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如雲

  沒有預約,兩個男人直接進入廉式集團總部大樓,秘書替他們推開門,廉雲就坐在桌後,辦公室很大,因為是傍晚,陽光引退,他的表情在陰影裡看不太清楚。
  接過信封,廉雲將裡面的照片攤在寬大的辦公桌上,照片照得不是很清楚,看上去是在不同國家抓拍的,有些還是在機場,每張照片上的焦點人物只有一個,就是殷如。
  一張張看下去,他始終沒有聲音,只是眉頭越皺越深,最後一張是近期拍的,她在一個商場裡購物,穿得很寬鬆,但是身材已經變得很明顯,再怎麼模糊都看得出這個女人起碼懷孕七八個月了。
  很憤怒,又覺得心酸,他皺著眉頭想壓抑住自己心中蓬勃湧出的複雜情緒,可是明顯不成功。
  照片上這個女人,至今身份還是他的妻子,她肚子裡的孩子,無論如何都有他的一半,可是這女人做了些什麼?
  一個人懷著孩子世界各地悠哉游哉閒逛,一聲招呼都不打,更可恨的是,就連有了孩子都不讓他知道。
  她還真以為男人的作用就是一顆精子嗎?
  「她還在飛?」
  那兩個男人看他表情不對,互相望了一眼,說話就有點小心翼翼,「沒有了,最後一張照片是在美國拍的,殷小姐現在已經開始在洛杉磯待產,近期看來是沒有再出行的計劃。廉先生,接下來您還有什麼需要?」
  需要?都這個時候了還需要他們出馬?他這個大活人難道是死的嗎?
  按電話,秘書的聲音立刻響起來,盡職盡責。
  「幫我訂去洛杉磯的機票,最快的一班。」
  手裡握著地址,廉雲一下飛機就直奔那個地方。
  洛杉磯天氣炎熱,車裡雖然開著冷氣,但他到達那個市郊小鎮的時候一樣是一頭薄汗。
  不想承認是因為緊張,但其他理由也實在找不到了。
  殷如住的是一棟上下兩層的獨立宅子,門前有草坪,種著花草,夏日裡鬱鬱蔥蔥的樣子。
  下車後他站在街對面躊躇,原本已經想好到了以後就直衝進去,抓著她好好問清楚為什麼要跑,可是飛了十幾個小時終於來到這裡,他卻突然膽怯,不敢上前。
  是傍晚,晚餐時間,小鎮上的居民應該都在家裡圍桌享受天倫之樂,而他孤零零站在路的一端,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就在幾步之遙,他卻望著那棟房子不敢邁開這第一步。
  盯著那扇門看,或許是因為他的念力太強大,沒過多久,那扇門居然開了。
  走出來的果然是殷如,穿著寬鬆的孕婦裝,一邊走一邊講電話,臉上表情是微笑的,很女人。
  其實他第一次見到殷如的時候,廉雲心裡想的是——這還是女人嗎?
  多久以前的事情了,現在想起來,居然還歷歷在目,彷彿昨天。
  那時集團已經開始準備兩年內在海外上市,他力排眾議,請了國際知名的咨詢管理公司來重整公司架構,提出方案的時候一干叔伯表情各異,雖然礙於場面上還有其他非家族成員的董事在,沒有當場翻臉,但回家之後就不一樣了,家庭會議開得如火如荼。
  他那時候已經執掌大權年餘,公司也在這段時間賺得盆滿缽滿,又鐵了心要把公司那些陳腐陋習做個了結,到最後還是把一切反對意見壓了下去。
  有錢好辦事,很快麥肯錫就派人過來接洽,初步交流之後,那位負責接洽的中國人拿著洋腔洋調跟他提意見,他英文其實還行,好歹在國外呆過一段時間,但真的只是呆過一段時間而已,學的雖然是金融,但授課聽課的全都是中國人,那時候才二十出頭,實在火大了直接買了張飛機票就回了國。
  到家還跟目瞪口呆的父母直著脖子辯,「那都是什麼精英學校啊,騙錢。還不如網絡大學買張文憑。」
  他們家從祖輩開始做生意,本來也都沒什麼文化,不過到了第三代知道知識的重要性,叔叔伯伯都把孩子送出去讀書,有錢,什麼國家都行,別的堂兄弟樂得享受,他卻覺得浪費時間。
  中國人的錢很好騙是不是?要騙也是他騙他們的,哪裡輪得到那群假洋鬼子。
  後來還是在國內完成學業的,商學院認識了一大批背景相當的國內新貴,同輩裡冒出頭的很多都是稱過兄道過弟的,這才覺得沒浪費時間。
  不過也就是因為這個,他的形象再怎麼都只是土鱉,從來沒有被套上過歸國精英,留洋俊傑的名頭。
  反正他也不稀罕,現在一聽這傢伙動不動就一口英文跟他說這說那,一個心煩,他就直接提了要求,「別的沒問題,我只要過來的人能講一口流利中文就行,你們公司在亞洲也不是一年兩年了,不會一個講中文的都沒有吧?」
  對方當場黑線條,後來接下項目的據說是亞洲最好的工作組,他也算歪打正著。
  是冬天,第一次跟工作組見面,他日程上是排好的,但是某個工地上臨時出了狀況,司機緊趕慢趕還是遲了很久。
  會議室裡氣氛有點怪,自己秘書臉色已經相當尷尬,看到他就像看到救星,跑過來介紹,「廉總您來了就好,這位殷小姐一定要經理們先開始拿數據做方案討論,大家都在等——」
