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拓關城
成衛帶著我衝向小鎮,這平靜的小鎮早已成了一片火海,街上到處都是屍體,遠處傳來震耳的吼叫與金鐵相交的聲音,應該是鎮上有一些人在厄運來臨時奮起反抗,但螳臂安能擋車?軍隊在火箭攻勢之後以橫掃一切的氣勢從北邊衝入小鎮,一時間殺聲四起。成衛與我看到幾個鎮上的人互相扶持著從那一頭逃過,正要上前說話。他們已經跑向了另一個方向。
等我們跟著再走幾步,就發現原來活下來的人大部分已經逃進了我們原先所住的客棧之中,那些人見我們跟著他們,以為我們也是要逃難的,不待我們開口便一把將我們拖了進來,推上大門時還道:「快進來躲起來,他們人多,見人就殺,再不躲就死定。」
這客棧是鎮上唯一用石頭壘砌的房子,又在鎮上向南的這一頭,墨國軍隊應該是漏夜急行由北面翻山而來,到達之後沒有留給兵士一絲喘息與休整的時間便即刻進攻。進攻時用的是他們擅長的方法,先由弓箭手放火箭遠距離攻擊,接著便是步兵們直衝而入,幸好山路艱險,他們並微帶著騎兵,否則以我見識過的墨國騎兵的厲害,金水鎮早已被夷為平地了,哪裡還會留給這希爾本套躲藏的時間。
客棧的院子裡擠滿了人,老闆也在,正要幾個男人合力翻起後院地窖的蓋子,看到我們倒是一愣。
「姑娘怎麼回來了?」說著又往我身後看了一眼,「莫先生呢?」
我不答他,只低頭看了一眼地窖入口,厚重的石板已經被打開,那下面黑漆漆的,冒出一股子酒氣來,應該是老闆平日裡用作儲藏的地方。真是隱蔽,我在這裡待了這麼久都沒發現地下還有這麼大的一個藏身之地。
「這裡又能躲得下多少人?」
「能躲多少是多少了,都是鄉里鄉親的,難道還看著他們被殺了?」老闆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已經有人扶著傷者進入地窖。我與成衛對視了一眼,對頭殺聲漸近,他皺眉道:「現在也只有這樣了,我們也不知道墨國來了多少軍隊,貿然上去硬碰硬無道理,帶著這麼多傷者也不可能離開,還是躲在這裡,只有能夠撐到拓關城的增援趕到此地就好了。我相信盟主不會讓我們等太久的。」
「拓關城的增援?」有個斷了腿的在旁邊慘叫:「不會了,誰也不會來救我們的,上山點烽火的里長都已經被射死了,消息傳不出去,還有誰會來救我們!」
「烽火?」我順著那人手指的方向望去,金水鎮在群山包圍之中,夜裡雖然天幕漆黑,但是就著鎮上的火龍,還是可以隱約看見北面山峰上有一個簡單的石合。
「是,那是我們這兒的烽火合,緊急的時候用來傳訊,可現在那地方全都是殺進來的墨國人,我們這兒的里長為了點火已經被射死了。還有誰敢過去?」老闆邊說邊搖頭,原來聚集在院子裡的人大多都已經下了地窖,成衛剛剛為一個重傷者做了緊急處理,這時正指揮其他人將他抬下地窖。外頭可怕的喝呼聲越來越近,我甚至能夠聽到有人用墨國話在吼叫的聲音。
那老闆久不見莫離他們的身影,忽然對我露出憐憫之色,「原來只有你們兩個回來了,難不成莫先生他們都已經被墨國人……」他說到這裡,歎了口氣道:「姑娘,你還是一起進來躲躲吧。」
我聽他提起莫離,心裡就一痛。以莫離的武功,我倒不是怕他有危險,只是他現在一定對我失望透頂,說不定已經帶著人踏上了返回聖火教總壇的路程。
他說過,平安,你要跟我一起走嗎?我答應了他,可是我又反悔了,這一次是我丟下他,回到了這裡,回來與這些人在一起-在我都不知道自己回來能夠做些什麼時候。
「姑娘?」
「平安?」
老闆與成衛的聲音幾乎同時響起,都是催促我快些進入地窖,客棧大門被打破的聲音從前頭傳來,院子裡的地面上已經沒有其他人了,成衛拖著沉重的石板看著我,一臉焦急,像是下一刻就會跳出來將我拽進去。
地窖裡隱約傳來那些傷者的呻吟聲,這客棧遠不如非離山莊那樣格局幻妙,能攻能守,也沒有長老們的藍家莊那樣深藏地底的隱秘之處,簡簡單單的地方,數間堂屋,除了大門便是街道,唯一能夠躲藏的地方便是這個地窖,就是這樣一個地方,現在承載著這鎮上僅存的數十條生命。
全副武裝的軍隊的沉重的腳步聲在我腦後由遠及近,我立在原地,耳邊清凌凌的晨風裡,那個嘶啞卻微笑著的聲音。
「平安,你要跟我一起走嗎?」
被揪住心的感覺讓我呼吸困難,我還有什麼需要躲藏的呢?我已經被自己唯一的親人出賣了兩次,而我也已經拋棄了這世上我唯一想要的人。
我又回頭,遙遙地望了一眼那個在黑暗中無聲無息的烽火台,然後一咬牙撲上前去,對石板下的成衛與老闆說了聲:「你們等在這裡,我去點烽火。」說完也不等他麼回應,用力將那塊石板推到原來的位置,又拖過一邊的石台將它壓住。
我在那些沉重腳步聲接近這院落的最後一刻,飛身躍上了圍牆。呼叫聲與武器破空的聲音幾乎與我的動作同時響起。我看了圍牆下那些黑壓壓的士兵們一眼,揮手擊出數塊瓦片,然後再慘叫聲中提氣躍出了客棧。他們吼叫著追了過來,但又怎麼可能追上我的速度?我發力狂奔,幾下起落之後便將他們遠遠地拋在身後。
