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才是家庭的主心骨,有女人在的地方,就有一個家。但一個家裡只能有一個女主人,要她還是她?這是一道永遠的單選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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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小凡與婆婆在一起的生活,從第一天開始,便充滿了波折。一百五十平的房子,她和孟建兩個人住的時候,一直都覺得太過寬敞,可婆婆一來,卻讓她覺得整個屋子都被某種無形的東西撐滿了,滿得她都找不到一個可以順暢呼吸的空間。
余小凡嘗試尋找一條與婆婆和諧共處的路,但林建旭表面客氣,所作的一切卻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余小凡,孟建最需要的女人究竟是誰,換言之,也就是這個家的女主人究竟是誰。
第一天晚上的夜半驚魂記只是一個開頭,從那天開始,余小凡每天都生活在無數的難以置信之中。
從廚房開始,林建旭將家裡的一切都按照她的想法變動過了,余小凡心愛的沙發套被換成了另一種顏色,窗簾也是,大部分東西擺放的位置都與過去不同了,家裡又多了許多東西出來。林建旭很愛乾淨,但卻有一個奇怪的習慣,不喜歡扔東西,所有有用沒用的雜物甚至原本要被丟棄的物品都被她仔仔細細地收了起來,有次余小凡打開廚房裡的某扇櫥櫃門,居然有一整疊塑料扁盒落了出來,全是超市裡買來的裝冷凍食品甚至是裝豆腐的一次性塑料盒,照余小凡的習慣,這些塑料盒必定是在啟封的當時就被丟棄的,是以突然看到這一大堆塑料盒,就算它們都被洗得乾乾淨淨疊在一起,也讓余小凡大吃了一驚。當然,這只是冰山一角,還有更多的在余小凡眼裡根本就是垃圾的東西,全被婆婆收得好好的,越積越多,很快就將家裡的角角落落都填滿了。
這些生活習慣上的事情也就罷了,最讓余小凡無法忍受的是,婆婆對她和孟建私密空間的隨意進出。
在余小凡看來,雖然與婆婆同住一個屋簷下,但作為夫妻,她和孟建至少該有一個屬於兩個人的空間,簡單說,至少他們的臥室應該是完全屬於他們兩個人的。但林建旭卻完全不是這麼想的,繼第一天晚上進入他們的臥室之後,林建旭幾乎隔三岔五就會在半夜裡推門進來,看看兒子的被子是否蓋好了,臥室的窗有沒有留一條縫透氣,兒子會不會凍著或者熱著,余小凡忍無可忍之下鎖了一次門,第二天就發現婆婆一清早紅著眼睛坐在客廳裡,明顯是晚上哭過了,而且哭了很久,這樣一來,鎖門睡覺就成了一件不尊重婆婆生活習慣的事情,再也無法繼續下去。
除了半夜時不時被婆婆關心之外,余小凡每天回家,都會發覺自己早上鋪好的被子已經被婆婆按照她的習慣重新疊過了,床單也被拉得一絲縫都沒有。余小凡原本有睡前看書的習慣,看完就把書塞在枕頭邊上,到晚上發現書已經被婆婆拿走了,她再問婆婆去要,婆婆就指指書架,還狀若隨意地說,「白天我閒著無聊翻了幾頁,小凡啊,你都結了婚了,怎麼還看那些小姑娘看的言情小說啊?裡面亂七八糟的,現在出版社出書前也不審審,這擱在過去,都算黃色小說了吧?」
說得余小凡滿臉漲得通紅。
而孟建只要在家,婆婆就必定不離開他三步以外。孟建坐在客廳看電視,婆婆一定會坐在兒子身邊,時不時為他切個蘋果或者削個梨什麼的,甚至孟建到臥室用電腦,婆婆都會跟進去坐在一邊,而她所坐的位置,就是余小凡最喜愛的那張扶手椅。余小凡無法當面請婆婆出去,想來想去,索性吃完飯就坐進房間裡,沒想到婆婆跟著孟建進來之後,直接在他們床上坐下了,一個房間裡坐了兩個女人一個男人,其中坐在床上的那個還是自己的婆婆,讓余小凡頓覺天旋地轉。
林建旭對自己的兒子,只能用無微不至這四個字來形容,她甚至當面批評過余小凡沒能把孟建的衣服都洗乾淨,並且讓他自己洗自己的內衣褲。余小凡才想開口,婆婆已經在她面前將兒子的內褲親手搓洗了,且晾到了陽台正當中,這件事讓余小凡當場落下陰影,以至於上床之後一看到那條內褲就開始反胃。
兩個月的時間,讓余小凡充分明白了婚前媽媽所說的那番話。
她記得自己的媽媽說過「你知道他們家的具體情況嗎?你知道他媽是一個人把他帶大的嗎?你知道他媽當年為了讓兒子出國把家裡唯一的一套房子賣了,一個人住單位宿舍一直到現在的嗎?你跟這樣的婆婆搶兒子,有好下場嗎?」她還記得媽媽說人做什麼都是要有回報的,孟建的母親多年煎熬,一直都沒有再嫁,這樣的付出,究竟要多少回報才能夠填平?
