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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曼立在原地,看著那些車消失在黑暗中。身子一陣陣寒涼,轉頭走到床邊,沉默著將散落在四周的衣服一件件穿回身上。
穿好衣服,茫然四顧,完全不知道自己接下來應該做些什麼。剛才還溫暖舒適的房間,週一離開,卻突然變得陌生,窗外仍舊下著細雨,沒有月光,窗簾厚重,一片黑暗中抬眼,隱約覺得天花板高挑遠離,更顯得這屋子空曠冰冷。
突然伸手,用力拍自己的臉頰。曼曼,你清醒清醒,現在是發呆的時候嗎?振作起來,黑暗中摸下樓,自己的包包還躺在客廳的沙發上,走過去翻出手機,打開一看,天哪,十幾個未接電話,都是家裡和任潯打來的。
爸爸媽媽,女兒真是不孝,讓你們擔心了。任老師,對不起對不起,你一定也急壞了。心裡碎碎念,剛想抓起電話撥回去,突然身後的大門輕響,雨夜裡傳來這樣的聲音,又置身在如此空曠無人的巨大空間裡,一時驚恐,曼曼嚇得身子僵硬,只覺得脖頸後的汗毛,都齊齊豎了起來。但是奇跡般地,意志力佔了上風,矮下身子,飛快地將自己藏到沙發後面,倉皇之中,還沒忘記把包包一起拖了下來。
腳步聲,落地輕悄,彷彿無聲無息,不仔細聽,根本就注意不到。身子緊緊貼著沙發的後背,曼曼緊張得連呼吸都不自覺地摒住。腳步越來越近,突然頭頂傳來熟悉的聲音,「曼曼小姐,你怎麼會在這裡。」
小李?抬起頭來,正正看到小李的臉,就在她的上方,相對無語,可是兩個人同時浮現鬆了一口氣的表情,突然意識到自己所做的動作有多可笑,曼曼紅著臉站起身來,「我,我包包掉在地上,正在撿。」
「嗯,」他的聲音完全恢復正常,好像剛才看到的是最天經地義的景象,伸手示意,「曼曼小姐,車已經停在門口了,我現在送你回家吧。」
是的是的,小李要送她回家,應聲跟上,客廳裡一片黑暗,可是小李走在身前,每一步都輕鬆正確,彷彿正走在明亮陽光之下。
來不及疑惑,已經被領到車邊,凌晨時分,路面上寂靜一片,雨水打在身上,陰冷無比,小小哆嗦,曼曼幾乎是跳進了溫暖的車廂裡。小李合上門,坐進駕駛座發動車子,低頭看到自己手中還緊緊握著的手機,突然驚醒,手忙腳亂地想要撥電話回家。
手機放到耳邊,剛聽到嘟聲,突然有沉悶的碰撞聲從後傳來,車身劇烈震動,反應不及,她一頭撞在身前的椅背上,手機脫手而出,不知飛到哪裡去了。
「小李——」頭昏腦脹,剛想抬頭,卻被前座伸來的一隻手又按了下去,混亂中只聽到小李低低的聲音,「趴著別動。」
隨著這句話,車速突快,刺耳的碰撞聲從前後側邊接連傳來,身子縮在椅間窄小的空間裡,只看到窗外車燈的強光突遠突近,將漆黑的夜空劃得支離破碎。
短短幾分鐘,卻彷彿漫長的沒有盡頭,隨著最後一次的劇烈碰撞,小李終於把那些突然出現的車甩在身後,疾速轉上寬闊大道。小心抬頭,眼前一片模糊,只看到玻璃窗上蛛網般的裂痕,觸目驚心。
「曼曼小姐?」微微鬆了一口氣,小李眼睛緊盯著前方,開口問候她。
沒有回答,心裡一緊,略略提高聲音,「曼曼小姐,你沒事吧?」
曼曼低頭,繼續維持著趴在地下的姿勢,小小聲,「到哪裡去了?啊,找到了。」抓著手機抬起頭來就撥,半晌,突然聲音尖銳,「小李,我家沒人接電話!」
「別擔心,」小李沉穩地把著方向盤,「那裡一直有人守著,其他人也正在趕過去,不會有事的。」