鎮上火光沖天,全副武裝的軍隊在鎮上四處搜索,不放過任何一個活著的村民。
此地的人們過慣了閉塞平靜的日子,雖說外面的世界早已戰火四起,但當真正的魔鬼來到他們身邊的時候,他們還是沒有一點心理準備,許多人就在睡夢中被燒死在家中,逃出來的也多半死在隨後而來的軍隊中。
我甩開那些追擊我的士兵之後,仍需要小心翼翼地躲開遍佈鎮上的巡邏士兵以及因燃燒而頹廢的房屋。一路上到處是燒焦的屍體,我強迫自己不要去看那些淒慘可怕的畫面,怕自己一口氣洩了,就再也不能繼續往前奔跑。
我重傷初癒,就在今日早晨還差點連牆都翻不過去,此時能夠撐下來憑借的全是一股念力,但是身體確實不夠合作,跑不多遠變開始罷工,有兩次差點連提氣躍起都做不到,幾乎要撞上那些正在四處搜索的墨國士兵。
烽火台所在的那座山看似不遠,但仍需穿越整個小鎮,小鎮雖不大,但我既要躲避燃燒的火焰又要隨時提防士兵,好不容易奔到了靠近山邊的地方,卻發現那裡已被軍隊團團圍住,別說上山,接近都不能。
那頭四處都是人,進入小鎮的只是一個小隊,真正的軍隊全都駐紮在這山腳下,前排大多是弓箭手,後面還跟著排列整齊的步兵隊,黑壓壓地持續增加著,火光外,凝重夜色之下,也不知究竟來了多少人。
我在黑暗的角落中驚恐地看著這一切,心裡只有一個念頭。
完了,如此數量的大軍翻山越嶺深入腹地,若是真讓他們佔據此地,前後夾擊拓關城,就連那拓關城是銅牆鐵壁一樣的地方,都會轉眼灰飛煙滅。我回過頭再看了一眼猙獰火光中的小鎮,就在今日清晨,這個地方還是安靜美好的,我甚至覺得,這就是這世上最美好的地方。但是現在一切都沒有了,所有的一切,都在這火光中消失了。
我咬緊牙,再看一眼那座無聲無息的烽火台,不!我不能將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師傅身上,我一定要將這訊息傳出去,就算沒有人來救我們,至少讓拓關城裡的人知道,他們必須得做好準備了。
沉默地黑色軍隊在燃燒的小鎮前集結,而他們的背後便是巍峨群山。我在火與廢墟的陰影中計算著自己越過他們的視線死角的可能性,雖然火光亮如白晝,但是光讓陰影更加深重,再加上如此混亂的時刻,四下噪聲如雷,如果我藉著樹木的遮掩翻上山去,說不定能夠幸運的不被任何人發現。
我打定主意之後立刻行動,積聚體內所剩下的所有力量,提起翻上樹梢,藉著濃重的夜色與樹與樹之間互相投下的暗色隱藏自己的行蹤。夜裡起了風,陣陣山風吹動枝葉,巨大的聲音與所有的嘈雜混合在一起,更是不會有人注意到在樹梢間穿行的我。
我連續越過幾株大樹,眼看著還差最後幾步便能到達山腳,正暗自慶幸間,突然一陣狂風刮來,樹海被吹得如同掀起巨浪,我閃躲不及,被一顆突兀伸展的樹枝蒙地掃中肩膀,因為過度用力一直在隱隱作痛的傷口被這股巨大的力量撞擊,撕裂的感覺幾乎讓我在半空中慘叫出來。
有叫聲,是我聽不懂的語言,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被發現了,但是身體已經開始墜落,我在這一瞬間只能夠錯亂地揮舞手臂,想要抓住一樣東西阻止自己的急速下墜,樹枝被折斷的聲音在我耳邊霹靂啪啦作響,熟悉的死亡的感覺再次襲來,當一切努力都變得徒勞的時候,我卻在半空中突然笑了。
來吧,這所有的一切!我不怕。
我已經失去了所有,還有什麼值得害怕的?
腰間突然被一股力量纏住,阻擋我墜落的勢頭,並且將我重新拉回了高出,已經傳來巨大而且可怕的叫喊以及攻擊的聲音,身體熟悉來到我身邊的這個人,失而復得的感覺讓我幾乎是既可作出了最本能,最原始的反應。
我忘記自己還身在戰場上,不,我忘記了一切,只知道伸出手,在他長鞭收起的一瞬間,在我能夠碰到他的一瞬間,半空中伸手,撲到他身上,緊緊地抱住了他。
莫離力再高出的搖曳樹影之間,接住我的時候仍舊板著臉,臉色非常治不好看,話也不說,先幾個起躍,向烽火台所在的那座山奔去,山上也有些摸過士兵,雖然他動作敏捷,但仍被少數的幾個人發現,但他下手狠辣。往往在他們叫聲還未出口時便處理得乾乾淨淨,有一個甚至向我們奔過去並且舉起了長刀,但被他長鞭一絞,我只聽到一聲清脆的骨骼碎裂的聲音,再回首那人已被勒殺在一瞬間。
我見他目標明確,不禁驚訝,來不及兒女情長,開口第一句便問:「你怎麼知道我要去那裡?」
他抿著嘴,微微下拗的嘴角,是我熟悉的我家莫離大人心情惡劣的表示。我心裡歎口氣,雖然知道一張嘴就是滿嘴大風,還很有可能吃到莫名其妙的小蟲,但還是轉過去對他說》
他哼了一聲。
天啊!要不是情況如此緊急,我真想找個角落蹲下抱一抱頭。
「為什麼不躲進地窖去?」他突然開口。
我震驚「你看到了?」難道他一直在我背後?
