說道。
「侍衛從魏宮中運回許多珠寶玉器,大將軍請你到大廳過目,挑選合適的珍寶敬獻給齊王。」房雲說。
房揚古聽了有些反感,冷冷地應了聲。「知道了,走吧。」
阿喬跨進小屋,看見魏嬰正泡在大木桶裡,她仔細看了一眼魏嬰,情不自禁地低呼出聲:「妳長得可真漂亮!」
魏嬰衝著阿喬微微一笑,從大木桶中站出來,態度落落大方。「我叫『樓嬰』,妳是替我送衣服來的嗎?」
「是啊。」阿喬抖開一塊乾布,替魏嬰擦乾身體,她看見魏嬰腹部有顆血紅色的痣,形狀就像血滴一樣,驚奇不已。「好特別的痣喔!」
魏嬰聳了聳肩,笑說:「從出生就有了,但我不喜歡,醜得很。」
「怎麼會?我倒覺得挺好看。」阿喬替她穿上淡青色的短衣布裙,好脾氣地說著。「我叫阿喬,少將軍把妳交給我來照顧,以後啊,妳不管吃、喝、拉、撒、睡都跟著我,什麼都不必躁心。」
阿喬帶點粗俗的話讓魏嬰不禁噗哧一笑。「阿喬姊,妳這人說話真有趣。」
「我才不有趣哩,人家都說我傻頭傻腦的。」阿喬大剌刺地。
「我不覺得傻。」魏嬰由衷地說。「我就喜歡妳說話的樣子,好親切。」
阿喬這個人就是一根腸子通到底的個性,天真率直,心裡想到了什麼,嘴巴就說什麼,喜也罷,憂也罷,都能在她佈滿雀斑的臉上看得清清楚楚,為了魏嬰這一句真心誠意的話,她便眉飛色舞了起來。
「妳是第一個說喜歡我的人,我真高興,往後要是誰敢動妳一根汗毛,我一定打得他哭爹喊娘,哦!」
魏嬰一聽,又是格格的笑個不停。
阿喬也陪著傻笑了一會兒,看著地上一攤髒兮兮的衣服,想也沒想,便蹲下去就著洗澡水搓洗起來,神經大條的她,根本沒注意到沾染在衣服上的是血,一徑對著魏嬰說話:「妳叫『樓嬰』呀?幾歲了?」
「八歲,阿喬姊,妳呢?」魏嬰蹲在她身旁看她洗衣服。
「十五歲,可比妳大多了,聽少將軍說,妳爹娘都死了嗎?」
魏嬰點點頭,抿著嘴「嗯」了一聲。
「別怕,阿喬姊的爹娘也早就死了——」阿喬把衣服丟進水裡抖了幾下,一邊安慰著她。「我是給將軍夫人撿回來的,而妳呢,是讓少將軍撿回來的,我們倆算得上一對患難姊妹哩!」
「少將軍已經有夫人了嗎?」魏嬰歪著頭,眨了眨眼睛問。
「不是,將軍夫人是少將軍的娘,是少將軍的爹、大將軍的夫人,妳聽明白了嗎?」阿喬沒念過什麼書,說起話來欠缺層次條理,不過,像繞口令的幾句話也還是讓魏嬰聽懂了。
魏嬰好奇地追問:「少將軍叫什麼名字?」
「房揚古。」阿喬柔聲念著這個名字,臉色無限嬌羞。
魏嬰不懂阿喬的少女情懷,只是單純地覺得奇怪,爹是魏國的君王,卻為何不曾在宮中見過這名少將軍。
「我怎麼沒聽過魏國有姓房的少將軍?」她疑惑地問阿喬。
阿喬微微一愣,努力地想了想,然後把自己平時聽了來,卻又不太明白的話說給魏嬰聽:「妳年紀小,可能不知道魏國已經被齊國滅了,我們也是剛從齊國臨淄搬到魏國的大梁來,大將軍是齊王派來鎮守魏都大梁的守將,我們都是齊國人,妳是魏國人,當然不曾聽說過大將軍和少將軍的名字嘍!」
魏嬰聽得一知半解,焦急地繼續追問:「阿喬姊,從此真的沒有魏國了嗎?這是為什麼?那我又算是什麼人呢?」
魏嬰的問題直趨核心,阿喬不敢告訴她,魏都大梁正是被房大將軍攻下的,萬一魏嬰死於戰火的爹娘說不定正是死於大將軍之手,魏嬰情何以堪呢?