不會有事的——曼曼舉著手機,愣在後座。其實每天都在暴風雨前的平靜中,為自己努力建設著勇敢面對一切的心理準備,可是現在事到臨頭,她才可恥地發現,自己所扮演的,竟然完完全全是一個累贅無用的角色,驚濤駭浪中,身不由己,顫慄心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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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人說話,車廂裡一片沉默,雨水在車窗上蜿蜒而下,將窗外的世界分割成不規則的小塊,道路兩側的街燈深深掩藏在茂密的樹蔭中,更顯得昏暗不堪,街道上空無一人,偶爾有亮著頂燈的出租車出現在視線裡,也都是一晃而過,四周空寂得好像整個世界只剩下他們這幾輛車魚貫而行。開到道路盡頭,車頭略轉,眼前出現灰色門樓,細雨中,身穿制服的警衛筆直地站在兩側燈光下,見到他們,很遠便整齊地肅立敬禮。
駛過長長車道,所有車最後停在紅色小樓外,警衛走過來打開車門,周起身下車,突然轉回頭,對著車裡的中年男人微笑,「馮伯伯,真是辛苦你了。」
明明是這樣客氣有禮的一句話,落到馮士堯的耳中,卻不知為何感到一陣微寒,可是他畢竟不是什麼一般的人物,略略一頓,便開口回答,「周少,首長的命令,我也是不得已。」
沒有回答,周微微一笑,轉身便走。
小樓裡安靜如斯,走廊的盡頭,厚重的木門虛掩著,透出淡淡燈光,一路有警衛向他致敬,周腳步不停,一直走過去,伸手便把門推開,房間裡只有書桌上的一盞檯燈亮著光,熟悉的聲音傳過來,「周,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沒有規矩。」
「父親,」他立在門口,面無表情,「你把馮伯伯都帶到了上海,這麼想見我,那何必還要在意通報敲門這點無聊規矩。」
「我能不來嗎?你都快把天翻過來了,我再不過來,遲早這上海我就不能來了。」對面傳來的聲音,緩慢冰冷,一字一字,都好像有千斤之重。
他走進房間,將門反手合上,臉上微微笑了,「我怎麼可能把天都翻過來,父親,你是在說笑吧。」
「顧曼曼呢?」
突然從父親嘴裡聽到曼曼的名字,雖然早有準備,表面上不動聲色,可是心裡仍然微微一震。
「怎麼了?她何德何能,能勞動您的大駕,特地趕到上海來。」
冷哼聲傳來,「不要以為你做的事情我都不知道,顧曼曼,顧新中,好得很,這麼多年了,沒想到還能聽到那個人的消息,」
嘲諷之色,隱約浮現,「那是,這天下的事情,沒有您不知道的。」
「別的女人,你是不是喜歡,是不是想要,只要不礙著大局,也就算了,但是顧新中的女兒——」
「怎麼樣?」周的嘴角突然抿緊,眼裡儘是寒意,「父親,你不用說下去了,當年的事情,我心知肚明。」
「你——」對面突然語塞,「你知道,你知道什麼?」
「什麼都知道。」他站起身來,無意多談,「我要和顧曼曼在一起,至於她是誰的女兒,當年你們又發生了些什麼,和我們無關,也不可能改變我的決定。」
「你做夢!」充滿怒氣的聲音,「為了一個女人,你居然敢公然反抗自己的父親,男人應該以什麼為重,難道我從小都沒有教過你嗎?」
周的眼裡波瀾不興,聲音低沉,「真可惜,別人都是江山美人,你兒子卻偏偏喜歡美人江山。」
「你還年輕,被愛情沖昏頭腦,可是這件事情,我是絕不會允許的。」那頭也平靜下來,冷冷地回答。
「不允許?」冷笑聲,「這麼多年了,您最想要的是什麼?」
「什麼意思?」面前的兒子,突然變得陌生遙遠,他一時錯愕。
「請把這件事情,和你的整個上海放在天平上秤一秤,再對我說絕不允許這四個字。」上前拿起電話,完全無視父親的臉色,周伸手撥號,「對,是我,你把情況跟首長匯報一下。」說完,一手將話筒遞了過去。
