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舒很早就覺得自己丈夫不對勁。
當然,手下有這麼多的生意,李兆文一直是忙碌的,但最近這段日子,他變得沒有一點時間,心情卻很好,早晨出門前哼著歌打領帶,回來時給她買貴重的禮物,但沒有親吻,更不要說□——自從那晚她的主動要求之後,李兆文再也沒有與她肌膚相親過。
最讓她無法接受的是結婚紀念日那一天,她放了屋子裡所有人的假,興致勃勃地親自下廚,燒了一桌的菜,獨自在家等到半夜,最後睡倒在燭光晚餐前,李兆文卻在第二天早晨回到家中,驚訝地說一聲,「是昨天嗎?對不起,我忘記了,該死,秘書居然沒有提醒我。」
他忘記了,他竟然忘記了!
她幾乎要在自己丈夫面前尖叫出來,但最後喉嚨裡發出來的卻只是一聲軟弱的回應,「是嗎?沒關係,我知道你忙。」
是,他很忙,但他究竟在忙些什麼?
李兆文最近很快樂,皺眉的次數越來越少,看著鏡子裡的自己也會哼歌,這快樂絕不是因她而起的,田舒不喜歡李兆文家的任何一個女性,但李兆文的大嫂曾在她面前說過一句讓她醍醐灌頂的話,那是他們來上海的時候,李兆文與他的大哥在高爾夫球場上擊掌大笑,她與他的大嫂坐在休息區遠遠看到,情不自禁說了句。
「我很久沒看到兆文沒這麼開心了。」
他的大嫂就在旁邊冷哼了一聲,端著杯子說了句,「田舒,你記住,已婚者的快樂來自那些他沒有娶的人,兆文很久沒這麼開心,那是你的運氣。」
李兆文的大哥與大嫂常年感情淡漠,只有偶爾家庭聚會以及公司需要時才一同出現,就像那一次,夫妻兩個就是一起到上海參加年度商會活動來的,李兆文開口邀請,大嫂給了面子作陪而已。
這些田舒是知道的,但他們夫妻倆已經有了兩個孩子,大嫂的娘家也是有錢人,與李家門當戶對,這一切都讓他們的婚姻牢不可破。
李兆文的大嫂與李家其他女眷一樣,不太看得起田舒,是以在她面前說起話來毫不客氣,田舒性格懦弱,雖然聽出大嫂話裡有刺,心裡不舒服了一陣子,但那個時候聽過也就聽過了,可李兆文近來的異狀一起,她立刻便想起他大嫂的那句話來,越思越想越是驚恐。
田舒不能失去自己丈夫的注意力,他是她在這個家裡唯一的依靠,嫁入李家之前田舒是簽過婚前協議的,她甚至還沒有一個孩子,她需要安全感,需要保障,這一切都來自於她的丈夫,如果他有了另一個女人,田舒無法想像!
這念頭讓她瘋狂,田舒問過李兆文,委婉的,問他最近究竟在忙些什麼,李兆文很是不耐煩,說那些商場上的事,說了她也不會明白。這回答讓她更加不安,田舒需要一個證實,證實她自己是對或是錯,她偷偷看了丈夫的手機,但他的手機設了她所不知的密碼,萬般無奈之下,她跟蹤了自己的丈夫。
第一天,他始終在公司,第二天,他去了工地,開現場會議,第三天仍是如此,就在她以為一切只是自己的臆想的時候,李兆文獨自開車到了沈智所工作的大樓,等待一個陌生的女人下樓,並且在大樓下的陰影中握住她的手,對方把他的手擋開,他完全不以為意,笑著替她拉開車門。
田舒坐在出租車中,彷彿五雷轟頂,突然間沒了一切主張,既不敢上前質問,也無法閉上眼睛,最後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他們上車離去,出租車司機在街上跑了多年,什麼事兒沒見過,三兩眼就看出個大概,見她失魂落魄,不但露出同情之色,還給她出主意。
「這你要拍下來的呀,不拍下來怎麼做證據,我有朋友開私家偵探所的,電話要不要?保證幫你查得清清楚楚。」
司機喋喋不休,田舒充耳不聞,司機說了半天也覺得沒勁,最後耐不住了,問了句。
「你到底怎麼打算啊?還走不走?我還要做生意的。」
田舒不答,突然伸手拉門,拔腿就要往外走。
「喂,付錢啊,你還沒付錢。」司機急了,抓住她不放。
田舒一把將皮夾裡所有的錢掏給了他,司機還拉著她,「太多了,我找你錢。」
她的眼裡只能看到從街角走入大樓的那個女人,哪裡還會在意那些錢,但就是這一轉頭的時間,那穿著風衣的瘦長影子已經消失在大樓內。
「所以你就跟了進來?」沈智的臉色變了,變得不自然。
田舒並沒有注意到朋友的表情,「我想知道她是誰。」
「知道了又怎麼樣?他們可能只是一起吃飯,你怎麼能確定他們有……有那種關係。」沈智說得有些無力。
「我看到他的表情了!他對她笑,他對她那樣笑。」田舒聲音尖銳,
「田舒,你冷靜一點。」
「他喜歡她,我知道,他喜歡她!他從前也對我這麼笑過,沈智,他也對我這麼笑過。」田舒嗚咽。
沈智鼻酸,不再多說,伸手拍了拍田舒的肩膀,沉默地安慰了她一下。
過了一會兒沈智才再次開口,「如果是真的,你打算怎麼辦?」
田舒猛抬起頭來,「沈智,我得找到那個女人。」
「你不覺得應該先和你老公談一談嗎?」沈智奇怪田舒的邏輯。
「我知道該怎麼做。」田舒的眼淚已經干了,眼睛還是紅的,臉頰慘白,令人觸目驚心的一張臉。
沈智回到公司,感覺是一身疲憊,從身體到心,沒一處提得起力氣的,坐下之後定定神,其他人仍在開會,辦公室裡孤清清的,這世上好像就剩下了她一個。
田舒怎麼會變成這樣。
她仍記得同學聚會上再見田舒的第一眼,那一身的耀眼光芒,與今天坐在她面前悲切哀怨的女人,竟然是同一個人?
