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片刻便有人被拖了過來,扔在我們面前,我透過被自己揉得血紅血紅的眼睛看其他人,大家俱是沉默低頭,地上那人已經昏過去了,被人拖動,呻吟一聲醒過來,再看到其他人的目光,表情略有些驚楞。
這個人……要被殺了?
我倒不是怕死人,十三歲那年,滿城血光我都經歷過了,現在死個把人在我面前算什麼?但這人要是被殺,直接原因就是因為我,雖然他把我忘記在火場裡,但看看其他人的目光,還覺得他忘記得很有道理吧。
紅衣勉強笑著開口,「尊上,孟成擅自行動,的確該殺,但他這些年鞍前馬後,念他一點苦勞,或者留他一條狗命,以後將功贖罪吧。」
莫離冷冷掃了她一眼,那人倒是條硬漢子,聽紅衣這麼一說,再看到立在莫離身邊灰頭土臉的我,立刻明白過來,從地上撐起身子勉強對莫離跪了,說話時卻不低頭。
「沒辦成紅總管交代的事情是我的不對,孟成願意受罰。」
我一聽,嗯,這人雖然倒霉,但眼力勁兒不錯,看得出情勢,分得清主次,這麼說話倒是往活路裡去的。
沒想到他話音剛落,一轉身就對上我,手指著我,目光凶狠,「不過這個女人,給莊裡惹來這麼大的麻煩!大人偏居此地,一向與中原武林相安無事,現在為了一個女人與他們起了紛爭,還讓人欺上門來,這種不重要的妖物燒死最好,要將她屍體丟到那群假仁假義的東西臉上,那才解恨。」
這人……我聽完差點一口血噴出來,再看莫離的眼神果然不對了,手指一動,竟像是要親自動手。
我比他動作更快,衝上去一腳踹在那人身上,「你說誰是不重要的妖物?我不重要你們死乞白賴地把我帶到這兒來,我不重要那麼一群人上門來要把我搶回去,我不重要還給鎖在那麼變態的屋子裡,你在這兒侮辱誰哪?」
我這一番話說完,突然覺得很有問題,我是重要了,但妖物呢?這兩字我還沒辯駁過呢,正要再說,但那重傷的實心眼,被我一腳踹倒在地上,居然還梗著脖子對我叫,「妖女,你這個妖女……」
倒是旁邊人清醒得快,齊刷刷對著莫離跪下了。
「大人,屬下們無知,請大人一起治罪。」
那孟成還想說話,被紅衣走過去一個耳光扇在臉上。
「大人帶回來的人,自有道理,要是沒了你就是誤了大事,還嘴硬,想死就自己去,別連累兄弟們。」
他這才不作聲了,半張臉貼在地上,死魚那樣,大概也知道自己大限將至,嘴裡哽咽,「大人,小的當年隨大人從教中下來,兄弟們十去七八,能活下來的這條命都是大人給的,現在辦了錯事,這就交還給大人吧,孟成無怨。」
紅衣轉身,「尊上,這蠢物……」
莫離面沉似水,不知是在發我的脾氣還是在發所有人的脾氣,最後才一甩手,黑影凌空,一鞭子把地上那人抽得老遠。
「滾,抽他一百鞭子,不死再讓他滾回來見我。」
這就是不要他死了。
所有人吁氣,連我都想往額頭上抹把汗,再看他們看我的表情,心裡就不樂意了。
看什麼?這麼大動靜還不是你們老大搞出來的,就這麼把我一丟,也不告訴別人我究竟是拿來派什麼用處的,重要程度為多少,讓手下人誤解,差點丟了我和他的兩條小命,我還嚇得死去活來呢。
再等進得內堂,莫離便再不讓我離開他左右,紅衣與另一個穿青色儒服的斯文男人左右立了,說話前都先往我這兒看了一眼。
莫離沒一點兒忌諱,直接說,「她,現在我有用,就待在這兒,以後我會處理。」
我腹誹,以後你要怎麼處理我?
但那兩人立刻收回目光,好像我已經是個透明的死人。
青衣男人先說話,「那些白道上的人,來得蹊蹺。」
紅衣跟上,「青衣說得是,我們久居此地,一向隱秘,即便有人洩密,有怎麼會來得這麼快,又公然要我們將這女孩交出去,她到這兒不過一天。」
「你們怎麼看?」
「莫不是那些死老頭子……」紅衣咬著牙說話。
「若是長老們,不該如此輕率,畢竟教主仍在。」青衣沉吟。
其實我也覺得奇怪,但更讓我覺得奇怪的是,這邪教組織如此混亂,居然還讓江湖上人人聞風喪膽,是,莫離武功高得驚人,手下也不弱,可什麼組織不都得講個嚴密性,這麼容易就洩漏行蹤的,還混什麼啊?
