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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門合上,曼曼轉身便走到周的身邊,蹲下身子,堅定地仰望他,「說理由。」
因為距離拉近,這時才看清周的臉,暗影裡無限蒼白,雙唇卻紅得妖異,漆黑的瞳仁,暗淡無光,從沒見過他這樣,熟悉的臉,突然陌生。其實每次仔細看他,都會有遠離俗世的感覺,但從沒有像現在這樣,讓她心生驚懼,好像眼前的極致美麗,隨時會轟然消散,恐懼讓她情不自禁伸出雙手,用力抱住他,他的身體,突然僵硬,然後慢慢地,有歎息聲傳來。
把臉埋進他的胸口,曼曼再次出聲,聲音卻無限地軟弱下來,「我不信你,我不走開,我不會讓你一個人待著的。」
頭頂突然有熟悉的觸覺,他的手指,撫在自己的頭髮上,微微顫抖,指腹與皮膚觸碰之處,絲絲冰冷,從上方一直蔓延到她的四肢百骸。從來都是無盡甜蜜溫柔的動作,這一刻竟讓她渾身麻木,呼吸困難。
「曼曼,如果我可以,如果可以——」他的聲音,幽幽響起,曼曼抬起頭來,一瞬間,整個世界只剩下他,在自己面前,明明帶著笑,卻一臉疲憊絕望,竟像是了無生志。心痛憐惜,難以描摹,掙扎著再次開口,「不會的,這世上,只要立定心意,沒什麼不可以的。我什麼都不怕,你跟我說,跟我說!」
他的手指移下來,小心地撫在她的臉上,伸手握住那片冰冷,曼曼目光哀求,「你說給我聽。」
「請你,體諒我。」他輕輕吐出這句話,彷彿耳語,可落在她耳中,卻像一道巨雷,門突然打開,一個陌生的老人站在那裡,不顧小樂的阻攔,揚聲開口,「這位小姐,能不能快點離開,周少還有非常重要的事情。」
雙膝虛軟,難以支持自己的姿勢,她不知不覺,側坐到地上,柔軟厚長的羊毛地毯,身子陷進去,完全不覺溫暖,從裡到外都是無盡寒涼。
周立起身來,越過她,往外走去,腳步落地無聲,他的背影,一片模糊,沒有力氣拉住他,也沒有力氣出聲,不知過了多久,或者只是一瞬,小樂的歎息聲在耳邊響起,她溫暖的手,將她扶起來,「曼曼小姐,周少已經離開了,我送你回家吧。」
回家?她茫然抬頭,她的世界,剛才已經全都碎了,哪裡還有地方可去。
親眼看著她下車進樓道,小樂猶自不放心,「曼曼小姐,我送你上樓吧。」
「不用,」曼曼斷然拒絕,「小樂,你走吧。」
「我不放心——」
突然淒然一笑,「有什麼不放心的?沒有周,我還會有什麼危險嗎?」
「——」小樂無語,良久才啞著聲音開口,「曼曼小姐,你要保重。」
熟悉的告別,小李在電話裡,已經說過一遍,回身上樓,每個人都要她保重,這個詞聽上去脈脈溫情,其實不過是因為,今後再會無期吧。
沒有按電梯,她轉進側門,一個人走在寂靜無人的樓梯上,腳步越來越慢,越來越沉重,終於頓住,輕微而怪異的聲音慢慢在耳邊響起,迷茫四顧,想發聲詢問,張口卻是一陣劇烈的嘔吐,一手握著欄杆支撐自己的身體,另一隻手去揩嘴角,剛觸碰到自己的臉,便覺得一片潮濕,怪異的聲音越來越大,突然回過神來,竟然是自己的哭聲。
請你,體諒我。周的聲音,還繚繞在耳邊,彷彿夢魘,揮之不去,她可以說不嗎?可不可以不體諒,不離開?