「青衣紅衣他們呢?也看到了?」
「他們在引開那些士兵,你以為靠你一個就能引開所有人?」
我在心裡呻吟一聲,他果然什麼都看到了。想到自己剛才還抱著去死的決心一路狂奔,我就恨不得那頭去撞樹。
「也是有成家那個白癡會跟你一起發瘋》」他一直都沒有看我,說話間已經帶著我奔向山峰。越接近烽火台就有越多的墨國士兵,他突然提起,躍上一株級高的大樹,將我丟下,「等在這裡。」
「我也去。」我知道她要做什麼,立刻驚急,一把抓住他的手,不讓他一個人走。
「待著。」他冷聲。
我與他對視一眼,突然就悟了,然後一個扭身,用上了縱雲,眨眼撲出去老遠,就在他的瞪視中一個人往烽火台奔去了。
我在這些年與絕世高手們的鬥智鬥勇,壓迫與反抗,剝奪人權與反剝奪的過程中,終於領悟到,跟這些只知道強權的人是沒什麼道理可說的,想他們能跟你將心比心,那完全是明月照渠溝。
烽火台雖然有守軍,但我速度驚人,他們連著都沒有看清掠過去的是什麼,又怎麼可能追上我?我就這樣飛上山頂,還順手搶過一個火把。
吼聲在我四周此起彼伏,有人拔刀撲上來,我情急之下半途出手,瞄準那黑洞洞的烽火台,用力將火把投擲了過去,然後兩眼盯著那道火光,只祈禱自己在這種時候不要準頭大失,錯失這大好的機會。
但是天不從人願,,我眼睜睜地看著那道火光在黑暗中成一條弧線飛向烽火台,看著它升高,降落,接近,一顆心提到嗓子眼,然後……看著它偏高了我想要它飛去的方向。
我在這一瞬間幾乎慘叫出來,然後火光之上有一線暗影飄過,我又眼睜睜地看著它在半空中被糾正了方向,筆直落入了那個黑乎乎的高台之上。
炫目的火焰幾乎是轉眼便升騰而起,我歡呼了一聲,開始飄身躲過那幾個衝我面前的士兵,然後發現與前赴後繼向我奔來得潮水一般的軍隊相比,這根本就是個無用的動作。
烽火在我身後熊熊燃起,火光點燃了頭頂的一整片天空,我看著從山下奔來的黑壓壓的一片鐵甲影。
莫離就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在我飛向他的時候伸手握住了我,我們一同立在黑暗之後火焰之前,我在錯亂地光線中看不清他的眼神與表情,但是太好了,他一直都在。
烽火被點燃之後,我們兩個當然地成了活靶子,墨國軍隊源源不斷地從山下奔上來,箭矢破空之聲不絕於耳,莫離武功再如何高強,要抵擋四面八方蝗蟲一般襲來的利箭都有一些力不從心,更何況還要顧上我。
我想尋找能夠讓我們脫身的辦法,但是立在這孤清清的山頂,四面都有從山下奔來得士兵,烽火的光芒又讓我們無所遁形,這樣的絕境,除非他突然生出翅膀來飛入天空,否則要帶著我逃走還真是不太可能的事情,我抓起地上已死的墨國士兵的彎刀作為武器擊飛了幾支利箭,轉頭再一次對他開口。
「莫離,我不想你跟我一起死在這裡……」
他目色一沉,"閉嘴。」
我歎口氣,無限懷念他偶爾露出的溫柔表情。
「人總有一死……」
「閉嘴。」
「我已經很開心了……」
他不再回答,轉過頭來,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其眼神之可怕,就算我立在火焰邊上都哆嗦了一下,手一抖差點被一支飛來的利箭穿透。
他替我將那支箭擋下,我看他額上已經有汗,心知這樣流水車輪戰下去,就算是鐵打的認都不可能倖存,弄不好,這兒就是我倆能夠看到的最後的風景。
箭雨突然停止,有人走上前來,揮手喊停,在火與屍體中對著我們喊話。
我聽不懂,也並不關心,軍隊在狂風中沉默,弓弦緊繃的聲音讓天地間充斥著肅殺的味道,我歎了口氣轉過身,反過來緊緊抓住他的手,火光中仰頭看他,慢慢地重複了一遍自己曾說過的話。
「對不起。」
這一次他竟然沒有板臉,也沒有叫我閉嘴,但仍然輕輕地哼了一聲,只道:「留著下輩子說吧。」又在火光中側過臉來看我一眼,無比的平靜,烏黑眼中是萬千流光,瞬間將我秒殺。
完了,我臉紅了。
我竟然在這狂風呼嘯的山頂,在這明滅不定的沖天火焰前,在兵馬來襲的可怕聲響中,對著他的眼睛情不自禁地臉紅了。
那領頭人的一道喊話沒有得到我們的任何回應,短暫延滯之後,鋪天蓋地地喊殺聲再次響起,我幾乎想認命地閉上自己的眼睛,沒想到隨之而來的竟然不是箭而如蝗,反而是要逼至我們眼前的鐵甲兵團開始轉身而後退去,如同來時一樣,只是相反了方向,湧向我們的潮水成了退潮而去的。
莫離自然不會放過這樣一個機會,抓著我飛身而起,是不點地地躍入林間,接著在樹叢中飛速向更深的山中奔去。這些墨國人受到了突如其來的攻擊,他們放棄我們向後撤退完全是為了自保
兩軍已經開始交戰,山下殺聲震夭,我激動地抓著莫離的手,:「我師父來了,一定是我師父帶人來了!」
他卻不回答我,等我轉過臉再去看他,只看到他沉默地一個側臉,雙目微瞇地望著山下的情景,既沒有死裡逃生得慶幸,也沒有乍見援軍的驚喜,反倒是一臉的如有所思。
我沒有猜錯,突襲而至的國人是從拓關城過來的援軍,墨國軍隊晝夜疾駛數日翻山而來,又一鼓作氣地攻進金水鎮,正是人困馬乏,將近力竭的時候,遇上這突如其來的攻擊,自然是措手不及,再加上常年駐守拓關城的援軍熟悉山中地形,又擅長利用山勢作戰,幾乎是在轉眼之間便扭轉了局勢。待我與莫離一同下得山來,這場閃電一般的戰鬥已經將近尾聲了,墨國軍隊被打得潰不成軍,死傷無數,到了天色將明之時,大部分沒能逃走的墨國人都被俘虜。在晨光中互相扶持著爬出來,看到自己家園的慘狀,一時哀聲四起。
我並未才對所以的事情,與援軍一起來的只有成平,文德留在了拓關城協助守城。我見到成平的時候,成衛已經在他身邊,兩個人正在交談,不知說了些什麼,看到我過來,四隻眼睛一同轉向我,倒讓我腳步一頓。
「怎麼了?」我本能地摸摸臉,之前一番狂奔與苦戰,手腳都有些脫力,舉起來的時候微微打抖。
「平安,你是否早已知道……」成衛開口問我,目光轉到遠處的莫離身上,他正在於重新聚攏過來的那些聖火教下屬說話。到底是一場惡戰,青衣,紅衣他們模樣都有些狼狽,但幸好沒有死傷,畢竟這些人的武功要高過尋常士兵許多。
莫離的面具在出手救人時候便遺落了,現在只帶了一頂寬帽,紗巾低低垂落,風過處面依稀可見。
成平並未說話,但面色複雜地看著我。我知道成衛一定將自己之前在馬上所見的一切都告訴他,想了想便點頭。
「是,我早就知道了。」
他們再對視一眼,成平突然開口,「平安季風確實是死了,如果他還活著,斷不會如此行事,此人只是與他相像而已。」
雖然莫離就在附近,我轉頭即可見到的地方,但我聽到這句話仍舊心中一痛,還未及思考便像是一直被踩到尾巴的貓那樣跳起來,說話時咬住了牙。
「你胡說,我知道他就是,他只是把以前的事情忘了。」
他們又對視了一眼,成衛欲言又止,卻被成平打斷,「算了,此事還是留待盟主與她說吧。」
我恨他們遮遮掩掩,大聲問:「有什麼不能說的?你們知道什麼?告訴我就是了!」
成衛瞪著我「你不是要找季風嗎?這世上只有盟主才知道季風究竟在哪裡。」
「成衛!」成平再次開口打斷他,臉上露出不贊同的表情。
我幾乎要尖叫起來,誰說文德知道?文德什麼都不知道!這世上只有我知道,季風就在這裡,莫離就在這裡!