問題是,這回報不單是由孟建一個人付出的,他結婚了,這回報當中就必須有餘小凡的一份,余小凡不是孟建,他從小被母親照顧慣了,他習慣了母親整日跟著自己,習慣了母親將一切有用沒用的東西都收在家裡,習慣了母親進出自己的臥室,可余小凡不一樣啊,余小凡不習慣這一切,非但不習慣,並且隨著時間的增長,越來越對自己的生活感到絕望。
這絕望不但來自於婆婆的所作所為,更多地來自於孟建對她的態度。
她想不通,明明是同一個男人,明明是她最熟悉最親密的丈夫,她覺得自己瞭解他,就像瞭解自己手心中的掌紋,卻在婆婆來到家裡之後,變得那麼陌生。
在余小凡如同過去一樣,將自己的委屈與不滿一古腦地說給丈夫聽的時候,孟建卻沒有如她所希望的那樣,給予她及時的鼓勵與安慰,只要問題涉及到他的母親,他就變得毫無耐心並且易怒。令余小凡益發地感到在這個家庭中的孤立無援與絕望。
孟建也有他的煩惱。
能夠最好地照顧母親,讓母親安享晚年是他一直以來的願望。他幼時喪父,母親就是他最親的親人。母親瘦弱的身軀支撐一個沒有丈夫只有幼子的家,這是多麼大的勇氣?尤其是他出國那年,原本因為家裡的境況他已經做好了放棄的準備了,沒想到母親一聲不吭地賣了房子,將錢送到他手裡,然後便一個人搬到衛生所的宿舍裡去住了。
他拿著那筆錢,就像是拿著一塊烙鐵。衛生所的宿舍裡是什麼條件?夏天熱得發燙冬天沒有暖氣連廁所都是公用的,他出國前去過一次,當場眼淚都要下來了,想給母親跪下的心都有。
孟建在德國六年,一次都沒有回過家,也沒有再向家裡要過一分錢,別的學生還在歐洲各處旅行的時候,他已經開始想方設法地開拓任何可能的賺錢渠道,他是學校裡打工最多學習最好的亞洲學生,所有的導師都對他印象深刻。畢業之後他並沒有立刻回國,而是留在德國著名的化工公司工作,一直等到他覺得創業時機成熟的時候才飛了回來。
孟建在德國留學以及工作的時候,幾乎把自己賺到的所有的錢都寄回國內要母親搬出宿舍住得好些過得好些,但讓他沒想到的是,母親嘴裡應承著,卻一直都沒有用過那筆錢,一點一點都替他存著,在他回國創業最艱難的時候又拿了出來,一分不少地交到他手裡。
他在上海穩定下來之後就想將母親接到身邊,但是母親自有固執的一面,執意要在衛生所做到退休為止,他怎麼勸都沒有用,最後只好由著她。
對余小凡,他是真心喜歡的,否則也不會這麼快就娶了她。結婚的時候他也快三十歲了,正是想要安定下來的時候,余小凡性格可愛溫柔,雖然是獨生女,卻並不嬌縱任性,與他媽見面的時候氣氛很是融洽,沒想到這一切在母親搬進他家之後都變了味道。
誠然,作為一個有常識的男人,他也知道婆媳之間的相處是永恆的難題,他也沒有想過余小凡能夠與自己的母親從一開始就親親熱熱如同一對親生母女。他的想法是,只要大家能夠和平共處,就算婆媳兩個一開始有些不習慣,但隨著時間推移總會慢慢適應彼此的。
沒想到從他媽媽進家門的第一天開始,他原先的想法就成了美好的幻想,余小凡完全不能接受婆婆到來所帶來的一切改變,並且不斷地在他耳邊重複她的不適應她的委屈她的難過她的傷心,而他的母親也一樣。
兩個住在同一屋簷下的女人雖然還沒有當面起過衝突,但全都在與他單獨相處的時候向他施壓,要他解決無數明裡暗裡的問題。他一個大男人,夾在母親和妻子當中,受夠了夾心板的滋味,情緒又怎麼好得起來。
更何況,退一萬步說,即使他母親有些地方做得讓余小凡覺得不太能接受,但那是他媽!生他養他,為他付出了自己的一輩子的媽!余小凡從沒有見過當年他們母子倆為了生活苦苦掙扎的時候,她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是現在這個樣子了,有房有車還有自己的公司。如果說余小凡他的媽媽之間有了矛盾,必須得有一個人受點委屈讓點步的話,於情於理,於他的內心深處,那個人一定不能是他的媽!
余小凡與婆婆之間的矛盾,終於在沉默中漸漸演化成一場拉鋸戰,最後爆發成一場激烈的爭吵。
事情的起源其實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發生在一個家庭中的爭吵,往往都源於這樣在外人看來根本不足為道的小事情。真正令爭吵雙方爆發的原因全在平日裡的日積月累中,從這件小事追溯開去,那些在過去的日子裡被隱忍的被壓抑的被無限度地克制下來的點點滴滴不滿與齷齪被一條不起眼的導火線點燃,最終上升成一場激烈的對抗。在這樣的情況下,沒有什麼矛盾是能夠被勸解的,因為引發這場爭吵的根本原因如同一團亂麻,充滿了死結,誰都不可能將它們一一解開。
林建旭是十一月的時候來到上海的,幾個月的時間轉眼而過,隨著氣溫降至冰點,年味也漸漸濃起來,眼看著又快到了農曆新年。
對於余小凡來說,臘月裡有一個很特別的日子,那就是他與孟建最初相見的紀念日。余小凡是在兩年前春節回家的路上與孟建一見鍾情的,那天是臘月二十九,之後每年的這一天,她和孟建必定要在這一天共同慶祝一下,以紀念他們的有緣相逢。
這一次的紀念日,正趕上余小凡公司農曆新年的第一天假期,余小凡提出要與孟建到周莊去一次,然後一起看場電影。
孟建同意了,即使余小凡不說,他也早就想好了要在這天讓她高興一下,並且早早準備了禮物,其用心程度,較婚前追求她的時候不相上下。
孟建這樣用心,當然是有其理由的。
首先,在這幾個月的時間裡,他明顯地感受到余小凡的情緒日漸低落,並且隱隱有了抑鬱的傾向。過去余小凡只要回到家裡,面對他的時候都跟個小女孩似的,愛撒嬌會發嗲,偶爾還會一屁股坐在他的大腿上,抱著他的脖子向他提要求。下廚房的時候哼著歌,看到他就是一張笑臉,可現在想看到她在家裡笑一笑都難。並且時常晚歸,如果他電話裡說今晚他沒法回家吃飯,她必定也要加班,一直到很晚才回到家裡。他心裡明白,余小凡不過是假借加班的借口,拖延回家的時間,至於原因,還有什麼,就是不想與他媽單獨呆在一起。
一開始的時候,余小凡還會在他耳邊抱怨,但是隨著他多次在她的抱怨聲中板起臉來,提醒她那是他媽,要余小凡必須像他一樣尊重與接納她之後,余小凡很快地沉默下來,最後連話都比以前少了許多。
相比余小凡的抱怨,她的沉默反倒讓孟建有了些愧疚之心。關於自己的母親來到家裡所帶來的改變,他也知道余小凡接受起來有些困難。雖然這種困難在他看來,大多都是很無謂的。
家裡現在每天燒飯的都是他媽,余小凡只要洗個碗就行了,而他更是輕鬆,自從他媽來了之後,就連內褲都撈不到洗的機會,雖然他媽是有些過於黏著自己了,但在孟建看來,這也不算什麼大事,哪個媽不是眼裡只有自己的孩子的?以後余小凡生了孩子,一定也是這樣。誠然,他媽時不時半夜進他們房間的習慣是不太好,那是他小時候他媽就做慣了的事情,但現在他都已經結婚了,老婆就躺在身邊,總有些不太合適。他也想過要就此與老人溝通一下,但余小凡那天自作主張鎖了門之後,他媽哭了一個晚上。老人有心臟病,受不了太大的刺激,他想來想去還是妥協了,與讓母親傷心相比,這點小事又算得了什麼?
