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6章

  第14章
  他笑,回過頭講話,"大哥,你過來聽她講話,好有趣。"
  那個冷冰冰的聲音又響起來,"帶她上車,我們還要趕路。"
  我記得這個聲音,轉頭去看,卻沒有老御醫的影子,只有一個青年男人立起來,三兩步走到我所躺的桌邊。
  破廟屋頂處處透光,大門都是碎的,隱約有晨光透進來,火堆將熄未熄,各種光線糅合在一起,處處透著詭異。他的臉在這樣的光線裡模糊一片,我暈過去太久,唯恐自己是眼花了,所以努力看了他許久都沒作聲,他也不說話,只是低頭看我,大概以為本宮的沉默是怕了他。
  我是吃驚,因為這男人身上還穿著老御醫的衣服,聲音也是我之前過耳難忘的,但那張臉卻變得光滑無須,線條冷硬,漂亮得一點活人氣都沒有,石雕似的。
  我看著他,雙眼越睜越大,吸氣又吸氣,他終於憋不住開口問我,"你想說什麼?"
  我答了,只說了兩個字。
  "妖怪。"
  頭頂那張臉突然間表情怪異,而旁邊小太監反應則大得多,聽完我的話之後臉部扭曲,片刻之後終於熬不住,"哧"一聲笑出來,捧著肚子彎下腰去。
  這男人一天之內變聲又變身,不是妖怪是什麼?季風還說我亂力怪神,真該讓他來看看這世上什麼才是亂力怪神。
  他轉頭去看了那小太監一眼,那小子立刻噤聲,看來是極怕他的,又伸手過來拖我。
  本宮已經能夠行動,怎可能讓這賊子再碰我的身體,立刻雙手撐住桌案往後退,又伸腳去踹他。
  "誰准你碰我的?滾遠一點。"
  他倒也不惱,笑嘻嘻地開口,"公主殿下,你配合一點吧,要我大哥動手,你又得暈半天。"
  他不說還好,一說我便想起了之前的恥辱,又狠狠地去瞪那男人。
  "妖怪,你之前對我施了什麼邪法?"
  他已經轉身往外走,聞言頭都沒有回。
  可恨那小賊子手腳極快,我才說完這一句話,他居然已經掏出布條繩子來,我又踹他,哪裡踹得到,反被他一把拖下桌案來,"撲通"落在地上,我的頭撞在桌角上,眼冒金星,手又被他反剪過去,用繩子扎得死緊。
  本宮這輩子都沒有吃過這樣的苦頭,今天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幸好我反應快,立刻明白了宮裡宮外的區別,看來跟這些狗賊擺公主威風是沒有用的,沒關係,皇家女能屈能伸,既然硬的不行,那就換個辦法。
  我一邊掙扎一邊開口,"喂,你,我說你哪,別走,你們是受人指使才來綁架本宮的吧?那些逆賊給了你們多少好處?本宮雙倍給,現在就放了本宮,念你初犯,既往不咎,賞你黃金千兩,良田千頃,如何?"
  他站定腳步,回過頭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我心裡一喜,卻聽他反問了一句,"你跟妖怪談條件?"
  我聽得勃然大怒,更加用力掙扎,小賊子一個沒按住,竟讓我脫身而出,眼前一花,卻是那妖怪,飛身過來,運指如風,再次封了我的穴道。
  我眼前立時黑了,手腳也不能動彈,卻聽那小賊子說話。
  "大哥,她身子這樣弱,老是封穴會不會傷了血脈?一口氣回不過來?"
  "沒事,之前制住她麻穴的不知是誰,只用了半成力,根本未經血脈,之後我也只是用內力擊暈了她,現在封穴不會有事的。"
  "這樣啊。"小賊子恍然大悟,"怪不得她之前片刻就能動了,差點在出宮時壞了事,幸好大哥發現得及時。"
  "還囉嗦什麼?快換衣服,府上已經在等了。"那妖怪再不肯多說,接著便是細瑣衣物聲。
  我雖然目不能視物,但一想到有兩個大男人在我面前寬衣解帶,頓時羞憤難當,小賊子嘴碎,一直嘰裡咕嚕的,忽然安靜下來,然後聽到那妖怪的聲音,還是略略咬著牙的。
  "小津!把頭轉過去!"
  太過分了,我也咬牙切齒,居然在本宮面前如此不知羞恥,千刀萬剮,一定要千刀萬剮。
  雨聲繼續,我又被拖到某個密閉空間裡,轎子換成了馬車,一路車輪滾滾,漸漸人聲熱鬧,叫賣聲吆喝聲此起彼伏,彷彿來到了鬧市之中,我被晃得頭暈腦脹,漸漸覺得餓,隱約聞到食物香味,更覺痛苦萬分。
  馬車終於停下,有人迎上來說話。
  "成先生,你和小津姑娘可回來了?老爺在廳裡候著呢。"
  車身一震,多半是有人跳了下去,聲音脆生生的,就是那個小賊子。
  "昨晚就到了,這不晚上城裡有宵禁嗎?只好城外耽擱了一宿,真沒勁。"
  另一人笑,"我看小津姑娘挺高興的啊,哪兒沒勁了?"