  「廉先生,你好。」有聲音,是女聲,吐字非常簡短有力。會議桌盡頭右手邊有人站起來,穿著白色騎士式樣的襯衣,袖口收緊,頭髮很短,稍長的劉海整齊地掠在耳後。
  「殷小姐?」
  「是我,廉先生。是我要求到場的各部門經理按照約定會議時間開始討論的,一個企業需要嚴格的時間觀,沒有您到場他們便不能開始,這裡還是家長制的嗎?」
  呃——
  除了她帶來的人之外,所有人都黑線條,而殷如的手下早已習慣組長如此風姿,該幹什麼幹什麼,低著頭繼續忙碌,沒一個吃驚的。
  他素來不喜歡強勢的女人,家裡所有的女性都是傳統而中國的,也就是說三從四德,丈夫為天。
  就比如他母親,一輩子賢良淑德慣了,丈夫長年在外經商,她就在家操持後方,也從不參與任何生意上的事情,說話都是商量的口氣。
  可這個殷如徹底顛覆了他對女性的一貫認知,這個女人雖然出生中國,但很小的時候就跟父母去了海外,成長過程中待過的國家數個,發達不發達都有。
  又是高中後就一個人離家求學的,獎學金拿到手軟,出類拔萃慣了,就職也是最好的公司,年紀輕輕事業有成,說話很有威嚴,做什麼都是一陣風,幹練得不得了。
  第一次接觸之後,她帶著自己的工作組正式進入集團開始工作,集團分公司多,在國內分佈各地,她飛來飛去的,隔了一段時間才帶著整理出來的初步方案回到總公司與他討論,效率出乎意料地高,而且方案精闢到位,的確切中了他這個家族企業的致命點,令他立刻對這個女人刮目相看。
  刮目相看也沒什麼,工作是工作,個人看法是個人看法,他還是對她沒有性別認同。
  這樣的女人是嫁不出去的吧?私底下跟自己經理們吃飯的時候,都聽到他們這麼說。
  正式方案是她親自拿到總裁辦公室跟他單獨討論的,那時候已經快要過年,秘書前一天就提醒他這個時段,還不止一遍,看來她的威名已經在這裡遠近馳名,就連他這個資方都得服從規矩。
  不會再遲到了,上一次遲到給她當場來了個下馬威,這次再出問題,估計他遲些出現的結果是一室空空。
  她的名言,大家時間都很寶貴,不要雙重浪費。
  但這天遲到的是她,他在辦公室等了10分鐘之後殷如才匆匆出現,還穿著大衣,進門就道歉,「對不起,廉先生,我遲到了。」
  他老家在河南,冬天也冷,但乾爽得很,上海則不一樣,每年這個時候陰而且濕,風裡夾雜著刺骨的味道,她不是整天呆在辦公室的盆栽女子,走進來的時候還帶著滿身寒意,好像剛從什麼異常寒冷的地方趕過來。
  換了別人,他最多哈哈一笑,又不是自己手下的員工,就沒必要太上綱上線,說不定還要調侃兩句。
  但她一臉嚴肅,逼得他也正色起來,心裡有點不爽,嘴上就不客氣了,「沒關係,這段時間是特地排出來給殷小姐的,不過沒想到不要雙重浪費的殷小姐倒是雙重標準。」
  她正在脫大衣,黑色的軍裝式雙排扣,連圍巾都是純黑的羊絨,更襯得她一張臉如霜似雪,聞言抬頭筆直地看過來,他已經站起來,因為身高的關係,她只能微仰頭才能直視他的眼睛,略尖的下巴微微揚起,還沒說話就開始咳嗽。
  她咳嗽的時候也與眾不同,雙手一起將臉掩住,合攏的指尖就在鼻尖,大半張臉落在掌心裡,露在外面的眼睛卻還盯著他。
  殷如雖然作風國際化,但五官卻是傳統的中國式,眼睛尤其漂亮,細長鳳眼,線條秀麗,這時近距離看過來,眼尾微微上翹,居然驚人魅惑。
  看到她這個樣子突然有點懵,還想說什麼都說不下去了,他直接愣了一下。
  正好桌上的電話響,他背過身去接,暫時避開她的眼光。秘書的聲音小心翼翼,「廉總,剛才我下樓去營業部送文件,忘記跟您報告殷小姐之前打電話過來說要遲10分鐘到,閔行分公司報給她的數據有問題,她說要先去核實一下再跟您談。」
  閔行分公司是上海最偏遠的一個點,因為土地便宜拿下來的,都沒有怎麼好好弄過,說得好聽是分公司,其實不過是圈了塊地設了個辦事處而已,路程遙遠,又有一段根本不能通車,要靠走,就連他自己也只去過一次,這麼冷的天,她居然自己一個人跑去了——再回身看她腳下,果然一雙小牛皮的長靴上點點泥斑。
  一陣咳嗽剛過去,殷如終於放下雙手,雙腮浮起一點紅暈,聲音還很鎮定,不過啞了一點,沙沙的跟平時氣勢差了很多,「廉先生,我可以解釋。」
  「對不起是我的誤會,」他先道歉,「小李剛才說你已經打過電話給她,是她沒通知我你去了閔行。」
  「哦」了一聲,她也不再多說,直接把大衣脫下來擱在他辦公室的沙發上,轉頭問他,「那我們現在開始?」
  覺得有點歉意,所以在聽她解釋方案的時候,廉雲一改之前對這個女人所作所為暗中挑剔的態度,聽得非常仔細。
  不愧是亞洲排名第一的工作組,方案的確精彩,但是聽到後來他皺眉頭,「殷小姐,如果按照這樣實施下去,我估計反彈會很大。」
