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武勒盤腿坐在臥榻上,雙臂環胸,表情有些倨傲,眼神卻十分複雜。
  月箏跪坐在他的身旁,像犯了錯等待處罰的孩童,又情不自禁擺出小女孩的純真嬌態癡看著他俊挺的側臉,手指則有意無意拉扯著臥榻上的長毛毯。
  武勒忍不住瞟她一眼,她立即回以一個甜甜的笑容。
  打從在溪谷旁武勒知道真相以後,就板著臉不再說話了,然後一路帶著她回到營區,直到一個時辰後的現在,他還是悶聲不響。
  只要她在他的身邊,他從來都不會完全不看她、不理她,也不嘴臉她說話,但是這一回她知道他是真的生氣了。
  「武勒……」
  她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袖,戒慎地低著頭。
  武勒歎口氣,無奈地看著她。
  要他完全不看月箏、不理月箏,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他只生了不到一個時辰的悶氣就投降了。
  「所以,大王根本連碰都沒有碰過你了?」
  他終於打破沉默,月箏也終於鬆了口氣,知道他終於氣消了。
  沒錯,這是真相。
  「我離開營區隔日就來了癸水,進宮之後成了我的護身符,渤海國君便碰不得我了。」她輕聲解釋。
  在溪谷旁,武勒看見手上染著血時,以為是渤海國君用粗暴的手段傷害了她,所以憤怒地大喊著「我要殺了他」。
  她急忙跟他解釋清楚,那是她的癸水,並不是她受了多大的重傷。
  當她告訴他,癸水已經來好幾日時,他的表情就變得異常古怪。
  「既然如何,大王是怎麼『佔有』了你?」
  然後,她驚慌的眼神證實了他的猜測。
  「我來了癸水,你怎麼還生氣?」十足是賭氣的口吻。
  「你明知道我不是氣這個。」他無力地歎氣。「為什麼要騙我?看我痛苦很有意思嗎?」
  「幸虧我來了癸水,否則,渤海國君也不會放過我的。他會玩弄我,就像玩弄我的那些同伴們一樣。」她悶悶地別開眼。
  武勒凝視著她,輕歎一聲。
  「你沒有遭受到他的羞辱,我當然很高興,但是你沒必要騙我。你讓我信以為真,你不知道我有多痛苦。」
  「我當然知道,我只是想要你感受一下我那些同伴的遭遇。我幸運地有了你,但她們沒有遇到一個可以救她們的人。」
  她抱住他的手臂,輕輕解釋。
  武勒深深蹙起眉頭。六個美麗的弱女子身首分離的畫面,他永遠都無法從腦海中抹去。
  「你不希望我為大王效忠,所以才會故意激怒我。」他的語氣輕柔得像是十分無奈。
  「因為我很生氣你要為他攻打天朝,畢竟他在我眼中與禽獸無異,而你這樣一個手擁重兵,威猛如獅、虎的大將軍,我眼裡的英雄,竟要為一個禽獸效忠,你知道我有多心痛嗎?」
  武勒微揚下巴,似笑非笑地睥睨著正義凜然的月箏。
  「我是你的英雄?」他只挑了他愛聽的重點。
  「你是我的英雄。」她羞澀地吻了吻他的臉頰。「可是我卻是你的禍水。」
  「誰敢說你是禍水?」簡直是找死!
  「人家不會在你面前說,但在背後一定會這樣說我。」飛遙副將甚至連當著她的面都不客氣地這樣說了。
  「你不是禍水,你是我的美人,這叫英雄難過美人關。」
  在寧靜的氣氛下,他的低語格外溫柔。
  「武勒,如果可以跟你在一起一輩子,一定會很幸福。」
  她淺淺漾開笑靨,懶洋洋地倒進他的懷裡。
  「即使不愛我,也會覺得很幸福嗎?」
  飛遙傳達她所說的那句話,始終是他心中的陰影。
  「為什麼會這樣問?」月箏微愕地看著他。
  「沒什麼。」武勒自嘲地笑了笑。
  他不想聽月箏親口說出「不愛他」的話,那樣的殺傷力會比由飛遙轉述還要強烈百倍。
  月箏沒有深思,她以為武勒一定明白她對他的情意,因為她已經表達得那麼清楚明顯了。
  「武勒,三日後,你真的會帶兵出戰嗎?」
  她擔憂地捧著他的手,撫柔著他修長手指的骨節。
  「兵馬都在我的手上,若不發兵,大王一定會認為我有叛國的心思,而且,他把你賞賜給我了。國君的君令,武將不能不從,否則就是通敵叛將。」他深深地擁她入懷。
  「如果事情的發展必須如此,那……你能不能答應我,不要屠殺百姓,不要趕盡殺絕?」她把臉頰貼在他的心口上。
  「好,我答應你。」
  「還有,不要把我留在這裡,我要與你同行。我不會成為你的負擔,我只是無法忍受太長的時間見不到你。」她柔聲央求。
  「我正想問你,你願不願意與我同行。」
  他的目光柔和,唇角染著笑意。
  「我當然願意!」她開心地抱緊他的頸項。
  回應她的,是他熾熱的吻。
  ***
  隔日,武勒帶著月箏同騎一匹馬出營,清亮的馬蹄聲穿過草原,漸行漸遠,最後停在山腳下一處寸草不生之地。
  月箏被武勒抱下馬背,她驚愕地看著眼前一大片焦黑的土地、荒棄殘破的營帳、支離破碎的旗旛,甚至還有慘不忍睹的屍骨。
  看著眼前這片慘狀,她的心潮起伏不定,渾身不由自主的顫抖。
  「這是什麼地方?」她不知道武勒帶她到這裡有什麼用意?
