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相親的時候,覺得自己哪裡都挺好的,一旦被放到這個市場上,才突然發現自己已經是過季的時鮮菜,哪裡都驕傲不起來。
問題是,既然哪裡都挺好的,幹嗎還要去做一棵菜呢?
週六,依依每天醒來都是接近十點,起床到樓下吃早午餐。張阿姨在家裡很多年了,但是看到她稱呼仍舊是太太前太太后,弄得依依有時候覺得自己在演老式港片,還是翻來覆去重播個不停的那一種。
「太太,你起來啦?先生昨天晚上回來過了,你在睡覺。他說今天早上南京有個會,就不吵你了,半夜走的。」
「哦。」對這種情況習慣得不能再習慣了,依依隨口應了一聲。睡袍長長的,她走下最後一個台階時小心地提了一下。
牛振聲的生意遍佈全國,當年熱戀的時候他還興致頗高地帶著她跑來跑去,但到了一個地方多半是她獨自閒逛,或者索性在酒店埋頭大睡,等他忙完都半夜了,攜手看到太陽的時間都很少。結婚之後就更別提了,往往十天半月都看不到人。
一開始還有點兒小抱怨的,後來也習慣了,兩個人就算真的在一起又能聊什麼呢?
或者可以各說各的,他奉獻的內容多半是最近市場震盪,原材料暴漲,波及下遊行業,所以做什麼都要謹慎之類……
而她也可以匯報張太太新購了一隻限量版鑽表,李小姐不滿意自己的敞篷保時捷,很容易被人從公車上扔垃圾之類的圈內小新聞……
算了吧,說出來也只是互相呆望而已,所以他們上一次饒有興趣的共同話題還是由錢多多幫助完成的——關於錢多多合適的相親對象。
餐桌上有豆漿油條,還有牛奶麵包,每天都是一樣的,看了就沒胃口。依依趴著用勺子攪來攪去,腦子裡一想到錢多多就伸手摸電話。
第一次撥給錢多多,她關機。有點兒奇怪,錢多多號稱職場小超人,手機如同生命線,二十四小時都是開著的,有時候她半夜無聊一個電話撥過去,那頭還有滴滴答答的鍵盤敲擊聲,不服不行。
再想撥她家裡,沒想到手機響了,就是錢多多。「依依,有沒有時間?出來陪陪我。」
當然有時間,她這些年別的不多,就是時間多,所以跟錢多多互補得天衣無縫,友誼歷久彌新。
興致勃勃跑上樓換衣服,張阿姨跟上來講話:「太太,你一點兒都不吃就出去啊?當心低血糖。」
「我不餓。」她埋頭在碩大無邊的衣帽間裡一頓挑,最後抓了一件窄腰的大衣出來,「穿這個。」
張阿姨在這個家裡七八年了,大部分時間這大屋子裡就是這個愛撒嬌的太太跟自己。剛來的時候依依才二十出頭,她嘴裡雖然叫她太太,心裡總覺得這位太太跟個小女孩子沒兩樣,又跟自己女兒差不多年紀,看她撒嬌的時候心都軟了,所以待她很是真心,兩個人感情一直很不錯。
她今年五十出頭,天性有一點點兒愛嘮叨,這時一邊上去幫依依穿大衣一邊小聲念她:「要麼不吃,要麼吃一點點兒,這個腰餓得就剩一點點兒了。」
「腰細才好呀,水桶腰還有誰喜歡?好看嗎?」衣帽間滑門就是一整面的大鏡子,依依在鏡子前顧盼,笑著問了一聲。
張阿姨替她繫好大衣腰帶抬頭打量。依依皮膚白,這件大衣領口上還鑲著一圈黑色的貂毛,茸茸地浮在她的兩頰邊,更顯得膚光如雪。
「漂亮得很,」張阿姨實話實說,然後順口講下去,「不過太太啊,太瘦不好養小孩,以後生的時候辛苦。」
一句話說出口就後悔了,又收不回來,剛才還笑問笑答的兩個人同時沉默,然後各自撇過頭去,權當什麼都沒聽到。
張阿姨自知失言。小孩子,依依剛結婚的時候懷過一次,三個月的時候做B超,還是個男孩。公婆歡天喜地,先生也是喜上眉梢,只是那個時候她自己還是個小女孩,做什麼都不小心,有天晚上先生回來,下樓迎接的時候跑得急,一跤跌沒了。
後來就一直沒有,醫院裡檢查了又檢查,都說沒問題,但就是沒有。
話都說出口了,補救也沒用,張阿姨有點兒尷尬。依依倒是隔了幾秒鐘又沒事人似的笑起來,跟她擺手,「走了走了,不要等我回來吃飯,我跟多多在外面吃了。」
依依到得早了,錢多多還沒來,她叫了喝的,一個人坐在熟悉的角落裡等。服務生都是認識的,端咖啡過來的時候笑著和她打招呼,但看她神色茫然,很有些懨懨的樣子,倒是不敢多說什麼了。
週六,咖啡廳裡人很多,坐得八成滿。年輕情侶緊挨著,彼此喃喃低語;還有稍稍年長一些的,卻相對無語,女的捧著雜誌,男的表情麻木;歇腳的家庭檔,小孩子漲紅著臉掙扎哭鬧,惹得旁邊人人側目,小媽媽手忙腳亂,老人搶著幫忙,爸爸在旁邊面無表情,好像自己身處異世界;倒是真的年長的有共同話題,老夫老妻一邊喝咖啡一邊笑語不斷,對身邊發生的一切饒有興致地指指點點。
她跟錢多多讀書的時候就喜歡在這裡出沒,還記得那時候兩個人經常面對面在這裡坐一下午。錢多多起碼可以完成兩份學科報告,她呢,看完所有的當期雜誌,還有空整理心得體會。
咖啡廳裝修過幾輪,老闆也換了好幾個,但是人來人往,這氛圍都好像沒有變過,不不,還是有變化的,轉眼她們兩個都要三十了。
無意識地捧著杯子看窗外,突然間掃到一個熟悉的人影,她表情大變,眼睛睜得大,第一個反應是想貼到玻璃上盡所有可能更近一些看清楚,可是真正做出來的卻是整個人往後縮起,彷彿想變成一粒草籽,將自己藏起來。
窗外人流如織,那條人影一晃而過。幻覺吧!她表情震驚,不可能的事情,至少在這個城市,是不可能的事情。
門被推開,錢多多出現了,張望都沒有,直接往這個方向走,看到她招呼都不打,直接癱倒在沙發裡,筋疲力盡的樣子。
等了半天都沒有一聲問候,錢多多最後還是奇怪地自己支起身子,然後看著她的臉吃驚了,「依依,你怎麼了?臉那麼白,這麼冷的天還出汗。」
「哦,沒事。我剛才喝了杯冰水,灌得太急。」她咬著嘴唇回神,把剛才的幻覺拋到腦後去,正視錢多多之後也奇怪,「你怎麼了?這麼頹?」
錢多多一向精神抖擻,這麼頹廢的樣子真是難得一見。
「我跟人結了仇。」錢多多撐起身子脫大衣的時候咬牙切齒。
已經恢復正常了,依依看著她眼前一亮,然後笑著前傾身。
「多多,今天穿得好漂亮。」
錢多多大衣下面是難得一見的連身絲絨及膝裙,抓肩設計,勻長的手臂和小腿暴露在空氣裡,瞬間她們這一桌成為眼球聚集的焦點。
「晚上有約會。」錢多多講這句話的時候輕描淡寫,一筆帶過,好像在說日程表上某個無足輕重的小會議。
「約會?葉明申嗎?」依依真正笑開顏,「史蒂夫跟我說了,他對你很滿意,你呢?是不是一見鍾情?今天是第幾次約會?」
她問得熱烈,錢多多卻還是無精打采,「還好,很靠譜。」
這算什麼形容詞?依依再問:「對了,剛才你說跟誰結仇?」
說到這個話題,錢多多的精神立刻回來了,皺眉吐出幾個字:「Kerry許。」
「誰啊?」
「新來的市場部總監許飛。」這回的回答是錢多多從牙縫裡狠狠憋出來的,任誰都看得出苦大仇深。
啊?依依呆住。錢多多平時跟她聊天當然談得最多的還是工作,但在她印象中多多在公司一向順風順水,怎麼那麼突然?轉眼冒出來一個讓她恨到極點的新總監?