我不過是,不想讓你一個人!緩緩坐下,樓梯冰冷,這一刻,曼曼縮起膝蓋,埋頭在自己的雙肘間,滿心荒蕪,終於忍不住,痛哭失聲。
再次醒來,眼前是一片雪白。護士小姐的臉,出現在視線裡,探頭張望,露出一個笑容,「醒啦醒啦。」
「我——」
「你在路上昏倒,是他們把你送進醫院的,快謝謝人家。」
眼前又出現兩張陌生的臉,兩個慈祥的老人,肩靠著肩,笑瞇瞇地看著她,「沒事沒事,醒過來就好。」
回過神來,想起昏倒前的一切。在樓道裡哭了很久,渾渾噩噩,但也明白不能這樣回家,嚇到爸爸媽媽,所以起身走出自家的小區,在街上漫無目的地不知走了多久,突然天旋地轉,然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現在看來,一定是被這對好心的老夫妻看到,送到醫院裡來了。
「謝謝——」小聲開口。
「以後要當心啊,有了小寶寶,還到處亂走,還好沒出什麼事情,否則你家裡人要擔心死啦。」老太太開口答她,聲音和煦如春風,這小姑娘,長得討喜可愛,不知是誰家的小媳婦,真是有福氣啊。
曼曼露出費解的表情,好像根本沒有聽懂她在說什麼,張著嘴,只發出一個詞,聲音裡滿滿的不可思議,「什麼?」
滿場突然沉默,每個人臉上表情各異,無數猜測冒上來,大家開始黑線條——
「那個,你要不要打電話,通知家人過來?我們看了一下你的包,可是沒有手機哎。」護士小姐這種情況見得比較多,率先回神,開口問她。
小孩——她有了小孩——周的孩子——曼曼仍處於震驚之中,這個消息,如果早幾個小時知道,她該是多麼的歡天喜地,現在,現在——
請你,體諒我。那個聲音,再一次響起,她閉上眼睛,淚流滿面,但是奇跡般地,嘴角卻微微彎起,露出一個神秘莫測的笑容來。
「小姐?」護士小姐的聲音詫異。
「請給我電話,」啞聲開口,曼曼在眾人憐憫的目光中,接過電話,數聲鈴響過後,那邊有人接起。
「我是曼曼。」
那裡突然聲音提高,「喂,你跑到哪裡去啦,手機也留在桌上,潯都擔心壞了。」
「子涵,」她還是微微笑著,「任老師在不在?我在醫院,你們能來接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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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的門緊閉著,外面圍了一大群滿臉暈紅的小護士,護士長經過走廊,奇怪地頓住腳步,「你們在幹嗎?」
小小聲,小小聲,「噓——護士長,別出聲,有美男哦——」
「啊?」聲音太小,護士長沒聽清,有點怒了,「上班時間,都湊在病房門口乾嗎?不用管其他病人了啊!」
門突然被拉開,豐子涵眉頭緊皺,臭著一張臉開口,「吵死了!」
嘩——!近距離看到這樣的無邊風景,已過三十的護士長,竟然跟著一群小姑娘一起,不爭氣地漲紅了臉。
用眼神把一群暈忽忽的護士瞪走,豐子涵把門砰地合上,轉身大步走到床邊,擰著眉毛開口,「他不見你了?你有了小孩,他就不見你了?他是不是個人啊!這種人的小孩,要他幹什麼。」
「涵!」任潯按住他,「你別激動,週一定有什麼理由。曼曼,你跟我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任老師,」曼曼坐在床上,明明是看著他的臉,眼神卻已經落到一個極遙遠的地方,聲音低而平緩,根本像是自言自語,「我要這個小孩,一定要。」
「顧曼曼,你瘋了!」豐子涵撥開任潯的手,低叫起來。
她終於收回眼光,微微抱歉地看了他一眼,目光相交一瞬間,豐子涵竟然心中一寒。曼曼在他眼中,一直是個單純討喜的可愛女孩,看到她,就像看到陽光灑下,可是今天,自從踏進這個病房,面前的她,就變得無比陌生,明明是熟悉的軀殼,卻好像突然換了一個內在,完全不是他記憶當中的那個人。是什麼讓她變成這樣?剛才短短數個小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曼曼,有什麼事,等你跟周好好談過以後,再決定吧。」意識到事情非同小可,任潯也皺起眉頭,安撫地開口。