不過對於余小凡,他還是希望她能夠重新快活起來的,誰願意整天和一個哭喪著臉的老婆在一起啊?這幾個月他生意又忙,顧得了這頭顧不了那頭的,現在好不容易空了下來,又是他們的紀念日,他決定好好補償一下余小凡,讓她知道他仍是在乎她的。
就這樣,臘月二十九那天,孟建一早便帶著余小凡驅車去了周莊,是日陽光燦爛,江南水鄉風景旖旎,搖櫓的船娘誇余小凡長得好,一臉福相,還為他們唱了一首江南民歌。午飯是在水邊人家裡吃的,小桌椅就放在靠水的平台上,下面波光粼粼水聲蕩漾,吃飽以後老闆還送了茶上來,配著一碟手剝小核桃。余小凡很仔細地剝開來,小心翼翼地不讓核桃肉碎開。他看著她低頭認真的樣子,久違的柔情就升了起來,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髮,又說,「這陣子辛苦你了,過兩天我陪你回家去,給你爸媽拜年。」
余小凡抬起頭,抿著嘴唇對他笑起來,並且示意他伸手,孟建很久沒看到妻子露出這樣愉快的笑容了,心裡高興,手就不自覺地攤開在她面前,然後掌心裡就被擱上了余小凡剛剝好的那顆核桃肉,小小的,暗紅色的,像是一顆漂亮的心。
他心裡一熱,頓時對面前的小妻子生出許多愛憐之意來,捏著那顆核桃肉,又送回余小凡嘴邊,柔聲道,「你吃吧。我還有禮物給你,一會兒到車上去看。」
余小凡在這個紀念日裡得到的禮物是一隻香奈兒255,她從20歲開始便夢寐以求的禮物,孟建一直笑她不切實際,這樣一隻包的價錢,都足夠買一輛國產小車了,余小凡也知道太過奢侈,可女人對香奈兒的渴望,就如同男人渴望生命裡的第一輛車,孟建白手起家,雖然在同齡人中也算成功,可對於奢侈品一向是抱著敬而遠之的態度的,因此余小凡渴望雖渴望,但從沒有想過他會真的買給自己。
這份意想不到的禮物,讓余小凡在車裡發出一聲尖叫,並且隨即緊緊擁抱了自己的丈夫,興奮得滿臉通紅。
之後余小凡便背著全新的255與孟建一起回市區吃了一頓燭光晚餐,又看了一場電影,浪漫喜劇片,同樣投余小凡所好,丈夫的體貼與大方讓余小凡幸福得暈滔滔的,兩個人就像是回到了熱戀的時候,居然還在電影院裡偷偷地接吻了,久違的興奮與激動。
電影散場之後已經將近九點了,兩個人上車回家,余小凡坐在副駕駛座上,膝蓋上放著還散發著牛皮香味的香奈兒,時不時轉過頭去看看正在開車的孟建。
這幾個月來,孟建在余小凡眼裡變得越來越陌生,漸漸竟讓她生出些隔膜來,但今天所發生的一切讓她突然有了重回過去的感覺,她彷彿回到了很久以前,回到了兩人剛開始熱戀,對彼此總也看不夠的時候。
這一天余小凡就連在電梯裡都是笑著的,讓她沒想到的是,走進家門之後,自己要面對的竟然是那麼大的一場風波。
余小凡與孟建推門進屋的時候已經快十點了,家裡黑漆漆的沒有一點燈光。兩人總以為老人早睡,林建旭這時候早該進屋躺下了,是以余小凡開門時還放輕了手腳,唯恐驚動婆婆。但黑燈瞎火連拖鞋都摸不到,余小凡反手摸索到門邊的開關,還是打開了燈。
門廊裡的燈一亮,余小凡就聽到孟建一聲驚呼,「媽!你怎麼了?」然後身邊的男人就急步衝到客廳裡去了。余小凡趕緊跟過去,發現婆婆獨自倒在客廳的長沙發上,兩眼緊閉,一動不動。
孟建臉都白了,一邊伸手掐他媽的人中一邊叫,「媽!你別嚇我,媽!快醒醒。」
余小凡也被婆婆的樣子嚇到了,不過她到底不像孟建母子連心急得那樣六神無主,這時候還有點理智在,伸手先把客廳裡的大燈也開了,又轉身去拿電話話筒,「你先別亂動,我打120叫救護車。」
話音剛落,就聽婆婆「呃」的一聲,猛吸了口氣那樣,兩眼睜開醒了過來。
孟建已經滿頭是汗,看到他媽醒了,一時竟說不出話來,老太太伸手抓住兒子,有氣無力地開口,第一句話就是「你們可回來了……」。
林建旭的突然發病折騰了孟建與余小凡一整個晚上。雖然母親醒了,但孟建仍舊不放心,還是開車將她送進了醫院,余小凡當然不能一個人在家睡覺,也跟著去了。
醫生給林建旭做了一系列的檢查,到底也沒查出什麼原因來,最後說老太太可能是心臟不太好,突然昏厥過去了,這種情況在心臟病人當中也是很常見的,按照她這樣的情況,家裡應該常備救心丸,最好一直都有人陪著,以防萬一。又說按照現在病人的身體情況,回家也是可以的,如果家屬實在不放心,那就留院觀察兩天。
醫生這番話是在走廊裡說的,孟建聽他說得含糊,當時就有些怒氣,但心裡記掛著檢查室裡的母親,一口氣憋著沒有發出來,轉頭先進去看他媽了。余小凡到醫院邊上二十四小時便利店買了點水回來,正遇上兩個醫生一邊講話一邊從她身邊經過,「沒見過這樣的老太太,明明沒什麼事,把兒子嚇得跟什麼一樣,這樣子還要送醫院來檢查,家裡錢太多了。」
另一個臉上就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來,嘴裡「嘖嘖」兩聲,「沒見過吧?這就叫『作』,有些老太太就喜歡這樣,非要把子女都作得圍在身邊不可。」
兩個人與余小凡擦身而過,轉眼便走遠了,余小凡卻聽得心裡「咯登」一聲,回過頭去仔細再看看那兩個醫生,其中一個正是剛才替她婆婆做檢查的。
