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世外桃源
接下來的幾天裡,我一直都沒有離開這個地方。
賀南叉腰說要救我的樣子很囂張,但是接下來列出的準備工作又多得驚人,又是要等某種藥草成熟做藥引,又是要尋找合適的容器收養鎮魂蟲,最後還掐指算時間,說明了非月圓之夜不能動手。
我很看不起他這樣的神神叨叨,午後坐在木屋外一邊剝筍乾一邊斜眼看他,「還要等月圓之夜?要不要先跳一段大神?」
他哀怨地看著我,只說了句:「你太不尊重長輩了!」
難得看到他沒有裝瘋賣傻,居然還自稱長輩,渾忘了前幾日是誰不服老的讓我叫他大哥的,倒讓我不好意思?
山谷裡只有我們倆,莫離走了,說有事要辦,我在他走之前已經把那日自己在樹洞中所聽到的對話擇能說的都告訴了他——除了自己的公主身份之外。雖然我已經有了總有一日紙包不住火的自覺,但在還沒做好承受一切的心理準備之前,能拖則拖吧。
事實上我感覺莫離已經對我的有所隱瞞感到非常憤怒了,畢竟沒有誰在突然發現自己的生死原來是與另一個人聯繫在一起的時候會無動於衷的。
更何況,他最恨被騙。
他走的時候只扔下一句「等著」,多一個字都沒有,我當時嚇得腦子發懵,來不及說話就一把拖住他的袖子,好像自己是一隻就要被他拋棄的小狗,心裡惶急,還要結結巴巴地解釋。
「我,我不是故意不告訴你的,我只是怕你不高興。」
他袖子被我扯住,我抓得太緊,他的手微動了一下,卻也沒有掙開,或者是不想掙,衣服這東西,人在旅途,又沒什麼換洗,破了總是麻煩。
但是他不說話,沉默地看了我許久,眼裡風刀霜劍,看得我漸漸鬆了手指一根一根的,知道留不住他,又怕他不回來,只敢更小聲地說話,「那你要記得回來,我還在這裡」想想覺得這句話沒什麼用處,又指指胸口,「那個,那個它還在這裡。」
他眼睛瞇了瞇,終於點點頭,又說了一遍「等著」,然後轉身走了。
我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那個狹窄的縫隙中,一個人呆立許久,直到賀南的聲音將我驚醒。
「別看了,他一定會回來的,不為了你回來,為了鎮魂蟲也會回來的。」
我反身瞪他,前所未有的惡狠狠,瞪得他後退了一步,兩手交叉在胸前做了個防備的姿勢,聲音緊巴巴的,「你要幹嗎?」
「他答應你什麼?」我凶狠地問他,眼睛要吃人那樣。
莫離走之前,與他在木屋外談了一會問,兩個人背對著我,我有心挨過去聽,但心裡明白,他不想我聽到的東西,我再怎麼努力,都是聽不到的。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沒有力量的人,連選擇自己處境的權利都沒有,更何況改變。
直到他走了,直到他消失在我面前,我才想到自己可以開口問眼前的這個男人,臉上凶狠,胸口卻是空的,害怕的空落落的,一個手指就能戳破的虛偽的殼。
「你很想知道?」賀南站直身子,露出欠扁的笑容,「我就不告訴你。」
我知道答案不可能來得這麼容易,但仍是氣結,在看到他脖子上被勒出來的纍纍紅痕,還有下巴上被窩揍出來的一塊淤青。更別提之前被飛出來木屋外落地時扭到的腿腳,至今都是一瘸一拐的,心情再差都不得不佩服了。
「你武功這個差,難道不怕被人打死?」
他斜眼看我,聳聳眉毛,自己從懷裡東掏西掏,掏出幾個小瓶子來,倒出裡面五顏六色的藥丸霜劑又吞又抹,眨眼那些傷痕就在我跟前奇跡般地淡了下去,又揚手夾著金針連刺自己幾個穴道,再直起身子,走路都不痛了。
我看的神奇,嘴巴都微微張開了,他收起東西之後瞥了我一眼,道:「來找我的人,都是有求於我的,誰敢怠慢神醫?這世上之人,誰不怕死?又有誰真的想死?有那麼多排隊等著我救的江湖大佬,如果真有人要打死我,那一定會有更多的人先把他給打死。」
我又手癢了強迫自己不看他,避免自己變得更加暴力,懶得接他,嘴裡就更不留情。
「也不是人人都有求於你的,總有人什麼都不想要你的。」
他突然不說話了,頭低下去,許久都沒動一下,我只是隨口說話,說完就撇過頭去了,等我舉得異樣再回頭,他已經哭了。
那已經是傍晚,山谷裡光線朦朧,他一個老男人,灰白頭髮,聳拉肩膀,含著兩包淚水,雖然並不難看,但真的很嚇人。
我嚇得渾身一僵,問他:「你怎麼了?」
他胡亂抹了把臉,啞聲道:「你說的是,就算天下人都追著你,可你想要的那個人,偏偏是不要你,那也沒辦法。」
說完就走了。
這天晚上我就在木屋裡睡了,賀南不知跑去了哪裡,一直沒進來。我睡不著,睜眼看到窗外透進來的白月光,這麼深的山谷,也跟水一樣涼。
我翻來覆去想賀南所說的那句話,越想越淒涼,心裡可憐他,又可憐我自己,最後更想起莫離來,想起他說出「原來你一直都知道」時的表情,鼻子都是酸酸的。
我不想騙你,我只想你想起來我,雖然就連現在我都漸漸覺得,著希望越來越渺茫,渺茫得就像是窗外的白月光,看到都覺虛幻,明明在眼前,卻哪裡都摸不到。