還有許飛——這個名字怎麼聽上去這麼耳熟啊?依依仰天苦思冥想。
自己的咖啡來了,錢多多伸手去接,捧著先喝一口讓自己喘口氣。
她是從家裡逃出來的。昨晚一場混亂,她到家的時候已是凌晨,沒跟老爸老媽打過招呼,他們都快急瘋了,就差沒報警,後來才發現自己手機都是關著的。她累得跟狗一樣,沒力氣多說什麼,沖了個澡就倒在床上。
到了早上,一邊吃早飯一邊解釋了幾句,說自己在公司宴會上多喝了幾杯,還被老媽一頓臭罵:「還以為你去約會,弄到後來還是工作,氣死我了。」
這話說得……錢多多終於發現讓自己老媽抓狂的並不是她深夜未歸,而是她至今都沒能和一個男人待在一起深夜未歸。
其實事實根本不是這樣的!憤怒了,錢多多想說實話,話到嘴邊想起來,這樣的實話說出來,說不定她老媽週一就會衝到公司去,讓那個強吻了她的男人負責。清醒過來還是閉嘴,她悻悻地吐出一句話:「我要出門,晚上不回來吃飯。」
錢媽媽氣不打一處來,「你還要去加班?」
「我去約會!這下滿意了吧?」錢多多出門的時候忍不住聲音拔高一個八度。
「我想起來了!」依依突然雙掌一合,啪的一聲脆響,「你說的那個許飛,是不是跟你一個大學的?」
錢多多正在喝咖啡,被她這麼激動的一句話嚇得差點兒噴出來,趕緊拿過一張紙巾抹嘴,「你說什麼?」
「是不是?」依依興奮,「那時候我們都快畢業了,傳說你們學校一年級有個小飛人,我們那個花癡還特地組織花癡團去看他的跑步比賽。場面很大哦,還有拉拉隊,拉橫幅,滿場都叫『許飛,許飛』,我印象特別深刻。」
錢多多一臉迷茫,「有嗎?」
她讀書的時候除了對獎學金感興趣之外,其他的一切全是空白。尤其是大四那一年,她忙著奔波在好幾個公司實習積累經驗,哪裡有空管所謂的小飛人?
「有啊,不過會不會同名同姓?照理說他比我們起碼小了兩三歲,應該不至於這麼快做到你的上司吧?」
「是很年輕。」說到年齡,錢多多又咬牙齒。
「到底是不是啊?那個許飛很帥哦!我後來都有聽學妹們提起過他,據說還做了學生會會長。」依依被回憶感染,雙手合十開始夢幻。
依依的大學生涯跟錢多多完全是兩個極端,她進的是女子學院,課程輕鬆,閒暇時間太多,約會間隙就是跟著姐妹們四處看帥哥,所以對當年的空前盛況記憶猶新。
學生會會長……沒心沒肺的錢多多終於朦朧地想起些什麼,捧著咖啡杯的手指尖開始顫抖,連帶著雪白杯中褐色的咖啡都晃來晃去。
「多多?」看她神色不對,依依終於從興奮中平息下來,小心翼翼地叫她的名字。
「原來是他!」原本就有些迷霧繚繞的回憶突然間被閃電照亮。錢多多啪的一聲將咖啡杯放到桌上,當場站了起來,全不顧濺出來的點點褐色液體。
前因後果一聯繫,擅長總結的錢多多終於把整件事情串了起來,得出的結果讓她震驚不已。不是吧?當年一句玩笑話而已。那個男人就這麼小心眼?居然用那麼卑劣的手段來報復她?
但想了想又覺得不可能。伊麗莎白說得很清楚,他是以管理培訓生的身份進的UVL,那就是說是由某位核心高層直接挑選的心腹,他這些年又不在國內,回來直接跳升總監,犯得著跟她計較一句話嗎?
不一定!多多再次否定自己的想法。他是個男人,誰知道男人心裡在想些什麼啊?有些外表特別成功光鮮的人物,後來爆出來的齷齪事都讓人不敢相信。誰知道他會不會也有什麼變態想法?
腦子混亂了,顛來倒去想個沒完,錢多多痛苦萬分。
多多自從說完那四個字以後,就時而皺眉時而抿嘴,臉上表情精彩非常。依依好奇心大起,熱情追問:「快說,到底怎麼回事?你們兩個以前不會有過一段吧?」
「笑話!我怎麼可能跟他有什麼瓜葛?他比我小了多少歲!」開什麼玩笑!錢多多堅決否認。
「哦……」依依拖長聲音失望道。也是,錢多多是有原則的人,許飛年紀比她小,又差了那麼多級,根本沒可能跟她發生過什麼特殊關係。
唉!沒有八卦可聽,沒有秘聞可挖,真是無趣。
正說著,錢多多的電話響了,是葉明申。電話裡聲音笑笑的,讓人如沐春風的感覺。
「多多,你在哪裡?我剛從學校出來,現在去接你如何?」
慘痛教訓還在眼前,錢多多這時下定決心,無論如何再也不能在單身道路上繼續走下去了。現在她身邊情況複雜,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到時候好歹有個男人可以拉出來做擋箭牌。
就算是她想太多了,那至少下回喝醉了也有個名正言順的男人可以接自己回家,至少不至於再出現那種叫她無地自容的情況吧?