莫離許久沒有說話,忽然輕聲一歎,「我明白了。」
啊?這就明白了?
這回就連我就忍不住與另兩個人面面相覷。
我們三個正等著莫離大人答疑的時候,外頭突然有人通傳。
「尊上,山下來人,說是成家莊成平代盟主文德前來求見。」
這熟悉的名字讓我猛地抬頭,過去的一切都回來了。
是成平啊,真沒想到,我這輩子還有機會,見到這冷冰冰的男人。
第57章
莫離又走了,出門的時候駐足回頭看了我一眼,像看一隻不方便攜帶的小動物——隨身攜帶丟人現眼,扔在家裡又老是闖禍。
我用眼睛瞪回去,想當年你天天抱著我飛高走低,從來沒嫌棄過,現在我都練成絕世輕功了,是誰一把鎖把我鎖了,才鬧出那麼大的危險來。
青衣也跟著出去了,屋裡只剩下我與紅衣在,她之前一定是與人交過手,頭髮略有些亂了,但美人亂髮,更增嫵媚,先看我一眼,然後一笑,伸手拆簪子重新綰髮,之前在莫離面前咬牙說話的勁頭立時煙消雲散。
「小妹妹,剛才多謝你。」
我不太樂意與她多說話,就別轉臉。
「我先前還稀奇尊上對你上心,現在看看,妹妹這麼冰雪聰明,也是應該的。」
她一再誇我,我雖然仍擺著冷臉,但總有些無以為繼,自己也覺得無聊,回過臉去問她,「你們在這兒很久了?」
她笑笑,「尊上沒有同你說嗎?」
打太極?我也會啊,我繼續問,「三年過得很快吧?」
她倒是一愣,我知道自己問到點子上去了,頓了一下又說,「莫離要帶我回教中,只是半路受阻,我遇見了那些長老派來的人,常先常保。」
她「啊」了一聲,「常字輩的。」
我心中一喜,以前皇兄跟我說過,為什麼他喜歡漂亮女人,因為漂亮女人不愛動腦,沒必要,我當時聽了就聽了,現在看來,對頭。
我繼續說,「但他們都死了。」
我沒說他們是起了內訌死的,就算是實話,也沒必要說得那麼全。
紅衣也點頭,「尊上神功蓋世,要不是他,我們也沒機會下山。」
我唏噓,「幸好他神功蓋世,否則找到我也沒用。」
她目露孤疑之色,終於忍不住問了,「妹妹,難道你真的是……」
門被推開,有人叫了她一聲,「紅衣!」
我們一同轉過頭去,門口一抹青色,就是剛才與莫離一同離開的青衣男人,這時正用不贊同的眼光盯著紅衣看,也不知把我們之前對答聽進去多少。
紅衣一個愣神,大概也覺得自己說多了,再看我一眼,轉身就往外走,步子有點重,看得我略有些不好意思。
怎麼辦呢?每個人都跟我打啞謎,雖然我是個隨遇而安的人,但也不想做什麼都不知情的傻子啊。
那斯文男人走過來,我對他有些戒備,刷地後退了一步,屋子挺大的,我退得猛,這一下就掠到了另一側,隔著太師椅與他遙遙相望。
他略張了張眼,大概心裡在想,還是該鎖起來。
我們隔著遙遠的距離對視,青衣向前一步,對我微欠了欠身,我看看情勢,決定還是不再動了,所謂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我也只有這點輕功,但莊裡人數上百,人人修為都高過我不少,剛才紅衣還那麼篤定地坐在我面前便綰頭髮邊跟我聊天?我還能在眾目睽睽之下翻出九霄雲外去?