林建旭拒絕留院觀察,堅持與兒子媳婦一起離開醫院回到家裡,到家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了,除夕日,到處是喜慶的味道,小區門口掛著一串大紅燈籠,每棟樓進門處都貼著斗大的福字,只有餘小凡這一家人人累得東倒西歪,進門就再也挪不動步子了。
林建旭年紀大了,折騰一夜更顯得憔悴,也不要媳婦伺候,只要孟建陪著,孟建扶他媽進屋躺下之後又對余小凡說,「小凡,你看我媽現在這樣也沒法再做家務了,出去吃也不太行,我先煮點面跟媽對付一下,你就辛苦一下,今晚上弄幾個菜,我們就在家裡吃個年夜飯吧,哦對了,你也記得吃點東西,別餓著。」
余小凡自打從醫院出來之後,一路上都沒開過口,這時候聽完丈夫的話便抬起頭來,隔著他看了一眼已經躺在床上的婆婆。林建旭也在看她,兩人目光交會,一瞬間便各自偏開臉去。
「小凡?」孟建又叫了她一聲。
余小凡張張嘴,喉嚨乾澀,最後也沒說出話來,就點了點頭,轉身往外走了,出門的時候她在門邊的鏡子裡看了自己一眼,一夜沒睡熬到現在,兩隻眼睛裡全是血絲,臉上卻沒有一點血色,身上穿的還是昨天的衣服,皺巴巴的,看上去徒然老了許多。
她竟覺得害怕,不敢再多看這樣的自己,一轉頭就出了家門。
超市裡人山人海,余小凡機械地從一排排貨架前走過,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拿了些什麼,手機不斷響起短消息提醒的聲音,全是相識的人發來的賀年短信,她也沒有心情一條一條回復,到後來連看一眼的心思都沒了。
收銀處排著長長的隊伍,等余小凡付完錢走出超市,時針已經指向三點了。
除了在醫院裡等檢查結果的時候吃了幾塊餅乾一個麵包,她已經有大半天沒吃過東西了,胃裡餓得狠了,胸口卻只是憋悶,被什麼漲得滿滿的感覺,好像一張嘴就會漏出來。
怎麼辦?李盛君說過,面對公婆,只有一個「忍」字,忍無可忍,從頭再忍,可她現在真的快忍不住了,她覺得自己就像一條皮筋,已經被拉到了極限,只要在用一點力,就會被整個地崩斷掉。
她這樣一邊想著一邊走路,腳步就拖得厲害,過去無論何時都想飛奔回去的地方,現在竟變成她竭力想逃避的,但再如何逃避,還是要回去的。
臘月裡天黑得早,等余小凡終於回到家走進大樓的時候,天上已經有了薄薄的暮色。她獨自走進電梯,上樓開門,手裡拎著太多的東西,拿鑰匙的時候不得不放在地上,裝著蔬菜與生肉的塑料袋立不穩,放下就貼在她的褲腿上,隔著布料都覺得涼。
鑰匙還沒□門裡,門就從裡面被打開了,余小凡與孟建對了個正面,孟建看到她就說話,「你可回來了,買菜買了那麼久,怎麼不接我電話還關機?」
「沒有啊……唉呀!我手機沒了。」手機是放在余小凡的外衣口袋裡的,她下意識地把手放到口袋裡去摸,沒想到摸了一個空,她心一急,再也顧不上其他,趕緊再找身上其他地方,又哪裡還摸得到,想起剛才自己失魂落魄的,走在路上被人撞了好幾回,擱在外套口袋裡的手機多半是被偷去了。
「你怎麼這麼不小心?」孟建皺眉,他也是將近二十多個小時沒合過眼了,這時一臉疲憊,眼下陰影深重,胡茬都出來了,再沒有耐心去安慰余小凡,又急著出門,只對她道,「我媽剛睡下,家裡的救心丸沒了,我去藥房再買兩瓶,你先進去做晚飯吧,手機的事情回頭再說。」
「可我……」過年正是電話短信最多的時候,她沒有手機怎麼行?余小凡急著想開口,可他已經匆匆往電梯那裡走過去了,她剛才上樓,電梯正停在十六層,孟建一按門便開了,轉眼沒了蹤影。
留下余小凡一個人站在門口,裝著菜的塑料袋仍舊歪歪斜斜地靠在她的腳邊,也不知是哪裡漏出水來,浸透了她的褲腳,冰一樣冷。
孟建走了,婆婆還睡著,余小凡也不可能現在走開,把婆婆一個人留在家裡,只得一個人進了家門。看看婆婆的臥室門是關著的,也就沒過去,只拎著那些塑料袋進了廚房,將買來的蔬菜肉禽蛋都整理一下,腦子裡亂七八糟的,想要擇菜又拿了切肉的刀,轉頭又看到那些蛋還沒放進冰箱裡,走出一步突然想起手機沒了電話卡不能不停掉,擦了擦手又到客廳去拿電話打給移動公司。
才走到客廳就聽到婆婆房裡傳出聲音,雖然余小凡離開醫院之後心裡就有了疙瘩,但家裡只有自己和婆婆在,到底不放心,扔下電話就奔了過去。婆婆房間的門並沒有關緊,聲音從裡面傳出來,卻是在叫兒子。
余小凡就推開門,站在門口應了一聲,「媽,孟建出去給你買藥了,你有什麼需要的嗎?我替你拿。」
林建旭半坐在床上,這時轉過頭來看了一眼媳婦,天已經暗下來了,臥室裡沒開燈,婆婆的臉在陰影裡很是模糊,就聽她說話,「哦,小建出去了啊,怎麼老是一聲不吭不見人。」
余小凡不知不覺地憋了一口氣,說話前只好先點了點頭,借此把那口氣盡量地吞嚥下去,「媽,要沒什麼事我回廚房去了,我正準備晚飯呢,今天年三十,一會兒等孟建回來了一起吃年夜飯。」
「這都幾點了,還是我這病發的不是時候,要不你們小倆口這時候多半自己出去吃了,現在還得伺候著我這個老太婆,挺累心的吧?」林建旭看了一眼床邊的小鐘,慢慢地說了一句。