這麼一想,她報上地址,心裡非常痛快。依依在對面嘻嘻笑,「是不是葉明申?」
錢多多點頭,「等會兒我要早退的啊。」
「沒問題,沒問題!希望這次一舉成功,我等著你的好消息。」
暫時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拋開,錢多多注意力回來了,聽完依依的話忍不住歎口氣,「我也想一舉成功啊!可是說來奇怪,明明無可挑剔,就是覺得索然無味。」
「那什麼才不是索然無味?看到這個人就火花四射,恨不能撲上去融為一體?小姐,這是十年前該煩惱的事情好不好?」
火花四射,恨不能撲上去融為一體?腦海裡自然浮現另一個男人的臉,閃著光的年輕皮膚,綿密的細汗,充滿情慾的灼熱呼吸……突然間口乾舌燥,錢多多瞬間雙腮若火。
「咦?幹嗎臉紅?很熱嗎?」依依奇怪。
「嗯,這地方空調不要錢嗎?」錢多多有一絲尷尬,立刻扯開話題,「對了,那個葉明申,他好像很急著找個人結婚,是不是有什麼問題啊?」
「他都三十五六了,男人也有年齡危機的。OK?」
「男人有什麼年齡危機,我覺得他們最喜歡暢遊花海一輩子。」
「你這個口氣像怨婦哦。」依依吐舌頭,「誰不喜歡漂亮東西?你看到帥哥不擦口水?」
同一張男人的臉在腦海中再次浮現,錢多多煩躁。擦口水?有些人她只想把他千刀萬剮。
「既然雙方都不可能一輩子只看著一個人,那為什麼人要結婚?」拋開那張可惡的臉不去想,錢多多繼續問。
「各取所需而已。結婚前就認清這一點,自然相安無事一輩子。」依依回答得很快,然後摸摸擱在沙發扶手上的大衣的貂毛領。貂毛油黑,她的手指白膩,太漂亮的東西在一起,看上去總讓人覺得不真實。
「我是這麼想的,其他人的想法,誰知道啊?」
早就知道了,佩服你的就是這一點。錢多多咬手指,「當年你怎麼不告訴我?不然我一早找個志同道合的,還犯得著麻煩到今天?」
「哎,到現在你還咬手指。」依依伸手過來拍。錢多多有這個壞習慣,一煩躁就啃指甲,所以從小到大指甲都是剪得一絲不剩,唯恐伸出手狗啃似的招人側目。
「說我?你還不是一樣咬嘴唇?今天早上出過什麼事了?看你這裡都破了。」十幾年的朋友了,誰不瞭解誰?依依的壞習慣錢多多一樣倒背如流。
摸著自己的嘴唇欲蓋彌彰,依依吐舌頭,「我看中的那款珠鏈被人搶先一步買走了,一想到就捶胸頓足,昨晚失眠到天亮。」
知道她開玩笑,錢多多大笑,情緒好轉,跟著她說下去:「幹嗎不早點兒出手?」
「因為還有另一款也很喜歡,兩邊都拿不定主意,等別人買走了才知道原來我最喜歡的還是之前的那串,唉。」兩人從小玩到大,說笑都是默契非凡,為了加重語氣,依依還假惺惺地擦了擦眼角。
「都是你,幹嗎不等我?堅持幾年等我成富豪了,我娶你就是。一次兩串都買了,都不用打電話匯報。」
依依唱做俱佳地撲上來,抱著錢多多的胳膊撒嬌,「哈尼,要是嫁給你,我哪還捨得花你的辛苦錢?當然是一串都不要,能省則省。」
「那你花史蒂夫的辛苦錢就不心疼啊?」錢多多嘻嘻笑。
「心疼,所以才沒有當場全買下,到現在才感覺那麼糟糕。」依依坐正答了一句,說得半真半假,反倒讓錢多多皺了皺眉頭。
還想多聊一會兒,咖啡廳門被推開,走進來的男人穿著米色棒針毛衣,裡面淺藍襯衫,架著一副薄框眼鏡,顯得書卷氣十足。進了裡面也不左右張望,逕直朝著她們的方向走過來。
是葉明申。依依先看到,故意開口誇她:「多多,今天穿得這麼有女人味,很難得哦!」
「不是說了晚上有約會?就算是一隻母猴子,也該知道在沒有徹底征服猴先生的心之前刷刷毛吧?」錢多多講話一向直接。
依依正在喝咖啡,聞言差點兒不顧淑女形象地一口噴出來,眼睛瞪大,「你說為誰刷毛?」
「那是我的榮幸。」錢多多還來不及開口,頭頂就有很紳士味道的插話,抬頭就對上葉明申的臉,這次輪到錢多多差點兒把咖啡噴出來。
目送錢多多跟葉明申離開之後,依依才懶洋洋地提起包往外走,立在路口等自家司機把車開過來。
已經是三月了,上海街頭的風裡仍舊凜冽刺骨,她把下巴縮在毛領中。街對面就是這城中最奢侈的購物地之一,她常來常往,自然是熟悉到如同自家庭院,但今天卻沒有一絲想邁過去的興致,只想早點兒回家,獨自躲進房中。
剛才那個幻覺所帶來的震撼還有殘留,她把手從大衣袋裡伸出來,小羊皮長手套褪起來有點兒麻煩,她一個一個手指地從指尖扯脫,最後看著自己的手完整暴露在陰冷的空氣中。
婚戒很服帖,鑽石細密排列,玫瑰金擁抱著鉑金,足足環繞兩圈。
這樣奪目!當年她第一次看到的時候,喜歡得不得了。整天舉起手端詳,分開五指,倒映天光燈光,甚至在漆黑夜裡,只要有一絲夜光,它就能流光溢彩。
身前有車緩緩沿著街沿停下,她收回手拉開後車門坐進去,剛關上就發現不對。
真是糊塗了,雖然是同一款車,但這車內飾改裝得極致豪華,色系完全不同。居然當街上錯車!她今天果然不適合到處亂走。
「對不起,我認錯了。」她道歉,然後再次伸手去拉門。
啪!低沉乾脆的自動落鎖聲。車身已經開始起步,駕駛座上的人沒有回頭,回答只有兩個字,簡短又有力,「沒錯。」
她從後視鏡裡看到那張久違的臉,然後雙手摀住嘴。那只抓在手中的手套落到膝蓋上,戒指還在發著光。
車速漸快,那人回頭看了她一眼,依舊薄唇如刀,眉飛綵鳳,原來世上真有奇跡。八年的時間,他沒有改變一絲一毫。太可怕了,風霜居然放過他。
葉明申顯然是把剛才公猴母猴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但是人家涵養極高,一路走到車旁很紳士地為錢多多開門,硬是隻字不提,臉上的表情也是平靜自然。
錢多多也提不起精神多說,昨晚如此刺激,其實她這個時候只想找個地方療傷。
葉明申開一輛三廂大眾,中規中矩的銀色,車後還掛著一件黑色呢外套,一看便知是大學老師的做派。
他開車也是四平八穩,說話前先對她微笑一下,春風和煦。
「多多,想吃什麼?」
錢多多剎那間產生錯覺,明明他們兩個才約會第二次,但她卻彷彿覺得自己已經跟這個男人一起生活了二十年。
又或者這意味著如果她選擇這個男人,這樣的相處方式可以保證二十年如一日?
這是她要找的嗎?
迷茫……可是眼前出現老總笑得像聖誕老人的臉——奧斯卡時間到了。
人生都是一場戲,已經孤獨地演到了這個時候,新的一幕總要開始的吧。既然已經接受他作為自己未來合作夥伴的最佳人選,那麼做什麼都要做足全套,否則怎麼按部就班到達彼岸?
想通這一點,錢多多含笑裝淑女,「你做主就好了。」
這句話溫柔婉約,配上錢多多笑顏如花,真是難得的風情。葉明申原本是專注前路的,這時一邊開車一邊側臉看了她一眼,理所當然地回報一笑。
一時間車廂裡被他們這樣你來我往地笑得氣氛暖熱,只是錢多多心裡曉得其實還是涼颼颼的,又沒本事跑到別人心裡測溫度,所以笑完就低頭,繼續在傳統淑女的偽裝大道上大踏步走下去。
傳統淑女有什麼不好?傳統淑女比較容易嫁出去。
葉明申在市區小路上熟練地轉彎,最後把車停在安靜的小弄堂裡。轉角是一間獨棟小樓,門口不見任何招牌,錢多多下車的時候滿臉疑惑。
「不是我家,就算是《人猿星球》,我們也還沒到這個時候,是不是?」他伸手推門,還回頭笑笑看了她一眼。
原來他記得清清楚楚,錢多多臉皮再厚還是窘了一秒鐘,撇過頭去裝沒聽到。
小樓裡原來是一家韓國餐廳,老闆是韓國人,跑進跑出正在上菜。空氣裡都是烤肉的香味,有限的幾張小桌坐滿了人,烤肉,喝酒,用韓國話大聲笑談,氣氛非常熱烈。
也沒有菜單,葉明申對老闆伸出兩個手指,老闆穿藍色圍裙,老遠點頭笑,一溜煙進了廚房。
錢多多在他拉開的椅子上坐下,「這裡你很熟?」
「也不是,就是和朋友來過一次。」
學著他伸出兩個手指,錢多多好奇,「這樣他就明白了?」
「我只是告訴他來了幾位客人。」
「吃什麼?」
「老闆每天早晨會決定。」
這個回答倒是很絕,錢多多開始在滿室肉香中期待地看著那個掛著布簾的小廚房。
端上來的是兩盤碼好的各色肉類,配翠綠生菜葉,醬汁量很大,不同顏色的兩碟。
葉明申在烤盤上刷油,烤肉夾用得很熟練,肉片鮮紅欲滴,切得厚薄均勻,放上去的時候刺啦作響,轉眼就顏色泛白。
錢多多這一整天就在咖啡廳和依依一起共享了一塊小蛋糕,這時候只覺得嘴巴裡口水氾濫,淑女都裝不下去了。
想拿過烤肉夾自己努力,但是葉明申提供全套紳士服務,肉片刷上兩層醬汁,捲進生菜葉之後才遞過來。他手指很長,指甲卻很方正,襯在翠綠生菜上更顯得可口。
不不!錢多多沮喪地替自己糾正,可口的當然是色味濃郁的韓國牛肉,她怎麼餓得神志不清了?