  「看到旗旛上的字嗎?」武勒指著破爛的大旗,平靜地說:「這裡原來是天朝的營區,是被我帶兵殲滅的,一夜之間死傷數千人。」
  月箏深深吸進一口乾燥的空氣,呆滯良久。
  「為什麼要帶我來這裡?」她很不安。
  「我想告訴你,這就是戰爭的殘酷。當年天朝血洗邊城時,比這個慘況要殘酷十倍,如今我看見這片景象,心中會感到愧疚。」
  月箏溫柔地環抱住他的腰,抬頭仰望他。
  「兩國交戰了幾百年,這樣的殺戮歷史一直不斷重演,所謂的豐功偉績和輝煌大業都要靠血來寫下,我只覺得累了。」
  武勒輕輕環住她的肩,遙望著遠方皚皚白雪覆蓋的連綿群山。
  「你不想……出兵了嗎?」她愕然。
  他淡淡一笑。「我昨天想了一夜,試著找了一個兩邊能夠維持一陣子和平的方法。」
  「真的?你想到了嗎?」她好高興。
  「我想了一個計策,就盼對方能與我配合了。」他聳肩笑了笑。
  「什麼方法?快告訴我!對方是誰?」月箏笑得好開心。
  「你往那裡看。」他指著前方的谷地處,對她說:「那裡是天朝邊境軍隊的紮營處。」
  月箏隱約看見營帳錯落在山谷中。
  「你說的對方就是他們?」她好驚訝。「兩邊不是都視對方為死敵嗎?這要怎麼配合?」
  武勒微微一笑,從腰囊中取出一塊用渤海國文字書寫的布帛,然後卷在箭頭上,拿起鐵弓搭箭,瞄準谷地一座營帳,用力拉滿弓,疾射出去。
  武勒的臂力驚人,在渤海國是一等一的射箭高手,這一箭射得又遠又准,引起了營帳一陣小蚤動。
  「好了,我們走吧。」
  他將她打橫抱起,放上馬背。
  「就這樣?」月箏困惑不已。
  「後天就知道結果如何了。」
  他笑了笑,用力一勒馬韁,策馬離去。
  「不能先告訴我嗎?」她的胃口被高高地吊了起來。
  武勒只是笑著,什麼都不說。
  三天後,就在軍隊整軍完畢,五萬血氣方剛的精銳騎兵吶喊著誓死效忠渤海國時,後方的糧草營寨突然被敵軍偷襲成功,全部澆上了油放火燒,轟地一聲,一片火海吞噬了一切。
  雖然沒有人員傷亡,但渤海國五萬騎兵沒有了糧草,兵馬根本發不動。
  這場損失過於巨大,渤海國君氣得大病一場。
  在一片究責聲中,只有月箏知道,是武勒自己把己方軍隊的糧草情報交付給敵人的。
  當武勒為自己的騎兵向朝廷要求糧草時,渤海國君只一味的究責,要拿武勒懲處。
  就在此時,天朝邊境守將派兵運來了幾十車糧草,解了武勒的燃眉之急。
  對於對方的「配合」,武勒十分滿意。
  原本即將掀起的一場戰爭,就在武勒一聲「退兵」令下,平靜落幕。
  半年後
  太陽從東方升起,緩緩穿透雲層,柔和地照射著一望無際的草原。
  一大群的羊兒錯落在草地上,異常寧靜祥和。
  月箏從帳幕內走出來,一邊趕著羊,一邊悠閒地漫步。
  自從糧草毀於大火,武勒決定退兵之後,渤海國君一怒之下收回他的兵權,原要下令斬殺的,但朝中大臣極力求情,認為將武勒留下,未必將來沒有大用,於是下了一紙詔書,將他流放到邊境來牧羊。
  在這裡的每一天都沒有什麼變化,白天她悠哉地牧羊,而武勒會去打獵,晚上偶爾武勒會生起篝火,周圍帳幕的人就會一起圍過來喝酒同樂。
  在她還沒懷孕以前,她會跳舞娛樂大家,但是懷孕以後,武勒就把她當成會碎的東西似的,小心翼翼地捧著,除了牧羊以外,什麼都不讓她做了。
  草原的天很乾淨,風很自由,她喜歡過這種簡單的日子,有時候會因為草原上開了一朵小花而興奮開心了好久。