這幾個月來,林建旭與余小凡說的話並不多,或許婆媳總是隔著一層肚皮,永遠不可能如母女那樣親密與無話不說,但平日裡到底秉承著同一屋簷下,一家人之間的客氣與禮貌,可今天林建旭這樣的一句話,卻明顯是冷淡的,並且從中透出些埋怨與諷刺來。
余小凡知道她在埋怨什麼,自從婆婆到家之後,她與孟建就沒了屬於兩人自己的時間與空間,孟建平常就忙,過去他們偶爾還會在休息日裡做些短途旅行,或者只是一起逛逛街到外頭吃個飯也要,重溫一下戀愛時的美好,可這幾個月裡,只要是出門,必定三人同行,無論去哪裡,林建旭是一定要跟著的,余小凡並不是不能接受與婆婆一同出行,但也不能一點喘息的空間都不留給她啊。
那麼長的時間了,余小凡一直在反覆對自己說,這個人是孟建的媽,她得忍,他們母子多年沒在一起,婆婆乍搬到兒子身邊,黏兒子一點是難免的,只要她忍下去,總有一天會好的。
可凌晨在醫院裡聽到交談如同一盆臘月裡的冰水,將余小凡整個地澆透了,澆醒了。沒有用,她所作的任何努力都是沒有用的,婆婆想要的不單是與孟建和她生活在一起,婆婆想要的是她的兒子是完完全全屬於她的,只要她來了,余小凡便不會再有完整擁有孟建的可能。林建旭所有的舉動都在告訴她,告訴她這個心存幻想的傻子,孟建是屬於她林建旭的,而且永遠只屬於她一個人!
余小凡一口悶氣又湧了上來,忍了一忍,但從昨晚開始的長時間的疲憊與怨氣讓她再也忍不下去了,一連串的句子脫口而出,「媽,你不用再裝了,你不就是看不得我們倆單獨出去了一整天嗎?你不就是想孟建天天都候在你身邊,最好只是你一個人的嗎?心臟病這種事情你也能拿來騙我們,你知不知道孟建有多著急?對,他是你兒子,可他也是我的丈夫,你這樣會毀了我們的夫妻生活的。」
余小凡一開口就停不下來,話還沒說完,林建旭已經整個人從床上坐了起來,伸手筆直地指向她,聲音尖銳,「你,你說什麼?」
「我說錯了嗎?我有一句說錯了嗎?你別裝了,我在醫院都聽到醫生說了,你就是在裝病!」被婆婆指住的余小凡益發地激動起來,血氣上湧,渾身發燙,說話的時候不自覺地握緊了拳頭。
房門開了又被關上,進門的男人迅速地向發生爭執的地方走過來,余小凡仍舊站在婆婆的臥室門口,因為激動完全沒有注意到身後的動靜,只有坐在床上的婆婆突然把舉起的手放下了,一張臉顏色發白,一手按住胸口,一手摀住眼睛,竟然發出了哭聲。
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讓余小凡愣住了,耳邊猛地傳來一聲咆哮,「你在幹什麼!」
余小凡的肩膀被一股大力扯住,整個人都被扯得往後退了一步,她在震驚與茫然中轉過頭去,看到孟建因為憤怒而扭曲的臉。
林建旭的哭聲仍在繼續,一邊哭一邊道,「我這是做了什麼孽啊?都躺在床上了還要被人冤枉,這日子還怎麼過啊?」
孟建才進家門就看到這一幕,妻子站在母親的臥室門口大喊大叫,而自己的母親人還在床上,佝僂著削瘦的身子哭得淒慘,他一股急火頂上來,什麼都顧不上了,上前一伸手便將余小凡從房門口拖開去。
人在憤怒的時候控制不好力氣,孟建這樣一拖,讓余小凡幾乎跌倒在地上,幸好沙發就在她身後,她好不容易撐著沙發靠背站穩身子,孟建已經衝進他媽的臥室裡去了,並且在床前緊張地半跪了下來,「媽,你別哭啊,出什麼事了?到底怎麼了?」
林建旭原本摀住眼睛的手落下來,一把拽住兒子,臉上已經是老淚縱橫,聲音斷續,「你媳婦說我是裝病,我還躺在床上媳婦就說我是裝病,她說我是裝病……」
孟建咬牙,猛地回過頭去看余小凡,「你真的這麼說了?你為什麼要這麼說!」
余小凡剛把身子站直,聞言又是一晃,丈夫惡狠狠的表情是她從沒見過的,震驚與憤怒讓她無法控制自己,這幾個月來被她壓迫在的所有的一切委屈、憤怒、痛苦如同火山爆發,讓她整個人都如同被裹在滾燙的熔漿裡。
「對,是我說的,她是裝的!她就是在裝病!」余小凡尖叫,「她就是看不得我們兩個在一起!她就是要讓我知道你是她一個人的!」
孟建的臉瞬間變得鐵青,「住口,你看清楚,她是我媽!」
「我是你老婆!」余小凡開口,說話的時候發現自己哆嗦得厲害,差點咬到舌頭。
「那你也不能這麼對我媽說話!」男人的聲音益發大起來。
「如果她想得到別人的尊重,那她就得先表現出值得讓人尊重的樣子來,你看看她的所作所為,她根本就不正常!」
林建旭猛地發出一聲急促的抽氣聲,而余小凡眼前一黑,隨著「啪」的一聲脆響,整張臉都被動地偏向了一邊。
余小凡本能地用手掩住了火辣辣的左臉頰,疼痛在麻木之後爆發出來,難以置信的感覺令她僵硬,腦子裡嗡嗡作響,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扭曲,包括立在她面前的丈夫。
窗外一聲巨響,然後天空被五彩斑斕的顏色填滿,不知什麼時候天已經黑了,臥室的窗簾沒有拉,外面有性急的人早早放起煙花來,將屋子裡原本突然靜止的幾個人同時驚醒。
他打她!孟建打她!他竟然不分青紅皂白,不問緣由單憑他媽的一面之詞就認定一切都是她的錯!並且打了她!