  她就坐在他對面,這時看著他的表情突然微微一笑,「我知道廉先生的顧慮。」
  「哦?」這次輪到他直視過去。
  「家族企業的好處,就是核心力強,利益分歧少,但數百年來,為什麼家族企業能夠真正立足於世間而不敗的例子非常稀少,你知道嗎?」
  「因為太過維護核心的利益,拒絕新鮮血液進入管理層,所以越來越陳腐,這就是我為什麼要請你們來的原因啊。」
  「很好,」殷如站起身雙手撐在檯面上,「這就是家天下的致命之處,你難道沒有看到,我第一天到這個公司的時候,只要你不在,所有管理層就不敢作出任何反應,只有等你來了才開始活動的樣子嗎?」
  想起那天他還是有點黑線條,也不等他回答,殷如直接說下去,「廉先生,你能確保自己什麼時候都能夠及時出現嗎?你能確保自己每個細節都能事必躬親嗎?如果做不到,就要用制度代替個人支撐公司,至於這當中會損害到某些原來核心層,也就是您直系親屬的原有特權,那也是不可避免的。」
  「我明白。」這個他怎麼會不清楚,「但要講究方法,不能這麼急。」
  「放心。」她又微笑,好像在談天氣,「相似的案例有很多,歐洲家族企業百年根基,到最後也不是能夠順利接受,人只要意識到不轉變便是死路,一切都可以妥協。」
  冬天天色暗得早,她說這個話的時候,他背後的落地窗外已經夕陽漸落,光線並不強,橙紅色的,越過他的肩膀打在她臉上,這麼小的一張臉,居然能夠給出這樣大的存在感,令他感覺奇異。
  可是說完她又咳嗽,還是雙掌合在臉上,這次眼睛沒有看他,低低垂著,只看到睫毛顫動。
  不等大腦思考,他已經脫口而出,「什麼時候開始咳嗽的?要不要我叫醫生來看一下?最近太冷了,小心感冒。」
  這口氣好像兩個人已經認識多年,熟稔得厲害,咳嗽聲停了,她詫異地看過來,眼光充滿了問號,好像第一次認識他。
  對於這個提議,殷如當然是一口拒絕。
  她知道這個男人對自己的看法,就像她一直以來都知道生活中的其他男人對自己的看法一樣——她還是不是女人?就算是,這樣的女人是嫁不出去的吧。
  嫁不出去有什麼關係,她也不稀罕。
  她崇拜的女人是賴斯,別人送一把掃帚讓她滾出國務卿辦公室,她把它放在顯眼的地方提醒自己再接再厲。
  男人可以身居高位叱吒風雲,她身邊也多的是巾幗不讓鬚眉的例子,什麼年代了,少來女子無才便是德那一套。
  這些年來各個國家跑,也有一些不知死活的例子,但絕大部分多男人在跟她約會過幾次之後便自動消失,人間蒸發得飛快。
  她知道為什麼,哪個男人受得了一個動不動就反駁他思路有問題的女伴,有一個做律師的比較直白,在第三次在她面前啞口無言的時候終於憤而反擊,「殷小姐,看到過那些最終抱著一隻貓孤獨終老的老太太嗎?就算是新時代了,女人也要有溫良謙恭忍讓的美德,你不可能這樣得意一輩子。」
  那時候兩個人正在某個高檔餐廳吃飯,她當場站起來,表情冷淡,「這位先生,看過那些最終連一隻狗都沒有的孤寡老頭嗎?新時代男人要有溫良謙恭忍讓的自覺,否則你很有潛力勝任那樣的角色。」
  回家後覺得自己幼稚,跟那種人多囉嗦什麼,可又覺得很痛快,以後更沒了跟亂七八糟的男人約會的興致。
  而且廉雲這種男人,第一次見面她就在心裡給他蓋了戳——純粹的中國傳統大男子主義兼男權至上的代表人物,哪哪都跟她不對盤。
  就是這個不對盤的男人,自這天之後,越來越多對她投來關注目光,越來越多匪夷所思的提議,到後來就連自己的組員都知道,廉式總裁對他們無所不能的神力女超人組長有意思,讓她大感招架不住。
  然後心裡就有點怨氣,對他越來越冷淡,能不接觸就不接觸,除了必要的工作聯繫,平時連最基本的客套都省了。
  對她的冷淡,廉雲完全不以為意。
  他是那種中國人當中少有的個性直接作風強硬派,否則當年也不可能書讀到一半定就決定直接回國,跟家裡招呼也不打一個。
  沒考慮太多,他覺得殷如很值得一追。
  她的確不是什麼傳統的溫良女子,跟他家裡對女性的一貫標準要求也相差了十萬八千里,但是跟她在一起的時候,他們說什麼都可以互相溝通無礙,有些平時跟叔伯們都說不通的地方,她也往往能一針見血。
  這樣的女人是寶吧,稀世珍寶。
  反正她的項目至少要做大半年,他有得是時間。
  兩星期後他們終於有了第一次約會。說是約會,其實更像是他無所不用極地用強耍詐得來的機會。
  她住的地方是集團提供的酒店式公寓,他當然知道地址,已經快到農曆年,她所帶的工作小組成員差不多都是外國人,大部分趁此機會在中國旅行,或者返回自己國家跟家人度假。
  但據他所知,殷組長這次不會離開上海。
  這是他的秘書從她某個組員得到的消息,至於他的秘書怎麼辦到的,後來這丫頭又怎麼過年的時候跟那個老外一起旅行去了,他只關心結果,不在意過程。