  原來是個女的……本宮受驚了。
  變聲變身變男女,這世上妖怪真多。
  ……
  第15章
  馬車在安靜處停下,又有人把我拽出來,我被挾著往前走,不能視物,只好靠自己的一雙耳朵,可恨四下寂靜,一絲人聲都沒有,挾著我的那個人步子也輕,彷彿鬼一樣,落地無聲,我聽得很努力,到後來心裡憤怒。
  都是這群亂臣賊子惹的禍,害本宮最近用耳過度,都沒機會照照鏡子,也不知會不會跟兔子一樣越拉越長,落下什麼後遺症來。
  雨已經停了,有花香,臉上一麻,不知是什麼落上來,挾著我的人也不管,筆直往前走,聽到門的開合聲,很沉重,像是石製的滑門,非本宮胡亂猜測,我跟父皇皇兄去過一次皇陵祭祖,最低層大門開合時就是這個聲音,印象一直都很深。
  我癢得厲害,忽然有人將那東西一拈而去,我一驚睜眼,居然立時眼前光亮,能看見了。
  立在我面前的是個瘦高男人,手裡還拈著一朵白色碎花,多半是從我臉上取下來的,他立在一條石製甬道中,兩邊間隔有燈,照得四下光亮一片,我轉頭去看挾著我的人,正是那姓成的妖怪。
  頭頂有聲音,是他開口與另一人說話,表情冷淡。
  "李大人,她會看到你。"
  那男人正仔細端詳我,彷彿嫌燈火不夠亮,還低下頭來湊近我,斯文到極點的一張臉,說話也是文縐縐的。
  "久聞平安公主大名,可惜這麼多年都是養在深宮,無緣得見,今日有機會一睹芳容,本官怎能錯過?公主千歲,你說是嗎?"
  聽這男人說話的口氣,居然還是個當官的,只是本宮近來受驚次數太多,到現在已經完全不為所動,總之亂臣賊子一籮筐,本宮虎落平陽遭犬欺,多說無益,聽完只是把臉一板,直接看旁邊。
  他完全不惱,只與那姓成的並肩往甬道盡頭的門裡走,一路走著還時不時盯著我的臉看,興致盎然。
  到最後先憋不住的竟是姓成的妖怪,瞥了他一眼,表情很冷,"李大人,你究竟在看什麼?"
  我也想這麼問,本宮就算天姿國色,遭了這麼久的罪也變得灰頭土臉了,哪裡還有值得看的地方,再說了,既然是當官的就該知道直視皇家是死罪,最起碼要給挖出一雙眼珠子來。
  姓李的還未回答甬道便走到了盡頭,石門滑開,帶出嘈雜聲一片。那裡面竟是個石室,極是寬敞,密密麻麻擠滿了人,形象各異,還有些穿著古怪,說起話來粗聲大氣,熱鬧得很。
  石門滑開的動靜並不太大,不知是誰看到了我們,突然大叫一聲,"來了!"
  所有高談闊論聲立時停下,每個人都把目光轉過來,錯過那兩個男人,筆直落在我身上。
  之前那個姓李的雖然也盯著我看,但此人面目斯文,目光也不算太過露骨,但現在的這群人大多面目猙獰,瞪著眼彷彿要把我吃下去,我看得心寒,又不想示弱,張著眼睛與他們對視,假裝一個個瞪回去,卻把焦點全放在最黑暗的角落裡,只當自己什麼都沒看見。
  石室裡有燈光,但是空間太大,人又多,總有些角落是照不到光的,我目光移過,忽然覺得有雙熟悉的眼睛,黑暗中筆直看過來,不離我眉間。
  本宮不知多久沒吃東西了,餓得頭昏眼花,只覺得眼前模糊,之前憤怒、驚嚇、恥辱,種種感覺都曾有過,但這一眼看過卻突然心酸,進而悲從中來,眼眶都澀了,還不想把眼轉回去再看一遍。
  其實是不敢,有些事情,明曉得會失望,就不想去證實。
  想想真是悲愴,才與季風分別一日,本宮便有了幻覺。這才知道想念一個人是這樣的,時時刻刻都會以為他在我身邊。
  第16章
  我這念頭一起便停不下來,身邊所有的一切都變得遙遠,模模糊糊的,耳邊有人說話,好像是那個李大人。
  "她又暈了,成平,你把她放下,這麼挾著她緩不過氣。"
  我的頭已經控制不住往後仰去,這才明白原來我是暈了,還是暈了得好,暈過去便沒有那麼多煩心事了,至少不覺得餓。
  我這一暈不知暈了多久,漸漸四周有雜聲,我聽得煩躁,卻連摀住耳朵的力氣都沒有,後來那雜聲逼近耳邊,一聲聲像是要鑽進我腦子裡,我終於熬不住,睜開眼睛就想發怒,叫一聲"哪個大膽的狗奴才。"映入眼簾的卻是不是我熟悉的金色床幔與雕龍引鳳,簡單石室,一床一桌而已,我被綁著雙手雙腳丟在床上,外面有人聲,石門半掩,那些人聲似遠似近,隱隱約約,只是不絕於耳。
  我唏噓,原來不是夢。
  外面有人壓低了聲音說話,我零星聽到幾個詞,不離皇城宮內,入耳驚心,石門一動,有人閃身進來,我也不知是誰,只是不想任何人知道我已經醒了,眼皮一動,又閉上了,假裝繼續暈著。
  有人說話,聲音熟悉,正是那個忽男忽女的小津。
  "咦,還暈著,大哥,我就說你不要封她的穴吧,這公主身子也太弱了,一暈就暈那麼久,那這些吃的怎麼辦?倒掉?"