「小凡……」孟建也愣住了,呆呆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開口聲音艱澀。
余小凡一剎那萬念俱灰,這寬敞的屋子突然間變成了一個死地,讓她再也無法多待一秒鐘。她猛地轉身,一頭衝出了家門。
余小凡流產了。
她在除夕夜衝出家門,什麼都沒有帶。孟建也沒有來得及追上她,因為林建旭在兒子與媳婦如此激烈的爭吵中當真發了心臟病,在余小凡衝出家門的一瞬間昏了過去。孟建只顧著將母親送到醫院,再想聯繫余小凡,卻想起她連手機都被偷了,根本聯繫不上。
余小凡一個人衝出家門之後,因為情緒過於激動,才奔出兩條街便被一輛轉彎的麵包車給撞上了,車速並不快,撞得也不重,可余小凡當場倒地,身下一灘血。司機倒是個老實人,立刻將她送進了醫院,醫生在急診室裡面無表情地宣佈孩子保不住了的時候余小凡還沒醒過來,唯一受打擊的是那個出租車司機,當場蹲在地上雙手抱頭,想這得賠多少錢才能了結啊。
孟建是在年初一的晚上接到余小凡母親打來的電話的,何婉華的聲音非常之冷,電話裡也沒說幾句,只告訴他余小凡因為撞車流產,他們已經把余小凡接回去了照顧了,事情的經過他們也已經知道了,讓他自己想清楚了再跟他們聯繫。
孟建接到電話的時候人還在醫院裡,兩天兩夜沒有合過眼了,母親一直還在觀察室裡,他在這難熬的一天一夜裡根本不能離開,想給余小凡的朋友們打電話,問余小凡可是去了她們那裡,但搜遍了通訊錄,居然找不到一個余小凡朋友的電話。
孟建無法可想,苦等二十四小時仍舊沒有餘小凡的消息,他正想報警,丈母娘的電話來了。
何婉華的這個電話對他來說不亞於晴天霹靂,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回答的,也不知道這個電話是什麼時候被掛斷的,等他再找回自己的意識的時候,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到了醫院走廊的盡頭,玻璃窗沒有關,而他呆呆站在窗前,北風猛烈地刮在他的臉上,他伸手一摸,濕乎乎的,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從眼睛裡流出來的淚水,爬滿了整張臉,再看一眼底下空蕩蕩的停車場,一時間只想縱身跳下去。
年後沒多久孟建與余小凡便離婚了,那個還未給兩人帶來驚喜與快樂便突然消失的孩子成了一道永遠都無法彌補的裂痕。余小凡不斷地被噩夢驚醒,孕期太短了,她甚至不知道這孩子是男是女,她曾經無數次地幻想她與孟建的孩子的模樣,如果是個女孩,她該有一雙和媽媽一樣的圓眼睛,如果是個男孩,他該有和爸爸一樣的高鼻樑,可現在這一切都成了空,這件事成為了壓垮他們婚姻的最後一根稻草,她再也回不去了。
余小凡被自己的父母從醫院直接接回老家,然後在那裡待了近半個月。身體慢慢地恢復了,可很多東西卻永遠地從她身上消失了。那天她在鏡子裡看到一張蒼白的臉,雙目無神,茫然了數秒才發現那是她自己。
只一眼,就不知老了多少歲。她這才知道,人不是一年一年老的,而是一事一事老的,這一事,不知耗去了她多少年華。
事情發生一個多星期之後,余小凡才在電話裡對林寶佳和李盛君說了經過。一是她也需要時間恢復,而是也不希望在大過年的時候讓自己的好朋友知道這些糟心事添堵。
林寶佳和李盛君都在除夕那日給余小凡打過電話,但是余小凡手機丟了,也就沒有聯繫上她,後來接到她的電話,說她回娘家去了,只讓她們別擔心。林寶佳和李盛君都清楚余小凡婆婆到來之後家裡的情況,也知道她最近心情不好,只當她賭氣一個人回去過年了,後來知道真相,全是大吃一驚。
這些日子兩人原本就擔心余小凡的狀態,現在發生了誰也不想看到的結果,作為余小凡最親密的朋友,她們心裡自然是極其不好受的。林寶佳過年的時候與老公一起回了她東北的娘家,沒法趕過去,李盛君心裡記掛著余小凡,雖然知道消息的時候已經年假結束開始上班了,但還是驅車數百公里到她家去了一次。
余小凡在家待得發悶,見李盛君來了又驚又喜,有心要跟李盛君出去聊一聊,卻被她媽阻止了。
何婉華說了,小產一樣傷筋骨,雖然不用像坐月子那麼當心一個月,但兩個星期不見風是至少的,讓余小凡就待在家裡別出去,言語間沒一點商量餘地,說著端了兩碗桂圓燉蛋進來,還要李盛君多吃點。
等媽媽出去了,余小凡才拉著李盛君的手說了句,「你看我媽,都不讓我出門。」
李盛君一路擔心,現在看到余小凡大致無恙,心先放下了一半,又問她,「阿姨說的也沒錯啊,你現在是需要好好養養,看你瘦的。」
余小凡苦著臉,「你真不知道我媽有多離譜,不讓我出門也就算了,還天天在我耳邊念叨,怪我那時候沒聽她的話,還要我趕緊找下一個男人。」
李盛君吃了一驚,「你和孟建真的要離婚?」
余小凡便沉默了,半響突然流下淚來,又把臉埋在掌心裡。
李盛君只是這樣看著她,便覺得心都痛了,一時間連勸的話都說不出來,又想到自己的婚姻,忽覺也沒什麼可勸的,如果一段婚姻能夠讓人這樣痛苦這樣煎熬,那放棄了,也未嘗不是一條自我解脫的途徑,隱隱地,竟讓旁邊仍舊掙扎在苦海裡的人感到羨慕。
沒想到李盛君還沒有開口,余小凡卻已經抬起頭來,擦了擦臉上的淚水,大概是覺得在朋友面前哭得這麼狼狽不好意思,沒有看李盛君,直接把臉轉向了窗外。
做完這個動作以後,余小凡就驚訝了,並且伸手指了指窗外,帶著濃重鼻音問了句,「那個人是誰?」