  又知會了公寓下的保安,要他們殷小姐一到酒店就打電話通知他。
  算好時間開車到公寓樓下他才打電話給她,那頭聲音詫異,「什麼事?」
  「有一份方案想跟你討論,想趕在放假前確定,現在方便嗎?」
  那頭沉吟,然後她說,「現在是我的私人時間。」
  「很緊急,算加班吧,額外的,計時收費也可以。」知道她對工作的事情認真無比,他睜著眼睛說瞎話。
  她還是遲疑,後來到底答應了。
  保安給的信息有誤,原來她並不在家,而是在公寓邊小路上的日式居酒屋一個人吃飯。
  真的是一個人,居酒屋很小,冬天裡沒什麼客人,他進門的時候一眼就看到坐在角落的殷如。
  她正在喝酒,面前是黑色的魚尾盆,花開富貴的刺生拼盆,三文魚緋紅肥厚,鯛魚油白,北極貝尖頂一抹深紅,飽滿晶瑩的魚籽散落在四周,蘿蔔絲切得細長盤繞,雪白的一層。
  殷如很大方,看到他就招手叫老闆娘加酒和酒杯,然後接過文件支著頭仔細看,又把刺身拼盤往他面前推了一下,「嘗嘗,這家不錯。」
  根本就是他臨時抓出來的一份文件,哪有什麼值得多看的,但她仍舊一臉認真,掠在耳後的劉海鬆散下來,斜斜掠過眼前,他就坐在對面,一手倒酒,雙眼看的卻是她低垂的前額。那雙鳳眼堪堪被髮絲隔開一瞬,她便利落地雙指併攏隨手一掠。
  他看得呆住了,那麼認真的表情——他生命中任何一個女人,在工作的時候跟她都沒有可比性。
  看得入神就忘了手裡還在進行的動作,透明的酒液轉眼就注滿了,沿著杯沿一直溢出來,酒香四溢。
  手上一涼,又是她雪白的手指,仍舊雙指併攏那麼一擋,「小心。」
  大概是他發呆的樣子太好笑,然後她就笑了,齒如編貝,光華四射。
  也有男人對著她發呆過,但在她全神貫注工作狀態下,這絕對是第一回,意識到這一點,殷如突然覺得很愉快。
  然後氣氛就輕鬆下來,聊了幾句方案,文件被推到一邊,兩個人開始閒聊。
  他說為什麼過年不回家,她微微笑,靈巧的手指在空中做飛翔的姿式,「爸爸媽媽在非洲第n次蜜月旅行,不要做電燈泡是孝順女兒的職責。」
  「你可以自己去旅行啊。」
  「坐太多次飛機了,看到機場有時候想吐,能夠安安靜靜休息幾天也不錯。」兩小瓶清酒以後,殷如話漸漸多起來。
  那是很小的白瓷酒瓶和酒杯,她手指細膩雪白,指尖輕輕掂著杯沿,像玩偶的道具,異常可愛好看。
  一瞬間廉雲覺得自己是喜歡上她了,殷如是可愛的,他居然覺得殷如是可愛的,這世界上其他男人能夠體會到嗎?
  「過兩天我就回河南,過年的時候所有人都會飛回去聚一聚,家裡的老傳統。」
  「是嗎?一定很熱鬧,有沒有舞龍舞獅?」她微笑,早就聽說廉家傳統,倒是有點好奇。
  「是很傳統,還有鄉里的祭祖儀式,要不要一起去看看?」這句話又是脫口而出的,她的反應和上次相同,異常詫異地看過來,眼光充滿了問號,好像又是第一次認識他。
  自然,殷如也沒有同意他的突發奇想,和他一起回家過年。
  後來想起來,幸好她沒有去,老家只有一群女人小孩,男人們基本上都是一年才回去一次,而且還有一個他快要忘記的人物——陳麗。
  因為接手集團掌權之位之後無數工作千頭萬緒,他已經兩年沒有回家過年了,印象中陳麗就是那個整天跟在母親身邊進出的安靜女生,沒想到這次一回家,原本很少有共同語言的父母一起出面跟他談話,要求他盡快跟陳麗成婚。
  這算什麼跟什麼?結婚是這麼簡單的事情嗎?簡直開玩笑。
  可是父母表情認真,完全不是開玩笑的樣子,他說來說去就是說不通,後來沒辦法,一氣之下還沒到初三就飛回了上海。
  大過年的,公司空空蕩蕩,哪裡有人,他在上海的住所又大而空曠,連工人都回去過年了,一個人都沒有。
  現在在這個城市,他唯一能夠想到的就是殷如。
  打電話給她,沒想到她真的還留在上海,哪裡都沒去。
  直接開車到她暫住的公寓,是早上,昨夜的煙花炮竹一地碎屑,碎紅處處,她對他的造訪也有點意外,但看到他手中提的一大堆年貨,又不好意思不請他進門。
  公寓不是很大,但是裝潢精緻,非常舒適,她在家裡居然是非常居家的打扮,跟之前所見過的所有幹練造型都截然相反,衣料柔軟,寬袍大袖,桌上擱著淺藍色的碗和勺,低頭一看還是最傳統的南方過年點心,一碗湯圓。
  客人來了,她也不好意思吃獨食,隨口問,「你吃了沒有?廚房裡還有一點,要不要?」
  當然要,他點頭非常迅速。
  吃了第一口就愣了,糯米細膩,裡面是正宗的薺菜肉餡,一個個搓得溜圓,上面還有尖尖的小揪,完全是手工湯圓的外貌和口感,跟超市裡買的速凍食品差了一天一地。
  還是不敢相信,他捧著碗小心確認,「你讓阿姨做的?」
  「阿姨?這時候哪裡有阿姨,這地方都空了。」她也在吃,聞言抬頭直接給出答案,「我自己做的。」
