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駭人的暴風雨轉眼已經過了半個月,緊閉的寢殿大門在這天午後被打開,聞訊趕來的奇卡魯市的官員們,沒有經過通報便闖了進去,在看到皇帝安然地躺在軟榻上用膳時,惶然忐忑的心才放了下來,半個月來,由於奧利的死守殿門,薩魯受傷的消息並沒有洩露,但這並不代表他們真的不知道,而是即使知道了也不能多說什麼。
皇帝受傷的消息如果傳回首都,可想而知會是一場驚濤駭浪,身為當地官員個個難辭其咎,逃脫不了極刑的制裁,因此他們不能說,更不能問,正因為這樣的心態,這件事在閉口不提的情況安然度過。
待他們走後,薩魯咬牙硬撐地身體頹然倒下,強打得精神也隨之消失,傷口的痛依然折磨著他,額際冒出的冷汗更證實了他的身體異常的虛弱。
一旁的巴魯尼急忙扶他上床,然後查看了一下他的傷口,「陛下,盡量不要移動身體,否則傷口裂開就麻煩了。」視線接觸到滲出血水的棉布,他似乎還有話想說,但張開的嘴卻又合上了。
薩魯按著腹部,由於剛才勉強的支撐,用盡了體力,只能虛弱地躺在床榻上動彈不得,但綠眸依然銳利,他瞥了一眼巴魯尼,「你有話要說?」
「臣該死!」聽聞,他急忙下跪。
薩魯看了他片刻,然後回頭閉上眼,看似在休息,實則是在腦中思忖著他話裡的含義,「你何罪之有!」
他不語,一臉的愧疚之色。
「我說過,我相信你,而你也沒讓我失望。」薩魯下意識的撫向腹部的傷口,張開雙目,精光乍現。
「不,臣有罪,臣不該讓陛下遇到危險。」他侍奉赫梯皇室四十載,從未像今天如此自責過,如果不是陛下現在傷勢未癒,他早已刎頸謝罪了。
「我沒死,不是嗎?」
「陛下……」他仍是自責不已,如果當時他知道內情的話,絕對不會說。
「你做得很好,非但不該死,我還得好好獎賞你。」腹部的痛依舊,但他並不覺得痛苦,反而有一絲快意。
他示意巴魯尼起來,然後虛弱的撐起身子,靠在枕榻上,噓歎著,「這世界上想要得到一樣東西,都必須要付出代價,而我的這個代價,在我看來值得。」
「陛下……」他是何等的尊貴,竟未一個女人癡迷至此。
「下去吧,我累了。」薩魯揮手,沒有人可以理解他。
巴魯尼還想說些什麼,但最終將話吞回了肚子裡,收拾好醫療用品,默默地退了出去。
薩魯閉上眼睛,撫觸腹部的傷口,這個傷是一個代價,一個留下她的代價,他痛得甘之如飴。
為了得到一個女人,他竟不惜做到如此,就連他自己覺得不可思議,但他就是愛了,愛得如癡如狂。
對他而言,國家、領土、權力、地位,只要打仗就能得到,是輕而易舉的事,他向來無往不利,但只有她,獨獨讓他嘗到了失敗的滋味,他想擁有她,迫切而渴望,所以他用了最卑鄙的方法——利用她的弱點。
他是帝王,有野心,有抱負,所以他不打沒把握的仗,他善於利用人的弱點,而她的弱點就是心軟,他在她眼前自殘,目的就是要她為他心軟,而不在恨他。
這是一個賭注,稍有差錯,他就會一名嗚呼,所以他擬定詔書,保她安全,一切一切都是為了她。
無論結果如何,他都無怨無悔。
但,如果他死了,還能再愛她嗎?還能再擁有她嗎?