那些華服、寶石、名包撐起來的一切,都只是流沙上的紙橋,腳下忽而一顫,便統統跌墜失色,得到不易,褪下的可能更讓人瘋狂,她害怕這樣的田舒,她更害怕自己的猜測是真的。
如果與李兆文在一起的,真的是關寧,那在這兩個人之間,她該怎麼做?
沈智知道自己得找關寧談談,但電話撥過去是關寧的助理接的,說關寧在開會,沈智想著要不要發個消息給她,但手指在鍵盤上徘徊了許久還是收了回來。
叫她怎麼開口?難道直截了當地問,「你是不是跟我朋友的丈夫在一起?」
沈智坐在椅子上頭疼,桌上的電話鈴響了,她伸手去接,那頭是個陌生的中年男人的聲音。
「我找行政部沈智聽電話。」
「你好,我就是沈智。」
「沈小姐,今天在工地有現場會議,請問你什麼時候過來?」
沈智張口結舌,「你,你是哪位?」
那邊人回答時沈智像是能看到他皺起的眉頭,「沒有人通知過你嗎?我是周曉飛,你現在是我的助理。」
沈智一手拿著話筒,一手打開桌上的文件夾,略一移動才發現那下面不知何時多出一張A4的初步日程表來,日期排得密密麻麻,找到今天,確實有一場現場會議,時間已經差不多了。
在這個時候,她已經無法向電話那頭的周曉飛解釋自己仍在辦公室的原因,也沒有時間去追究究竟是誰將這張日程表放到她的桌上,雖然伊麗莎白之前交給她的所有材料中絕對不包括這張表格,但她確實與田舒離開了一會兒,即使這是有人在故意作弄她,她也無話可說。
再不情願的工作還是工作,沈智說了聲抱歉,說她會盡快趕到,然後放下電話就往外趕,下樓發現天氣陰沉,路人各個行色匆匆,烏雲壓得低到眉睫,眼看就是一場大雨。
什麼叫人要倒霉,喝口涼水都塞牙,沈智總算有了切身體會。
工地在另一個區,出了地鐵站還有一長段距離,沈智冒著大雨叫車,開過的出租全亮著紅色的頂燈,好不容易叫到一輛黑車,那司機看她一身狼狽還嫌棄。
「當心點,不要把水弄到坐墊上。」
饒是這樣趕,等沈智奔到現場,會議已經開始了,工地是剛剛開建的,正在打樁,圍牆內泥濘一片,進出全是巨大的土方車,沈智走進大門的時候躲閃不及,泥水濺了半身,走進會議室時無一人不對她注目,表情錯愕。
「沈智?」旁邊有一中年男人開口。
「是我。」
周曉飛皺眉,向桌上其他人說話,「不好意思,這是我的助理。」說完向她走過來,示意沈智跟他到外頭去。
「對不起,我遲到了,我今天早上才接到通知,下雨,出地鐵的時候沒叫到車。」沈智抱歉。
「早上接到通知你到現在才出現?第一次開會就遲到,我從沒見過這麼不專業的助理。」周曉飛是個面目嚴肅的中年男人,公司特聘的工程項目監理,到工地也是一身西裝,說話很不客氣。
沈智還要開口,周曉飛再次打斷她,「還有即使趕,也要注意一點自己的形象,你看看你的樣子。」
沈智被訓得頭都抬不起,身上濕得擰得出水那樣,現場簡陋,屋子裡又沒開空調,她渾身冰冷,腳下的皮鞋像是兩艘船,動一動就能聽見咯吱咯吱的聲音。
「對不起,下回我會注意。」無論出於什麼原因,自己確實是遲到了,沈智又一次低聲道歉。
周曉飛還想再說些什麼,沈智背後的門又被推開,風雨聲大作,隨之而來的還有一個男人的聲音,對著周曉飛打招呼。
「周先生,你們都來了。」
說話間,那人大步向沈智與周曉飛的方向走來,黑色外套夾帶著雨水的寒意,走到與沈智將近並肩的時候才側頭看了她一眼,就這一眼,讓他所有的動作都靜止了下來。
沈智也是,其實她從那個聲音入耳的那一瞬開始便渾身僵硬,再也無法移動分毫。
她不相信,一定是這混亂的一天,這一切的陰冷、潮濕、疲憊讓她生了臆想,讓她有了幻覺,面前的一切都不是真實的,包括立在她身邊,冰冷衣角掃過她手背的那個男人。
不可能,她怎麼會在這個地方,遇見唐毅。