  這次他真的是呆住了,再看她眼光就完全不同。
  誰說殷如不像女人,她從頭到尾徹徹底底,都反覆寫著女人這兩個字,鑒定完畢。
  外面又有炮竹聲,吵吵嚷嚷的,可他卻只覺得喜慶,而且那喜慶的聲音彷彿是從自己心裡傳出來的,歡喜得要命。
  一邊吃一邊看著她,越看越心動,然後就脫口而出「今天你沒什麼事吧?不如等會一起出去逛逛?上海周邊有些城市景色不錯,要不我們去蘇州或者杭州?」
  原本低著頭勺湯圓的,聽到這句話,殷如抬頭望了過來,眼光很淡,聲音也一樣,「廉總裁,恕我直言,你這是要追求我嗎?」
  說得這麼直接,沒有面對這樣的女人的經驗,廉雲當場無語。
  對殷如來說,生活中是否存在一個男人,對她來說沒什麼特別意義。
  所以在廉雲這麼直白地提出邀約之後,她也沒有感到受寵若驚,或者異常感動,只是有點吃驚。
  為什麼這個看上去就是傳統大男人主義的廉雲會看中自己?她明顯不是他會喜歡,或者適合他的那一型。兩個人一點共同點都沒有,思想更是差了十萬八千里,怎麼可能呢?
  不過上海周邊這個提議倒是不錯,她原本就打算好了趁這個難得的假期到處逛逛,不過就算要去她也可以自己開車,哪裡用得著他陪?
  人真的不能太鐵齒,太鐵齒了就會咬到鐵板。
  第二天殷如開著租來的車心情很好地飛馳在開往高速的大路上,她開車一向小心,限速多少就是多少,可是半途上就聽到一聲悶響,然後車身就整個往一側傾斜,側邊又正好有一輛車想切入她前面車道,雙方都嚇得猛踩剎車打方向,但還是車頭相擦。
  下車才發現是意外爆胎,對方車裡也下來幾個男人,操著響亮的本地口音,有人打電話有人衝過來看車頭,場面熱鬧非凡。
  一句話都沒聽懂,殷如直接撥110。她對各個國家的緊急電話還是有常識的,一看這架勢就不能善了,還是找警察比較實際。
  沒想到警察來是來了,看完現場之後接了幾個電話,直接就要把車拖走,又讓所有人去警局解決問題,連她也不放過。
  覺得不可思議,但她還是去了,到了那裡就覺得不對,那輛車裡的幾個男人氣焰囂張,又不停和幾個警察大聲講話,她聽不懂方言,問旁邊一個中年人,那人開始不出聲,後來走到角落裡壓低聲音對她說,「小姑娘,這些人有關係的,等下你肯定要吃虧,還是快找人來幫忙吧,你一個人搞不過他們的。」
  什麼意思?關係?不是第一次在國內工作,她對這個詞並不陌生,看這個情況也覺得不對勁,但是她在這個城市裡只是個過客,又是大過年的,讓她這當口找誰去啊?
  最後終於想到,的確是有一個人她可以找,廉式總裁廉雲。
  廉雲幾乎是立馬趕到的,路上撥了幾個電話而已,等他到的時候接待警察的臉色都已經一百八十度轉彎,原本被冷落在一邊沒人理睬的殷如也早就被好好安置在一個暖氣充足的休息室裡熱茶伺候著。看到他抬手打了個招呼,嘴角牽起,輕輕說了聲謝謝。
  他帶了人過來,立刻就接手一切後繼事項,樂得不再操心瑣事,殷如跟著他就離開了警局。
  後來是和他一起去的蘇州,剛剛得到他的熱情幫助,殷如也不好意思太給他臉色看,坐在車廂裡好歹要說幾句,他們倆的共同話題不外乎商界財經,聊到後來興起,居然轉眼就到了目的地,就連她都還覺得路程異常的短。
  蘇州是個小而典雅的城市,園林異常精緻秀麗,假山玲瓏,移步換景,轉眼就迷失了方向,又不知不覺豁然開朗,亭台水榭,沒有一樣不是別有洞天。
  兩個人又去觀前街找了一家最傳統的蘇式酒樓吃飯,心情放鬆,又有美食美景,一天下來,兩個人對彼此的熟悉程度向前飛躍一大步。
  回程的時候高速路平緩筆直,兩邊風景單一,累了,一開始殷如還想撐著不睡,但車開過第一個收費站之後終於熬不住,迷迷糊糊就進了夢鄉。
  醒來的時候發現車已經到了上海市內,正行駛在延安路高架上,夜裡霓虹初上,高架兩邊仿若燈海,一派繁華盛世的景象。
  側了側頭,廉雲正往她的方向看過來,四目相交,他眼裡微微一亮,然後對她笑了,「殷如,我的確想追求你,可以嗎?」
  這個問題是她提出來的,上一次他啞口無言,隔了幾十個小時終於聽到回答,才睡醒,也第一次有男人這麼直白地對她說這樣的話,殷如伸懶腰的動作做到一半就僵在那裡,這次輪到她啞口無言。
  也許是因為過年氣氛太好,也許是因為兩個人都是獨自待在這個城市的孤獨,也許是因為冬天快過去,春天快到了,雄性和雌性的荷爾蒙都開始蠢蠢欲動,總之莫名其妙兼稀奇古怪,這次短途旅行以後,殷如開始不再排斥這個男人頻繁的出現,甚至偶爾覺得享受這個人的陪伴,至於追求,也算默許了。
  之後他們就真的在一起,一切都發生得很自然,明明天差地別,明明沒什麼共同點值得一提,可是水到渠成,彼此都樂在其中。
  廉雲覺得,再也沒有一個女人比殷如更適合自己了,相處越久,就越覺得自己選擇正確。