老闆的私人推薦果然不同凡響,一口咬下去,烤肉的微微焦香,生菜的爽脆,再加上色味濃郁的醬汁,錢多多抿起嘴唇瞇眼睛,讚美地「嗯」了一聲。
「好吃?」
「人間美味,感覺到了天堂。」
葉明申笑,「那麼容易滿足?」
美食可以讓人放鬆,錢多多這一天下來也折騰夠了,這時撐著頭笑笑,「哪有那麼容易?但是難得享受片刻,其他事情也就暫時忘記了。」
「有很多煩心事?」
「誰沒有?」
「比如說?」
「工作、年齡、父母的期望。」
「年齡也算煩心事?」
「對男人來說當然不同。」錢多多也拿起烤肉夾,學著他的樣子亦步亦隨。
「還是有壓力的,不過稍遲一點兒。」葉明申笑笑。
「稍遲?那是多久?」
「四十五歲的未婚男性,你會考慮嗎?」
「嗯……」氣氛輕鬆,錢多多望了望天花板,然後咧嘴一笑,「如果不是處男的話,還有前提之一是,我也已經被剩到四十以後。」
葉明申難得地大笑,「前提之一?之二呢?」
烤肉在盤上刺啦作響,空氣中肉香四溢,話題漸漸玩笑化了。錢多多完全放鬆,眼睛一轉就補充了一句:「或者我們一見鍾情,四目相交火花四射,我當然無條件接受他。」
他笑容稍稍收斂了一下,然後若無其事地低頭替她另包了一片肉,遞給她之後,再用紙巾擦手,動作慢且斯文,「火花這種東西,很難長久。你覺得呢?」
錢多多大悔,今晚滴酒未沾,居然也把裝淑女的初衷忘記了。真是沒用!
到家的時候已經很晚,錢多多仰頭看到自家客廳的燈還亮著,眼角忍不住抽了抽。
葉明申已經繞到身側開門。冬天,小區裡四下安靜,燈光暗淡,錢多多下車時他還伸手扶了一把,「小心地面。」
心裡惦記著自己的老媽是不是還在上面等著訓她,錢多多微笑道別的時候聲音都有點兒急,「今天很開心。謝謝!我先上去了啊。」
走進樓的時候也沒有聽到身後汽車發動的聲音,錢多多邊走邊回頭看了一眼。葉明申還在原地,見她回頭微微一笑,這才低頭拉開了駕駛座的門。
下次記得問問這個男人,是不是在英國受過正統的紳士教育——如果還有下次的話。
上樓梯的時候錢多多還在低頭掏鑰匙,門被霍地拉開,錢媽媽的笑臉露出來,「多多,你回來啦。」
很久沒有看到過媽媽這麼暖風和煦的笑容了,錢多多受寵若驚。「媽,這麼晚了你還沒睡啊?」
錢媽媽看著女兒掛包脫大衣,「約會怎麼樣?」
「約會?」這才想起來中午出門前自己扔下的話,「你看見了?」
廢話!她都在窗口觀察了半天了。
「沒看清。」
錢多多無奈。好吧,錢家的女人,個個直接。
「依依介紹的,剛見第二次。」
「做什麼的?」
「是個大學老師。」
「是嗎?跟你爸爸一樣啊。」錢媽媽合掌,「太好了。」
「人家教經濟的,哪裡一樣?還有,好什麼?」
「老師就是好。你懂什麼!工作穩定,不會亂來,還顧家,看看你爸爸就知道了。」
「媽媽,我們才約會第二次。」怎麼說得好像她明天就要過門了?
「第二次好啊,說明你們第一次見面以後有感覺,繼續繼續。」錢媽媽拍拍女兒的肩膀,心滿意足地進房去了。
錢多多望著媽媽的背影歎氣,走進浴室之後覺得筋疲力盡,連洗澡的力氣都沒有了。
工作還是要做下去的,那是她的所愛。沒有升職而已,努力做好自己該做的才是眼前該面對的事情,三十歲的錢多多仍舊相信天道酬勤。
但是結婚……想起葉明申最後的那個微笑,標準得跟標尺量過一般。大學老師,工作穩定,戀愛目的是找個合作夥伴結婚,跟她的想法不謀而合,她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
還有那個從天而降的許飛。她清楚地看到鏡子裡面自己的表情突然變得有點兒猙獰,然後是慘淡。
怎麼辦?新任總監是當年那個不知死活想請她吃飯的可笑學弟,而她是如今這個酒後失態跟頂頭上司莫名其妙吻在一起的傻瓜學姐。
好吧,那些都不是最可怕最可恥的。最可怕最可恥的是,第二天早晨,她居然還在清醒的狀態下,控制不住自己大腦的本能反應,一而再再而三地想到那個吻!有原則的錢多多,親手徹底把自己給毀了。
錢多多看著鏡子裡的自己苦笑,最後輕輕往後退了一步,坐到馬桶蓋上之後很久都沒有動,手肘支在膝蓋上,最後用雙手捧住了臉。
怎麼辦?總要見面的,週一早晨就是例會。就算她現在申請外調,就算她現在抱著前任總監的大腿要求跟著她一起離開中國,也來不及了。
臉還埋在手掌裡,她呻吟了一聲,有原則的錢多多,沒臉見人了。
一個人想不到任何出路,睡覺前錢多多給依依撥電話。那頭響了很久才被接起來,依依的聲音有點兒奇怪,好像心神不寧,又要極力鎮定,所以說話吐字很短促。
錢多多迷惑,「依依,你在做什麼?」
「我,我在忙,回頭再給你打電話行嗎?」
越聽越不對,眼角瞟過床頭櫃上的小鐘,錢多多突然恍然大悟,臉都紅了,然後怪不好意思地開口:「史蒂夫回來了?對不起!對不起!打擾你們了,我掛電話了哦。」
知道錢多多誤會了,依依瞪著電話沉默一秒鐘,然後電話被人從手中抽走。男人的手指修長有力,她一下沒抓住,轉眼手中就空了。
「喝杯水。」他遞過來一個杯子。
豪華辦公室,是頂層,空間寬闊。她坐在沙發裡,明明是單人位,可左右都空開很大一段距離,更顯得她嬌小。
他坐在她的對面,好像在微笑,看她看得很仔細。
而她看著眼前的男人,幻覺叢生。
這麼多年了,她偶爾也會夢見他,追著他叫,追到了卻不敢拉他,怕他和當年一樣,看著她雙目充血,然後頭也不回地走開。
那時候她已經和牛振聲在一起,而他還在讀研究生,計算機系的,整天設計程序。
誰都知道她有個有錢的男友,但是他仍舊鍥而不捨。他們的第一次是因為牛振聲說要為她慶生,然後卻突然出差。盛大的派對在酒店照常舉行,所有她認識的人都被邀請。她穿著禮服,一個人切蛋糕,拆開牛振聲派專人送來的禮物的時候,很多人驚呼。
