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下山那天文德與大師兄都不在我身邊,我這三年來苦練輕功,總算是小有所成,但文德也說了我是先天有缺,平地丘陵倒還好,提著氣就過去了,再不濟還能用手在左右樹木上借把力,但這垂直如鏡的山頂,一點落腳之處都沒有,實實在在對我苛刻得過分了。
但我也實實在在等不下去了,咬牙抱定大不了滾下山去再躺三個月的決心,一縱身就躍了下去。
雲霧裊裊,白煙朦朧,我終於知道文德飄飄欲仙的姿態是從哪裡來的,但我卻與他正相反,落地時渾身狼狽,擦傷處處,為了借力扣住石縫的手指還有擦過巖壁的地方鮮血淋漓,雙腳踏到實處時整個人都委頓在地上。
但我心裡卻只有高興,高興得趴在地上流眼淚了,雙手又習慣性地想去掩胸口,但臉側突然出現白色衣角,有人無聲無息地立在一尺之外,平靜無比地說了一句。
「下來了?」
說話的是文德。
這個所謂的師傅一定是看著我一路滾跌下來,不但袖手旁觀,最後還補一句風涼話,不過我現在心情正好,立刻原諒了這個可惡的男人,掙扎著爬起來,剛想提醒他兌現諾言,不想他袍袖一拂,又將我的身體帶起。
我怕他又要將我帶到什麼莫名其妙的地方去,立時掙扎,但我先天有缺,三年來專注輕功,到現在也不過是半吊子的水平,與他相比哪有還手之力,一時情急,咬人的心思都有了。
他走得行雲流水,還有閒暇低頭看我,「金潮堂出事,廣發武林貼,我要下山一次,你一起來。」
我正努力掙扎,耳裡突然落入「下山」二字,頓時安靜了,整個人都軟了下來。
金潮堂位於定海,江浙富庶之地,名字也起得好,總之顧名思義,就是這武林中最有錢的幫派。
金潮堂專事漕運,兼營鏢局,旗下還有錢莊,掌門一定是個頗具生意頭腦的人,樣樣都做得風生水起。
可惜這個頗具生意頭腦的人,現在只能躺在棺材裡撥算盤了。
我和師兄姐們跟著師傅到達定海金潮堂的時候,老遠就看到白花漫天,素錦遮日,幾乎全城店舖中有半數都在掛喪。小師兄咋舌,不停地說好有錢好有錢,我心裡哼一聲,只想說他沒見識。
這點架勢,怎能跟我親歷過的皇家出殯相比?想起我十歲那年惠妃出殯,喪鐘長鳴,京城盡素,那才是天下皆喪,無人不悲,可惜我父皇死的時候卻是滿城金色,盡賀新皇,連我都沒有為他燒一些紙錢過去。
我許久沒有想到這些前塵往事了,一時出神,忽然渾身一寒,抬頭卻看到文德冷月一般的目光,瞬而從我臉上掠過。
我立刻回神,眼觀鼻鼻觀心,攏著袖子跟師兄姐們往大堂上走。
師尊就是師尊,經常用眼殺人,我歎了。
大堂上早已擠滿了人,中心幾個披麻戴孝,一看便知是喪者家人,遠遠看到我們疾奔著迎出來,其中一個頭簪素花的小姐差點哭著撲到文德身上。
「文盟主,家父是被邪教所殺,您一定要替我們討回公道啊啊啊……」
我知道文德素有潔癖,教我輕功時偶爾不得不帶我上下都是袍袖一捲,這時看那小姐撲過來的架勢就知道不好,果然,下一秒她便莫名地被地上的小凸起絆倒,滾倒在地上,摔得半晌不吭聲。
其實那小姐長相並不差,旁邊立刻有青年才俊去扶,還急切安慰。
「金小姐傷心過度,千萬保重,快到座上休息。」
其他早已到場的一些掌門幫主也湧上來七嘴八舌,文德成了焦點人物,我立在一邊拿眼睛偷瞄他,看到他仍是那張八風不動的死人臉,一眼都沒有再去關懷那位可憐的金小姐的意思。
我記得當年拜師時文德一縷指風讓我呆立的慘劇,絕不相信那金小姐是自己跌倒的,再看師尊的表情,頓時佩服。
整人沒什麼,整人之後還能端著一張聖賢臉,那才是真本事。
堂上熱鬧,我懶得多聽這些江湖事,左右看看沒人注意我這個小小的慶城門下,我一小步一小步往側門移動,最後覷了個空擋,轉頭就溜出了門。
我有要緊事要辦,哪裡有空把時間浪費在這個地方。