答案是,不能。他若死了,一切都是空。
這不是他想要的,他要得是一份真真切切的愛。
所以,他向巴魯尼詢問了如何避開致命的部位刺傷自己的辦法,因為他必須活下來,才可以愛她,擁有她。
說他狡詐也好,殘酷也好,甚至是喪心病狂也好。
為了她,一切都無所謂。
他活著,而她留下了,這就是結果,而過程並不重要。
這就是他的本性,也是帝王的本性,掠奪,且不擇手段。
*
池畔的蓮花依然嬌艷,微風吹過水面,激起陣陣漣漪,阿爾緹妮斯停下腳步,疲累地坐在石階上,以手遮面,片刻後,她視線下移,落在她粉雕玉琢的腳裸上,那裡已經沒有了束縛她自由的黃金鏈了,但她卻依然無法離開。
一次又一次,她從血腥的夢中轉醒,冷汗淋漓,驚恐萬分,但更多的是夢中那慘烈的人影而心痛不已。
她又害了他一次!
將臉枕在膝蓋上,她靜靜在午後陽光下沉思。
負責守衛寢殿的奧利,靜悄悄地來到她身邊,看著手裡水潤的葡萄,他猶豫著要不要開口喚她,但退卻了,回身打算離開,他不敢面對她,害怕他眼裡的憤恨。
「奧利!」聽到腳步聲,她回頭。
一聲輕喚,他猝然的停住腳步,回首看她,以為會看到憎恨、怨懟的眼神,但什麼都沒有。
「你的傷好了嗎?」她問。
「差不多了!」他答道。
半個月的時間並不算短,但其間他們並沒有面對面的交談過,總是擦身而過,或是忙於皇帝的救治而無暇接觸,他背上的傷已經結痂了,交錯橫豎的醜陋鞭痕時刻提醒著他的背叛,對她的背叛,以及對皇帝的背叛皆有之,塔卡的冷嘲熱諷、卡布斯的冷眼相對,伊斯怨懟的眼神,也時刻提醒著,他是個叛徒。
「請您原諒陛下。」他移開視線盯著地面開口道,捧著葡萄的手顫抖著,他知道她在為陛下的事而困擾著。
她眼睛閃過一抹詫異,「為什麼不說,讓我原諒你。」
他突然單膝下跪,「我不值得您寬恕。」他背叛了她的信任。
他的眼裡有愧疚,也有痛楚,他不再是往日天真無邪的奧利了,現在的他是赫梯的弓兵隊隊長,一個軍人,一個聽命於皇帝的軍官。
「起來!」她蹙起娥眉,眼神裡沒有責怪的意思,「我並不恨你。」
他聽聞,心中無限澎湃,但陽光下她毫無生氣的模樣讓他的心又跌回了谷底。
突然,她輕笑出聲,笑意沒有到達眼睛,只是淡淡地扯起嘴角,她望著偶爾飛過的鳥群,羨慕它們可以如此自由的翱翔,而她卻被無形枷鎖困住了。
「現在的我是一隻被囚的鳥兒,而你的皇帝陛下就是那只籠子,只要他不打開門,我就無法飛出去,我是一隻囚鳥,連自由都無法掌握,哪有什麼資格去恨人。」
奧利知道她的苦,但陛下比他更苦,「請您愛上陛下。」
她臉色遽然一變,淡淡地笑容消失在嘴角。
「陛下他愛您!!」記憶裡,陛下從沒有如此對待過任何人,更何況是個女人,當聽到陛下自殘的消息,他整個人都愣住了,這不是他所認識的陛下,只是個為愛瘋狂的男人。
「即便我的愛,會害了他,你也要我愛嗎?」為什麼要讓她愛,這種愛太痛苦了。
奧利不明所以地看著她,她臉上彷彿有一種悲傷,濃得讓人心揪。
她知道沒有人可以明白她。
愛,說得容易,但是明知道愛的後果是慘痛的,還要愛嗎?