回到家之後,他一個人過來敲她家的門。很晚了,她那時候正在屋裡看韓劇,哭得稀里嘩啦的。他站在門口看著她不說話,然後很用力地吻了她。
他身上有一種很好聞的味道,彷彿是一種黏稠的蜂蜜,讓她想起小時候最喜歡的那個瓶子。胖胖的腰身,上面貼著棕色的商標,小蜜蜂也是胖胖的,還有一朵簡單的花。
她想這個男人估計是可憐她,覺得她哭泣是因為被冷落。其實她根本沒覺得傷心。她媽說找男人就是要找怎麼都不會讓自己覺得傷心的那種,還有,要有錢。
但是他眼神狂熱,親吻的時候,她感覺自己渾身都陷進了那種甜膩的蜂蜜裡,意識模糊得很,皮膚上毛孔綻放,覺得很瘋狂。
她從床上坐起來以後,對他說只有這一次,這是意外,以後不要再這樣。
他說身體知道你是不是會愛上一個人,騙誰都騙不了自己。
他說得很對,跟他在一起感覺很好,好到她曾經想過自己的人生目標是不是有點兒偏差。跟有錢人在一起也沒那麼快樂,快樂是時時刻刻想跟這個人在一起,看到他就想親,就想摸,就想像蛇一樣纏上去。
但最後她還是沒有選擇他,對他宣佈婚期的時候他雙目充血,問她理由。
她的回答很簡單,我要嫁給有錢人,牛振聲是,你不是。
其實她也想解釋,她媽媽原本出身富貴,當年為了嫁給一個工人的兒子而放棄跟父母離開中國,最後卻被人拋棄,淪落到只能在棚戶區裡跟她相依為命。
她不是那種表面光鮮,出入有人接送,衣著奢華,好像錦衣玉食裡長大的小姐。
她從小看著自己的母親出賣勞力養活自己,看著母親從一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小姐變成一個涼薄現實的女人。
涼薄現實又怎麼樣?只要她仍然是愛她的,起早摸黑賺錢供她讀書,高溫加班,發了一塊冰激凌不捨得吃,用毛巾包得很小心,帶回來看著她一口一口吃下去。
她媽媽長得美,但是為了她一直都沒有再嫁,再大的委屈只能半夜一個人哭。她摸過去問的時候,媽媽又假裝笑臉,說她聽錯了。
她也愛自己的媽媽,她是她的女兒,她想讓她回到過去的生活,享受她應得的生活。
世上有錢沒錢的男人,沒有愛之後都薄倖,那她為什麼還要選擇窮光蛋?要嫁也要嫁給有錢人,就算分手,還有一半的財產可以拿。
她高中的時候就認識了牛振聲,他供她讀大學,給她和她的媽媽買房子,等她成年,娶她。
她跟媽媽搬離了那個對門屋簷相連,窄處只能側身而過的地方之後,再也沒有想過要回頭看一眼。她是注定要嫁給這個男人的,無關愛情、恩義。
而眼前這個男人,聽完她的話之後就頭也不回地離去,她覺得自己這輩子都不可能再見到他了,後來又輾轉聽說他輟學去了國外,不是什麼舉足輕重的大人物,所以沒人關心,關於他的消息也少得可憐。
「我想回家了。」這麼多年了,他身上那種蜜糖的味道還在,她這個下午都在小心自己的呼吸,如此貪婪地想呼吸,卻還要極力掩飾。辛苦夠了,總要回去休息一下。
「好,我送你回去!」他倒也不挽留,很紳士地站起來送她。
他把她送回原點,一路上沒人說話,彷彿下午那一切都是一場夢。他沉默地開車帶她繞過每一個過去兩個人曾經流連過的地方,最後邀請她到自己位於豪華大樓的頂層辦公室,讓她知道他現在的富貴逼人。
她一開始的震驚和惶恐已經消散,到後來覺得有點兒好笑。
他要證明什麼?不過是一句話而已。當年的一切已經雨打風吹去,他真以為她是那種聞到錢的味道就會匍匐下去,就會倒入他懷中的女人?
她現在又不窮!
下車的時候他繞過來替她開門,然後扶了一下她的手肘。
隔著大衣她都感覺到燙,皮膚一陣灼痛,耳邊是他的聲音,「離開他,現在我也是有錢人。」
還以為他不會說,沒想到最後一秒,他竟然這樣直接而且赤裸裸。
她連回答都不給,直接轉頭離開。這不是誘惑,是屠殺。
多年後的相見,都是用來屠殺過去殘留的美好。太殘忍了,竟然連她的一點兒回憶都不放過。
渾渾噩噩到了週日晚上,躺到床上以後,錢多多蒙起被子做烏龜,決定把一切事情放到明天去想。
第二天倒是個難得的冬日晴天,錢多多早起之後坐在床上神經質地啃指甲。錢媽媽敲了幾次門她都沒應。
吃早飯的時候她還是魂不守舍,一杯牛奶放在嘴邊半天了還沒喝下第一口。錢媽媽是個急性子,最受不了面前有人黏黏糊糊,最後終於拍案而起,「多多,你到底上不上班?」
錢多多被嚇到,憋不住說了老實話:「媽媽,我剛剛升職失敗。」
坐在她對面的爸爸媽媽相對看了一眼,然後錢媽媽笑起來,「怪不得這兩天都吊著個臉,我還以為你怎麼了。有什麼好升的,越升越忙,越升越嫁不出去,家裡又不缺你這點兒錢。」
這是什麼話?錢多多當場崩潰。
看到女兒的表情不對,爸爸出來打圓場,「多多啊,是不是心情不好?我聽說現在的公司裡面鬥得比戰國爭雄還厲害,有什麼不舒服的照直說,憋在心裡怎麼行?要是真的不想去了,索性換個地方。」
牛奶杯還抓在手裡抖啊抖。錢多多最後深吸一口氣,啪地將它放下,站起來握住拳,「對!一定要當面講清楚,大不了換個地方,豁出去了!」
說完再也不看爸爸媽媽面面相覷的震驚模樣,抓包披上大衣,鬥志昂揚地上班去了。
開車到公司車庫的時候,正看到另一個入口也有車進來。車身寬大熟悉,正是總監專用的那輛配車。
錢多多第一個反應是踩剎車,然後隔著幾排車的距離,眼睜睜地看著司機下車,準備為新任總監開門,但是後車門從裡推開,一個身材修長的男人輕輕鬆鬆地邁下來,跟司機點頭說話,回過頭居然還往她這個方向眺望了一眼。
挑釁,這完全是赤裸裸的挑釁!
錢多多本能地直起身子進入備戰狀態,但是許飛只是眼光掃過這邊,接著便轉身大步而去。
一口氣全洩了。想想也是,這麼遠的距離,他又不知道這是她的車,怎麼會在意那麼多?