「平安。」耳邊傳來莫離的聲音》他不知何時已經走到我身邊,一隻手按在我的肩膀上,面無表情地看著成家兄弟。
「莫先生。」成平與成衛向他拱手,「我等替金水鎮上能夠活下來的百姓多謝莫先生出手相助。」
莫離對這句話不置可否,只問我:「平安,我們要走了,你還有何時未了?」
我看了一眼成家兄弟臉上的表情,身體裡有個聲音在尖叫,尖叫著讓我不要再追問下去,遠遠地逃開才是對的,可是嘴卻不受控制地開口,「莫離,我,我還想見一見我的師父,我還沒有與他告別……」
成平又開口,「盟主仍在拓關城,墨國大軍已經在拓關城外集結,軍情緊急,如果莫先生能夠與我們一同走一遭,以莫先生的功力,我方定是如虎添翼,我相信拓關城的軍馬也會不勝感激的。」
我急起來,「不,我不是這個意思。」說完回頭看著莫離,「我自己去見師父就行了,你與青衣他們等我回來就好。」
莫離的臉藏在黑紗之後,只露出白色的下顎,聽完這句話之後,那漂亮的弧線立刻繃緊了,
不用細看都知道是他突然抿住了嘴唇。
他開口i,聲音越發地冷下去,「你又想一個人走開?」
我郁卒,大人,我只是不想你再去戰場上涉險,我倒是不怕死,可我怕你死行不行?雖然我知道你武功蓋世,可我還怕自己會拖累你呢,行不行?
成衛盯著我倆看了一會兒,也開口說話:「或者莫先生暫留此地稍候?我們會保證平安的安全。「
莫離的手仍在我肩上,回答時嘶啞的聲音裡像是滲進了許多冰渣兒,聽上去讓人情不自禁地打寒噤。
但他說的話卻是:「不用了餓,我與她一起。」
從金水鎮去拓關城的路途並不遙遠,否則援軍也不可能在兩日之內邊飛赴此地,只是一路全是艱險山路,援軍留在金水鎮處理俘虜,鞏固後方,以防墨國人還有進一步的動作,是以真正往回趕得只有一小隊人馬。
從拓關城帶兵過來的是一個叫做徐鳴的總兵,北方人,嗜武,可能是見識過了成平的武功,一路都很聽從他的安排。
紅衣等人被莫離遣回教中,只有青衣留下了跟著我們。莫離原本也有意讓他走,但青衣平素雖然恭敬,卻也有其沉默地固執,竟然不走,最後還是跟來了。
援軍在短短數日內往返,又經歷一場大戰,自然人困馬乏,就連鐵打一樣的成平都露出些疲憊來。至於我,更是將渾身力氣都用在了金水鎮上,一旦放鬆下來,只覺得自己渾身骨架子都是散的。白天還能坐在馬上硬撐,到了晚上就原形畢露,下馬的時候手腳都在抖,一低頭卻看到兩隻手已將對我伸了過來,一隻是成衛的,還有一隻,當然是我家莫離大人的。
成衛自從見到莫離的臉之後,非但沒有對他態度轉好,反而舉止之間更加防備,這時也一樣。兩個男人對視一眼,其氣氛之緊張,讓我乾脆放棄尋求幫助的企圖,手抖腳抖地自己從馬上爬了下來,下來之後就扯住莫離,「莫離,我們在哪裡休息?」
莫離還未回答,我只覺另一隻手衣袖一重,卻是被成衛拉住了,他還瞪著我說話:「平安,荒郊野外,人多眼雜,你跟他靠那麼近做什麼?注意點。」
我傻了,我與莫離這些日子幾乎可稱得上是形影不離,成衛也看在眼裡,更何況他在前一日還說過,戰事凶險,讓我還是跟著莫離走吧,怎麼才事隔一日他的態度就變化至此,讓我突然感覺自己多出了一個媽。
說話間成平也走了過來,手裡還押著突襲金水鎮的墨國將領,路過我身邊時多看了我們一眼,冷著臉道:「平安,你這樣拉著莫先生,成何體統?」
成平,你是我突然冒出來的爹媽?
莫離沉默地看著我們,寬帽下面紗垂落,誰也看不清他的表情。我突然有些害怕這幾個男人會起衝突,正要開口,他卻突然轉身走了,只留給我們一個背影。
我瞪了成家兄弟一眼,拔腿就要追,成衛拉著我嘮叨,「平安,你聽我說。」
「我不要聽。」我氣他們對莫離態度不變。雖然莫離在墨軍來襲的時候曾帶我離開,但他不是也回頭了?那烽火還是他點燃的呢,他們憑什麼對他如此惡劣?