這可能是他平生最難以想像的狀況,本能地接過話筒放到耳邊,那裡傳來的寥寥數語讓他的臉色陡然陰沉,猛地抬頭,怒視著周,「你居然——」
「不擇手段是吧?」周在他的面前,仍舊微微笑著,「父親,別忘記我是你的兒子,當年你是如何不擇手段得到媽媽的?你可以,我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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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小李的藍牙耳機微亮,他一邊開車,一邊點頭,「嗯,我明白。」簡短回答之後,方向一轉,車子便離開了熟悉的大道。
「小李,我還要回家——」曼曼坐在後座,小聲開口。
「請放心,我們馬上就到目的地了。」小李鎮定地回答,轉回頭來,看了她一眼。眼神亮亮的,好像之前發生的一切,對他來說都是剛熱身完畢。天哪!隱約感覺到他的興奮,曼曼在心裡小小念,小李,你不是吧,我早就知道,娘娘身邊沒有普通人,可是這樣緊急的情況,你就不要在我面前表現得那麼high了,我會被你二次嚇到啦。
一路疾馳,穿過隧道,進入浦東,兩側林立的高樓大廈飛快被拋在身後,道路越來越寬廣寂靜,最後車子轉入陌生的新建別墅區,黎明將至,細雨中一棟棟巨大的別墅沉默無聲,小李在其中一棟的門口停下,下車開門,「我們到了,曼曼小姐。」
「啊?」這是哪裡?曼曼疑惑不解。可是突然有人衝過來,將她抱了個滿懷,「寶寶!爸爸被你嚇死了。」
「遠之,快放手,曼曼要被你悶死了。」媽媽的聲音隨即響起,
爸爸媽媽!懸在半空中不知多久的心,突然「咚」地一聲,安全落地,曼曼張開手回抱爸爸,然後又衝進媽媽懷裡,想笑,卻憋不住眼淚一下湧了出來。
別墅裡還有另一些人等待著,見到小李,紛紛立起來招呼。
「隊長呢?」小李開口便問。
清脆的聲音傳過來,「小李,你居然花了這麼長時間才到這裡,這次不及格。」隨即,一個個子嬌小的女生走到客廳中間,衝著曼曼咧開嘴笑了。
「這是我們隊長樂黎,」小李有些不好意思,笑笑地介紹。
「叫我小樂吧,曼曼小姐,周少吩咐我們把顧伯伯和伯母請到這裡來的,讓你受驚了,真不好意思。」
小樂?已經從剛才激動的情緒中恢復過來,曼曼立在原地,看著眼前的女孩子,黑線條了。那麼嬌小可愛,跟她自己有的一拼,居然小李叫她隊長,隊長——啊啊啊!小李已經很厲害了,他的隊長,不是應該跟電視劇裡看到的那樣,身形高大,目光如電,聲如洪鐘什麼的嗎?為什麼是這樣一個看上去毫無殺傷力的小女生,相比之下,豈不是更顯得她一點用都沒有。
她的表情盡收眼底,只覺得可愛,樂黎笑容加大。她的這個小隊,不隸屬於任何部門,只聽從周的調遣,負責他的安全,但是周為人低調,行事謹慎,因此這些年來,很少有需要全隊出動執行任務的必要。這次突然接到命令,要她帶人趕到上海,心裡早就對顧曼曼充滿了好奇,現在乍一見到她,立在面前,表情生動趣致,眼神晶亮,平常女孩子,經歷這樣的驚險危急,恐怕早已嚇得只會瑟瑟發抖,但是曼曼,居然這麼快恢復常態,真是特別。
「叫我曼曼好啦。」從驚訝中回神,曼曼開口回答。
「嗯,曼曼,跟伯父伯母到房間裡休息一下吧,等會我們還要趕飛機。」
「飛機?去哪裡?」
「香港。」
「啊?」剛想開口提問,突然有電話鈴聲,小樂回頭接起,聲音突然低下來,「是,他們都在,小李和曼曼小姐剛到。」一邊說,一邊側臉,看著曼曼,微微笑,然後將電話遞過來,「曼曼小姐,周少的電話。」