李盛君順著余小凡的手指轉頭,余小凡房間在一樓,窗外就是一片空地,送李盛君來的車就停在外頭,車裡等著的人已經走出來了,正站在車邊上與余小凡的父親說話。
余小凡與李盛君這麼多年的朋友了,也見過她的丈夫林念平,現在窗外所立的那個年輕男人是她完全陌生的,絕對不是李盛君的老公,她看看那人,又轉回頭來看看李盛君,臉上全是問號。
「他叫夏遠,是我在單位裡帶的實習生,過節的時候火車票巴士票都不好買,他開車送我過來的。」李盛君解釋了一句。
余小凡就「哦」了一聲,同時轉回頭去又看了一眼那個男人。那人也恰好在這個時候把頭轉向了她們所在的方向,也不知看到她們沒有,明亮光線中年輕而陽光的一張臉,看得余小凡情不自禁地眨了眨眼。要不是心情實在低落,又剛剛流過眼淚,差一點又要脫口而出一句不合時宜的讚美話來。
李盛君與余小凡一樣,都是25歲就結了婚,脫離單身生活的標準年齡。丈夫是相親認識的,並不是她的初戀,介紹人是她當時的領導。
李盛君在銀行工作,那個地方中年婦女多,年輕女孩一進去就被大家注意到了。李盛君出身教師家庭,眉目清秀身材勻稱,多少大姐都想好了要把她介紹給身邊的誰誰誰,但無一例外地被她拒絕,李盛君那時候剛和初戀對像分手,半點談戀愛的心思都沒有,只求清淨,沒想到最後連她所在的分行副行長都替她找了一個相親對象,副行長是她的領導,她也不好推辭拒絕,最後只好不情願地去見了那個男人。
副行長介紹的人叫做林念平,比李盛君大了六歲,條件確實不錯,父母都在政府工作,本人也是公務員,三十出頭已經在區委秘書處工作了,據說前途一片大好。
林念平與李盛君就這樣認識了,兩個人都不是非常熱烈的性格,淡淡交往了一段時間,林念平對李盛君還是在意的,接來送去自是不提,但李盛君對他的感覺並不強烈,也就沒有太過上心。
對兩個人的關係起決定性作用的是李盛君的父親,她父母都是教師,父親還是一所中學的校長,當時也快退休了,沒想學校裡有人舉報他私設小金庫,證據一直遞到市教育局裡,一場軒然□突如其來。
關於小金庫的事情,其實各個學校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暗帳,單看如何操作,怎麼操作的問題,但被這樣翻到檯面上一舉報,問題就嚴重了。
李盛君的父親眼看還有一年就退休了,這件事對他是打擊極大,要說晚節不保也不為過,更何況還有隨之而來的停職調查與處分,哪一樣不讓他膽戰心驚。
夫妻父女都是連著心的,這件事情成了李盛君全家的噩夢,李盛君的父母在很短的時間內迅速地衰老下去,李盛君心急如焚卻有心無力。後來林念平得知此事,也不知他用了什麼辦法,一場大禍居然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李盛君的父親最後只從這個學校被調到了另一個學校,職位還是黨支部書記,體面地做到退休的最後一天。
就因為這件事,林念平成了李盛君父母眼中的最佳女婿人選,相對應的,林念平的父母對李盛君也很滿意。李盛君那時候也25了,正是結婚年齡,而林念平三十都過了,關於她父親的事情平息之後很快就向她提出了結婚的要求,李盛君一開始還有點猶豫,但在雙方父母的推波助瀾之下,也就點頭嫁了。
就這樣一眨眼,三年都過去了。
李盛君在林念平身上,最大地體會到了「男人婚前與婚後完全是兩個人」這句話。很多人說男人婚前到婚後是從奴隸到將軍的過程,林念平倒沒有在李盛君面前變得頤指氣使,但讓李盛君感到不可思議的是,林念平竟然有兩張截然不同的臉。
林念平在區委做秘書,平時是極忙的,經常陪著領導到處跑,李盛君不止一次在電視上看到過丈夫的臉,立在人群中,永遠帶著微笑,和風細雨一樣的親切。可林念平一回到家裡就完全變了一個人那樣,幾乎是面無表情的,也極少說話,平常夫妻說說笑笑的場面在他們兩人之間幾乎是不存在的。
李盛君對父母談到過此事,語氣難免有些悔意,但她的父母當場指責了女兒,並且問她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誠然,李盛君嫁到林家之後,所過的日子在旁人眼裡都是值得羨慕的,這樣的生活還要抱怨,那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林念平是家裡的獨子,家裡早就買好了房子,同一小區兩棟樓,老夫妻兩個對媳婦很客氣,真正的相敬如賓,從未與她紅過臉,家務事都是阿姨在做,媳婦去吃飯連擦個桌子都用不著。至於林念平,作為一個丈夫,也不能說不合格。
林念平與李盛君結婚之後一心撲在工作上,一張工資卡是結婚後就交到她手裡的,說好了家用全包,不夠再貼,他在政府裡工作,福利極好,對李盛君娘家那邊也很大方,這幾年她父母去超市基本沒有花過自己的錢,用的全是女婿送過來的購物卡。
結婚後林念平仕途平順,連帶著李盛君與她的父母也沾光,李盛君父親體面順利地退休就不用說了,就連李盛君在銀行裡也或明或暗地受到照顧,結婚不久就從櫃面轉到了信貸部,後來又升了主任,新進來的實習生雖然研究生畢業,比她小不了幾歲,但看到她還是得叫一聲老師。
可是結婚這件事情,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旁人光看到李盛君的表面風光,誰知道她風光背後的痛苦。
有一件事,是李盛君從未向任何人提起過的,也不知從何提起。她的丈夫林念平,所有人眼中的好男人,除了在家冷漠寡言之外,在夫妻生活方面,竟然是不能的。