莫離走得快,等我追上他的時候,他已經走到懸崖邊上了。我拉住他,喘著氣道:「莫離,你不要生氣,他們無心的。」
懸崖在高處,我們已與眾人相隔遙遠。他掀開帽子,山頂無遮無擋,燦燦月華照在他的臉上,我一時又看得呆了,半響沒再說話。
「平安。」他突然開口,卻並不看我,望著遠方說話:「你在看什麼?」
看你啊。我心裡說話。
他並不等我回答,又問了一句,「你在看誰?」
我竟然聽不懂,但是山風陣陣,他換過衣服了,一身寬袍,風中翻飛,直欲飛起那樣。我忽然莫名惶恐,手一動便抓住他的手,握得死緊。
他終於側過頭來看了我一眼,烏黑眼中彷彿兩汪寒潭深水,完全看不出情緒。
「你回去吧。」他不再問我,只讓我回到營地去。
我搖頭,「我跟你一起,你不累嗎?我們就在這裡休息一下好了。」
後來我們就真的在懸崖邊坐下了。崖邊只有一株孤零零的大樹。我原本靠在他身上,後來就變成仰面枕在他的膝蓋上,他的手放在我的身上,很溫暖。我漸漸覺得快活,那一點莫名的惶恐就淡了,還有心情跟他聊天。
「那次我們也是這樣睡在山上,我把你的腿都枕麻了,是不是?」
他低頭看我,嘴角一動。
我就把它當做是一個笑容了,也回應他一個笑臉,又說:「我那晚是明明是靠著樹睡著的,是你偷偷把我抱過去的吧?告訴我,我不笑你。」
他轉過臉去不看我了。
我索性坐起身來,伸手去捧他的臉,「其實你早就偷偷喜歡上我了吧?是不是?」
他不說話。我也知道這樣無賴的問法對他是沒用的,但就是不想停口,即使只是看著他彆扭地沉默著也是開心的。
我扭著身子把臉湊到他面前,還想再問,冷不防眼前一黑,然後唇上被一般大力壓制,卻是他反過來捧住我的臉,就在這懸崖之上,用力地吻住了我。
他的嘴唇滾燙,靈活有力的舌頭轉眼攻城掠地,將我的嘴唇撬開,舌頭糾纏所帶來的刺激是巨大的,更何況還有他的手,從我的臉上移下去,狠狠地握住我的身體。我被迫與他緊緊相貼,他的身體無比的堅韌有力,與我的柔軟成了鮮明的對比,熟悉的男人的味道將我包圍。我感到暈眩,閉起了眼睛裡都有五彩眩光,身體軟弱地戰粟,雙手卻已經環繞到他的身後,盡一切努力地想與他更緊地貼合在一起。
分開的時候,我們兩個都是氣喘吁吁的,我在他的眼裡看到了陌生的自己,雙目迷離,嘴唇紅得像是要滴出血來。
他的手仍舊握在我的身上,聲音裡帶著與平日不同的暗啞,慢慢地再問了一遍同樣的話。
他說:「平安,你要跟我一起走嗎,現在?」
我幾乎要脫口而出一個「好」字,但是一陣山風刮過,帶來成衛的聲音。
「你不是要打季風嗎?這世上只有盟主才知道季風究竟在哪裡。」
我的瞳孔不自覺地縮了一下,再開口聲音就有些乾澀。
「你知道的,我想見過我師父再……」
他沉默著,握住我的雙手卻慢慢地鬆開了。我覺得身上的熱量隨著他的動作一起消失了餓,再也顧不上丟臉,伸手就將他抱住,臉貼在他的心口上,聲音悶悶地。
「莫離,我保證,見過師父之後就跟你走。」
他不說話,我也不放手,兩個僵持了一會兒。我終於感覺到他的軟化,心下微鬆,就更不想放手。
他起伏的心跳聲從他的胸腔裡一直傳到我的耳中,我想到他心口上的那個傷疤,突然有些心疼,又低低地問了一句。
「他還在你身體嗎?還會疼嗎?」
他的身體微微僵硬了一下,在等我抬起頭的時候,卻只見到他垂下的雙眼,或許是月光太亮了,反讓我什麼都看不清。
我與莫離天色微明的時候才回到大部隊中。青衣面不改色,成平的臉有些發黑,成衛最不淡定,簡直是咬牙切齒。
大隊人馬休息一宿之後速度回快,疾馳半天之後道路便開始變得平坦寬大,成平策馬到莫離身邊與他說話,成衛終於找到機會與我並騎,一開口就道:「小心後悔。」
我早晨是在莫離膝上醒來的,正心滿意足,當然不把他這句嘮叨放在心上,還笑嘻嘻地答了一句:「我高興就好了,你妒忌啊。」
他再瞪我一眼「小心樂極生悲。」
正說著,隊伍已經出了山區,眼前一條大道直通遠方。城關輪廓已是隱約可見。
風裡傳來徐鳴的聲音,他勒住馬,指著那個方向對我們道:「看,那就是拓關城,我們到了。」
我們一行人在拓關城受到了英雄一般的歡迎。莫離不喜歡這樣的場合。不願跟我們一起進城,我原想跟他一起,但成衛拉住我說:「平安,盟主在等你。」
我就應了一聲,轉頭去看莫離,他也不堅持,只道:「你去吧,我還有些事要辦,晚些再去找你。」
我想了想,覺得還是我單獨與師父見面比較好,就放棄了跟著他的打算,默默地繼續跟著大部隊向前走。
成衛像是很滿意我的反應,待到不見了莫離的身影之後,終於對我露出一個笑容來。
大隊人馬緩緩入城,我對這些場面沒興趣,一入城就拉著成衛往角落裡去,還問他,「師父在哪裡?」
城中守軍都在廣場上列隊,四周都是人。成衛一邊回我:「急什麼」,一邊伸手替我壓了壓帽子,將我的臉更加嚴實地遮蓋在陰影下。
我這兩日都是穿著男裝的,一是為了行動方便,二也是為了避免引人注意,拓關城不比在荒郊野外,人多眼雜,我入城之前又特地戴了帽子,盡量大的可能遮掩自己的臉,以防招惹不必要的麻煩。
可惜易小津不在這裡,她雖然話多,但易容術倒真的是天下無雙,當年藉著這易容之術,在皇宮裡都能進出自如,有她在真是省卻很多的麻煩。
「平安!」熟悉的清脆聲音,我以為自己是想太多生了幻覺,一回頭卻見白日下翠生生的一條影,一雙杏核一樣的圓眼睛,不是易小津是誰?