側門外是一個小小的花園,有人把手,也是一身戴孝,一看便知是什麼金潮堂的手下,看到我一愣,問一聲。
「小師傅到哪裡去?」
慶城門下都是一身青袍,男女不分,沒一點美感,我也懶得與他囉嗦,比了個手勢,意思明顯,他立刻意會。
「哦,迴廊盡頭便是茅廁,小師傅自便。」
我應了一聲大步往前,迴廊安靜,盡頭果然有茅廁,但這根本不是我真正的目的地,我眼裡看的是那道圍牆。
金潮堂不愧是有錢人的地方,圍牆高聳,上頭還有防盜的鈴網,但三年魔鬼輕功訓練豈是白饒的?我足尖頓地,一躍而起,轉眼便要跳出牆外。
但是眼前一黑,然後一聲悶響,我竟在半空中生生與人撞在一起,那人來勢兇猛,我猝不及防,被他撞得向後仰身,兩個人一同跌回了園子裡。
這響動太大,立刻有人出聲,「什麼人在那裡?快去看看!」然後便是紛亂腳步聲。
我恨得切齒,一把去推還壓在我身上的人,眼睛對上眼睛,卻是一張小孩臉,眉清目秀,但現在一臉扭曲地看著我,好像在看妖怪,再掃過我的衣著,立時目露戾色,雙手一扣,就要鎖我的脖子。
我堂堂慶城門下關門弟子怎可能讓他得逞,兩個人扭在一起,園內紛亂腳步聲越來越近,隱約還聽到大師兄的聲音。
「小師妹呢?誰看到我門的小師妹了?」
我心裡一鬆,想他們一來我就有了幫手,沒想到牆外突然有一道黑光射入,腰身一緊,竟然是一條長鞭。我和那男孩被同時捲起,一股大力從鞭上傳來,勒得我呼吸困難,然後便沒了知覺。
再睜眼的時候,我發現自己躺在一間花團錦簇的屋子裡,處處紅粉菲菲,隱約管弦絲竹,還有嬌聲軟語。
我從未到過這樣的地方,動動手腳,居然是自由的,剛想翻身下床,門響了,我不明情況,本能地閉上眼睛繼續裝睡。
但是等了許久,除了門聲之外房裡竟然再沒有聲息,不要說腳步聲,就連呼吸聲都沒有,我終於憋不住,偷偷又把眼睛睜開一條縫。
眼前最先出現的是一團緋色,霞光一般,耀花了我的眼,來人鬼魅一般轉瞬到了我床前,嚇得我彈跳而起,倉促間抬頭,終於看到他的臉。
那張臉在幽暗房間中閃閃發著光,就像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六月的御花園都變得黯淡無光。
一瞬間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成了虛無,三年的時光彷彿春融冰雪消散而去,我終於知道老天對我有多好,想說話,但胸腔疼痛欲裂,臉上麻癢潮濕,伸手去抹,抹到的卻是一臉的淚。
第45章
我想喚他的名字,但三年未曾開口說過一個字,這時徒然張嘴竟無法發出聲音,只好自力更生,跳下床把手伸向他,想確定他是否是真實存在的。
但是眼前那一抹緋色突然消失,門又響,有人衝進來擋在我面前,說話時齜牙咧嘴的,正是之前那個將我從半空中撞到地上的小屁孩。
「大膽,不許用你的髒手碰尊上,小心我卸了你的手指頭。」
我懶得理他,轉頭再去看季風,之前我震驚過度,都沒有出聲喚他,現在這兩個字從我心尖滑過,胸腔仍是疼痛難忍,但那不是病痛,是我久違的快樂,像是凍土下的竹節,掩埋多年,終於在春光裡爆出新芽來,幾乎能聽到辟里啪啦的聲音。
紫衣小孩還在叫囂,我卻聽而不聞,提氣扭身,一瞬便閃過他,飄至季風身前在他再次閃身前一把抓住他,動作快如浮光掠影。
他穿一身緋色的袍子,光影中霞蔚拂動,被我抓住以後也不說話,只低頭看了一眼被我因我手指用力而攥緊發皺的袍袖,而我仰頭,眼睛對上他的,終於看清他的目光。
他用一種完全陌生的目光看著我,記憶裡的眉,記憶裡的眼,眼神卻是冷的,不帶一絲溫度,甚至還有些厭惡。
那眼光阻住了我接下來的一切動作,事實上我也不能再有任何動作,因為下一瞬我的身體便被一條靈蛇般的烏黑鞭子捲起,轉眼被扔回床上,渾身上下穴道都被封住,摔得吭聲都不能。