這麼一耽擱,再等錢多多停好自己的車上樓進公司,就已經過了十多分鐘。幸好她出門早,還不至於遲到。
進市場部的時候其他人都已經到了,大家都很識相,新總監上任的第一天,誰不是早早地乖乖就位?錢多多掐著分秒地走進來,就顯得突兀。
兩位新同事是最忙碌的。丸美正在整理辦公桌,正江則剛從總監辦公室走出來。看到她進來一起點頭,丸美還把雙手合在膝蓋上,做了一個非常正式的鞠躬致意。
「早上好,錢經理。」
UVL是跨國公司,工作氣氛一向輕鬆,同事之間相處也很隨便,突然面對面接受到這麼一個大禮,錢多多一點兒心理準備都沒有。幸好她反應一向快,匆忙回神還不忘咧嘴一笑,「早上好。」
正江背後的總監辦公室的門開了,有人從裡面走出來,明明步子不大,但是因為存在感強烈,所以辦公室裡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注目過去。
走出來的正是許飛,手裡拿著一份文件,轉頭看到錢多多點頭微笑,「早上好。」
她努力保持著平常的神色開口回答:「早上好,許總監。」
看了一眼掛鐘,他隨口一句:「錢經理來得很準時啊。」
諷刺她?錢多多立刻回應:「怎麼能跟總監比?」
哪有你生龍活虎,一大早起來就跟吃過大力丸一樣,精神那麼好!怎麼不趁早去街頭賣藝,趕個早場?照你這麼愛現的樣子,賺頭肯定很好。想起那晚的情景,錢多多心頭再次火起,火燎平原。
「這是誇獎?」他想笑,看出來她對自己還很戒備。算了,那天晚上她喝醉了,有機會再解釋,點點頭說了聲「謝謝」,許飛把臉轉向正江。
沒想到錢多多在身後發話:「總監,我有話想跟你說。」
「現在?」有點兒詫異,他回頭看她。
「對。」不管四面八方射來的各種目光,錢多多點頭。
旁邊所有同僚看得驚心動魄,錢多多的反應被自動解讀為升職未果後的不甘服輸,而新任總監又會怎麼應付?精彩精彩,大家滿懷期待中。
沒想到許飛不再多說,將手裡的文件交到正江手裡,環視了一下,然後微笑,「大家準備一下早上的例會吧。錢經理,請進來。」
總監辦公室的門被推開,許飛臉上的微笑還在,錢多多舉步就跟他一起邁了進去,毫不遲疑。
門軸潤滑,一瞬便再次關上,把身後所有人的眼光都阻隔在外。
失望了,大家無聲歎息。
許飛腿長,幾步就走到辦公桌後,也不坐下,站著招呼她:「有什麼事要跟我說?對了,你那晚回家順利嗎?」
他還敢問?!一鼓作氣走到他對面,「許總監,週五晚上的事情,請保證沒有第三個人知道。」
等了很久都沒有答案,他看著她不說話。
錢多多向前傾身表示自己的堅決,小腹貼著堅硬的辦公桌邊緣。兩人站得距離近了,還沒說話,錢多多就開始有幻覺,眼前又出現四唇相貼的凌亂片斷,還有耳邊響起的急促呼吸聲。怎麼辦?她不能跟這個男人靠得太近,身體有反應,心臟怦怦跳。
可恥啊!她用左手指甲在桌沿下掐了下自己的右手手背,疼痛襲來,她語氣加重,「許總監?」
原本有很多話,原本就想找個合適的時間與她單獨談談,想解釋那天的情況,想問她酒醒以後感覺如何,還想說雖然她喝醉了以後有點兒失態,但他能夠理解。
但是她語氣冷硬,好像潛台詞是,如果他不答應,她立刻就要告他性騷擾。
眼睛掃過她的臉,又掃過她繃得稍微有點兒緊的腮邊,錢多多表情嚴肅,眼神裡都是戒備。
戒備什麼?他也正有冤沒處訴好不好?禁不住有點兒火了,許飛一步跨出辦公桌,走到她面前。
壓迫感突然襲來,錢多多沒用地後退一大步,然後雙頰潮熱。
眼裡卻突然浮現她在車廂裡羞憤臉紅的樣子,原本要說的話都忘記了。辦公室偌大的空間突然變得窄小悶熱,他竟然一秒之內突然間渾身發燙。
按捺住掉頭消失的強烈慾望,錢多多極力穩住身子,豁出去了,「總監,你也不希望我就這樣提出辭職吧?」
他不回答,也沒有再走近,立在原地沉默一會兒,在她快要絕望的時候終於一笑,聲音很平,「錢經理在說什麼?週五晚上發生過什麼事嗎?我怎麼沒印象?」
瞪著他從牙縫裡擠出幾句話:「謝謝,總監。我出去了。」
他點頭轉身往自己的辦公桌走,留給她一個背影,回答的時候是總監的口氣:「好,例會見。」
週五晚上發生過什麼事嗎?我怎麼沒印象?
那是什麼態度!她才是受害方好不好?一口氣嚥不下去,錢多多走向自己的辦公桌的時候感覺雙腿發軟,心裡恨恨的。
市場部人員並不是很多,辦公室格局相當正規。中間是傳統的隔間辦公桌,經理辦公區相對大一些,但也只是在角落簡單地隔斷了一下。獨立的總監辦公室當然不同,錢多多常進常出,閉著眼睛都知道那是什麼樣子。
也不過就是比別人多了四面牆壁一排大窗,多了幾個櫥和櫃,二十多平米而已,尤其是現在裡面坐了那個男人,她都懶得多看一眼。
路過小欖桌前的時候,她悄悄對她做了個加油的姿勢。錢多多振作精神笑笑,然後加快步子回自己的隔間。
好吧,不虛偽了。初進公司的時候,她跟小欖一樣,只有千篇一律的隔板間的一張狹窄小桌,每每見到自己的頂頭上司從這裡走出來,不是一樣羨慕得心中暗暗握拳?
後來自己做到了這個位置就知道,三五平方的狹窄空間,相比之下,總監辦公室的風景自是不同,所以誰不是削尖頭想往上升?升上去就不用被人踩,留在底下會永遠充滿了無力感。
多想無益。錢多多振作精神開電腦收郵件,郵箱裡有市場部的例行郵件,是許飛寫的群發公函。新任市場部總監熱情而不失幽默的公開問候信,下面還公佈了他的聯繫電話。
那股氣還在,伸手就想直接點關閉,但是抓住鼠標之後漸漸冷靜下來。
錢多多,你在想什麼?
不過是一次醉酒,難道真的要放棄一切,到別處從頭開始?
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各行各業,做到一定程度以後就這麼大,哪裡不都是一樣的?再說這個時候離開,任誰都會以為她是不能接受空降的新上司,所以憤而辭職。這樣的名聲傳出去,以後她還混不混?
接受現實吧。錢多多收回手指,想了想,又從包裡拿出手機,把那個號碼一個一個用力按在自己的手機上。
工作就是工作,就算上司是一頭豬,她也不會放棄的。錢多多能夠堅持到今天,靠的從來都不是什麼運氣。
「老大,開會了哦。」助理小欖的聲音。
「好。」錢多多抬頭應了一聲,按下存儲鍵站起來就往外走。
所有人陸續走進會議室落座。錢多多自從剛才進市場部之後就忙著對付許飛,根本沒注意到其他女同事的穿著,現在近距離一看,猛然吃了一驚。
雖然是冬天,但是會議室裡所有的未婚女同事今天都穿得春暖花開,青春逼人。坐在她旁邊的某個新人最誇張,白色大翻領的小西裝裡面到底穿了沒有啊?從她這個角度幾乎能夠一目瞭然。
眼光掃過仍舊空著的首位,受驚的錢多多恍然大悟,然後迅速地假借低頭揉眼睛掩飾自己的無力。
姐妹們,不要白費力氣了!那個男人是禽獸中的翹楚,絕對不是良偶佳婿的正常人選,你們可要擦亮眼睛。
許飛說話簡練,開場白非常的美式幽默,短短幾分鐘,會議室裡就笑聲四起了數次。
UVL是系統嚴密的國際公司,各項工作並不因為前任總監的離開而停頓,許飛之後便簡單詢問了一下幾個項目經理手中工作的進度。
週一例會,所有分管的項目經理都齊聚一堂。許飛臉上帶笑,但是每個提問都切中要害,問出來的數據非常精準,到後來所有經理都開始暗中擦汗,唯恐自己說錯了什麼毀了第一印象。
總結的時候他的話也不多,屏幕上是他對目前各個項目的要求和時限,還有一些是他聽完剛才的報告後即時添加的意見。
最後他站起身對會議室裡的所有人環視微笑,「公司非常肯定前任總監的工作,她所在時完成的項目市場反饋都很好。現在兩位高級經理手中的項目都已經接近尾聲,下一個項目的提案,將在這些成功先例的基礎上,由國內市場部向總公司提出,這也將是亞洲區近期最大的動作之一,希望大家能夠通力合作,打一場漂亮仗。」
「亞洲區近期最大的動作?總監指的是什麼項目?」任志強先開口問了一句。
許飛笑而不答,總監玩猜謎,大家低頭苦思。錢多多坐在一邊保持沉默很久,這時突然心中模糊地閃過一道光,忍不住抬頭瞪他。