「平安。」又有聲音,沒什麼起伏的,那是文德所特有的,一貫的清冷。
我抬對,正看見他立在城牆邊的台階上,一身白衣,負手看著我,陽光刺目,我這一樣一仰頭,看出去的全是白茫茫一片,就連師父的臉都是模糊不清的。
拓關城地處山中,又常年駐軍,城中屋舍多由石頭壘砌,街巷條條筆直分明,用來居住的房屋也都是方形的,看上去單調非常。
文德帶我們轉入其中一個院落,小院乾淨整齊,四下沒有一件多餘的東西,一看就知道是我師父待的地方。
我願想抓住師父先把自己想問的都問個清楚,沒想到一進院子就被易小津拖走了,我正待反抗,文德已經帶著其他人進屋了,成衛走在最後一個,看了我一眼,還特意關上門,氣得我兩眼直翻。
易小津抓著我往側邊的屋裡走,邊走邊講話:「你膽子真大,還敢頂著這張臉到處跑,小心被人認出來,還不快過來,我幫你處理一下。」
我想說在這種邊遠城關哪會有人認識我?可想起自己這一路上失敗的經歷,終於沒再堅持,被她一路拖進屋裡去了。
三年未見,易小津厲害一如當初,不多時鏡中的我便也一個膚色蠟黃,面目平常的小兵模樣,再換上衣服,簡直連我自己都忘了自己本來的面目。
我摸摸自己的臉,心裡想著等一下怎麼去嚇莫離,嘴裡還要與易小津說話。
「你怎麼會來這裡?」
「我來找成平的,他一聲招呼都沒有跟我打就跟著盟主離開中原,氣死我了。」
易小津叉著腰說話,果然還有引起氣呼呼的,說完又反問:「你呢?我聽說你被聖火教的人抓去了,盟主還帶著人找上門去救你,真可惜我不在,什麼都沒有看到。」他說的欷歔不已,像是錯過了什麼精彩絕倫的好戲。
這人竟然把朋友的水深火熱當成戲看,我就沒好氣了。轉過臉去不理他,她坐到我身邊,仔細端詳了一下我的臉,像是在找還有什麼需要改進的地方,過了一會兒又開口,「我還聽說,你跟聖火教的右使在一起了,是不是?」
我不想多做解釋,更何況她說的也是事實。
她見我不否認,慢慢眼睛睜大了吃驚至極的表情,「是真的?你真的和別人在一起了?我以為你不會忘記季風……」
我猛地站了起來,正要開口,門外突然響起大師兄的聲音,「小師妹,你準備好了嗎?師父要你去。」
我等的就是師父的召喚,聞言拔腿就走,臨走還回頭狠狠瞪了易小津一眼,心裡說,你知道什麼!她也不回瞪過來,只沮喪地看著我,失望至極的樣子,像是我做了什麼可怕的錯事。
我推門進屋,偌大的屋子裡已經沒有其他人了。師父果然在等我,一個人立在窗邊,背影都是冷清的。
我想到以後若是與莫離一同走了,或許很少再有機會這樣與師父在一起了,心裡就有些難過,剛才易小津所帶來的一點氣憤就散了,開口輕輕叫了一聲:「師父,我來了。」
「嗯,過來吧,」文德看到我變成這樣也不覺得詫異,大概這原本就是他囑咐易小津去做的。
我迎上去,立在他身邊。這院落建在高處,長窗對著北方,立著便能看到遠處的墨國軍營,大軍已經就地駐紮下來,黑色的軍旅在風中獵獵飄揚。
知道墨國來襲是一回事,如此近距離地看到大軍壓境又是另一種體驗。我望著那個方向,無法移動自己的目光,只聽自己在問:「師父,你要留在這裡守城嗎?」
文德既不點頭也不搖頭,反問我:「你覺得呢?」
文德過去在山上教我習武的時候常常忽略我的提問,無論是內功心法還是武功招式上遇到的問題,非要讓我自己想破腦袋地找出答案來為止,沒想到到了現在這種時候,他居然還是這樣。
我心裡歎氣,半點都不懷念這種對話方式。
「我不知道。」我強迫自己收回目光,老實地道:「我怕死,怕受傷,我也怕自己身邊的人會死會受傷,可是在金水鎮的時候,我明知道回頭可能會死,可我還是回頭了,我真的不知道。」
文德看了我一眼,微微點頭,「那是因為你想救他們。」
我看著自己的一雙手,「是,我想救他們,可我又能就得了多少人呢?」
文德伸手遙遙一指,「那裡至少三萬人馬,攻陷這個只有一萬守軍的拓關城綽綽有餘,所謂天險,易守難攻也不過是拖延時間罷了,留在這裡所有的人都知道,自己可能會死。但若是讓他們攻進來,從此中原門戶大開,你可曾想過,我們身後,還有千千萬萬的人?」
這一席話聽得我渾身沸騰,一股熱血衝上來,臉上立時就燙了,一時羞愧無比,簡直連頭都抬不起來。
文德又武器,聲音緩和下來,「平安,你不用羞愧,你有決定自己的路的權利,你也沒有欠這裡的任何一個人。」
我啞著聲音:「師父,我不怕死,我只是想和他在一起,你知道的。」
這一次文德沒有很快地回答我,沉默了片刻才開口,「我明白,那日清晨我在金水鎮看到他帶你回客棧的時候,我就明白了。」
「你看到他了?」我猛地抬起頭。
文德與我對視,然後緩緩點了點頭。
「他就是季風對嗎?他把過去的事情都忘記了,所以去了聖火教,哦,不,他一年前就離開了聖火教,可現在又回去了。」我情急之下開始語無倫次。文德突然伸手,按住我不斷揮舞的手,他的手掌堅定有力,讓我終於安靜下來。
他看著我,眼裡帶著奇怪的光,「平安,有件事,我一直都沒有告訴你。」
窗是開著的,山風陣陣,我突然覺得冷,情不自禁打了個寒戰。
「三年前雲山地道崩塌,我受季風托付將你帶回慶城山,之後也曾派人尋找他的下落,希望有萬一的可能能夠將他找回,後來有消息傳來,我便親自又去了一次雲山。」
我緊張得胃部痙攣,聲音都抖了,「你去找過他?你沒有告訴我。」
文德仍是按住我的手,低聲繼續,「當時你也在生死邊緣,我看你全靠找回他的渴望維持求生意志,自是不能據實相告。」
「你有沒有,有沒有找到他?」我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說出這句話來。
文德收攏手指,捉住我的脈門,像是怕我要做出什麼不正常的舉動來,聲音卻仍在繼續。
他說:「我有。」
我長大雙眼,突然忘記了呼吸。
他看著我的眼睛,慢慢地說了下去。
「我找到的,是他的屍體。」
「不!」我聽到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聲從我的嘴裡發出來,「你騙人!他沒有死!他怎麼會死!他就在這裡,就在這座城裡,我已經把他找回來了。」
突如其來的驚怖讓我忘記了一切,我開始拚力掙扎,掙扎著要擺脫文德的束縛,奔出去尋找我要找的那個人。我要看到他,我要摸到他,我要聽到他那顆帶著不離不棄的心臟跳動的聲音,只有這些才能讓我平靜下來,才能讓我活過來。
「你聽好了,季風已經死了,那個人不是季風。」文德眼裡露出不忍的神色,但仍是雙手緊扣住我,沉靜的內力湧入我的身體,強迫我停止掙扎。
他早已料到我會瘋狂。
我被文德強勁的內力壓制,不得不跌坐在身後的椅子上,再也無法起身,但我雙目已赤,死全啊地瞪著他,牙關咬得幾乎要流出血來。
文德將我的手扣在椅子兩邊的扶手上,彎下腰來對我說話:「我在雲山山谷之中找到季風的屍體,他身中奇毒,屍體不爛不腐,我找到他的上海,他的面目仍舊清楚,只是心口處被人洞穿,一顆心已經沒有了。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那個確實是他。」
我口不能言,只能目眥欲裂地瞪著他,想尖叫著讓他閉嘴!但他卻一刻都不停歇地說了下去:「季家名動天下,誰都知道季老將軍有十個兒郎,可真正的數目應該是十一個,你可知道為什麼?」
我不知道,我已經心痛欲死,再沒有掙扎的力氣,就連他的聲音都是模模糊糊漂浮在耳邊的。
他說季風已經死了,他說季風的心口被人洞穿,他說季風的一顆心已經沒有了。就在那一瞬間,劇烈的痛苦從我的心底深處某個崩塌的角落流淌出來的,肆意暴漲,然後劇烈地撕扯著我身上有意識的每一寸,即使是文德寬厚澎湃的內力都不能將它壓制。
「那是因為季風有一個卵同胞的兄弟,但是出生時便在戰亂中丟失在連著附件,你不知道是嗎?此事是季老將軍告知於我的,絕不可能有差錯,你找回的不是季風,是他的孿生兄弟!」
文德一口氣說到這裡,或許是察覺我的死寂,終於慢慢地收回了雙手,放我自由。
我沒有動,我已經沒有了靈魂,哪裡還能移動絲毫?