李盛君和自己的初戀男友有過性生活,當時年紀小,兩個人都沒經驗,並不算太成功,但她對什麼是正常的男女之事還是清楚的。她與林念平談戀愛的時候,兩個人都不太熱情,約會也僅止於吃飯看電影,是以結婚之後才有了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身體接觸。沒想到林念平進是進去了,但不到一分鐘就瀉了,後來又試了幾次,結果都是如此。李盛君雖然在這方面經驗不算太豐富,但也知道這並不正常,也試過小心翼翼地提醒林念平去檢查一下這方面的問題,沒想到他竟勃然大怒,對她大發雷霆,並從此以後不碰她了。
李盛君對房事倒並不是太貪求的,一個女人沒有過□,就像是沒有開過竅,尤其是在二十多歲的時候,對房事不但不會需索渴求,反而會覺得勉強,是以林念平不再對她有要求,她竟隱隱有些鬆口氣的感覺,但一對夫妻沒有性生活總是不正常的,尤其是林念平在此之後表現出的越來越明顯的冷漠,讓她對這場婚姻從失望到後悔,再後來竟是倍感煎熬。
但這煎熬又能向誰去說呢?離婚是不可能的,林念平早就說過了,他的工作絕對不能受到家庭的影響,而這段婚姻,在誰的眼中都是天作之合,李盛君的父母在她每次回娘家的時候都耳提面令,要她好好做林家媳婦,不要忘記林念平當初幫了她家多大的忙,也不要忘記是誰讓她有今天這樣的好日子的。
李盛君漸漸有了認命的感覺,想或許這就是她的命吧,雖然丈夫在家裡冷淡了一些,雖然兩個人幾乎沒有性生活,但這世上不是有許多女人都是這樣過來的嗎?林念平雖然冷淡,但比起那些家暴出軌,對妻子百般苛待的男人,總是要好一些。她與他平時各忙各的,回到家也是分兩個房間睡覺,不像夫妻,倒像一對搭伙分租的陌生男女。無論是什麼樣的日子,習慣了也就好了,離婚不離婚的,對她來說根本沒區別。
但是李盛君的這種習慣與認命,卻在三年之後在自己最親密的朋友的離婚決定面前受到了嚴峻的挑戰,她看著掩面流淚的余小凡,心裡一腔苦水翻騰不休,余小凡的痛苦與掙扎,還有她如同烈士斷腕那樣的離婚決定就像一柄重錘砸在她身上,她一時壓抑不住,衝動之間幾乎想把自己的困擾與掙扎也一併說出來,與余小凡一起哭個痛快。
回上海的路上,李盛君一直都沒說話,把頭靠在玻璃上,閉著眼睛想心事。
夏遠見她懨懨的,以為她睡了,關了音樂,又把空調的風調小了一些,過了一會兒大概還是怕她睡得不舒服,索性連座位靠背都替她調低了一些,李盛君就把眼睛睜開了,「我沒睡呢,不用麻煩。」
夏遠道,「還是睡一會兒吧,到上海早呢,玻璃太硬,衣服給你墊著。」說著把自己的外套從後座抓過來給她。
年輕男孩的衣服上散發出曬過陽光的乾淨的味道,李盛君卻有些受之有愧的感覺,想自己不過是個掛名師父,被徒弟這麼照顧,當下伸手推卻了他的好意。夏遠也不堅持,把外套放回後座上,繼續開車。
高速通暢,車子又好,雖然速度很快,但坐在車廂裡全無顛簸的感覺,李盛君雖然心亂,但車廂安靜,冬日的陽光透窗而入,灑在她的臉上和身上,讓她睜不開眼,不知不覺間真的睡了過去。
再等她睜開眼,車子已經進了上海,都快下匝道進市區了。
李盛君一醒,就看到夏遠注視前方的側臉,她嘴裡說著不睡,卻在高速上睡了一路,頓時羞愧,臉都微紅了。
夏遠倒沒一點要笑她的意思,還與她聊起天來,像是很高興她終於在到家之前醒了,要抓緊時間與她多說幾句話。
但李盛君此時此刻卻沒有談笑的興致,夏遠看她睡了一覺心情仍是那麼低落,最後終於忍不住了,開口問她,「你朋友沒事吧?」
余小凡痛苦的樣子還在眼前,李盛君歎息地,「一個女人要離婚,怎麼會沒事。」
「依我看,兩個人分開各自生活,總比在一起互相折磨要好。」
李盛君看了一眼身邊這張年輕的臉,一種莫名的憤怒感升起來,「你知道什麼?小凡和孟建是有感情的,只是有些事對她的傷害太大了。婚姻有時候不止是兩個人之間的事情,還包括雙方的父母家庭,還包括來自於兩個人周圍千絲萬縷的社會關係。你這個年紀,懂什麼婚姻。」
夏遠眉毛一動,再說話的時候眼睛就瞪大了一點,「我怎麼不懂婚姻了?我身邊好些同學都結婚有孩子了,還有的結了離離了結,兩個來回都打過了。」
李盛君微曬,「看到過就是懂了?婚姻就是游泳,你沒跳下去之前誰都不知道那是什麼滋味,你以為光看人家換幾個泳姿就能明白了?」
夏遠也急了,「很多事情是掩蓋不了的,一個人生活得是否幸福不是用說的,只要別人用心看,什麼都能看出來。不用說別人了,你就過得不幸福。」
李盛君發出一聲輕微的吸氣聲,並且猛地轉頭看他,年輕男人仍舊在開車,高速前進中還轉過臉來與她對視了一眼,雙目炯炯,打斷了李盛君正要開口的反駁,「沒錯,你就是過得不好不幸福,我看得出來。」
李盛君原本的質問被他的這句話堵在嘴邊,還想說些什麼,但整個人卻像被刺破的皮球那樣,突然洩氣,聲音軟弱下來,她原本的疾言厲色就成了色厲內荏,「你別胡說……」
車頭偏斜,車子發出尖銳的剎車聲,李盛君驚嚇中只說出半句話來,兩隻手緊張地抓著安全帶,完全失了主張,短短一秒成了慢鏡頭,車子終於停在道路右側的緊急停車帶內,然後李盛君的肩膀被人抓住,眼前一黑,是駕駛座上的夏遠傾身過來,在千分之一秒的時間裡與已經失去反應的她對視了一眼,瞳仁烏黑發亮,閃著幾乎是震懾人心的光,然後他低下頭,用力地吻了她。
這個吻持續了將近一分鐘,夏遠抬頭的瞬間,車廂裡響起清脆的「啪」的一聲響,是李盛君抬起手來,狠狠地給了他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