  雖然偶爾會想起蘭王府,想起老夫人、秦姑姑、風竺、茶竽、雪笙還有六爺,但是對他們的相信全部加起來,都遠遠及不上她對武勒的愛的十分之一。
  能夠這樣和最愛的男人一生一世在一起,她很幸福,她從來都不後悔作出來到渤海國的選擇。
  有如羞澀少女頰畔的嫣紅染上了天空的雲朵,夕陽就要西沉了。
  月箏吟著歌,慢慢走回她和武勒的家。
  遠遠地,她看見一個陌生男子騎著馬過來,感覺陌生,又有點眼熟,等他慢慢走近時,她驚訝得合不擾嘴。
  「六爺!」她難以置信。
  這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會在草原上遇到六爺?
  凌芮凰遠遠看見月箏,幾乎認不得她了。
  她穿著雪白的衣裙,長髮隨意地在腦後扎個長辨,臉上脂粉未施,卻散發健康的紅潤。
  若不是她開口喊她,他根本看不同出來眼前的女子就是曾經服侍過他幾個月的婢女。
  「月箏,怎麼會是你在這裡?」
  凌芮凰翻身下馬,不可思議地看著她。
  「六爺,你怎麼會來這裡?」她幾乎是跟他同時開口。
  「你不是嫁給雲京了嗎?」凌芮凰滿臉困惑。「我三妹呢?她在這裡嗎?」
  「什麼?」月箏呆了呆,猛然醒悟過來。「原來六爺不知道?」
  「這是怎麼回事?我是來找三妹的,怎麼卻找到你了?」凌芮凰呆怔著。
  月箏掩口輕笑起來。
  「六爺來,到我家來,我請你喝茶,再慢慢告訴你。」
  她自然而然地扶了扶他的手肘,就像從前服侍他的習慣。
  突然,一支箭破空飛來,直接從凌芮凰的頰邊劃過去!
  凌芮凰吃了一驚,轉頭一看,看見一個上身的男人騎著一匹馬疾馳而來。
  「武勒,別衝動!他是我以前的主子!」
  月箏素知武勒的脾氣,任何男人告訴她都不行,肢體接觸更是不可原諒了。
  「什麼主子?」
  武勒躍下馬,倨傲地站在凌芮凰面前。
  武勒足足高了凌芮凰半個頭,高大的氣勢帶給他不小的壓迫感,他忙後退一步,與他保護距離。
  「武勒,我以前是他們家的奴婢,他是我曾經服侍過的六爺,你可千萬別無禮啊!」
  月箏急忙擋在兩個男人中間,就怕武勒獨佔欲一發作,會莫名其妙把六爺打一頓。
  「她已經是我的妻子了,你來找她幹什麼?」
  武勒一知道月箏竟然服侍過這個男人,就是一臉非常不爽的表情。
  「原來你就是武勒!」凌芮凰頭痛地柔了柔額角,無奈地說:「我不是來找她的,我是來找我三妹芮敏的,而且我打聽到武勒的妻子是我三妹芮敏啊!」
  武勒疑惑地看了月箏一眼。
  「六爺,這裡風大,到屋裡坐,我細細講給你聽。」月箏指了指其實是帳幕的家。
  「不准!」武勒直接拒絕。
  「武勒!」
  月箏生氣了,轉過臉不看他。
  武勒凜著臉,轉身走進帳幕。
  「六爺別理他,進來吧。大老遠來到這裡,我總得服侍你喝一杯茶。」月箏笑盈盈的。
  她現在看到六爺的感覺就好像看見親人一樣,曾經很受傷的加快已經成了過往雲煙,她都已經忘記被傷害的感覺了。
  凌芮凰帶著一種新奇的看著她。
  「月箏,你變了好多,以前的你幾乎沒有笑容。」
  他隨著她走進帳幕內,一邊有所感地說。
  「真的嗎?」
  月箏開心地轉頭看了武勒一眼,但他仍臭著臉不理人。
  「三妹到底在哪裡?」
  凌芮凰在地氈上坐下,關心的仍然是芮敏。
  「六爺,喝奶茶,我煮的奶茶很好喝。」
  月箏倒了一杯熱騰騰的奶茶,武勒從她手中接過去,送到凌芮凰面前。