說來奇怪,我過去只要一個人靜下來,總會想到過去與季風在一起的許多細小碎片,但最近卻越來越多地想起來最近發生的一些事情,尤其與莫離離開那客棧以後,記憶裡那個少年的影子漸漸被高大的男人替代,他們雖然有同一張臉,但重疊在一起的時候,卻讓我覺得分裂。
三年,我還是錯過了太多時間,錯過得都不能把前後的他完整地拼湊在一起,錯過得讓我覺得,他們已經成了兩個人。
門一動,像是有人走進來,我猛驚,雙眼緊閉,手在被子裡卻已經握緊了匕首。
賀南雖然是接受了莫離的條件將我留下來的,但我並沒有把這個地方當成萬無一失的保險櫃,上床前很是搜羅了一下可用的東西,最終選中的是一把小匕首,就擱在靠牆的藥櫃上,堂而皇之,像是怕我看不到。
黃銅柄的小匕首,雙面開刃,該是賀南常用的東西,很鋒利。我就握著它上床了,想著賀南半夜突然變身半獸人跑進來,我就一刀捅死他,雖然這個可能性很小,但以防萬一,手裡有刀,總是聊勝於無。
門開了,然後是很輕的腳步聲,筆直往我所躺的地方走過來。人在緊閉雙眼的時候聽覺特別靈敏,我甚至能夠聽見走動間衣料摩擦的細微聲響,一直走到床邊才停下。
我牙關咬得死緊,緊張得呼吸都停了,片刻靜默之後,臉上一涼,竟然是他伸手過來摸了我的臉。
我再也忍不下去,睜開眼的同時霍地出手,鋒利的匕首刷地揮向他,原本落在我臉上的手掌一翻,千鈞一髮之際反扣住我的手腕,我只覺得腕上一陣酸麻,哪裡還握的住那把匕首,就聽它啷一聲落在床沿上,然後有落入床前所鋪的厚厚地毯中,出師未捷身先死。
「你幹什麼?」帶著點怒氣的聲音在我頭頂響起。我以慢動作呆呆仰頭,看到剛才還在我緊閉的雙眼前晃動不休的那張臉——莫離的臉。
「你,你回來了」我結巴。
「你在幹什麼,睡覺睡得連呼吸都沒了。」莫離大人的臉色不是一般的難看。
還不是被你嚇的我心中默念,但是看到他回來只覺得高興,那點些微的驚嚇與抱怨很快便煙消雲散。
我還以為,你不會再回來了。
他並沒有追問的意思,低頭將地上的匕首撿起來,拿在手裡看了一眼,眼角微動了一下。
我的臉就紅了。
「那個,那個是為,以防萬一」我解釋。
「以防萬一,用這種切紙的刀是不行的。」他開口,又隨手把那把匕首擱存床邊的藥櫃上,低頭道,「進去一點。」
我一時沒能理解他話裡的意思,但是身體已經聽話地照做了,然後看著他鑽床邊坐下,又解開大氅,最後躺下,就躺在我身邊。
他這一系列動作做得自然而然,像是過去已經做過千萬遍那樣,躺下之後即刻閉上眼睛,「睡吧。」
木屋裡一片沉默,我維持著側身相讓的那個姿勢,隨著他之前的那一系列動作,早已渾身僵硬如石塊,耳裡是自己瘋狂的心跳聲——響得連死人都能吵醒。
但他完全沒有反應,合著眼睛,側臉是一條沉默而漂亮的曲線。
我與莫離並不是第一次同床共枕,但從來都是情勢所逼,從未有過今日這樣的自然而然,自然得像是一對平常愛侶。
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我不知僵硬了多久,腦子混亂,漸漸連呼吸都忘了,他突然轉身,睜開眼睛對上我的眼。
我猛地吸氣,這才發現自己幾乎要窒息了。兩個人之間只有數寸的距離,他的溫熱的氣息落在我的臉上眼上,我聽見自己的聲音,亂了調子,「你為什麼」
他不說話,沉默地看著我,烏黑的一雙瞳仁,黑暗裡最深的誘惑。
我還能說什麼,我只能繼續臉紅。對著這張臉,我連提問的勇氣都沒有。
還有什麼好問的呢?如果是他要的,如果是我可以給他的,我都可以雙手送上去,包括我自己。
我從十三歲起就知道,我願意於他在一起,無論是什麼樣的在一起。
「我既然留你在這裡,這裡就是安全的。」他突然開口,啞著聲音,不介意自己面對的已經是一隻紅透的番茄。
「」
「是有很多危險,但是你和我在一起。」
「」
「我有許多事情要做,如果不得已暫時離開你,你要等我回來。」
「」
我一直沒有給他回答,然後,片刻之後,他很有些無奈地補了一句。
「你哭什麼。」
他終究沒有記起我,但是他仍舊與從前一樣,要我與他在一起,大悲與大喜讓我在他面前淚水洶湧,只顧得上用手邊能夠抓到的一切擦臉,喉嚨阻塞,哪裡還能發得出聲音?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他一開始還有嘗試叫我停下,但後來便放棄了,最後伸手,抱我到他身上,任我哭。
我的身體落在他的懷裡,他身上有安定溫暖的味道,那種讓我感覺就算天塌下來,都能夠一笑了之的味道。他抱了我很久,眉頭緊皺,但是手勢溫柔,我哭得雙目紅腫,眼前模糊一片,最後終於哭不動了,癱在他的身上,臉埋在他的胸口,只剩下細碎的噎氣聲。
「哭完了?」
我動了動腦袋,因為羞愧,又因為那麼長時間的擁抱,身上沒了力氣,更沒有一點抬起頭的慾望。
他仰面抱著我,任我趴在他身上,聲音低啞,倒像是自言自語。
「怎麼會是你。」
我沒聽懂,抽噎著抬起頭,又被他按下去。他的手掌放在我的後腦上,像是按住了一隻貓,說道:「我有這麼多事情要做,你這樣纏著我,多麻煩。」
我愣住,之前的感動嘩啦啦飛走,心涼了半截,掙扎著要從他身上下來說話,卻掙不開她的手,又聽他低低吐字,「可有你這樣纏著我,也好。」