「唐先生,裡面已經開始了。」周曉飛回應唐毅——這個項目的設計負責人,
唐毅從錯愕稍稍回神,對周曉飛點頭,又問沈智,「你怎麼會在這裡?」
「沈小姐是我的助理,怎麼,你們認識嗎?」周曉飛多看一眼沈智,不明白她與唐毅是怎麼認識的。
「不。」
「是。」
兩人幾乎是同時回答了這個問題,然後沈智心中一聲呻吟。
所幸唐毅電話響,中斷了這尷尬的場面,他接起來聽了,「是,我就在門口,馬上來。」
合上電話之後唐毅對周曉飛和沈智開口,「項目經理打來的,我們進去吧。」說完又看了一眼沈智半身的泥濘,她已經跟著周曉飛往會議室裡去了,他走在最後,看著她的背影,眉頭微皺,不自覺地握緊了手。
會議繼續,唐毅很明顯他是這次會議的主持人之一,與項目經理一起,向施工負責人、監理以及數個政府監管部門派遣專員講解工程總規劃以及分期細節,一個工程要涉及到的方方面面複雜繁瑣,圖紙被放大到屏幕上,唐毅雖然年輕,但指點間自有一種自若的神態,即使是在這簡陋的會議室裡,舉手投足也讓人移不開目光。
沈智略覺暈眩,低頭再去看手上的材料,上面列著與工程相關的單位,負責設計的是一家著名的建築事務所,就連她這個對建築行業不太熟悉的人都如雷貫耳,沈智這才想起來,從唐毅在同學會上出現直到今天,她都沒有問過他在哪裡工作。
她已經盡自己所能,不去關心他的一切了,可命運兜兜轉轉,為什麼又把他推到她的面前來。
會議內容繁雜,一直持續到七點以後,沈智放在口袋中的手機震動數次,都是鄧家寧打來的電話,第一個電話她走出去聽了,站在會議室門外,壓低聲音,向丈夫解釋自己現在在何處,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夠趕回去吃飯,鄧家寧說知道了,但六點之後又接連撥她的手機,沈智握著電話躊躇,但看一眼坐在一邊周曉飛,思量再三都沒敢接。
工作是安身立命之本,最近經濟形勢不好,已經有數個朋友傳來被裁員以及辭退的消息,沈智不敢不小心,更何況這一次伊麗莎白對她的針對如此明顯,沈智還沒有找到新的工作之前,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她找到理由將自己辭退了。
會議終於結束,之後當然地有飯局,沈智跟周曉飛請假,說她今天能不能不去了,周曉飛看一眼她身上的狼狽,終於點頭同意,臨了又補了一句。
「明天一早與我聯繫,還有許多材料需要你整理,下次注意點時間。」
沈智一陣鬱悶,但仍是應了,然後轉身就走,唐毅正與項目經理交談,一轉頭正看見她的推門而出,背影瘦窄,大門合起時像是被吞了進去。
沈智獨自往外走,路上仍舊在下雨,她撥電話給鄧家寧,但這次卻是他不接了,料想又是在飯局上,熱鬧喧囂,根本聽不見鈴聲。
鄧家寧最近越來越忙碌,沈智知道他順利升了處級,又開始負責一些重要的項目,在局裡的地位日漸提升,已經有人恭喜過她,說鄧家寧年少有為,她總有一日夫貴妻榮,沈智卻不覺得,她只知道,鄧家寧的迅速陞遷與忙碌背後,帶來的是越來越多無法解釋的東西,比如他情緒上的暴躁與易變,還有對她的態度。
在沈智舅舅那場因鄧家寧而被最終化解的官司之後,沈智不再提起離婚的事情,鄧家寧對她的態度也有了微妙的變化,沈智覺得,他的言行之中常流露出她欠他良多的意味,但究竟她在什麼地方欠他良多,鄧家寧又從不明說,以至於沈智始終感覺一頭霧水。
沈智放下電話,想想自己,再想想田舒,最後又想到關寧,忽然間感慨萬千。
婚姻是什麼?回望當年,自己真是無知者無畏,如果還能讓她再選擇一次,她無論如何都不會一頭扎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