再說了,我也沒想過要離開。
青衣直起身子,我還以為他要厲害我兩句,至少也提醒我仍在他們控管中,少亂說亂動,但他開口竟是客氣非常。
「這位小姐,堂上有請。」
堂上?難道是要我去見成平?我瞪著他,很吃驚。
青衣並未虛言,真的帶我穿過迴廊往外堂去,我見這宅子裡仍是井然有序,來去的人也沒一點恐慌之色,倒讓我覺得奇怪。
我問他,「不是被炸了外院,怎麼大家都不準備避一避嗎?」
他倒是挺有耐心,說話的時候帶點笑,「只是外圍的林子而已,那裡有陣勢,一般人進不來,燒起來更有毒煙,所以那些人才退了。」
只是林子……我流汗,想想自己是怎麼來的,好像一路都在馬車裡,根本沒顧上往外瞧一眼。
「可我待的廂房也燒了啊。」我發現漏洞,繼續提問。
「哦,那個啊。」他擦擦鼻子,看我一眼,「有一顆霹靂彈是用勁弩射出來的,落到外廂房上了,就燒了那一間。」
我直了眼,「只有一顆?」我這運氣……
他點頭,「只有一顆,這霹靂彈遇重力則爆,一般都是由人投擲以便控制力度,只有那一顆,是由高手用勁弩射出,我剛才在堂上見成先生背著的武器,多半也就是他了。」
成平啊成平,我那個氣啊。
……
第58章
青衣走到堂前止步,回了回身子,我還以為他丟了什麼東西,沒想到再看到他回轉臉來,竟然臉上多了件東西。
那是一張面具,很服帖,樣子也不算太醜,但怎麼看都是一張面具。
我抖抖手指,問他,「你幹嗎?」
他雙眼露出奇怪的表情,「我教副堂主之上,從不以真面目公開示人,你不知嗎?」
我立刻想起之前在十佳樓莫離所帶的那個猙獰面具,「為什麼?你們長得又不醜。」
他面具下的嘴角抽了抽,不肯答我。
我又捉到問題所在,「可你們在我面前,都沒有帶過面具啊。」
他在門前站住,回身看了我一眼,即使隔著面具,我都覺得他臉上的表情是似笑非笑的。
他說,「是啊,不需要。」
我沒有時間細想青衣這句話的意思,因為跨過門檻之後,我第一眼就看到了熟人。
還會有誰?時隔三年之後,我又見到了成平。
他一點都沒有變,仍是那個冷冰冰的樣子,站在堂上,標槍一樣直,看到我沒露出一點訝異之色。
倒是我,看到坐在陰影中帶著面具的莫離,情不自禁打了個哆嗦。
要是級別越高面具越醜,那我現在就開始好奇,那個教主的面具究竟是什麼樣子的了。
成平的第一句話是,「平安,你又惹禍。」
我氣衝上頭,正想反駁他,是誰剛才差點一個火霹靂把我燒死的?但莫離開了口,也叫我名字。
「平安,到這裡來。」
我怔住。
莫離這句話,雖然簡短,但聲音平緩,隱約藏著溫和之意,我心中一陣恍惚,身體卻已自動自發地轉向他所在的方向,舉步就要過去。
但我隨即便想起那日他在定海別院中拉著我對聞素演出的那場戲,才舉起的腳步就是一落。
是了,莫離怎會對我如此溫和,他只是在做戲,做戲給別人看而已。
我回頭,再看成平,果然臉色微沉,目光複雜。
我在這一瞬,無限地想要揭開莫離的面具,再對成平說一句,「看,看我找到了誰!」但我也知道,此時此刻,在這大堂之上,這是我絕對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即便我能夠做到,那面具下也只是莫離,並不是我的季風。
我一念至此,心中悲傷,手腳發沉,只是不動了。
成平不再看我,再次開口,「莫右使,平安乃慶城門下,年少無知,不知何事受右使教訓,叨擾了這些時日,現盟主令我等將她帶回嚴加管束,還請右使放行。」
莫離未曾回答,青衣已在一邊笑答,「成先生言語如此客氣,行事卻大相逕庭,入莊無一張拜帖,反一把火燒了我莊外林地,連帶著左廂房也未能倖免。」
成平也笑,雖未帶著面具,但也假得可以,「這個嘛,貴莊莊外林地陣勢厲害,先頭到達的兄弟們走得性急,誤觸機關進了迷障,其他人救人心切,一時情急出手過重,以致林地受損,萬望右使勿怪。拜帖就在在下這裡,至於左廂房,是在下到達時見情況緊急,一時失手,在此向右使賠罪了。」說完拱手長揖。
我身邊有人嬌笑,正是紅衣,也帶了副面具,但顧盼之間,仍有媚態。
「左廂房也就罷了,成先生這一失手,差些燒壞了我們的小嬌客平安,妹子,你說是不是?」
她說話時轉頭看我,笑意盈盈,我無語,不知自己什麼時候成了她嘴裡的小嬌客,至於妹子這兩個字,更不知從何說起。
成平聽完這句倒是一愣,目光掃過我,大有求證之意,我心裡自是有氣的,雖知他無心,但仍是瞪他一眼,他臉色就更是難看,口唇一動,不知想說些什麼,卻沒有說出來……只抽出一張白色鑲金邊的拜帖來,雙手一托,平平送出。