他站直身子,許久之後才輕輕歎了口氣,伸手在我頭頂的發上,輕輕按了一下。
「我知道這一時很難接受,你先休息一會兒吧,我讓成衛過來看看你。」
我沒有等到任何人來看我,文德離開屋子之後我便從打開的窗裡跳了出去。窗口臨北,下方便是高聳懸崖,僅有盡余寬的地方可供行走。我已經全憑本能行事,如同一抹遊魂一般走出去,遇到圍牆再翻身跳出,轉眼就到了街巷之中,一路竟然沒有被人攔下。
城裡走動的全是全副武裝的士兵,我已是一個尋常小兵打扮,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也沒有人注意。我就這樣一個人茫然走了許久,沒有人與我說話,沒有一個地方能夠讓我停下,直到撞到突然出現在我面前的人的身上。
「小心。」那人伸出一手將我按住,並未因此多停留一秒,說完這兩個字之後便轉身匆匆而去。
我卻因他的聲音從茫然中醒來,轉過頭去只看到一個背影,一身青色儒衫,是青衣。
我在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的時候變跟上了他。青衣行色匆匆,腳下竟像是用上了輕功,也不知道在趕些什麼,幸好我還跟得上。
我並不是想要追上他,我只是想見見另一個人。
我想見他,想聽他親口告訴我,剛才所發生的一切都不是真的,想讓他將我從這世上最可怕的噩夢中帶出來。
青衣閃身進了一條極安靜的街巷。我立在角落中看著他消失在最深處的院落中,無限的渴望讓我身體不自覺地前傾,腳下卻像是粘著膠,一寸都邁不動。
怎麼辦?我想見他,可是噬骨的恐懼又讓我無法再向前一步,我不敢見他了,我竟然不敢再看他一眼。
我在角落中僵硬地立了許久,直到那扇門又被推開,兩個人走出來,夕陽西落,將他們的身影在地上拖得斜長,有一個人的甚至幾近覆蓋到我的腳面。
我突然停了呼吸,只是這一點小小的影子,都讓我想蹲下身去,輕輕地攏在手裡。
他們在說話,灰色長髮的男人嘮嘮叨叨地。
「我不贊同你留在這裡,如果是我,就立刻帶著她遠走高飛,再也不要讓她見到任何一個故人。」
嘶啞的聲音回答他,「我會帶她走的。」
「那你還帶她來做什麼?難道你不怕她身邊的人起疑?」
「她已經與我在一起。」
「那又怎麼樣?如果她知道……」
片刻的沉默,然後賀南低下八度的聲音委委屈屈地響起,「好了好了,我不說了,你可以收回這種眼光了吧?我會做噩夢的。」
「我在這裡,自是因為她要來。文德總算是她的師父,她走之前想要見他一面,也屬常理。更何況探子來報,阿布勒也到了拓關城附近,此人曾有辱於平安,我必將其殺之。」
嘶啞的聲音帶著森冷的殺氣,賀南歎口氣,「你不要整天想著殺來殺去的,小心你的那顆心,它雖然是我一手換進去的,但到底有過虧損,你又把白蟲交給了你們教主,難道你就不怕……」
我聽到這裡,腦中突然一空,緊接著身子也空了,兩隻手虛空地抓了兩下,徒勞地想抓住在我身體中瞬間消亡的東西,伸手卻只有一場空,而後整個世界都變得白茫茫,死寂一片。
「誰?」黑影隨著聲音一同到我面前,劈面就是一道寒風。
我沒有閃避,也不知道如何閃避,眼睜睜地看著那道烏光捲住我的脖子,將我狠狠地拖了過去。身體從粗糙的石板地面上擦過,我看著血痕從露在衣外的皮膚上清晰地浮現卻感覺不到一點疼痛。
多好,原來我已經沒有了任何感覺。
「是誰?」賀南急問。
莫離不答,只低下頭來看了我一眼,冰冷的一雙眼睛。
我在他的眼裡看到一個表情空洞,如同屍體一般的陌生人,一張蠟黃的臉,只是一雙眼睛是血紅色的,像是隨時都會滴出血來。
「是個小兵,是軍隊派來監視你的?」賀南只看了一眼就把頭扭開,「也太醜了。」
門又開了,青衣趕出來,「尊上,我聽到有異響……」
莫離再看我一眼,直起身來,對賀南道:「你可以走了。」
賀南就沒好氣了,嘴裡嘰裡咕嚕的,不外乎是他過河拆橋之類的話,走出幾步又回頭,對他叫了一句:「別忘了你答應我的東西,死了就什麼都沒了啊。」一臉的放心不下。
莫離將我帶進屋子,也不收回捆在我身上的鞭子,只讓我坐在椅子上,一個人沉默許久,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我有一段時間只是睜著眼睛,卻什麼都看不到,慢慢眼前有了些輪廓,但除了他之外,什麼都是模糊的。
他居然在寫字,一個人坐著,手裡執著筆,在鋪開的白紙上慢慢地寫著。
我想起自己是見過他寫字的,就在非離莊的大堂上,提筆回復我師父的拜帖,下筆動如流水,字字鐵畫銀鉤,可此時卻慢了下來,落筆時微垂著眼,臉上帶著沉思的表情,寫不多時便停頓,數行字寫了許久。
夕陽漸落,淡紅的光線從窗外透進來,盡染他的眉睫,側臉的每一寸都是我閉上眼就能描摹而出的熟悉的線條。
可是他不是他!