  凌芮凰深深看了武勒一眼,笑了笑說:「月箏,恭喜你嫁了一個好男人,看來,你現在是被人服侍了。」
  「是啊!」月箏望著武勒甜甜一笑。「這世上沒有男人比武勒更好了。」
  武勒臉上的冰慢慢地化去,嘴角隱隱浮起一絲笑意。
  「聽說武勒將軍驍勇善戰,威名遠播,沒想到對待妻子如此貼心。」
  凌芮凰一進帳就看見掛在帳內的一套獅虎戰袍,又黑又沉,十分懾人。
  武勒沒有搭腔,逕自坐在一旁擦拭鐵弓。
  「月箏,你嫁給武勒,而我三妹嫁給雲京,是這樣嗎?」凌芮凰問道。
  「是的,六爺。當初三姑娘被皇上選中,要送到渤海國獻給國君,但三姑娘已心有所屬,她心中想嫁人的是雲京,我不忍見她太過傷心,便自作主張,和三姑娘交換身份,我以三姑娘的名字來到渤海國,而三姑娘用我的名字去嫁給雲京。這件事只有三爺一個人知道,王爺不忍心三姑娘被送到渤海國來,所以才會同意我頂替三姑娘。」月箏微笑地說道。
  「原來是這樣。」凌芮凰搖頭笑歎。「難怪當初你會莫名其妙地消失。後來我父王說他作主把你許配給了雲京,而我一直在找三妹的下落,沒想到三妹竟然還在京城裡。」
  「既然解釋清楚了,那就可以走了吧?」武勒直接下達逐客令。
  凌芮凰從沒見過說話那麼直接又佔有欲那麼強的人,覺得他這人挺有趣的。
  「好吧,我也不好在這裡打擾你們恩愛夫妻太久,我就告辭了。」他站起身走出帳外。
  「不送了。」武勒頭也沒回。
  「六爺,你別生他的氣,他平常不會這樣的。」
  月箏送他出帳,一邊替武勒解釋。
  「他很在乎你,這是好事啊,我怎麼會生氣?」凌芮凰望著她微微一笑。「月箏,我這趟也沒白跑,見到了你,等我回去告訴雪笙,她會很高興的。」
  「雪笙好嗎?」她也很想念她。
  「她很好。」凌芮凰淡淡一笑。「我走了,你保重。」
  「六爺慢走。」
  月箏站在夕陽餘暉下揮著手,看著他騎上馬背,慢慢走遠的背影,心中感到一絲帳然。
  「已經看不見人了,可以進來了吧?」
  武勒在她身後交抱著雙臂,一張臉又板了起來。
  「你真是的,虧六爺還讚美你是好男人呢,你竟然這麼沒有風度。」月箏輕輕搥了他一拳。
  「你看到他的表情和眼神都不一樣,要我如何有風度?」她的眼神逃不過他銳利的眼睛。
  「好厲害!」月箏笑著拍拍手。「以前我是喜歡過他,這樣你也看得出來?」
  武勒咬緊牙關瞪著她,幾乎可以聽見他下顎處發出的喀喀聲響。
  「那我現在呢?」月箏笑著反問他。
  「什麼?」
  武勒微愕,一時間沒有弄懂。
  「你說我看他的表情和眼神不一樣,那我看你的表情和眼神呢?是怎麼樣的?」
  她微傾著頭,笑盈盈地問。
  武勒挑了挑眉,做出深思的表情。
  「你看我的眼神呢,嗯,很癡迷、很挑逗……」
  月箏接著說:「很熱情、很火辣、很狂野、很深情、很愛你……」
  她愈說愈興奮,耐不住的笑意逐漸梁遍她的臉。
  武勒怔怔地看著她,屏息凝視著她每一個神態和每一個表情,忽然像這時才發現什麼似的,一把將她抱進懷裡。
  「我以為……你並不愛我。」
  他聲音沙啞,近乎低語。
  「所以我說你是傻瓜呀!」月箏嫵媚輕笑。「傻瓜,就算來一百個六爺,也沒辦法把我從你身邊拉開一步,我最愛最愛最愛的人是你……」
  武勒捧起她的臉,深深地吻著。
  她是他的生命,他的愛,他的一切。
  今生他會守護著她,直到來生也會……

《感皇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