那團緋色的光緩緩走過來,面對我總是惡狠狠的紫衣小孩這時倒諂媚起來,屁顛顛地捧了把椅子在床邊放下,等他坐了便立在他身後,繼續惡狠狠地瞪著我。
我一根手指都不能動彈,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貪婪渴望又滿心驚痛。
這是季風的臉,是他的眼,是他的眉,三年了,我日日夜夜惦念著這張臉,絕不會認錯一絲一毫,但是他,竟好像已經不認識我了。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絕望地看他,努力又努力,希望用眼睛表達我問不出口的千言萬語,我想問他這三年來去了哪裡?我想問他為何不認識我了?我想問他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他沉默地用一種無比陌生的目光看我,看得我滿心冰冷。
自從三年前成衛在我拜師前為我動刀之後,我已經有許多時候沒有嘗到過這樣冰冷的滋味了,寒氣從身體裡每一處湧出來,漸漸瀰漫,最後連頭髮絲都是冰的,絲絲僵硬,彷彿一碰就會斷落下來。
「竟敢這樣直勾勾地盯著尊上看,忒不要臉。」那聒噪的小屁孩又竄過來出聲,手指差點指到我的鼻子上。
「青風,把手放下。」他開口說話,用的是一種嘶啞如枯木的聲音,同樣讓我陌生。
「尊上,這女人一醒來就盯著你不放,哪裡像是慶城門下的人?我看她根本就是個冒充的小賊,在金家偷了東西想跑正好給我們撞上罷了。」青風囉嗦到極點,開口就停不下來。
他一聲冷哼,「她剛才用的身法乃是慶城獨門縱雲,你可有攔住?有這個時間說東道西,還不去一邊反省。」
那青風小兒被他一說,小臉立時紅了又黑,想說話又不敢,恨恨看了我一眼,腳下一動,倒真的乖順非常,筆直往牆角走過去,蹲了。
這一幕委實好笑,可惜此時我半分笑意也無,他不看我,我也移不開目光,只管直勾勾地看著他,他說完之後目光又落回我臉上,對上我的眼神,眉頭一皺,也不多言,直接提問。
「你這樣看我,是否有話要說?」
我想點頭,但穴道被封,完全不能動彈,只好用眼睛表示同意,激動得眼珠子都快瞪了出來。
他點頭,「也好,我正有話要問你,你聽完之後先答了我的話,也免得浪費時間。」說完立起來,手指一拂,我只覺得利風掠過,胸前一涼,倉促垂眸,差點吐血。
是我所穿的慶城青袍,風過處前襟裂開,片片破碎,直露出我內裡所著的素色肚兜來,而他掃過一眼之後眉梢略揚,一手便往我心口處罩了下來。
我,我,我……
我這次終於沒能忍住,一口鮮血湧上來,噴了。
第46章
他動作快如閃電,我不及再有任何反應,胸前一涼,已經被他的手指按住,那涼意就落在肚兜上方,隔著薄薄的布帛,冷得我一哆嗦。
「果然是這樣。」他慢慢說出這句話來,手指微動,順著成衛落刀所留下的傷疤,緩緩撫了過去。
他手指冷得如同萬年玄冰,我之前被他的動作弄得心魂俱碎,這時卻突然地恍惚起來,想起那條陰暗潮濕的石縫,想起三年前他最後將我推開的手,那是我永遠蓋著霜的記憶,觸碰都不能,這時卻一切重來,徹骨寒流,隨著他的動作,將我寸寸淹沒。
我忘記掙扎,渾身脫力,只軟了下來,默默地看著他。
他卻並不看我,目光落在那個傷疤上,仔細看了許久,最後才開口問我,「你且告訴我,你體內所駐的我教聖物,是從何處所得,何人所種?」
我沉默,不得不沉默,因為身上沒有一處穴道是通的,自然也包括啞穴。
他坐回那張椅子上,手指一抬解開我穴道,看著我的眼睛等我回答,目光深幽。
穴道驟解,我咳了一聲,雙手習慣性地去掩胸口,蹲牆角許久的的青風聽到聲音猛回頭,見我一動就衝過來。
「出去。」嘶啞的聲音又響起,我眼前一黑,身上已經被薄被蓋了。
「尊上!這女人看你的眼神如狼似虎的,不如讓我把她捆起來再說。」