  我聽完就急了,又不好立刻張開眼睛,正躊躇著,身上落下力來,正是那個妖怪,又用手指點我。
  本宮金枝玉葉,這樣嬌貴的身子,卻被這賊子一下又一下地當沙包戳,當下怒從心頭起,也顧不上裝暈了,瞪大眼就喝他。
  "你敢!不許再碰本宮,小心我叫人剁了你的手。"
  他聽完面無表情,倒是旁邊小津又笑了,笑嘻嘻地湊到我面前來,"你這麼凶,哪個男人會喜歡?乖啦。"說完還伸手摸了摸我的頭,好像我是只小狗。
  我聽完就想一腳踹過去,可恨不得自由,說話又浪費體力,只好用眼睛殺死她。
  小津已經做女子打扮,一身綠色,石室裡光線黯淡,她這樣立著讓我想起院子裡的某株植物,青蔥蔥的。
  她看我看得很仔細,上上下下殊無遺漏,認真得跟那個李大人有得一拼,看完還回頭跟成平說話,"大哥,過兩天我這麼說話的時候,你記得別討厭我,那可不是我。"
  她這話沒頭沒尾,我卻聽得恍然心驚,想開口問個究竟,成平卻低下頭來,看著我說話,"我之前把了你的脈象,氣血不足,虛火旺盛,不吃東西的話,可能隨時會再暈過去,不過東西放在這裡,吃不吃隨你了。"
  我已經聞到食物的味道,側頭看到托盤上擱著數碟小菜,還有一碗白飯,這些簡陋食物,擱在平時,我是眼梢都不會瞥一下,但如今餓得狠了,聞著味道就口水氾濫,身子一動,又怒。
  "妖怪,這樣讓我怎麼吃?"
  他正彎下腰來,聞言突然挺直,轉身就往外走,那沒原則的小津立時跟上,我又叫,"喂,喂!"
  他在石門前回頭,聲音冰冷,就說了一句,"妖怪會回答你嗎?"說完拉著小津就出去了,石門怦然合上,這一次嚴絲合縫,一點空隙都沒留。
  石室裡一片死靜,我看著那盤食物,掙扎萬分。
  吃吧,雙手雙腳都被綁著,難不成真讓我扮小狗?皇家威嚴何在?不吃吧,實在是餓了,真要餓死了,皇家威嚴還有什麼用?
  其實我的心思一大半並不在這些食物上,之前那個小津所說的話在我耳邊盤旋,這些人面貌多變,時而做出匪夷所思的事情,再聯想到之前老御醫莫名的變身,我越想越是心驚,卻怎麼都整理不出一個頭緒來。
  那些食物還在眼前,漸漸晃動,食物是不可能自己動起來,我知自己又要暈了,卻沒有一絲抗拒的意思。
  看得到吃不到,聽得到想不通,我還醒著幹嗎?暈死算了。
  我之前已經掙扎著坐起,這時背靠在冰冷的石牆上,只覺自己在慢慢下滑,但極突然的,背後突然一空,整個人都失了重心,仰著往後栽去。
  身體懸空的感覺太過刺激,我雖然將暈未暈,卻還是忍不住想尖叫出聲,但是黑暗中突然有人雙手將我接住,我落下的衝力很猛,他還在空中旋了半圈做收勢,消去一些力道,不讓我太過承受那些撞擊之力。
  我努力睜著眼,頭頂有一線光,是從我剛才落下的那個空洞中投下的,只是瞬間便消失,一切又沉入黑暗之中。
  但那一線光芒已足夠我看清抱住我的是誰,頓時心滿意足,心裡太過歡喜,竟然流淚。
  想我平素最恨哭泣,沒想到一看到季風便克制不住,實在有失皇家體面。
  季風在黑暗中伸手過來,抹我的臉,動作溫柔,一掌的鼻涕眼淚,頓了一下才說話,聲音很低,叫我的名字。
  "平安。"

《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