說完雙手托我上去,我不及反應便已經鼻尖對著他的鼻尖,眼睛對這著他的眼睛,他看著我,然後再兩個人合在一起的呼吸中,很輕的吻了我的嘴唇。
他這樣一個強硬冷酷的一個人,卻又那麼溫軟的嘴唇,微微帶著些涼意,羽毛那樣輕輕的一觸,讓我的心口又是一陣微痛。
我知道我愛他,這個連接吻都讓我心疼的男人,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在他忘記我的時候,在他離開我的時候,我已經一個人偷偷愛了他很多年。
有他在身邊的感覺太好了,我哭得累了,就趴在他身上,雙手抱著他的脖子,臉埋在他的胸口裡,臉頰下是他沉穩有力的心跳,最好的催眠曲。
但我睡不著,著心跳聲讓我想起太多的是窮,我低聲問他,「讓賀南把我身體裡的蟲子拿出來好嗎?會有危險嗎?」
他像是要睡了,聲音越發的啞,沙沙的,「賀南不會失手的,你放心,你武功差,自保都不行,與其帶著它被人覬覦,還是拿出來安全一些。」
「我是說你」
他沒答我,大概是不屑於回答這種懷疑他能力的問題。
我只好再接再厲,「你答應他什麼?不要給他佔便宜。」
他又不說話,我一腔熱血都問在虛空裡。
我憋得難受,悄悄抬頭,眼睛早已適應屋裡的幽暗光線,見他閉著眼睛。
竟像是睡過去了。
我移不動目光,就這樣看了他許久。我年少時的愛人,那個清瘦高挑的少年,在我所不知道的時候,變成了一個這樣強大的男人,就連閉著眼睛的時候,都能夠讓空氣裡充滿了壓迫感。
這樣的改變讓我茫然。
床頭鬆鬆地掛著烏黑的長鞭,鞭梢拖迤在枕邊,我一開始並未在意,但是這樣長久地注目之後,總有些怪異的感覺,忍不住又多看了它幾眼。
「啊!」我突然驚呼。
他猛然睜眼,一手將我撥到床的裡側。
我面朝下被他按在床上,只能發出悶悶地聲音,「莫高,那個鞭子是」
他很快發現屋裡沒有絲毫異樣,終於鬆手讓我抬頭,臉色不是很好看。
我可以理解,如果是我睡到一半被人吵醒,臉色也不會太好看的。
我還是不敢相信,抓著那鞭子仔細辨認,沉甸甸的烏黑鞭柄,尾梢一點微亮,那是我熟悉的金絲索散發出的寒光,果然是他原先用慣了的那根鞭子。
我記得這根鞭子在我們隨著斷橋落下時就已經丟失,之後他一直是空著雙手打的,直到牧場上的人又為他準備了一根牛皮長鞭為止。但現在它好端端地在我面前,絲毫無損。
「為什麼它回來了?」我實在忍不住驚訝。
「我從鐵木爾手裡拿回來的。」他瞇著眼說話,忍著一個哈欠,難得一見的慵懶之態,瞬間奪魂,讓我發了好一陣子呆。
等我回神想明白,他的眼睛已經又快合上了。
我搶著在他睡前追問:「你遇上他們了?你怎麼會遇上他們的?」
他皺眉頭,見我滿臉急迫,大概知道不說是沒法睡了,雖然皺著眉頭還是說了:「我追上他們,殺了一些,跑了一些。」
我震驚得結巴了,「長老們呢?」
「他們不在,應該是入山了,那個領頭的漢人也不在。」他撥弄了一下我的頭髮,非常隨便。
「你今天就是去做這些事情的?」
「當然,你說他們埋伏在入山的必經之路上,長老勾結異族,背後又有不知名的神秘人撐腰,我自是去探個究竟。」
「你探出那些人的來歷了?」我明知他應該還不知道我的身份,否則不可能回來時沒有一點反應,但仍是沒來由的心驚膽戰。
「那些人都是死士,不肯開口,但我查驗了他們的屍體,有幾具屍體還烙著墨國兵士的火印,此事果然與墨國脫不了干係。奇怪,他們要你做什麼,難道墨國也對我教聖物有興趣?還是那幾個老東西拿你去邀功,跟他們說了些什麼?」
我嘴唇發抖,怕他發覺,只能用力咬住,幸好他並沒有與我討論下去的意思,只側過身來,又用力推推我的肩膀。
「轉過去。」
我被他推得翻身背對他,感覺背後立刻被溫熱包圍,是他從背後將我抱住,一隻手搭在我的身前,下巴擱在我的頭頂上,「睡覺。」
背後安靜,我花了很長時間才鎮定下來,耳邊只有他的呼吸聲,均勻綿長,他追蹤那些人,又與他們交手,一日往返,不知花費了多少精力,鐵打的人都要精疲力盡了,被我這樣數次吵醒都很快睡了過去。
但我心裡亂得煩悶,又哪裡睡得著?翻來覆去的想,如果他知道一切該怎麼辦?如果長老們說出我真實的身份該怎麼辦?那幾個奸詐的老頭子勾結異族的事情還未有人揭穿,他們上山能有什麼好事?說不定就是為了設下陷阱等著他去自投羅網的。
還有逐月那個莫名出現,又要將莫離監禁在山上的女人,我每想到她一次,就會情不自禁地一陣惡寒。
最後還有,究竟有多少人知道了我就是皇女平安?這猜測讓我恐慌,我在黑暗中咬著嘴唇,克制著它的顫抖,然後情不自禁地,掙扎著,一寸一寸地反轉過自己的身子,直到眼睛能夠看到他為之。
他是真的累了,我這樣翻身都沒有驚醒過來。我收攏身子,黑暗裡默默挨近他的心口,那有力起伏的聲音與我的心跳聲交融在一起,讓我安定的聲音。
雖然我在十三歲那年就知道,這世上的一切,根本不可能因我的意志改變一分一毫,但在這一刻,我仍是無限希望這個夜晚能夠無限延續下去,而明天,永遠都不要來。
無節制哭泣與用腦過度的結果是,等我終於睡去之後,就睡得跟個死人沒兩樣了,說是去意識還比較貼切。