「出去。」回應他的仍是短短兩個字,我在薄被下聽到門打開又被合上,聲音拖沓,不用看都知道這回青風打擊受得不輕。
我害怕看不到他,立刻拉下薄被露出臉來,他看著我的一舉一動,並不在意我穴道已解,只開口問。
「說吧。」
終於能夠說話了,我長吸氣,第一個字剛剛吐出,忽聽外面一陣嘈雜聲,然後門又被「砰」一聲推開,青風的叫聲。
「尊上,有人闖進來,外頭有些人被制住了。」
他哼了一聲,站起身來轉身就走,緋色衣擺掠過我眼前,我一時情急,伸手就將他抓住,但那衣料順滑如水,再怎麼手指收緊都沒有實感。
他目光一落,又皺了皺眉,我只覺指尖微麻,那衣料上竟好像有一股反彈之力,讓我不得不鬆了手,再看他已經到了門邊,只對青風囑咐了一句,「看著她。」眨眼便消失在門外。
我急著想跟上去,但是渾身不得勁,青風哼哼唧唧地走到床邊上,跟我大眼瞪小眼。
「尊上封過你的全身大穴,就算解開也得幾個時辰才能恢復功力,還想跑?別做夢了。」
我討厭這個囉嗦的小孩,回瞪他,「誰想跑?」他眉毛扭來扭去地看著我,大概在想還有什麼惡毒的話可以說,我懶得理睬他,撐著身子想起來,忽然想起身上青袍早已破碎,又洩氣。
想想眼前只有他,轉頭盯著他問,「那個,那個剛才走出去的……他是誰?叫什麼名字?」
「呸,我教聖使的名字豈是你可以直呼的?」他翻了翻手掌,一抹紅色的火焰在我眼前綻開,「看清楚,怕了吧?」
我瞪著那團火焰半晌,搖搖頭,「不認識。」
他正洋洋得意,聞言「噗」一聲噴了,「喂,你這野女人哪兒跑出來的,居然連大名鼎鼎的聖火教都不認識。」
他說的那三個字我倒是耳熟,搜腸刮肚想哪兒聽說過,半晌突然靈光一閃,左拳捶了右掌心,叫了一聲。
「邪教!」
青風猛地跳起來,眉眼都豎了,我卻比他更痛苦,抱著腦袋就頹在了床上。
季風怎麼可能入邪教?難道那個不是他?可是那張臉,那張臉……
太多莫名和失望讓我腦袋抽痛,太陽穴突突地跳,我在床上艱難地滾了一圈,亂了。
「喂,喂!」青風又開始聒噪,我正想叫他閉嘴,但他的聲音突然被切斷,身子飛起,彭一聲撞在床角上。
我驚醒抬頭,床前一抹白月光,是我師傅文德,聲音一如既往的清冷。
「還躺著?走了。」
我看了一眼青風的慘狀,本能地「哦」了一聲,但想到自己薄被下的狼狽,剛坐起又躺下了。
他眉毛一動,然後終於看到我露在外面的一角破碎青袍,平靜無波的眼裡突然有尖銳冷意射出來,凍得我一哆嗦。
我被他看得怕起來,剛想解釋情況不是他想的那樣,但凌空一抹烏黑的影子掠過,腰間一緊,風過處我的身子已經到了另一個人的懷中,卷在薄被裡,像一條毛毛蟲一樣被人用臂彎挾抱住。
腳踝同時一緊,卻是被文德袍袖捲住,兩邊一扯,我忍不住慘叫了一聲,幸好他們同時收住力道,否則我一定被當場撕裂。
「文先生,我有事想請教這位姑娘,可否借其一用?」頭頂有聲音響起,仍是嘶啞如斯,我痛得雙目泛淚,模糊間卻看到他已經帶上了一張猙獰面具,薄薄地覆在臉上,只露出一雙幽夜一般的眼睛來。
「莫離右使何出此言,若右使真有心要與慶城門下一談,我派自當灑掃庭院恭候右使光臨,如此不告而取,卻是讓文某大開眼界。」
他們兩個居然一邊一個扯著我文縐縐地說起客氣話來,而且話裡的意思全不把我當人,這要是擱在平時,我一定憤而反抗問個清楚,究竟什麼叫借其一用?那個不告而取又算是什麼意思?可身子落在順滑如水的緋色之中,他臂彎有力,手指穩穩地扣在我的腰間,我的身體被迫與他的緊緊貼合,臉頰靠著他的脖頸,呼吸混著他的吐氣,那是我記憶裡曾有過的瞬間,溫暖的皮膚,起伏的血脈,就這樣貼合在一起,整個世界都與我再無干係。
我又恍惚了,耳邊的聲音漸漸遠去,我閉上眼睛,放棄掙扎,垂頭在那片溫暖裡,深深地吸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