許飛也正轉頭過來,四目相交,兩個人都難以察覺地凝固一瞬,但他接著就笑,「大家不用多猜了。過去幾年亞洲區戰績彪炳,在公司的全球戰略圖上所佔的比重越來越大,大家有目共睹,任何大動作都有可能隨時發生。各大跨國公司都有計劃在這裡開發下一個全球熱點,中國將是風雲際會、驗證實力的最佳戰場。今天大家的拚搏努力,都是以後成為傳奇的最好機會。時勢造英雄,最好的時勢就在此時、此地。躬逢盛世,希望每一個人都能抓住這個證明自己的最好機會。」
他笑著說話,明明是面對著錢多多,但會議室裡所有人都覺得被他的目光掃過。同樣是場面話,但聽他說出來就是讓人不由自主地熱血沸騰。
錢多多暗暗撇嘴,這男人煽動性好強,靠嘴皮子有什麼用!哼,她不屑。
「如果沒什麼問題了,今天就到此為止。散會吧。」許飛說話乾脆,講完就結束會議,讓習慣了冗長例會的眾人再次目瞪口呆。
走出會議室後,雖然沒人說話,但是能夠清楚地聽到吞嚥口水的聲音。錢多多轉身就大步往自己的位子走。
受不了女生們對新總監眾口一詞的花癡兼溢美。中午的時候,錢多多隨便找了個借口拒絕從眾到餐廳吃飯,獨自跑到休息區暴飲暴食垃圾食品以發洩鬱悶。
UVL公共休息區很大,各式茶水咖啡機一列排開,冰激凌無限量供應,中西式零食放滿了靠牆的整排木架。
寬闊的大廳中舒適的大沙發四散放置,角落裡還有各種休閒遊戲。有時候加班討論累了,錢多多也會跟著同事們跑來玩一局桌上足球。
午餐時間,休息區空無一人,暖氣開得充足,落地窗外就是視野一流的寬大露台。為了表示中國化,那上面還有一個小小的中式人工園景,翠松修竹,曲徑通幽,青花瓷的圓桌圓凳點綴其中。可惜現在是冬天,北風呼呼,自然是一個人都沒有。
錢多多抱著一大包薯片,陷在最角落的沙發裡,邊啃指甲邊欣賞窗外園景,準備開始對自己實施戰略性催眠。
剛撕開包裝,原本空無一人的落地窗外突然出現熟悉的面孔。大冬天的,沒想到有人從外面走過。那人披著黑色風衣,背後風景蕭瑟,手裡夾著一支香煙,步子不大,深思狀。
這架勢太像港台片了!錢多多滿腦子冒出來的都是《英雄本色》,一點兒心理準備都沒有,她手指還在包裝袋口上,差點兒被硬生生嚇死。
她是面對玻璃坐著的,休息區只有她一個。她瞪大眼睛盯著那人,那人當然也看到了她,不但看到了,還特意停了下來,對她笑笑,明顯是邀請她一談的意味。
看清了,大冬天獨自在露台抽煙擺造型的居然是任志強!人家難得友善,錢多多也不好意思再擺架子,放下薯片推門走了出去。
門外寒風刺骨,錢多多的大衣還在辦公室裡,一走出去就驚起雞皮疙瘩。她也不能勾頭縮頸,那樣子太難看,最後只好選擇單手抱肘,另一手盡量貼近身體,好歹擋一點兒風。
「感覺怎麼樣?」任志強把手裡的煙掐滅,又點起一根。
「什麼?」
「下一個項目,你覺得會是什麼?」
任志強在她面前總是不冷不熱,難得他主動跟自己聊起來。想到新任總監帶來的衝擊人人都感同身受,錢多多心情稍微好了那麼一點點。
「還沒有眉目呢!國內前些年都做得保守,最近動作大,說不好引進哪個品牌都有可能。」形勢不明,還是打太極比較好。她雖然在婚姻市場上已經榮登高齡剩女的寶座,但是對於現在的職位來說,十年不到就能升到這兒,當然有自己獨到的職場秘訣。
任志強倒是笑了,叫她的英文名:「Dora,公司在國內一向是保守派佔上風,過去哪個動作的審批程序不是要等個一年半載?現在這架勢,總監新官上任三把火,可是好壞都得我們最下頭的先扛起來,做得好沒有功,做不好當炮灰。前任總監也真是口緊,走之前一點兒消息都不透露,單留著我們在這裡瞎琢磨。」
他這番話是笑著說的,半真不假,聽得出來他想打聽什麼。前任總監的確沒有留下任何提示,就算有,她又何必這個渾水來跟他交代前因後果?
幾秒鐘就理順了思路,錢多多理所當然地笑回去,「沒辦法,就是馬前卒的命,還能怎麼辦?做好手頭的事情再說,現在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
這樣的對話當然不可能有任何結果。最後,任志強離開前很紳士地替她推開門,並用手抵住,一直等她邁步進去才鬆開。
難得享受到他這樣的禮遇,錢多多低聲道謝。
「應該的,外面很冷,裡面暖和多了。不是嗎?」他講話的時候,聲調起伏不大。
「還行,」錢多多走回沙發抓那包薯片,然後回頭一笑,「冷是冷了點兒,不過至少能夠自由抽煙。不是嗎?」
這女人一向厲害,說話你來我往,滴水不漏。不再多說,任志強也笑了一下,率先離開。
跟這個男人對話很傷神,任志強走後錢多多長出了一口氣,陷回沙發中繼續作自我催眠。
她不是傻瓜,也不是什麼剛進公司一年兩年的初級員工,不樂意了甩手就走,換個地方繼續笑傲江湖。
新任總監的突然降臨已經打破了這裡多年來的平衡局面,任志強的擔心有道理。激進派和保守派一向水火不容,再這樣下去,他們這些馬前卒遲早變炮灰。
那又能怎麼樣?
今天她已經做到了這個位置,再選擇的範圍就變得非常窄小,更何況這圈子就這麼大,到哪裡都是對手,誰家不是一個蘿蔔一個坑?她錢多多又不是什麼天降奇才,就算她真的是奇才,國際化公司講究的是系統嚴密,只有人去適應位置,從沒有什麼為了某個奇才去創造一個新位置的笑話。
歎了口氣!錢多多最後開始總結。她為了讓老媽滿意,已經夠煩惱了,這時候公司突然進入多事之秋,真是雪上加霜。雪上加霜也就算了,現在還多添了一項酒後亂性。酒後亂性也不算什麼不能承受之痛,但好死不死地是跟新任總監在一起酒後亂性,那簡直是雪上加霜再加冷庫冷藏,寒冬臘月冰封千里。她錢多多這回是掙扎之力都欠奉了。
再歎了口氣!不過看許飛今天早上的表現,應該是首肯了她的提議,打算把這件事當做徹底沒有發生過,讓它隨風而去的樣子。
也是,人要臉,樹要皮。他一個空降總監,上來就爆出與自己手下的高級經理的火辣秘辛,怎麼也算是醜聞一樁吧?說不定他現在比她還要害怕洩露秘密,說不定他還害怕她會以此威脅他呢!
只能這麼安慰自己了,錢多多稍稍振作一點兒,將包裝紙再撕開得大一些,打算用薯片繼續自我麻醉一番。
唉!「萬惡淫為首,百善孝為先。」兩句話就把她的煩惱說盡了。老祖宗們還真是言簡意賅,一針見血。
第一塊薯片剛剛拿出來,耳邊就傳來交談聲,由遠及近,聲音半是熟悉半是陌生。
「聽說了沒有?市場部新來的許總監超級帥。小關上午去送文件的時候看了一眼,回來都暈了。」
分辨出來了,是人事部的兩位同事。
姐妹們,聽說過「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這句話嗎?單看外表是不可靠的。錢多多邊聽邊撇嘴。
注水的聲音伴著咖啡香飄散開來,「市場部總監?我還以為這次會輪到錢多多,她不是一向風頭很勁嗎?」
「噓,別講那麼大聲,當心給人聽到。」
已經聽到了,錢多多陷在沙發裡翻白眼。
「放心。這時候大家都在吃飯,你看這裡一個人都沒有。」
我是鬼嗎?錢多多沒好氣,薯片在手裡都快捏碎了。
「哎,你說那個新任的總監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哦哦。我問了老大,那個新總監是五年前在中國選拔的唯一一個管理培訓生哦,據說進公司以後已經待過好幾個國家,前兩年都在日本,現在到中國區就直接做市場部總監了。」
「真的哦!」驚歎聲,「傳說中的管理培訓生啊,那應該是某個核心高層直接帶出來的吧?一個中國人只用五年就能升到總監,光速了!」
「所以呀,新總監靠山多牛啊,錢多多算什麼!」
那邊哧哧的笑聲,「誰不知道錢多多和之前的那個澳洲總監關係好?你說她都快三十了還沒結婚,男朋友都沒見過一個,前總監也是個獨身女人,她們是不是那個什麼的蕾絲邊啊?」
這兩個女人太過分了!錢多多怒火狂飆,手中的薯片終於承受不住大力,卡嚓一聲,淒慘乾脆地四分五裂。
聽到聲音,那兩個興致勃勃八卦中的女生立刻安靜了,再也不敢多說什麼,腳步聲先後遠去。
心情壞透,錢多多扔掉手中的薯片大步走回辦公室。助理小欖吃完午餐回來正看到她拿著包往外走,詫異地問了一聲:「老大,你去哪裡?」
「我去工廠看樣品,替我跟許總監說一聲。」
她往外走的時候氣勢洶洶,小欖不由自主退了一步自動讓道,然後望著錢多多的背影發呆。
雖然高級經理外務很自由,但是今天是總監第一天坐鎮市場部呀!老大,你也太性格了吧?