  她美麗而聰慧,說話言之有物,在公司經營理念上經驗豐富,見解獨特,高出他所有接觸過的所有女性一大截。他原本就是個雄心勃勃的男人,有她在身邊更是熱血沸騰,無數想法層出不窮地冒出來,有時候激動起來,半夜都會搖醒她說個不停。
  殷如感情表現沒有那麼直接,但是兩人相處,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她不是初次戀愛的小女孩,知道自己的感覺。
  她開始享受與他在一起的時光,想到他便微笑,手機隨時貼身帶著,每天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麼多話可以聊,就算是會議間隙,抽空說兩句也是好的。
  兩個人都很忙,但分開稍久就會想念,偶爾她待在某個地方太久,他也會努力找時間飛去看她,停留一個晚上也好,聊解思念的辛苦。
  就算待在同一個城市裡,大多數情況下見面也已經是深夜,他精力過人,有時候真纏得她沒辦法,手頭再多的工作都被丟下,天大地大,男歡女愛最大。
  最重要的是,她覺得快樂,記憶中總是那些美好的片段總是漫長而無止境……以至於她每次回想,都會嘴角含笑,眼神柔和。
  很久很久以後,她被人疑問,有沒有後悔?
  不,她不後悔,因為她快樂過。
  愛情是個奇怪的東西,相愛的時候就恨不能融為一體,有一點時間就想與對方在一起,就算各幹各的事情,眼睛裡能夠看到那個人的影子也是好的。
  但是兩個人畢竟是不同的獨立個體,共同點也有,生命裡工作的時間佔了大多數,其他剩餘部分就只能靠邊站。
  廉雲的集團再怎麼龐大複雜,該做的事情再怎麼千頭萬緒,這個項目還是在一年之內結束了。
  殷如小組的工作計劃已經排到三年後,下一個項目在韓國。
  原本他們能夠在一起的時間也不多,但至少是在同一個國家,但是等她新的項目開始之後兩個人都慢慢意識到這樣下去是很難維持的。
  有誰受得了戀人之間的相處連一個月一次都不能保證?甚至偶爾只能在飛來飛去的間隙中,匆匆在機場見個面。
  最後讓兩個人同時崩潰的也是因為機場,難得有兩天假期,她從韓國坐早班飛機到上海,下飛機就看到五六通未接電話,有廉雲的也有自己工作組打來的,才要撥回去電話又響,她的副手在那頭聲音很急,「組長,首爾這邊出了大問題,您能不能馬上趕回來?」
  問了幾句果然是緊急情況,她懊惱,又撥電話給廉雲,廉雲聲音也很急,「小如,你到了嗎?」
  「剛下飛機,不過韓國那邊出了點問題,我可能要坐下一班飛機趕回去,你呢?」
  「早上剛接到安徽分公司的電話,勞資糾紛鬧得有點大,我要立刻趕過去,現在也在機場。」
  這麼突然?有點失望,不過算了,他們兩個原本生活就是這樣,她可以理解,「你是幾點的飛機?還有時間嗎?上機前我過來找你?」
  那頭背景嘈雜,他好像在歎氣,又有些煩躁,「我在虹橋機場,還有兩個小時就起飛,來不及了。」
  虹橋機場——她差點忘了上海是有兩個機場的,而且是在這個城市的兩極,當中差了十萬八千里。
  事實而以,放在平時,她是絕不會接受不了的,可是接近年底,他和她都是最忙的時候,這一次他們已經快有兩個月沒有見過對方,而她為了這兩天的假期已經不眠不休忙了足足一個星期,突然感覺很不好,她直接掛了電話。
  掛完她跑出去叫車直奔虹橋機場,客人上車後臉色就不好看,一路上司機都不敢吱聲,應她的要求把車開得飛快,老天也幫忙,這天路上還算通暢,到達虹橋機場的時候才用了一小時多一點,簡直神速。
  這時候才又撥電話給廉雲,那頭是忙音,等了一下再撥,又是忙音。
  幹嗎哪你,沒事不停打電話,殷如瞪著屏幕有些氣喘,眼光都是狠狠的。
  再想撥電話就響了,接起來那邊劈頭就是一句,「幹嗎哪你,在機場也不停打電話,我都撥不進來。」
  「你在哪裡?」不回答問題,她直接反問。
  「在浦東機場,你在哪裡。」他更大聲了,仔細聽,也有些氣喘吁吁。
  直了眼,虹橋機場大廳永遠都人聲熙攘,殷如站在一群戴著一色小黃帽的老年旅行團前,握著電話,頭一低,沒聲了。
  背景聲太吵了,廉雲根本沒意識到她情緒已經開始不對,還在那裡大聲問,「你在哪個區啊?媽的,這機場造那麼大幹嗎?還考不考慮人類極限啊。」
  人類極限,她確實是到極限了,努力了兩次才說出話來,殷如眼眶都憋紅了,「別找了,我不在浦東機場。」
  「不在浦東機場?」他在那頭愣住,「不是說你要坐下一班飛機回韓國嗎?我在路上查過了,下一班飛機還有三四個小時才起飛呢,你不在機場跑哪裡去了?」
  「我在機場,在虹橋機場。」崩潰了,她直接吼回去。
  吼完兩邊都沒聲了,過了很久廉雲才開的口,「你別動,就在那兒等我,行不行?」
  不行也行了,她已經筋疲力盡,哪裡還有力氣再跑?