晨光微亮的時候,我曾感覺到身邊溫熱離開,我一定表達過不滿,用手去抓他挽留他,但是有股很輕卻堅定地力道將我的手放回自己身上,然後是整理衣物的聲音,立起的男人遮擋晨光,我掙扎著睜眼,看到的卻是光影中朦朧的一個側影。
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等我真正能付意識清醒地張開眼睛的時候,明晃晃的光線已經透過木屋的窗縫一直照到了床頭。
床上除了我之外空空蕩蕩,似乎昨晚的一切,莫離靜夜裡的推門而入,他在我身邊的呼吸,心跳、擁抱,還有那些讓我大喜大悲的話語,都只是一個夢。
我獨自坐在床上愣怔許久,然後跳起來,瘋狂地尋找任何一點他回來過的痕跡,看到藥櫃上那把黃銅小刀像是瞎子看到了光,上去就一把攥在手裡。
木門輕響,是賀南推門進來,見我死死攥著刀扭過頭去瞪著他,很是受驚,一隻腳踏在門裡,另一隻腳就猶疑著沒有進來,聲音也像是打了結。
「你,你又要幹什麼?」
我看到是他,無限失望,整張臉都暗淡下來。
賀南見我並沒有朝他撲過去的打算鬆了口氣,然後又露出瞭然的神色,「你在找他?他走啦,一早走的。」
我猛抬頭,「他真的來過?」
賀南走進門裡,將手裡端著的托盤放在屋裡唯一的一張桌上,托盤上碗筷俱全,居然是一份早餐。
「是啊,我都說了,他好愛你的,急匆匆趕回來看你,天沒亮又走了。」
我突然想起昨晚我與他的那個親吻,終於後知後覺地火燒了雙加,低下頭,囁嚅著,「你看到了?」
他居然楞了一下,「你臉紅什麼?你們要做什麼都隨便,我不會看的。」說完還舉起兩根手指頭表示決心,「我沒興趣。」說完又摸著下巴補了一句,「你們不會還沒做過吧?那他也太暴殄天物了」
我越發面紅似火了,恨不能一腳踹上去。他指指桌上的東西,「吃早飯吧!」
我倒是真的餓了,又是在懶得跟他多說,索性坐下來吃個痛快。
他在旁邊看著我吃,雙眼一眨不眨,我倒被他看得有些發毛,嘴裡吞嚥的動作也慢了下來。
「幹什麼這麼看我!」
他欲言又止,咂咂嘴,只問:「好吃嗎?」
我舀了舀碗裡的東西,一碗稀粥而已,雖然是淡綠色的,但是味道還不錯。
「還好,你用荷葉煮的?這個顏色。」關於吃東西,我這些年算是見多一些世面的,少時那一斤牛肉的笑話,那是再也不可能重來了。
他嗤笑,「你真不識貨,這是我用天山雪蓮熬的。荷葉這種東西,怎麼能比?」
我噎了一下,想說天山雪蓮有市面稀奇的,想我還自稱本宮的時候,頓頓都是龍肝鳳膽,補品更是吃得想吐。
他並未察覺我的不以為然,依舊得意揚揚地道:「此處雖為地下,但溫暖乾燥,又有水源,最適合培植和儲藏珍稀藥物,還有那些藥獸,你看到沒有?那個那個,還有樹上的」
賀南一邊說話一邊推窗指點,我看他很有滔滔不絕的架勢,立刻把頭埋進面前的大碗裡,假裝暫時性失聰。
之後我就被迫與賀南在這個地方呆了下去。我武功不及莫離,與賀南相比,最多也就是半斤八兩——除了輕功比他稍好之外,但這裡是他的地盤,到處都是不知名的花草動物,他真要擺我一道,一陣迷煙也就夠了。我好歹算客,犯不著與他整日板臉,提心吊膽的過日子。
離越月圓之夜還有十數日,莫離真如他所說的有許多事情要做,有時候連著數日都看不到人影,偶爾回來都是在半夜裡,又總是在清晨離開,害我總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嚴格的說,賀南這人還不錯,至少對自己答應的事情還是很守信的,每日張羅著各色補品給我補身子,為即將到來的月圓之夜做準備。我一開始還有些擔心他與我孤男寡女,後來莫離就在某天半夜我的喋喋不休中開口說了,說你知道嗎,聖手先生對女人沒興趣。
我再看賀南的時候,眼裡就多了許多憐憫,總想起他說:「就算天下人都追著你,可你想要的那個人,偏偏是不要你的,那也沒辦法。」那句話時的表情。
叔叔,就算天下女人都愛你,可你要是只喜歡男人,那也是沒辦法的。
既然山谷裡大部分時間只有我們兩個,我與賀南漸漸就熟絡起來,對他的說話風格的接受度也提高了許多,後來還能聊上幾句。賀南雖然神神叨叨的時候比較多,但對藥理之道確實有研究,說起谷中動植物來頭頭是道,鼓勵無趣我權當聽,我慢慢也學了些東西。
但可懼的是,他除了那一日莫離在場時討論了一會兒鎮魂蟲之外,之後對它三緘其口,任我如何刺探都不吐一字,嘴巴緊的像被人用針縫過。
我對著困擾了我足足三年的東西有著無窮盡的求知慾,更何況它還關係著莫離的生死。賀南一開始還之道繞著彎子扯開話題,後來被我追問得急了,就丟下一句,「我答應了不說的。」然後別過頭去給我一個背影。
我氣結,兩天都沒理他。
日子就這樣流水一般過去,我每晚上床前都坐在木屋躺著看月亮。賀南果然對我沒興趣,每天晚飯之後就消失的不見蹤影,也不知到哪個角落裡摟著他的珍稀藥獸訴衷腸去了,只留我一個,倒也清靜。
這山谷在地縫中,仰頭只有一線天光,時常只能看到一角殘缺的月亮,就是這樣一小角的白月,卻每每讓我看的恍惚出神,有一次居然就在屋頂上睡著了,居然還一覺睡到日頭曬臉。第二次就沒那麼安穩了,睡到半夜被莫離抓到,氣得他找到賀南劈頭一頓訓,說他也不看著點我。