「不可能啦,」她低下頭,一直努力克制的淚水,終於洶湧而出,「我以後,再也見不到他啦。」
「不會的,一定是有誤會。」
「他的決定,沒人能改變的。不過沒關係,現在我有了他的小孩——這很好,太好了,雖然不能和他在一起,但是我永遠都可以,和他的孩子在一起。」
「曼曼!」叫出聲來,任潯和豐子涵,終於有志一同。
「任老師,我不想周的小孩,被人看不起,所以請你幫我的忙,」叫聲裡的不贊同,她恍若未聞,抬起臉來,她用手背擦乾眼淚,雙眼炯炯地盯著任潯,一陣惡寒泛起,豐子涵突然很想阻止她開口,但是來不及了,曼曼的話,已經清晰地迴盪在空氣中,「請你,娶我吧。」
被震得毫無方向,任潯和豐子涵,當場石化。半晌,任潯突然開口,「不要胡鬧了!我現在就去找周,涵,你先帶曼曼回去。」
「回,回哪裡?」仍舊沒有回過神來,豐子涵居然結巴。
「回我們的公寓,」任潯難得瞪了他一眼,「她這個樣子回家,你想讓顧伯伯顧伯母發瘋嗎?」
電話到別墅,沒有一個人接聽。公司也是,最後才想到,他手上還有一個小李的電話,抱著嘗試的心打過去,小李的聲音,雖然一如既往地平直,但今天聽在耳裡,卻說不上來的怪異,「任先生,你找周少?」
「是,可以把電話轉給他嗎?」
「這個,」那裡遲疑,「周少現在,不太方便聽電話。」
「你告訴他,曼曼在我這裡,我有非常緊急的事情,要和他談。」
「曼曼小姐?」小李聲音詫異,電話裡傳來雜聲,突然有熟悉的聲音,「小李,把電話給我。」
「周,」終於聽到他的接電話,想到曼曼,任潯隱隱火氣,「你在哪裡?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問你。」
低低有咳嗽聲,「曼曼怎麼了?」
「電話裡說不清楚,你到底在哪裡?」
電話裡的背景聲,又開始雜亂,然後小李的聲音響起,好像是極不情願,「任先生,你在哪裡?我過來接你。」
任潯從來沒料到,今天他會跟醫院這麼有緣。剛從一個醫院出來,轉頭又進了第二個。這家醫院他其實很熟悉,小時候和小靜一起,經常跟著兩家父母來探望周的媽媽。中式的亭台樓閣,深深掩藏在高牆之後,花園秀美,根本沒什麼病人走動,他長大之後,一直以為自己再也沒什麼機會來這裡,沒想到今天,又來到這熟悉的地方,一下車,身穿白袍的張醫生就開始絮絮叨叨,「任少爺,五分鐘,知道了吧,最多五分鐘。」
匆匆往病房走,突然心裡一震,他頓住腳步,回頭張口,「張伯伯,周他——」
「胃出血,」張醫生歎氣,「叫他好好調養不聽,居然弄到吐血,我真是沒臉見人了。」
胃出血——微微鬆了一口氣,但隨即,剛剛熄滅一點的火氣更洶湧地湧出來,他加快步伐,一手就把眼前的門推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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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面就是熟悉的古典傢俱,線條流暢華麗,空氣中有淡淡的消毒藥水味道,病房裡已經立著幾個人,個個表情凝重。病床前有屏風遮擋,還沒等他繞過,周的聲音就在那後面響起,伴著低低的咳聲,只覺得清冷,「你們出去吧,我和任潯,單獨待一會。」
頓住腳步,等他們走過,每個人經過他身邊,都欲言又止,又最終沉默。一頭霧水,終於等到病房裡只剩下他一個,任潯繞過屏風,心裡有氣,衝口而出,「現在要見你,排場可是越來越大了。」
一句話沒說完,突然瞥見周的臉色,只是一驚,微張著嘴,從來都是一切輕描淡寫的任潯,這一刻,居然被嚇得張口結舌,「周,你怎麼——」