她不能愛,在他用這種激烈的方法想要留下她後,她更不能去愛了。
「你走吧!」她只想一個人靜一靜。
奧利沒有再說些什麼,將手中的葡萄放在清涼的池畔裡清洗了一下,然後放在旁邊的石桌上,如同來時一樣,他悄聲的隱沒於刺眼的陽光中。
她看向湖中的自己,憔悴無比,傲氣盡失去,腦海裡不斷地浮現他倒在血泊裡的情景,心徹底被撕裂,疼得無以復加。
他怎麼可以用這麼極端的方式,用這麼慘烈的手段。
為了她,又是為了她。
心裡那道聲音,又響了起來,不要愛他,遠離她,否則下次就沒那麼幸運了。
聲音像是一道魔咒,牢牢地將她困住,她無法反駁,無法抵抗,無法逃開。
迎著陽光,她絲毫沒有暖意,她知道有些事正等著她去做。
*
由於皇帝自殘的事不能讓人知曉,為了避免起疑,巴魯尼不便親自照料皇帝,這治療皇帝的擔子就落在了卡布斯身上,儘管對皇帝有恨有怨,但身為醫生,卡布斯也只能咬牙接受,因為如果事情傳了出去,不管皇帝是不是自殘,阿爾緹妮斯都逃脫不了干係,說不定還會擔上罪責。
權衡利弊之下,卡布斯和伊斯、塔卡三人也只能妥協。
皇帝的寢殿仍舊由奧利把守,麗莎則負責膳食,除此之外,誰都不准踏進寢殿一步,違令者殺無赦。
命令一下,適時地杜絕了一幹好奇心重的奇卡魯官員,讓這件事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安然渡過了皇帝的危險期。
是夜,晚雲收斂,沙漠的風乾澀而陰冷,漫天的黃沙狂舞著,與空氣磨擦出『呼呼」聲,漫天的星斗也被黃沙掩蓋了光芒,夜變得深沉而憂鬱。
皇帝的寢殿裡,幾盞燭火隨風搖曳,偌大的空間裡只有兩個人,他們誰都沒有開口說話,時間彷彿就此停止。
薩魯廢力地伸出手,乾裂泛白的唇首先打破了沉默,「阿爾緹妮斯……」
聽到聲音,她沒有遲疑,疾步走到床邊,將枕墊放在他身後讓他靠著,「想喝水嗎?」她語氣冷淡地彷彿沒有發生過那慘烈的一幕,紫色的眸子清冷一片。
略顯冰涼的大手顫抖摩挲著她柔嫩的臉龐,他虛弱地搖頭,「你累了?」
她不語,表情甚至沒有任何起伏。
薩魯還想說些什麼,但一陣劇烈地咳嗽讓他無法言語,他咳著,彷彿是要把肺都咳出來似的,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他看著她,希望能猜出她心裡的想法,可是他猜不透,她沒有了以往的尖銳,沒有了之前的傲氣,像是一具沒有靈魂的娃娃,讓他心急如焚。
他贏了,留下她了,但卻不是他想像的那樣,一切似乎都脫離了他的掌控。
用盡餘力他抓住她的手,她的手還是溫熱的,那麼她的心是否也是溫熱的,「告訴我,你在想什麼?」
她眼中沒有情緒,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不著痕跡地掙脫他的鉗制,「你想要我說什麼?」
「告訴我,你是否還想離開我。」他情急之下想要抓牢她,由於動作過於劇烈,不小心扯痛了腹部的傷口,他用手按著,痛得冷汗直冒。
「阿爾緹妮斯……」他虛弱地低喚。
「你累了,好好休息。」她打斷他,為他蓋上被子,視線始終避開他的臉,他眼裡流露的情感是她不想看到的。
她瞥向矮櫃上的匕首,鋒利的刀口在燭火下透著森冷的光芒,刀身青得發黑,已經分不清是它本身的顏色,還是血的顏色,為了救他,她絕然地從他身體裡拔出了刀刃,當時噴出的鮮血浸染了整個床榻,她的心也在同一時刻瞬間冰封。
只有她知道是為了什麼?