我就奇怪,明明是我們有求於賀南,但看賀南對莫離唯唯諾諾的樣子,倒像是賀南有求於他。
我一想到這裡冷汗就下來了,明明剛醒來還有些昏頭漲腦,手卻已經抓住了莫離的衣擺,很想把他拉到身後去,擋住賀南那個不喜歡女人的大叔的任何目光,可惜這只能是想想而已。真實情況是,我被莫離抓在身後,只能看著他的後背聽他們說話。
訓完賀南之後莫離也沒有把我放開的意思,轉身抓著我進屋,丟我到屋裡唯一的那張床上。
我這些日子與他睡得熟了,所謂的羞恥之心,根本就跟那地縫上頭那一小片天空中偶爾飄過的浮雲一樣,完全可以忽略。
更何況他在這之前已經有幾日都沒有回來過了,我想他想得厲害。他立在床邊,我身子就自動自發,滾到他身邊抱住他的雙腿,貓兒撒嬌樣,就差沒有拿頭去蹭他的衣擺。
「躺好。」他聲音微有些僵硬。
我已經動不了了,他不知趕了多少路,那衣擺上滿是風塵僕僕的味道,湊得近了,就有另一種味道濃郁起來。
血腥的味道。
我幾乎是立刻就驚恐起來,再也躺不下去,從床上跳起來就往他身上摸,他撥開我的手,頭髮略有些散了,額發垂落,難得一見的疲憊。
「我沒事,那不是我的血。」
那是誰的?我幾乎要衝口而出,又被他的臉上的殺氣嚇了回去。
難怪之前賀南會對他唯唯諾諾,我一直站在他的背後居然沒有發現。他這樣一臉凜冽的殺氣,就像是剛殺過幾百個人,而且還準備再殺幾百個的樣子,不要說武功不濟的賀南,任誰見了都會手軟腳軟的。
他看了我的表情一眼,微偏了一下臉,伸出一指指床,又重複了一句,「躺好。」然後轉身便出去了。
我茫然了一下,不知他要去哪裡,但是身體在他離開木屋的同時已經有了動作,一下就從床上跑到了門邊。
他出門時反手將門合上了,但是木屋簡陋,薄薄的門板上全是稀疏縫隙。我手放在門上,還未推門而出,眼睛就透過那些縫隙,清楚地看到他在溪邊的背影。
他竟然在捧水擦洗手臉,很仔細地,最後立起身的時候又低頭看了一眼衣服的下擺。
就這麼幾日,他又瘦了些,被月光拖長的影子長而薄,在我還沒有決定是否要推門而出的時候,他已經結束了所有要做的事情,轉身向木屋走了回來。
我忽然沒了主張,眨眼又跑回床上,欲蓋彌彰地用被子將自己捲了起來。要是文德知道他教我的天下無雙的輕功盡用在這些時候了,難保不會吐血。
莫離推門而入,仍是很輕的腳步,其實只要他略微提氣,腳下盡可以落地無聲,但他走進這裡的時候一直沒有那樣做過。
或許他覺得沒必要。
他的腳步在床邊停下,然後坐了下來,坐在我身邊的床沿上。
「不熱嗎?」他看著卷在被子裡的我開口,臉上仍有些濕漉漉的,剛才垂下來的那綹額發粘在他瓷一樣的額角邊,之前那些凜冽的殺氣已經沒有了,即使還有一點淡淡的殘餘痕跡,看上去也只像是另一種倦怠。
我剛才還在屋頂上攤著手腳吹風,現在便將自己卷在厚厚的被子裡,當然是熱的,被他這樣一問更是再也待不下去,而兩隻眼睛只知道看著他,又把手從被子裡伸了出來,抓著他的衣擺仔細盯了兩眼。
那些血跡早已經凝固。莫離雖然不像文德那樣有潔癖,但平素一向整潔,這天奔波來去也有換衣服,大多是黑色的,也不知是從哪裡來的,倒是很合身,今天這一身也是。暗夜裡凝固的血跡在黑色衣擺上並不顯眼。否則我也不會湊近了才發現,現在這樣仔細地看過,果然只是一些飛濺上去的血跡,並不是他的。
我鬆了口氣,一抬頭卻見他正看著我,雙目與我相對,忽地微笑了一下。
「不怕了?」
無論是過去的季風還是現在的莫離都是素來少笑的性子,難得一笑,我只覺得眼前春水如畫,兩手一動,幾乎又要去摀住自己的鼻子。
他那點笑意在眼底微晃,伸出右手,四指併攏,在我的前額上輕輕抵了一下,啞聲說了兩個字。
「沒用。」
我真是沒用,過去身為皇女的一切尊貴都隨著時間而打風吹去,尤其是面對他,一點脾氣都沒有了。
莫離將外套脫了,上床與我躺在一起,我見他確實沒有受傷,心裡就安定下來,頭靠在他的肩膀便,想與他說話,但看他雙目微合,又像是要睡了。
他這些日子時常離開,我雖然不喜歡,但也漸漸習慣了,但今天看到那些血痕,實在忍不住不問,眼睛看著扔在床邊的那件外套,嘴裡情不自禁。
「濺到那麼多血?」
他嗯了一聲,顯然不願多談。
與莫離大人在一起的時間長了,我當然知道跟他說話得要訣是鍥而不捨。
他雖然不愛講話,但是你真的鉚起追問,偶爾也是會回答個一兩句的。
所以我就追問:「你又遇上什麼人了嗎?」
他合著眼睛,許久沒答,正在我就要放棄希望的時候,他突然開口。
「我去了一次重關城。」
「」
「兩國開戰,墨國突襲,城裡很亂。」
「」
「城門已經破了,士兵跑得比百姓快,死了很多人。」
「」
「你在發抖嗎?」他說出最後一句話,然後伸過來手,抱住了我。
即使是這樣溫暖的懷抱,都不能讓我停止顫抖。
兩國開戰,戰爭。
我能夠想到的,只有連綿的火光、血、慘叫,還有掙扎在生死之間的人的臉。
我甚至想到了客棧裡的那個老闆,那個膽小如鼠,只會點頭哈腰的老實人。
他那個單薄簡陋的小客棧,現在又變成什麼樣子了?
天下已經太平了快十年了,為什麼現在又要開戰?