成平內力驚人,這一張薄薄的紙質拜帖,脫手之後竟如鐵片一般向莫離飛去,挾著刺耳風聲,在我眼前一晃而過,眼看就要插入莫離身體中。
我心跳到嗓子眼,提氣就往那兒縱身,卻見莫離端坐原地,單手一翻,那拜帖已在空中凝住,再穩穩前送,正好落入他攤開的手中。
我知內功深厚者可摘葉飛花如同利器,但將內力注入輕薄之物使其疾飛而出容易,再用內力使其停頓並勻速落下卻難如登天,至少我這個名不副實的慶城門下是看得目瞪口呆的,但身子已經在半空中,想回到原地假裝自己從未跳起來過也做不到了,正懊惱著,腰側突來一股力道,讓我身子一落,正落在莫離身邊。
這一送一接一落都在一瞬間發生,待我立定身子,堂下已有人大聲喝彩,自然是莫離的那些手下,非離莊的部屬。
成平再次開口,說了句,「右使好功夫!」又向莫離一拱手,神態間肅穆許多,眼裡略有欽佩之色。
之前莫離與文德一戰,成平並未在場,成平自恃功力高深,向來不太把身邊的人放在眼裡,這點數年前我就知道了,難得見他露出這般神色,我忍不住想多看一眼,一低頭之間,卻見莫離緋色的袍子就在我的手邊,光影中順滑如水。
我忽然憶起許多年前的某個情景,手指便是不自禁地一落,但那衣擺仿若有生命,無風自動,瞬而從我指縫間滑過,我一抬頭,只見到莫離猙獰面具後那雙眼,從我臉上一閃而過,目光莫測難解,不知在想些什麼。
我臉上一熱,不用看都知道,自己的臉已經紅了。
完了,當年我總也抵擋不住他難得的一笑,沒想到三年過去了,我非但一點長進也無,還活回去了,連一個眼神都抵擋不住。
莫離低頭看一眼拜帖,白色拜帖上寥寥數語,一晃而過,他合起之後再問,「成先生率眾而來,只為了平安?」
成平點頭,「在下前來,只為平安,至於其他事由,盟主尚未示下,成平也不敢自作主張。」
「你代文德而來,他人呢?」莫離反問一句。
成平聽他直呼文德的名字,略一皺眉,加重些聲音才答,「文盟主已在山下,我只是代他前來遞上拜帖。」
師父也來了?那為什麼之前一直不出來主持大局?倒讓一群亂七八糟的人燒了林子?我猛抬頭,成平仍立在大廳正中,身子筆直,也不看我,目光直視莫離。
我思索片刻,是了,成家莊地處偏遠,成平出來一次不容易,就算飛鴿傳書,一來一去也要個數日,若他是與我師父一同來的,那之前燒燬莊前林地的便另有其人,也不知是誰做了這不討好的急行軍。
既然師父來了,那我好歹要去跟他解釋兩句,我想到這裡,就想對莫離開口,不曾想他立起身來,竟是長聲一笑。
「好!那日我與文德倉促一戰,未能盡興,既然此次他也來了,那定要再會一場。」說話間目光筆直往莊外落去,天色陰霾,大廳裡光線不盛,他這樣目光一動,竟像是有爍爍光華閃過。
成平點頭,「如此甚好,不知右使欲相約何時何地?」
莫離抬手,青風立刻屁顛屁顛地送了文房四寶過來,都放在平盤之上,莫離提筆,就在那拜帖上刷刷寫了兩行字。
我就立在他身邊,他也不避我,我低頭掃過一眼,只見那一筆鐵畫銀鉤,上書:文先生敬上,明日午時三刻,非離莊外天水坪上,相約一敘。
莫離寫完擲筆,交由青衣,青衣接過之後飄身往成平處去,也不見他如何邁步,竟兩步就到了成平面前,笑著開口道。
「成先生,明日敝莊上下與貴盟相約一聚,若有幸與成先生切磋一二,望不吝賜教。」
成平接過拜帖,向莫離抱拳,「那在下先行告退,明日再見,平安……」他說到我的名字,目光便轉了過來,在我與莫離兩人之間掃過一遍,聲音裡多了絲遲疑。
這眼光是什麼意思?我被他看得心頭火起,正欲開口,眼前一暗,莫離已走到我身前,「明日我會帶著平安出莊,文先生不是連這一日都等不起吧?」
成平又看我一眼,嘴角平直抿緊,一語不發,之後也不再停留,獨自離開。
他們這是……要拿我當輸贏的綵頭?
我頓時怒了,又不能叫出來,只好對著莫離的背影齜牙咧嘴,不防他突然地一個轉身,正對上我的臉。
堂上不知何時人都散盡,四下安靜,他伸手,我不知他要做什麼,也及不上他出手的速度,索性一動不動。他手指起落,卻只是脫下那副面具,露出略顯蒼白的一張臉來,再看我一眼,忽然嘴角微動,竟像是笑了。
我一時呆愣,但一股熱流湧至,臉上潮熱,雙手情不自禁地去掩,想也知道我那好不容易恢復正常的雙頰,一定是再一次緋紅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