電話那頭,傳來周低而柔和的聲音,「曼曼,你沒事吧?」
從剛才立在窗口看著他消失在黑夜中到現在,其實最多不過短短兩三個小時,可是這時重新聽到周的聲音,竟好像已經隔了千年萬年,心臟突然如同翻江倒海般狂跳不止,可是舉著話筒,她卻刻意讓自己聲音輕快,「我沒事啦,小李剛把我送到這裡,爸爸媽媽都在,我們都很好。」
「那就好。」
「小樂說要去香港——」小聲提問,「一定要走嗎?」
「曼曼,」突然輕聲歎息,「很辛苦吧?」
周——從沒聽到過他這種語氣,心裡絞痛,只是忍不住地想流淚,但是奇跡般地,她的聲音仍維持著原來的調子,「我明白啦,沒事的,要去很久嗎?」
「不會很久的,小樂會安排送你們上飛機,我已經拜託肖趕到香港,他會在那裡替我照顧你們。」他的軟弱一晃而過,聲音恢復正常,在那邊繼續低聲叮囑。
「肖?」陌生的名字,讓她一愣。
「你進公司那天,見過一面的,好了,小李會跟著,你不用太擔心。」
「好,」到了這個時候,千言萬語,也只剩一個好字。還想說些什麼,周在那邊,突然低聲問,「曼曼,你的爸爸呢?」
「就在旁邊啊——」爸爸媽媽一直專注地看著她的一舉一動,這時見她轉向他們,都是一臉擔憂。
「我想對他說幾句話,可以嗎?」
要跟爸爸說話?曼曼茫然地舉著話筒,「爸爸,周想和你說話——」
顧爸爸聞言,也是一愣,但仍然快步走過來,接過話筒放到耳邊。
「顧伯伯,對不起。當年的事情,我已經都知道了。」
「你這個小子——」心煩意亂,顧遠之眉頭緊皺。
「我不想與曼曼分開,也不能與她分開,所以才出此下策,請您諒解。」那頭的周,語速緩慢,聲音誠懇,再看身邊的女兒,一臉惶然無措地看著他,精緻的小臉上,隱隱有哀求之色。突然想起那個小子的臉,眼梢微挑,和當年的小儀無盡神似,心裡一軟,原本憋了一肚子的怒氣沖沖,竟然一下子淡了許多。良久,只是歎了一口氣,「那麼多年前的事情了,跟你關係也不大,現在我們,只希望曼曼一切平安。」
爸爸——,知道父親說出這句話來,是多麼不容易,這段時間為了自己,又不知承受了多少擔驚受怕,心裡抱歉感動,曼曼立在一邊,一時說不出話來。
細雨淅淅瀝瀝下了一夜,深秋的凌晨,陰冷無限,馮士堯立在小樓外,目送周上車離開。
「馮伯伯,」車已啟動,車窗卻突然降下,周的眼睛,在一片黑暗中,微光閃動,「首長年紀大了,您多費心,至於其他的事情,就別做得太辛苦了。」
「周少說的是。」點頭下去,他的聲音恭敬。
車子絕塵而去,他立在原地,半晌沒有移動。突然有警衛匆匆從樓裡走出來,到他身邊低低匯報了幾句。
「沒跟上?」
「嗯,接走他們的人,行動很迅速,隊裡的人跟了一段路之後,就——」
「就丟了?」馮士堯眉頭一皺,「居然還有你們跟不上的人。」
警衛垂頭不語,他略略思索,壓低聲音說了幾句,那警衛應聲離開。然後他皺著眉頭,轉頭便往樓裡走去,走到那扇門邊,一時遲疑,卻聽裡面有聲音傳出來,「士堯嗎?進來吧。」
「首長。」他走進屋裡,習慣性地立得筆直,眼前的老人,坐在桌後,見到他沉聲開口,「士堯,顧新中請來了嗎?我倒是很想和這個故人好好聊聊。」
「首長,對不起。」他低下頭,「不過我已經讓隊裡的人和所有出入境部門聯繫,應該很快會有消息的。」
對面長久沉默,突然有低笑聲傳來,「運籌於帷幄之中,決策與千里之外,士堯,我的兒子,很了不起吧。」
跟隨首長這麼多年了,從沒聽到過這樣的笑聲,馮士堯一時錯愕,抬起頭來,只看到面前的老人,雖然笑著,可是整個人陷在燈光陰影中,往日意氣風發的臉,現在無盡的蒼老憔悴,竟好像突然變了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