皇兄登基的時候,不是牽著墨斐的手說過,要與他永世交好的嗎?他甚至要我嫁給那個男人,兩國和親,以求邊關永固。
可是我逃走了。
我聽見細微的一聲響,從我身體裡發出來的,像是什麼東西被崩斷了。
戰爭。
再沒有比這兩個字更讓我恐懼的東西,尤其是在我覺得愧對所有人的時候。
「好了,我在這裡。」他等了一會了,等不到我的回應,很輕地突出一句話來,將我舉在胸前,就像那晚一樣,親了一下我的嘴唇。
他的嘴唇溫軟微涼,而我卻像是一個在冰下溺水的人,突然間找到一條唯一能夠求生的裂縫,不顧一切地想要靠近。
我仰起頭,這姿勢讓我含住了他薄薄的嘴唇。
他該是沒想到我會有這樣的反應,抱著我的雙手微震了一下,然後力量突然變大。我的腰肢在他手中,被他突如其來的大力握得哼了一聲,嘴裡有潮濕而滑潤的感覺。他的舌尖長驅直入,與我的糾纏在一起,含舔吮吸,像是要將我吞吸下去。
我從未嘗試過這樣的親吻,身上漸漸發燙,心臟跳得紊亂,眼前迷離,只有大塊大塊的色彩飄動,卻什麼都抓不住。
炙熱的親吻仍在繼續,我神志開始昏茫,怕自己會暈過去,又不知道怎樣掙扎,只會叫他的名字,但是舌頭還在他的嘴裡,這聲音含糊不清,就連我自己都聽不懂。身體還與他緊緊貼在一起,大腿內側像是被什麼東西咯住,堅硬滾燙,燙得我不自覺地移動雙腿。
他的親吻突然停止,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暗啞的呻吟,呼吸急促,額角蒙著一層汗水,雙眼也緊緊閉了起來,像是在忍受某種巨大的痛苦。
我被嚇住了,積聚殘存的一點清醒意識問他:「你,你怎麼了?」
他將我從身上移開,掌心燙得像火,黑色眼睛濕漉漉的,不知壓抑了多少東西之後才沉澱出來的顏色,只一眼便讓我心臟猛跳。
「莫離」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再追問,卻聽自己嘴裡發出的是一種沙啞陌生的生硬,怪異得讓我自己都想掩住耳朵。
他果然聽不下去了,伸手將我身子扳轉,要我面對床裡,不讓我再看到他的臉。
我背對著他,只覺他一隻手握在我的肩膀上,用了許久的時間調勻呼吸,我屢次想轉過身去看他,都被他的手阻止。
我做最後一次努力的時候,終於聽到他開口,低啞的聲音裡微有些挫敗的感覺。
「我不想那麼急,我還想你見一個人。」
我身上還有殘留的熱氣,半是清醒半是糊塗,聽到他這樣說,只知道糊里糊塗地重複,「見一個人?」
他又說不下去了,握著我的肩膀,身體與我保持著一點距離,並不遠,兩根手指的縫隙。
「睡吧。」
他這樣的語氣,基本上就等同於「我不會再和你談下去了」。我雖然聽得明白,但仍不甘心,眼前還是只有他那雙濕漉漉的黑眼睛,不知有多想回頭再看一眼。
但是他的手一直都沒有鬆開,也一直沒有再抱住我的意思。我努力了一會兒不成功,後來也沒勁了,終於靜下來。
屋裡沒了聲息,之前的混亂過去,我的腦子終於得了餘力,再次不能自控地想起他親吻我之前所說的話。
他說兩國開戰,此時此刻,邊關內外,早已不知是如何模樣。而我在這地底山谷之中,猶如世外桃源,哪有一點戰爭的陰影?
還有我皇兄,他現在是怎樣的心情?
我這樣想著,心裡就禁不住地打哆嗦,頭頂有低啞的聲音,像是夢囈。
是莫離在說話,問我:「平安,我是誰?」
我並不太明白他為什麼會這麼問,但心裡正難過著,便沒有了之前那樣對翻過身去的急切,只低低答了一句,「你是誰?你是莫離啊。」
背後一暖,卻是他終於收手,將我攬進了懷裡。
第二日便是月圓之夜,莫離沒有再離開,就在谷裡陪著我等日落。賀南一整天都在忙忙碌碌地做著準備工作,相形之下。我們兩就顯得非常的無所事事。
莫離極少有這麼閒散的時候,居然來了興致,帶我到木屋後頭,將長鞭裡的金絲索抽出來,低肘轉腕,揮了幾個式子給我看。
他慣用長鞭,這幾下揮動自是凜冽有風,那金絲索其實只是一根細細的鏈子,一頭尖銳,既可做鎖鏈也可做武器,他最後一招揮出,那尖端咄的一聲扎透了一顆樑柱粗細的大樹,收回時一個透明的窟窿,光是看著都讓人覺得有森森寒氣冒出來。
我看得眼都不眨。他收勢側頭,問我:「怎麼樣?」
我眨眨眼,立刻大力拍手。
「莫離,你好厲害!」
他閉了閉眼睛,像是額頭抽痛,睜開眼睛時聲音便冷了幾度,「學會沒有?」
我啊了一聲,傻了。
他也不與我囉嗦,走過來將那根鏈子交在我手裡,「這幾式雖然簡單,但很實用,若你遇到危險,能逃則逃,實在逃不掉」他說到這裡略微停頓了一下,又道,「總之以防萬一。」
我被他逼著練了幾回,我雖有些武功根底,但從未用過這樣的武器,動作自然不太好看。他倒也不惱,很有耐心地立在一旁看著,還過來糾正我的動作,低下頭來,手放在我的手腕上,替我糾正動作。
我忽然想起很多往事來,想起那年皇宮裡小院裡的五禽戲,院子裡濃陰遮蓋,季風雖然話不多,但是很耐心,若我姿勢不當,從不說話,只是走過來替我重新擺過,他人高,每每得彎下腰來,也不看我的臉,神情專注。我心裡被那些久違的記憶攪得晃蕩不休鼻尖上不自覺地冒出一層汗來。
莫離剛擺正我的一個動作,直起身子時看到我的臉,就是一愣,「怎麼了?」
我目光迷離地看這貼,用一種渴望至極的語氣開口,「你要不要再看我打一套五禽戲?」
他臉上有一瞬間疑惑與茫然,然後全化作怒氣。這怒氣是來勢洶洶的,是我許久未曾從他臉上看到過的。並且,是針對我的!