  廉雲再趕到虹橋機場的時候就看到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候機大廳裡,身邊都是興高采烈聊天說話的旅行團和遊客,大包小包的行李堆得到處都是,而她抱著一個小包坐在排椅末端,對比強烈,益發的楚楚可憐。
  跑過去站定在她身前,殷如原本垂著眼睛,這時才看到他,抬頭站起身,抿了抿嘴唇卻沒說話。
  第一眼就發現她哭過了,眼眶還有些紅,漆黑的瞳仁邊隱約有血絲,一絲絲將他的心都勒得劇痛。
  一瞬間嘈雜的候機大廳變得真空,身邊所有影像和人聲都變得模糊遙遠,眼裡只剩下一個她,伸手擁抱過去,廉雲生平第一次用了懇求的語氣,「小如,停下來吧,我們結婚。」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太遙遠了,可在他記憶裡永遠那麼清晰,她在他懷裡張大了眼,然後流著淚點頭,而他覺得自己世界中所有的一切都已經圓滿,再也不需要更多。
  然後呢?然後就是不顧家族的反對結婚,然後就是她為了這段婚姻做出無數讓步,然後就是她終於留在了他身邊。
  可是這一切的幸福都沒來得及感受就彷彿變了味,她在家中如同困獸,而他卻越來越忙碌,時間流逝,兩個人從見面就忍不住想親吻愛撫對方到面對面都無話可說。
  楞楞看著立在屋前的她,廉雲覺得呼吸越來越困難。
  離開他之後,她看起來過得很好,雖然已經是懷孕後期,可是她看上去神清氣爽,膚色光潤,微笑起來艷光動人。
  可是他過得不好,擺脫過去,她走得一身輕鬆,她永遠是那個長著翅膀的完美女子,而他被她這樣一聲不吭地獨自留在原地,彷彿拋開的只是生命中微不足道的一個過客。
  分離的感覺太痛苦了,結婚以後,他們爭吵過,冷戰過,她做出犧牲,他也做出讓步,當她再次返回工作之後,他以為這會是一個新的開始,他們最終會從婚姻的陣痛中解脫出來,找到一個讓彼此都滿意的相處方式。
  可事實證明,這一切都行不通,她最後還是離開了他,斬釘截鐵,毫無回頭的意思。
  可是他想念自己的妻子,他仍然愛她,不希望與她分開。一開始他希望她會意識到同樣的痛苦,可隨著時間間隔越來越長,他終於意識到殷如的決定有多麼堅決,堅決到最後他只能請專業人士來尋找她的行蹤。
  那頭殷如已經說完電話,這時抬起頭來,第一眼就看到了他,一開始表情是不敢相信,然後又盯著他不放,漂亮的鳳眼一眨不眨。
  她以為自己在做夢。
  她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過這個男人了,其實過去也有長時間分開的時候,尤其是婚前,那時候兩個人都是一天恨不能有四十八小時的時間,分分秒秒忙碌不休,有時電話裡才說了一句那頭又被其他人打斷,她和他都一樣,不得不擱下電話先處理,短短幾句話,來去不過是,「你好嗎?我想你。」很多時候卻隔了一整天才能講完。
  後來她在機場哭泣,他在她耳邊懇求,「停下來吧,我們結婚。」
  雙方父母都表示反對,但她家裡作風民主,雖然不苟同她的決定,也沒有非常堅決地阻止。
  但是廉家完全不同。
  廉雲祖籍河南,家族龐大,是傳統商家的代表人物,他又是執掌集團的一把手,這樣倉促決定的婚姻大事立刻在家族裡鬧出了軒然大波。
  廉式家大業大,祖祖輩輩又一向把持著肥水不落外人田的中國農民傳統原則,家族聯姻倒不太喜歡,家裡男人上下一心地娶妻娶賢,男人常年在外,女人全都留在家裡生孩子帶孩子,回家見著了也是低眉順眼賢惠得很,看著放心,後顧無憂,從來都是相安無事。
  這種和諧平衡的狀態一直延續到廉雲把她帶回老家,然後突然變味。
  她的出現簡直就是深潭裡爆出的第一波浪,除了父母,所有直系叔伯也都趕了回來,除了過年老家從來沒這麼熱鬧過。
  殷如是什麼樣的人,又什麼樣的人沒有見過,與廉雲父母交談五分鐘之後她就明白,自己在這個家裡不受歡迎。
  但這些她並沒有放在心上,她愛的是廉雲,想要與之在一起的也是廉雲,他的父母常年留在老家,叔伯在全國各地都有自己的生意,廉雲生活中跟他們的交集更多是在董事會裡,她不覺得這會對她和他的生活產生什麼影響。
  她錯了。
  傳統家庭的力量是巨大的,廉雲的想法得不到任何人的支持,原本對他執掌大權腹誹已久的親屬開始將矛頭指向她,將她的職業背景以及突然放棄工作視為對廉式的威脅。
  可以理解,如果她身處一個這樣的傳統家族,利益永遠分配不均,掌門人又突然想要迎娶一個強有力的外援,任誰都會心裡有臆測。
  雖然他沒有開口,但是她看得出來,廉雲承受了巨大的壓力,她愛這個男人,以她的性格,也做不來藏頭露尾的逆來順受,因此決心一下,直接就去找了廉家的長輩們。
  他們反應冷淡,又絕不信任她的說法,直到她冷笑,那要如何證明?