殿內,又變得異常的安靜。
「你生氣了!」沉默片刻後,薩魯朝著正在清洗紗布的她說道。
「沒有!」她回答,擰乾手中的紗布,擦拭著他冒出的冷汗。
他裹住她的手,綠眸直盯著她,口氣急躁地說道,「你到底想要什麼,我什麼都可以給你。」該死的,她得冷淡讓他無所適從。
她抽開手,坐在床沿上繼續擦拭他額頭的汗,「除了自由,我什麼都不想要。」
他握緊僵在空中的手,一臉的落寞,「除了自由,我什麼都可以給你。」
她斜睨他,現在的他毫無王者的威嚴,孱弱的身體陷在柔軟的床榻裡,她看不到他的霸氣,他身上只有孤寂和蕭瑟。
她在心裡暗歎著,他何苦把自己弄成這樣。
「姆爾希理!」她苦思了一下午,是該下決心了。
他綠色的眸子染上一抹欣喜,她有多久沒叫過他的名字了。
「你瞭解我嗎?」她突兀地說道。
薩魯明顯愣了一下,顯然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你不瞭解我。」她替他做了回答,見他想張口反駁,她打斷他繼續說道,「你愛我什麼,我的容貌,我的脾氣,還是我的身體。」
「不,我愛你,我不是愛這些。」欣喜的眸子瞬間迸射出怒意,但到底愛她什麼,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只知道心和靈魂告訴他,他愛她。
「我來替你回答,因為我反抗你,我不要你,所以你急了,對於身為皇帝的你,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而我一個毫無身份的女人,踐踏了你的自尊,因此你對我產生了興趣,秉持著越是得不到,越是想要征服的理念,你執意要我,對嗎?」
「不,我愛你!」他大叫,有些激動地顫抖,或許一開始,他的確有過這種想法,但之後,他的征服變成了期待,變成了渴望,最後變成了愛戀,但是他不知道該怎麼去表達,他像個耍賴的小孩子般嚷道,「反正,我就是愛你。」
她歎了口氣,明白自己無論說什麼,他都不會承認的,而她也無法離開,垂首看著自己平坦的小腹,知道這個孩子會讓他們之間的關係更複雜。
思考了一下午,她得出了一個結論,也想到了一個方法,儘管費時又費力,但目前這種情況下,它會是最好的良方。
「我們再來做個約定。」
她說得極為突然,讓薩魯楞了一下,然後他直覺認為她又想耍計謀了。
像似看出了他的想法,她莞爾一笑,「是真的,我想和你訂個約定,不是打賭,只是給我和你最後一次機會。」
薩魯銳眼一瞇,視線在她的臉上搜索著,企圖找出可疑的地方,但他找不到,她的表情是出乎意料的認真和堅決,「什麼約定?」
「一年之約,如果你在一年之內,有把握讓我愛上你,那麼我會留下。」
他沒有立即回答,像是在思考,心裡卻忐忑不安,總覺得她是在算計什麼。
她沒有理會他的遲疑,逕自說道,「反之,放我走!」
薩魯的臉明顯抽搐了一下,視線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然後抬眼看她,「包括孩子?」
「是的,他要和我一起走。」
他苦笑了一記,「如果我輸了,什麼都沒有了。」
「反之,你贏了,什麼都有了!」
他蹙起眉,「你是認真的?」有了前車之鑒,他必須慎重考慮。
「是真的。」她鏗鏘有力地說道。不給他任何轉圜的餘地。
薩魯閉上眼,心中思緒紛亂,他找不到任何可以拒絕的理由,這個約定有一年的時效期,也就是說他有一年的時間可以讓她愛上他。
一年,只有一年的時間。
沉思了許久,他張開眼,眸中精光閃爍,「我答應。」
一年裡,他一定會讓她愛上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