我就這樣呆呆地看著他,空著身體,空著心,卻沒有辦法移開自己的目光。
師父沒有錯,成平、成衛沒有錯,就連他也沒有錯,這世上唯一錯的就是我,還錯得那麼離譜與可怕,一廂情願地認為他就是我找的那個人,一廂情願地以為他就是我要的那個人,其實他不是,他從來都不是。
可是我愛他。
我聽到碎裂的聲音從我的身體裡發出來,失去的感覺又一樣一樣地回來,心臟每一寸的跳動都帶來巨大的痛楚,這痛楚是一雙手,將我憑空撕碎,碾壓,蹂躪,將我直搗入最深的地獄裡去,永世不得超生。
我竟然愛他!
我愛的那個少年,他為了放棄了一起,他帶我絕地求生,他從沒有放開過我的手,他一直到死都是那麼的溫柔。可是我做了什麼?我竟然愛上了另一個人!
這個人,拿走了他的心臟,拿走了他的生命,他只是像他,他只是像!我卻把他當做他,把他當做自己最親愛的人,與他擁抱,親吻,渴望他的笑容,貪戀他的溫存,恐懼與他的分別,想要與他天南地北,一生一世。
我為什麼還要活著?我應該去地獄,我應該跪在那個少年面前痛哭流涕地請求他的原諒,我應該在三年前就與他一起死掉,那樣才是我想要的人生,那樣才是我應得的人生!
莫離突然擲筆,不再寫下去,轉過身來面對我。我與他目光相對,心中猛烈激盪,喉嚨一腥,竟像是要噴出血來。
他走過來,低聲如耳語。
他叫我:「平安。」
他認出我。
他從來都沒有認錯,錯的只是我。
夕陽正在收斂它的最後一絲光芒。他背對著窗,面容都落在陰影中,模糊一片。
沒有人制住我的穴道,那條長鞭不過是鬆鬆地搭在我的身上,比起束縛來,更像是一個被刻意留下的印記。
我沒有說話,也說不出話來,我只是慢慢地將搭在我身上的鞭子拉了下來,然後立起身來,向後退了一步。
就像是他過去經常做的,不要我太過靠近他。
他身子動了一下,連著地上的影子都輕輕地一抖,就連這影子,剛才都讓我想蹲下身去,輕輕地攏住它,可是我不能。
我再也不能了。
他看著我,又低低地叫了一聲:「平安。」
這樣的重複,對他來說,幾乎已經是懇求了。
他果然是知道的,他早已經知道了,知道我——要的不是他。
我手頭,又向後退了一步。
他面色一凝,再看我時,目中已經露出些狠絕的神色來。
我竟沒有一點害怕,只開口,沙啞的聲音讓自己都覺得陌生。
我說:「沒用了,我要的不是你!」
門被砰的一聲推開,有人立在門口,白衣勝雪,青衣氣喘吁吁地奔進來,「文先生,你不能……」
文德沒有一句客套,只是向我伸手。
很輕的風聲,從我耳邊掠過,是莫離,轉瞬躍到我的身前。他在自己的地方都換了一身緋色,與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一樣,因為離得近,落下時衣擺擦過我的臉,冰涼如水的感覺。
「青衣,你出去。」
青衣像是遲疑了一下,但還是退出去了,但只是退到門外數尺便停了,也不關門,雙手攏在袖子裡,盯著屋子裡的情況,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
莫離又開口,「到門口守著,攔不住他,你還要讓別人也隨便進出這裡不成?」
青衣臉一白,略一躬身,然後默默地轉身出去了。
院子裡安靜下來,莫離不說話,文德也沉默,空氣彷彿被什麼東西給凝住了,令人呼吸困難。
「莫先生,我是來帶她走的,還請你高抬貴手,不要阻攔。」文德先開口。
「破門而入?」莫離冷笑。
「是我一時心急,抱歉。」
「這裡哪有文先生要的人?」莫離並未移動腳步。我被籠罩在他投下的陰影中,黑色的影子像是一張網,窄窄的,卻找不到任何出口。
文德看我一眼,直截了當地道:「平安,你過來。」
我就是一震。
「你休想。」莫離突然開口,聲音轉冷。
「莫先生,過去平安與你之間或許有些誤會,但她現憶已醒悟,也有了悔意,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強人所難?」
我茫然地聽著,不知道師父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會說話了。
莫離沉默,突然轉過身來面對我,就這樣門戶大開地把背後留給文德,只是看著我。
他開口,啞著聲音,短短的幾個字,問我:「你後悔了?」
我在他的目光中發抖起來,抖得太過厲害身上那樣簡單的一件兵袍都在簌簌的響。
「平安,你過來。」師父的聲音再次響起。我猛地轉頭,只看到他向我伸出的一隻手。
我已經沒有了思考的能力,像一個即將要溺水的人只知道抓住眼前出現的任何東西那樣,身體一晃便躥了過去,死命地握住了那只白色的手。
手腕被突然出現的冰冷手指帶了一下,在我還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的時候,身邊一聲悶響,氣浪翻滾,幾乎將我拍飛出去,再等我抬頭,自己已經被文德帶到了門外,屋裡一片狼藉,那張原本鋪在桌上的宣紙在氣浪中瞬間粉碎,一片片零散飄落下來,落在立在屋子當中的那個人的臉上身上,紛紛揚揚像是一場突如其來的雪。
文德的袍袖仍舊膨脹著,暮色中無風自動,不知凝聚了多少內力,帶著我倒退著飛到院落之中之後立刻提起縱身,轉眼又躍上了屋簷。
砰的一聲響,是青衣從大門外衝了進來,急著往屋子裡去。我眼前模糊一片,身上像是被去了骨,又被文德握住了手,一絲反抗的能力都沒有。
只是眼睛能看到的最後一幕情景如同烙鐵一樣迫著我的神經,讓我不由自主地呻吟了一聲。身體也不自覺地掙扎起來。
耳裡突然有清冷的聲音鑽進來,冰鑽子那樣一直打進我的身體深處。
是文德,在我耳邊道:「不要回頭,那不是他!」
我所有的動作都在一瞬間靜止了下來。文德飛身再起,慶城縱雲是何等的功夫,眨眼就將那個小小的院落遠遠拋在身後。夕陽盡落,那尋常院落與最後一絲陽光一同湮滅,再也不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