  文件攤開在面前的時候她才猛醒,這些人早已準備好這份東西,單等著她自投羅網。
  或者是她太小看這些老一代人的利害,到底是老謀深算。
  落筆的時候她覺得悲哀,彷彿自己放棄的不是白紙黑字表明的那些實質利益,而是她過去的所有人生。
  但是當她在禮堂裡立在廉雲身邊,看著他對自己微笑,然後牽過她的手的時候,又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她已經別無所求。
  她沒有後悔,就算是婚後最寂寞的時候也沒有。
  他給她帶來笑容,讓她覺得自己再無欠缺。老天沒有虧欠她任何東西,這世上所有的快樂都有代價,她願意付出。
  但是隨著時間流逝,他依舊忙碌,而她卻像被生生折翼的飛鳥,困守在那棟巨大而華麗的宅子裡,生活的全部內容只剩下等待。
  吵過鬧過,他一開始安撫,後來不耐,最後拂袖而去。
  很多時候,她獨自在晨光中醒來,屋後綠草如茵,鳥鳴聲聲聲傳入耳裡,屋裡也有人,但沒有一個是她真正需要的。
  傍晚的時候又在那麼多間房中緩緩走過,夕陽瑰麗,但無人共賞,連她自己都覺得自己快瘋了。
  她嘗試過,也努力過,最後讓她離開的是絕望。
  愛和長久,是否只能選擇其一?她做不到平淡對待生活中的一切改變,做不到有他沒有他都能享受每一天,而他也改變不了根深蒂固的想法,雖然雙方都作了讓步,但事實證明,他們仍舊是兩個世界的人,兩個世界永遠都無法融合到一起。
  離開的時候她並不恨這個男人,只是做了自己覺得對的決定,這些日子她一個人到處旅行,就連媽媽的陪伴都拒絕了。
  走了很多地方,想了很多,看了很多,當然也有想起他,有時候獨自立在無邊美景中,身邊過客無數,人人相攜相伴,也會覺得淒涼。
  但她對自己所做的一切決定均不後悔,因為後悔於事無補,只是徒增自己的心理負擔,既然已經邁出這一步,那就不要回頭。
  忘記一個人,最好是再也不聽到關於他的任何消息,徹底斷了聯繫,讓時間好好磨清自己的記憶。
  可惜她做不到,葉齊眉經常和她聯繫,隔三岔五就把廉雲的近況匯報仔細,甚至連陳麗的來龍去脈都一併說了。
  她知道齊眉的意思,她本不是一個多管閒事的人,但與她實在投緣,在這件事情上又意外地堅持。
  剛才她還在跟她通話,萬里之外葉齊眉的聲音非常快樂,她懷孕了,與成志東最終修成正果,又提起廉雲,說他一直在尋找自己,最後結束通話的時候很誠懇地對她說,「殷如,能不能給我一點信心?讓我相信一切崎嶇都是為了考驗,是為了讓彼此知道經歷過一切,最終還是希望生命中有這個人的存在,有這個人的陪伴,讓我相信愛情成就婚姻,婚姻成就幸福?」
  她沒有回答,但是切斷電話抬眼的一瞬間,居然又看見了他,廉雲,自己的丈夫,孩子的父親。
  他看上去絲毫未變,也是,男人的青春漫長,又不用忍受生育變化的折磨,只要保養得宜,足可以從青年驕傲到老年,歷久彌新。
  但是他的眼裡洩露情緒,焦躁痛苦,看著她居然緊張到一動不動。
  覺得意外,又很神奇,眼前有幻覺,許多有他和沒有他的過去與未來平行交錯,漫天鋪開,猶如兩生花。
  與他在一起的時候,快樂過,寂寞過。
  沒有他的時候,也會有快樂,當然也會有寂寞。
  但那些是不同的。
  殷如,能不能給我一點信心?讓我相信一切崎嶇都是為了考驗,為了讓彼此知道經歷過一切,最終還是希望生命中有這個人的存在,有這個人的陪伴,讓我相信愛情成就婚姻,婚姻成就幸福?
  那些話還沒有散去,在安靜的夜色中反覆繚繞,突然覺得迷茫,心裡隱約感覺一塊空置很久的地方突突地跳動,彷彿有什麼東西竭力想掙脫什麼,自由地奔出來。
  那個東西,是勇氣吧?
  再來一次的勇氣?
  又看了面前的男人一眼,突然覺得他的表情很有意思,殷如側了側頭,微微笑了。
  番外如雲完

《女王進化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