「莫離?」我與他對視,張口結舌,實在不知道自己哪裡惹惱樂樂他,之前的心神蕩漾早就飛到九霄雲外去了,只知道叫了一聲他的名字。
而他的反應是轉身就走,根本不給我再開口的機會。
就這樣,我們難得閒散的一天,最終成了我孤零零地坐在屋頂上猜想我是哪裡惹怒了莫離大人告終。等我終於在看到他與賀南一同出現的時候,地縫上有的那點天光,都快要消失殆盡了。
關於這個夜晚,我本來是有著許多期待的。
我原以為,自己雖然沒能親眼目睹那蟲子是怎麼被放進我體內的,至少我有機會,能夠看到它是怎麼出去的。
沒想到結果是,我依舊是那個事情發生直至完結全程一無所知的人,因為該死的賀南在這一晚月亮還沒升起的時候,就用一根金針讓我睡了過去,而莫離只是負手立在屋子的一角看著我軟倒,整個人都陷在陰影裡,什麼表情都看不清。
等我醒來的時候,陽光從木屋外頭一直照到床沿上,怎麼看都已經是第二天的中午了。
幸好,莫離還在,稍微安撫了一點我的情緒。
床並不大,他睡在外側,雙手緊緊抱住我的身體,下巴挨著我的臉頰,呼吸落在我的眉頭上。
他睡得並不好,臉上有連日奔波所帶來的疲憊的陰影,平時冷酷淡漠的表情隨著鬆弛的五官線條消失,還有些微的脆弱,讓我都不敢用手去碰他。
身體沒什麼一樣的感覺,手卻在被子裡不自覺地按了按心口,果然,那些細微的凹凸起伏已經消失,心口平滑,那糾纏了我三年的墨色雲紋,彷彿只是一場夢。
我乍驚乍喜,最後竟生出一種莫名空虛感來,就像是一個人身上生長了一件不想要的東西,擺脫不能,但數年下來,日日帶著它生活,漸漸習慣成自然,但是突然有一天,它不見了。
原來再醜惡再令人抗拒的到來,都會隨著時間流逝成為身體的一部分,我帶著它走過三年,帶著它遇見莫離,怨恨著它,恐懼著它,但是現在它不在了,我卻突然覺得空虛,並且惶恐,好像自己與他之間是去了一條最重要的紐帶,不知前路該如何走下去。
頭上有聲音,低啞而熟悉。
「平安。」
我抬起頭看他,帶著些不安。他倒是微笑了一下,初醒的眉眼暈開,別有一番風情。
我心上仍被他昨日一怒而去的背影,還有自己失去意識前他在陰影中負手而立的樣子吊著,現在看到這笑容,情不自禁心頭一鬆,臉上也忍不住露出一個回應的笑容來。
「她醒了沒有哇?」屋外傳來聒噪的叫聲,破壞了我倆之間難得的溫存氣氛,我怒從心頭起,幾乎要跳起來大聲叫回去。
這人難道不知道在別人睡覺的時候保持安靜時基本的禮貌嗎?
但是很顯然賀南不知道,他在屋外持續地大呼小叫,並且有不知死活推門而入的打算。
我身上一涼,是莫離起身,背對我站在床前,開口道:「她醒了。」
就這麼簡單的三個字,冷得我一哆嗦,屋外立時沒了聲音,很顯然賀南也被嚇到了。
莫離並未再多看我一眼,獨自走出屋子,還反手合上了門。
我不知道推門在屋外說了什麼,心裡著急,動動手腳也不覺異樣,遂自己下了床,身上穿著簡單的白色衣服,這些日子我在山谷中居住,賀南是不可能拿出合我身的替換衣服來的,幸好有莫離從谷外給我帶回來,大小都很合適,也不知他是用什麼辦法找來的。
我記得自己睡過去之前穿的絕不是身上的這一套,這時立在床邊低頭看了許久,想到很可能是莫離替我換上的,忽然就臉紅了。
我在床邊摸到外衣穿上,再推門出去找他們,並未放輕腳步或者用上輕身功夫,因為沒有必要。
莫離賀南立在溪邊說話。天光正好,賀南保養得不錯,這樣遠遠地看過去,也不覺得年紀老大。莫離更是不用說了,挺拔修長的一條背影,樹蔭下都能耀花我的眼。
我走出門便看到他們,然後就不知道該不該再往那裡靠近,莫離還是察覺到我,就在這時轉過頭來,看了我一眼。
我在多年以後都記得這一眼,在那種從離地不知多遠的縫隙中所投下的透明柔和的天光下,從他深黑色的眼睛裡,投射出來的目光,溫柔而堅韌,讓我覺得,他在看的是某樣他心愛而志在必得的東西。
即使那件東西,是不屬於他的。
我雖然不覺自的身體有何異樣,但是在賀南的堅持下,我們在山谷中又待了幾日。
莫離再沒有提起谷外多發生的一切,我也鴕鳥地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日子就這樣流水一樣的過去。莫離每日早起,帶我到屋後,看著我一遍遍地演練他教我的那幾招。
他沉默地時候總是帶著巨大的壓迫感,迫著我,讓我無法停止身體的動作,但是每次我回頭,又總能看到他看著我的目光,那種堅韌又帶著一點隱忍的溫柔的目光,讓你練到後來恍惚覺得,能夠一直這樣被他看著,就算辛苦一點,也是不錯的。
等我把這幾招練得大概有些像樣的時候,那輪圓月已經又成了彎彎的一道眉。
這天晚上賀南準備了一桌子的好菜,還特地開了一甕酒,不知是用什麼稀奇古怪的材料釀的,開蓋就是異香撲鼻。
晚飯之後我們三個都上了屋頂,在月下喝酒。山谷裡景色如畫,幾隻翠羽鳥兒大著膽子落在我們身邊徘徊,叫聲旖旎。莫離一貫沉默,賀南卻一直喋喋不休,喝到後來有些醉了,一個人對著月亮嘰裡咕嚕不知在說些什麼,兩眼淚汪汪。
我原本想嘲笑他兩句,張嘴卻發現自己發出來的只有幾聲模糊不清的傻笑,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些什麼。
莫離放下杯子,拉著我長身而起,開口聲音清醒無比。
「你喝醉了,下去睡覺,明天還要趕路。」
他這樣說的意思我明白,這麼長的一段閒散時光之後,我終於得離開這裡了。
也是,這個地方再美再好,終究都不是屬於我的,終究都是要離開的,
我知道這一天總要來的,並不覺得意外,只是有些心酸,被他帶下屋頂時很留戀地仰頭看了一眼頭頂上的一線夜空。
雖然很窄很小,但是我想我以後,很難在看到這麼平靜的天空了。
賀南趴在屋簷上,頭衝下對我們說話,也不怕跌下來摔斷脖子。
「天底下最笨的小子,別走,上來,我們再喝。」
我很欽佩地看了他一眼,假裝自己沒聽到。
沒想到賀南又衝著我喊:「小平安,想知道他笨在哪裡嗎?來,給我倒杯酒,我講給你聽。」
我聽到霍的一聲微響,是那種我熟悉的,鞭子破空而過的聲音,然後辟里啪啦,賀南與他所在的那一小片屋簷,一起掉了下來。
「走吧。」莫離推門進屋,面無表情地。
我低頭看了看摔得慘不忍睹的聖手先生,默默地轉身,默默地跟著我家莫離大人,進屋去了。
我在第二天早晨與莫離一起離開了這個地下山谷,賀南並沒有來送我們,只擱了一個小金盒子在木屋外頭,隨隨便便的樣子。
我聽賀南說過,鎮魂蟲脫離人體之後,遇水則化,遇木則死,非金銀不能養護,這金盒子,想必就是用來裝從我身體裡被引出來的那條白蟲子的。
我看到金盒便想起皇兄送嫁那天在駕車上給我看的那只盒子,噁心感又起,目光都不敢與它多做接觸。莫離彎腰將它拾起,揭開一線盒蓋看過以前,隨即合起,貼身收著,就放在緊靠心口的地方。
我猶自不放心,上下左右張望都看不到賀南,只好自己開口問莫離:「他不是說了要拿走一樣東西的?你給他了?」
他看了我一眼,「也沒有那麼急。」
我聽得一頭霧水,什麼叫也沒有那麼急?難道賀南昨晚那樣一摔摔得土人清醒過來,迫於莫離大人的恐怖級別,決定還是保命要緊,交換條件不要了?