「哎呀,妳現在不就是齊國人了嗎?現在所有的魏國人都變成齊國人啦,將來其它的人也統統都會變成齊國人喔。」阿喬天真率直地說。
魏嬰聽得不甚明白,但是她終於能瞭解一點,少將軍為什麼會警告他不能說出舊姓的原因了,一旦說出她姓魏,齊國的人一定會殺了她,因為她的爹是魏國的君王,她曾依稀聽爹說過——「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萬一爹有什麼不測,身為他子女的人也難逃株連的命運,而自己如今的處境,一定就是這樣了。
但是,身為齊國人的房揚古少將軍,又為什麼要救她?這一點,魏嬰卻是怎麼也想不明白。
「少將軍呢?」魏嬰一心想找他問個清楚。
「走了,可能是見大將軍去了。」阿喬將洗好的衣服扭干,搭在手臂上,一手牽著魏嬰朝外走,見魏嬰一臉茫然之色,也不知該如何安慰一個小孩子,只好舉自己現成的例子給她聽。「我當初進大將軍府那年,也和妳一般大,我是很認命的,上頭交代我洗衣打水、侍候大將軍和夫人,我都拚了命去做,為了活下去,什麼不能幹?妳最好什麼都別多想,日子久了,也就習慣了。」
魏嬰看著阿喬把洗好的衣服披在衣架上,蹙著眉問:「我也得做這些嗎?」
「當然嘍。」阿喬心無城府的對她笑說。「別擔心,剛開始妳先幫著我就行,妳畢竟還小,累壞了妳,我對少將軍也不好交代呀!」
「阿喬姊——」魏嬰低低說:「我不會洗衣服,能不能派給我彈琴擊築,或是吹蕭鼓瑟的工作,我娘只教過我那些——」
「啊……」阿喬呆了呆,大為吃驚。「原來……妳是大戶人家出身的,怪不得細皮嫩肉,和我們就是不太一樣,不是阿喬姊不願意幫妳,只是在我們這種下人房,誰有資格去做那種風雅的事。我看,妳還是先學怎麼打水好了,什麼彈琴擊築、吹蕭鼓瑟啊,那是上等人才做的事,妳沒別的選擇了,明白嗎?」
魏嬰緊咬著唇,直視著地面,不動也不出聲。
「在這種地方,妳可千萬不能使性子,尤其在專管我們奴婢的阿靈姊面前更是不能,一定要記住。」阿喬拍了拍她的頭,鄭重叮嚀著。
魏嬰也沒認真聽她說些什麼,自顧自地問:「少將軍還會來看我嗎?」
阿喬躊躇地看著她,不知道該怎麼說才能讓她明白。
一個年紀稍長的艷色女郎走進院落裡來,阿喬見了,立刻拉著魏嬰低下頭,恭謹地叫了聲:「阿靈姊。」
阿靈潑辣伶俐的眼神在魏嬰身上轉了轉,狐疑地問:「阿喬,這是誰?」
「她叫『樓嬰』,是少將軍撿回來的。」
阿靈皺起了眉頭,嫌惡地咕噥著:「撿個這麼小的回來,能做多少事?」說罷,把懷中抱著的一堆褥、被、枕、帳丟向井旁,冷冷地說:「這是夫人房裡的,趁著天熱好洗。」
阿喬忙將打水桶丟進井裡,一邊故意使喚魏嬰給阿靈瞧。
「樓嬰,趕快打水上來,別愣在那兒了。」
魏嬰不曾打過井水,不知道該運用巧勁,只是一味使用蠻力把桶子拉上來,桶子剛拉到井口,手臂的力氣就全用光了,還沒來得及伸手去接,桶子就從她手中撲通一聲掉落井底,繩子迅速刷過她的手心,瞬間磨下一層皮來,她痛得倒怞一口氣,人朝後一仰,跌坐在地上。
阿喬嚇得急忙扶起她,驚慌地問:「怎麼樣了?傷得怎麼樣了?妳是不是傻瓜呀,桶子掉下去的時候,就要趕快把手放開的呀!」