「曼曼怎麼了?」周的面色,蒼白如紙,雙眼微合,短短一句話,說得掙扎勉強。
一路上想好的所有質問,全都被他現在的模樣逼了回去,任潯立在床邊,一臉震驚,「你真的只是胃出血嗎?怎麼弄成這樣。」
「我沒事——」他睜開眼睛,望過來,重複了一遍,「曼曼怎麼了?」
從來沒看到過他這樣黯淡無光的眼神,任潯心裡微微一寒,開始謹慎措辭,「她沒事,現在在我那裡休息。」
「哦——」他收回眼神,雙眼又微合起來,「潯,請照顧她。」
「你為什麼,對她說,說——」不知道怎麼問好,任潯句子斷續。
周的聲音,模糊而輕悄,不仔細聽,根本捕捉不到,「我以後,不能再見她了。」
「為什麼!你總得有個理由!」根本無法理解,任潯終於低叫出聲,「你之前為了和她在一起,做的那些——就算是說你毀天滅地也不過分,現在好不容易一切安定下來,你居然——」
劇烈的咳嗽聲,切斷了他的話,眼看著周在面前,痛苦地折起身子,一手摀住嘴,指縫裡依稀竟看到血紅的顏色,從沒看到過這樣的情景,任潯嚇得回身就要叫人。
「潯——」手突然被拉住,周的掌心,一片冰冷,手上原本紮著的吊針被扯脫,鮮血突然湧出來,看得任潯渾身一涼,本能地伸手按住他,聲音惶急,「周,你怎麼了?」
「你聽我說完,」他勉強開口,任潯哪還敢多說一個字,只是點頭,「有件事,我今天剛剛得知,現在還不知道,是真是假。」
「什麼事?跟誰有關?曼曼?」
周沒有回答,自顧自說下去,彷彿自言自語,「我思前想後,無論是真是假,我現在都不能和曼曼在一起。」
「到底是怎麼回事?這還有真真假假,你也說得太複雜了。」
「如果是真的,只怕這一次,就連我也保不了曼曼一家——」他閉著眼睛,淒然一笑,任潯的手,原本還按在他臂上,這時突然一顫,竟不由自主移開了。心裡瞧不起自己這樣懦弱的反應,卻已經來不及收回,只聽到周低若游絲的聲音,對他的舉動彷彿毫不在意,還在繼續,「如果是假的,這樣的局——潯,我不知道,為什麼這麼難,我不過是想有一個人,在身邊,為什麼這麼難。」
「周——」滿心酸楚,任潯呆在原地,作聲不得。
沉默半晌,終於他開口又問,「她在你那裡,傷心嗎?哭了嗎?」
微一遲疑,任潯還是回答,「沒有,沒有在哭,曼曼很堅強。」
一個微笑,慢慢浮上來,看在他眼裡,卻只覺得淒涼,「很好,請你照顧她,告訴她,以後不用害怕了。」
溫暖的手,又握上來,眼前一片模糊,可是任潯的聲音,仍然清晰,就在耳邊,「你放心,我會的,我會替你看著她,照顧她,你也答應我,一切會好起來的,好不好?」
「我不知道——」他的嘴唇,突然顫抖,聲音也是,「這一次,我真的不知道了。」
像一個易碎物品般被安置在沙發上之後,焦躁不安的豐子涵,就開始在她面前來回踱步,偶爾停下來看鐘,然後盯著電話怨念。
「子涵,不要晃了,我頭暈。」相較之下,曼曼顯得無比鎮定。
「你——」他突然停下,美麗的眼睛怒瞪著她,「你別給我做出這副樣子好不好,正常一點,你根本就不是這樣的。」
不及回答,門口傳來輕響,兩個人同時轉頭,望向那裡。門開處,任潯帶著一陣冷風,走進屋子,看了他們倆一眼,沒有出聲,轉身輕輕將門合上,然後走了過來。
「潯——」豐子涵心驚肉跳,低聲開口。
沒有答他,任潯一直走到曼曼面前,緩緩蹲下身子,握住她的肩膀,「曼曼——」
「任老師,你都清楚了,對嗎?」不知道為什麼,她這時還能夠微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任潯微微點頭,握在她肩膀上的手,安撫地加重力氣,「曼曼,不用說了,我願意。」
屋裡的空氣突然凝固,然後豐子涵的低聲怒喝響起來,「Shit!我不願意!我絕對不會允許你結婚的。」
任潯轉頭望著他,只是沉默,在他的目光裡,豐子涵原本火山般沸騰的怒氣慢慢低下來,擰著眉毛,輪流看著他們兩個,半晌,終於狠聲開口,「媽的,小孩子一定要個爸爸是吧,大不了我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