錢多多工作一向認真,看過樣品又和質檢主管討論了一些細節問題,再離開工廠已經將近五點。
冬日天色暗得早,她在開車回去的路上接到總監的電話——前任總監的電話。
擱下電話之後,她把車頭一轉,往市中心開。還是上次那個酒吧,錢多多走進去的時候,一眼就看到那個古董地球儀,忍不住一陣欷?。
總監獨自坐在吧檯前等她。共事兩年,雖然也曾經有過爭執,但是錢多多自知從她身上獲益良多。尤其是到了後期,她們在工作上磨合完美,默契和諧,共同打了很多漂亮的硬仗。
走到近前,錢多多笑,「不是明天早上的飛機嗎?要不要我去送行?」
「不用,公司會安排。」總監也笑,已經不是上下級的關係了,她也不再掩飾對自己得力愛將的欣賞和喜愛。兩個人聊了一些過去幾年中發生的趣事,碰杯談笑,氣氛輕鬆。
喝完一杯之後,總監突然開口講了一句不相干的話:「多多,不好意思。」
完全明白她在說些什麼,錢多多立刻回答:「千萬別這麼說,是我的資歷還不夠。」
「不,你很優秀,其實我也很吃驚。對了,昨天我和上司通電話,他提到Kerry許,他之前一直是作為凱洛斯的特別助理在歐洲區受訓的。前兩年到了日本擔任獨立項目主管,據說出手不凡,做得很漂亮。」
凱洛斯?這個名字很耳熟。錢多多腦子飛快地搜索了一遍,「啊,是那個法國人,居然是他在中國挑選管理培訓生。真沒想到!」
「你也知道?」還沒提到管理培訓生那一部分,總監稍有些詫異,不過轉念想到這也不是什麼天大的秘密,轉轉杯子又繼續說了下去。
總監用的都是據說,據說董事會有意更替亞洲區的總裁人選,據說凱洛斯已經說服了大部分的董事,即將成為接任的黑馬人選。
七八年前亞洲區還是公司版圖上無足輕重的一塊角落,除了日本之外,其他各個國家多半只設了一個辦事處。但是隨著近年來亞洲尤其是中國的消費力直線上升,這裡已經成了公司利潤來源的最大支柱之一。以現在的趨勢來看,未來十幾年中一定是執掌亞洲者得天下,所以上頭那些實力派誰不是對這裡的大權虎視眈眈?
大家都是職場多年,就算是有心提醒也不可能說到明處,錢多多聽完這三兩句就大概明白了。凱洛斯很可能就是下任亞洲區總裁的勝出者,而所謂的管理培訓生都是高層培養出來的心腹,現在被送過來打頭陣,順理成章。
又想到許飛在例會上所提到的新項目,張口想證實自己的猜測,但一轉念又作罷。
她還能說些什麼?一切沒有定論之前都不過是據說。成王敗寇!亞洲區這塊肥肉,現任總裁握在手裡那麼多年了,跨國公司太大,弄到後來就像一個諸侯割據的大國,各區總裁全都是封疆大吏,皇帝的面子也不一定會賣。那個法國佬是有名的激進派,突然空降一個心腹過來,他要是水土不服,整個市場部都跟著遭殃,更何況她剛剛升職不成,開口詢問這樣的話題很是敏感。就算是對著前任總監,但來去仍是一個公司,說什麼都是錯,還是保持沉默為好。
她的沉默得到的是讚賞的眼神,總監接下來就岔開話題,說到各地旅行見聞上去了。
錢多多自然不再多問公司的事情,兩個人散漫閒聊,盡興之後已經過了凌晨。告別的時候,總監在車前與錢多多輕輕擁抱,聲音裡明顯是動了感情,「多多,以後要自己保重,常聯繫。」
知道前任總監對自己的照顧,臨走還不忘提醒她前途艱險,錢多多心中感激,鼻樑都有點兒酸酸的。她擁抱回去,「謝謝,你也保重,一定常聯繫。」
有上次喝酒後的慘痛教訓作為前車之鑒,錢多多這回一杯啤酒喝完以後就換了果汁。冬夜裡又是寒冷徹骨,剛從暖熱的酒吧裡走出來,整個人都是一激靈。
坐上駕駛座的時候,她神志無比清明。接近凌晨,路上冷清,開過兩條街,發現油已經接近警戒線。想到明天一早上班前也擠不出時間來加油,方向盤一帶,錢多多將車駛向自己熟悉的加油站。
市中心的加油站二十四小時燈火通明,老遠就看到車輛排長龍,錢多多覺得有些奇怪,緩緩把車泊下後,按下窗問旁車裡的司機:「出什麼事了嗎?」
旁邊是一輛老款別克,裡面坐的中年男人表情煩躁,「這不是油又要漲價了嗎?媽的,買這輛車的時候一升油才三塊不到,開了幾年,車倒是不值錢了,油價眼看著翻跟頭。」
錢多多無語,再看了一眼前面長龍般的等候車隊,當即掉轉車頭繼續往家開。
有些事情只能接受,抱怨有什麼用?
最終躺到床上之後,她在一片黑暗中睜著眼睛看天花板,開始在腦子裡翻來覆去地理順這幾天所發生的一片混亂。
上層派系繁雜,明爭暗鬥,她們這些最前線做牛做馬的永遠都不知道下一秒鐘會發生什麼。現在看來,亞洲區這一塊很快就要開始局勢混亂,最後塵埃落定之前不知要面臨多大的動盪。
至於那個許飛,如果凱洛斯輸了,那他一定會被當成第一批炮灰,如果完勝,那這個中國市場部總監的位置他也不會多留戀,說不定人家以後就是最年輕的核心高層呢。
床頭的液晶鍾已經顯示過了兩點。想得腦袋疼,錢多多決定放棄,翻個身強迫自己睡覺,這種時刻講的就是明哲保身。她一向埋頭做事,派系這回事,還是靜觀其變的好。
但是心煩意亂,睡不安穩,還頻頻做夢。夢裡是年輕男人的背影,跑起路來四肢舒展,突然間近在咫尺,眼前就是蒙著細汗的光潤皮膚,鼻端廝磨而過的灼熱呼吸……
驚醒的時候錢多多大汗淋漓,口乾舌燥,渾身都是軟的。晨練歸來的錢媽媽聽到慘叫,推門衝進來,「怎麼了怎麼了?」
「沒事沒事。」錢多多擺手,「我做噩夢。」
「做什麼噩夢你臉這麼紅?」錢媽媽滿臉疑惑。
錢多多呻吟著把頭埋進枕頭裡裝死。媽媽,你就別問了,真相我說不出口,剛才那個,那個不是噩夢是春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