我跟著莫離離開山谷,從那通道一直往外走,期間回頭多次都沒有看到賀南追上來的影子,越走越覺得自己的猜測靠譜,到我們走回樹洞下方的時候,我幾乎可以肯定了。
看來再欠揍的人都是愛惜性命的,賀南雖然是神醫,也不能例外啊。樹洞裡果然有機關,那張大網帶著我們徐徐升起,一直升到樹洞下方,莫離翻開蓋板一步跨了出去,然後回頭,向我伸出一隻手來。
我低頭望了一眼黑漆漆深不見底的樹洞,「我們以後」
「你記得地方就好。」
我點點頭,心想也是,也不見得這輩子都不能再回來看一眼了。
莫離帶我出了樹洞,面前仍是開闊草原。藍天白雲撲面而來,我許久沒見著這樣大塊的天空了,頓時心曠神怡。那株大樹仍舊青綠茂密,樹冠低垂,幾乎要挨到地面上,昨夜不知是否下過雨,葉片上濕漉漉的,腳下及膝高的綠草也是,整個世界都帶著清新潮濕的味道。
草原上忽然傳來馬蹄聲,由遠及近。我極目去看,只見一點白影如閃電一般,轉眼到了我們近前,竟是那匹白馬。
那白馬奔到我們面前,長嘶一聲停住四蹄,尾巴甩動間,一顆大頭已經來不及的往莫離身上蹭過來,親熱之極的模樣。
我驚訝的叫了一聲:「是你呀,小白。」
莫離的目光與白馬的異同對我射過來。我正想伸手去摸它的頭,看到他們的目光不覺一愣,問道:「不可以叫小白馬?那叫什麼?大白?」
莫離閉了閉眼睛。白馬的反應比較直接,衝我一揚脖子,熱氣撲面而來,嚇得我往後縱出老遠。
又有馬蹄聲。是那些牧場上的人,一大群人馬,離著老遠就對我們招手,還有長長地忽哨聲,跑得最快的是伊麗的那批大黑馬,格布坐在她身後。她跑到我們近前勒馬停下,跳下來一把抓住莫離的手。
「莫大哥,我們來接你了。」
我身體的反應比大腦思考來的更快,彷彿是出於本能,一個眨眼便到了莫離身前,伊麗一下抓在了我的手臂上。手勁還不小,抓的我倒吸了口氣。
伊麗雖沒有抓到莫離,但看到我仍露出高興地表情,親熱地揉了揉我的肩膀,「平安小弟,哦,不是,平安妹妹,我們來接你了。」
我回頭看莫離,其他人也都到了我們近前,桑扎跳下馬走到莫離面前對他抱拳,「莫兄弟,我們來了。」
莫離對他倒是客氣,也是一抱拳,然後開口,「老場主,平安就拜託了。」
桑扎立刻大力往他肩膀上拍了過去,「你是我們的救命恩人,恩人的事情就是我們自己的,幫這點小忙算什麼,放心吧,我一定將她平安帶到蒙地。」
我站在一邊,一開始完全不能明白他們在說些什麼,後來聽得仔細了,又覺得耳中嗡嗡作響,什麼聲音都聽不真切。
「莫離,你要把我」我盯著他開口,聲音乾澀。
他終於回過頭來看我,草原上無遮無攔,陽光熱烈烈地直射下來,耀眼刺目,讓我看不清他的臉。
「我有要緊的事情要做,兩國已經開戰,這片草原不安全,老場主他們會帶你去蒙地暫避,待我辦完事情之後就會來找你。」
我只知道搖頭。
他皺了皺眉,走到我面前低聲道,「你答應過我。」
我張口結舌地看著他,完全不明白他在說些什麼。
我什麼時候答應過,讓這些人帶我一起走?
他眉頭皺得越發緊,卻再沒有多說一句的意思,只彎下腰來,替我繫了一樣東西到腰上。
我一低頭,就看到那條金絲索,黑色細長的鏈子,服帖地掛在我的腰上,一動就是叮噹地響。
「帶著這個,以防萬一。」
我大驚失色,又慌了神,揪著那鏈子就想往下扯。他已經直起身子,就聽白馬一聲長嘶,原來是他已經飛身騎了上去。
這白馬該是被他騎得熟了,主人一上馬便鬃毛抖擻,前蹄抬起,躍躍欲奔出的樣子。
我想抓住他,但身子卻被許多人抓住,只餘下一雙手能夠前伸,倉促間竟撈不到任何東西。
他在馬上看我,背後的陽光刺目,一切都是那麼近又是那麼遠,然後我聽到,風聲,夾雜著低啞的三個字,是他在說話。
他說:「等著我。」
白馬飛揚的鬃毛拂過我的指尖,我極力合攏手指,抓到的卻是一片空茫,眼前只有一人一馬的背影,飛速地離我遠去,消失在白茫茫的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