魏嬰覺得委屈,一邊吹著手心,一邊無助地滴下淚來。
「妳在旁邊坐著看我洗吧。」阿喬體貼地扶她坐下。
「饒了我吧——」阿靈的聲音揚高了八瘦,冷眼瞪著魏嬰,刻薄地說道:「少將軍把妳撿回來可不是讓妳當少將軍夫人的,擺什麼架子?別笑死我了,要不要我派幾個丫頭來服侍妳呀,『樓大姑娘』——」
魏嬰睜大了眼睛,憤怒地回瞪著阿靈,在今天以前,還沒有人敢對她如此無禮放肆的。
她氣得跳起來,指著阿靈罵了回去:「妳也不過是一個大丫頭罷了,有什麼了不得的,有朝一日我要是真當了少將軍夫人,第一個先砍掉妳的頭!」
阿喬登時嚇得臉色發青,急忙摀住魏嬰的嘴,迭連聲地替她解釋。
「阿靈姊,小孩子的話聽不得,妳別和她一般見識。」
阿靈冷哼一聲,臉色陰沉了下來。
「敢情妳仗著自己的命是少將軍救回來的?小小年紀就這般囂張,我倒要看看妳有什麼本事能活到砍我頭的那一天!」話一說完,便旋身走了出去。
阿喬的表情驚恐得如見蛇蠍,她搖撼著魏嬰小小的肩膀,氣急敗壞地嚷著——
「我不是曾告過妳,無論如何都不能在阿靈姊的面前使性子嗎?妳可好,居然還敢威脅她,妳不想活了是不是?」
「怕什麼,就算我不是少將軍救回來的人,憑她一個大丫頭,有什麼本事亂殺人;更何況,我還是少將軍救回來的人呢,她又焉敢動我?」魏嬰不以為意。
「什麼殺不殺人,她哪裡會殺人,光整死妳就夠了,而且……而且……」阿喬突然紅了臉,欲言又止。
「而且什麼?」魏嬰奇怪地問。
「曖呀,不管妳懂不懂,反正阿靈姊曾經和大將軍『好』過幾次,萬一哪天大將軍收她當姬妾,咱們不就完了嗎?每個奴婢都擔心會這樣,所以沒人敢得罪她,妳這下子是自找死路了!」
魏嬰因為不懂那層厲害關係,所以一點也不害怕,反倒安慰起阿喬來。
「我娘說,我只要能活下來就有貴人相助,我娘說得真準,今天我就遇見少將軍和妳這兩個貴人,有機會,妳帶我去找少將軍,我去求他讓我當少將軍夫人,這樣咱們就不用怕那個阿靈了。」她聳聳肩說,笑得天真燦爛。
阿喬聽了她的童言童語,忍俊不住,大笑出來。
「少將軍今年十八歲,怎麼可能娶妳這種小女孩,你們差了十歲哩,更何況,少將軍匹配的對象肯定是各國王室之女,說不定這兩年就有成親的機會了,妳一個八歲的小女孩能和他成親嗎?這種孩子氣的話說給我聽就算了,可別到處說給別的丫頭聽,明不明白?」
阿喬絲毫不以為意,只當魏嬰的話是童言無忌,便旋身開始打水洗那些小山一般高的被褥。
「是嗎?」魏嬰卻認真思索了起來,她想得其實不深,只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長大,少將軍難道不能多等她幾年嗎?
她支著頤,看著右手磨破皮的手心,平時,娘非常保護她的手,都說她的一雙巧手,生來就是為了彈琴吹蕭用的——
她的胸口酸楚地發疼起來,不管怎麼樣,她得找少將軍問個清楚,是不是在將來的日子裡,她都必須和阿喬姊一樣,每天得做這些粗重的工作?
少將軍明明知道自己是魏王的女兒,還會這樣待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