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愛是有成本的,到了這個時候,誰能不計付出與回報?年輕的時候,就算頭破血流,就算一敗塗地,大不了跌倒了再爬起,失敗了從頭再來。而現在,現在還能嗎?
接下來的一周仍是忙碌非常,錢多多每天早上匆匆上班,晚上回家披星戴月,錢媽媽想抓住女兒詢問她個人問題的進展情況都沒時間。
知道老媽的習慣和心思,又怕她緊迫逼問,錢多多這一周的時間一半是真的忙碌,另一半絕對是故意的。因此好幾天晚上都成為市場部人去樓空後的留守人物。
市場部是所有項目的源頭與核心,各個部門都要與這裡協作整合,每天偌大的辦公區人來人往,忙碌不堪。越是熱鬧的地方,一旦安靜下來反差就越大。獨自辦公的時候,雪亮的頂燈照在一張張空蕩蕩的桌子上,感覺蒼白。
白天所有閃爍不停的電腦屏幕這時一片黑暗,每張桌上的東西都顯得比平時要突兀許多,隨便一個動作都好像有回聲。
這樣的經歷過去也不是沒有過,其實已經很習慣了。不是這樣拼,她也做不到這個位置。有時候做得晚了,她偶爾會突發奇想,感覺這世界莫不是生化危機過了,外面早已沒有活人,而她還偏安一角,忙活著再也派不上用處的工作,全然不知自己是全人類的僅存碩果。
想著想著她就會忍不住笑起來,有時走出去,看到大樓保安,還有點兒克制不住自己的笑意。這樣自得其樂,保不定在他們的傳言裡,她就是UVL加班到精神失常的第一塊牌子。
可惜現在這樣的樂趣都沒有了,再晚,辦公室裡都有人和她共同奮鬥。看了一眼坐在斜側邊正在埋頭打字的丸美,錢多多暗暗歎口氣。
「左右手」在,他們的頂頭上司當然在。總監大人最近工作量大,所以「左手」、「右手」輪流陪同加班,排場大得很。她錢多多就比較慘,一個助理都沒留下,全都作鳥獸散。
電腦發出簡單的收信提示聲,錢多多回神打開E-mail。信件抬頭是總監大人的,估計是回復她剛傳過去的那份報告的修改意見。工作工作,她看信的時候全神貫注。
信的內容很簡單,寥寥數語,修改意見不多,最後還跟了一句問候:「Dora,我剛觀察過窗外街景,一切正常。抱歉,你所期待的生化危機仍舊沒有發生。」後面還煞有介事地跟了公元開頭的標準報時,看得錢多多豎起眉毛。
相處時間久了,那天他又幫了自己的大忙,她也不是什麼蠻不講理的人,漸漸地也就不再對他百般防備。而他更好,私下裡越來越不像她的頂頭上司。
不過再怎麼相處融洽也該有個限度,錢多多現在開始後悔自己這兩天不知不覺跟他聊得太多,有些人就是會仗著自己還年輕就時不時耍一下瘋癲。她往總監辦公室瞪了一眼,那扇大窗的百葉窗簾全部敞開著,她每次一側頭就可以看到許飛漂亮的側影。他在寬闊辦公桌後持續忙碌,永不疲倦的樣子,這時彷彿感覺到她的注視,遙遙看過來,還對著她眨了眨眼睛。
怎麼有人精神永遠那麼好?都工作十幾個小時了,笑起來還是神清氣爽的樣子,再說了,做到總監了還這麼拼,還給不給別人活路了?
妒忌了,錢多多霍地轉過頭來不看他。
丸美在旁邊笑瞇瞇地遞過精緻的食盒,「錢經理,壽司還有,要不要再吃一點兒?」
錢多多張口想說別叫經理,但是想起來這完全是無用的,隨即自動閉嘴,然後接過來非常客氣地點頭謝謝,拿起一個就塞進嘴裡。
和他們客氣來客氣去,錢多多也慢慢習慣了。有他們在也好,至少每天加班的福利都不錯,吃得講究。
吃完把食盒還給丸美,她站起來雙手接過去。此時桌上電話響,她又說了聲「不好意思」再接,接的時候說日語,嗨嗨不斷,聲音特別溫柔,弄得錢多多敲鍵盤都不敢太大聲。
掛了電話,丸美站起來到許飛那裡說話,看來是要求提早結束工作了。出來又跟她道別,又是一陣客氣,等她消失,錢多多笑容都僵了。
低頭看表,時間也差不多了,打算抓緊時間把那幾個地方修改完畢再回家。她剛打開文件,頭頂突然有個聲音,「忘了說了,這個地方也要改一下。」
她知道是誰,可能是總監大人突然記起有個地方沒有在郵件中吩咐到。這時親自走到她身邊,一手撐在她的桌角上,另一手指點著屏幕講話。
「需要嗎?這部分過去從來不需要詳細列出。」錢多多照實說。她並不是第一次做這樣的報告,一向駕輕就熟,但這回不同,許飛要求之高前所未有,她也大開眼界。
「這次亞洲區會議很重要,我還有一個關於新型飲料規模化投入市場的提案,會在這份總結之後的另一個會議上提出。Dora,你可要先抓住大家的眼球。」
「新型飲料?你真的要……」最近與他在一起頻繁加班,有許多事情,他對她並不保密,有些時候甚至是毫不避諱。又聯繫他來這裡的前因後果,她對這個提案的內容心中早已隱約有了猜測。
只是猜測而已,說實話她並不敢相信,再加上局勢微妙,她這段時間在任何人面前都是三緘其口。
沒想到現在竟是他先提了出來,太讓人吃驚了,她的疑問脫口而出。
他原本站在她身後,這時低頭看過來,「怎麼?」
糊塗了?怎麼這種問題都問了出來?大悔!錢多多立刻緘默。
「對了,還有這裡。」彷彿剛才的對話沒有發生過,他又指著屏幕。許飛人高,說話的時候很自然地俯下身子,同樣是整天工作,但他身上的味道仍舊奇跡般地清爽。讓人聯想起濃蔭碧翠的一棵樹,被陽光曬透了,湊近鼻端就彷彿隱隱透著木香。
他站在她的側後方,兩個人並沒有緊緊挨著,明明是很自然的一個動作,但她居然無措起來。她身子動了動,想拉開一點兒距離,但一偏頭又看到他近在咫尺的側臉,利落的短髮。頭髮可能是剛剛修剪過,耳根露出來,乾淨清爽的一抹白。
「Dora?」發覺她沒有在聽,他停下不再說話,眉毛一擰,又低頭看她。下顎與她的前額挨得近了些,呼吸溫暖,輕拂而過。
大門處有刷卡聲,然後是自動門移開的聲音。有人往裡走,看到他們倆,「哎」了一聲。
「Kerry,Dora,還在加班?」是任志強,臉上驚詫之色一晃而過,然後筆直地往自己的桌子走,「忘了一份文件。都快八點了,你們吃飯了嗎?」
老江湖了!任志強這兩句話說得滴水不漏,彷彿剛才看到的是世上最正常的情景。
事實是,本來就沒什麼不正常的。
錢多多在心裡大罵自己剛才的非正常反應。
任志強走了以後,許飛也回了自己的辦公室,兩個人又忙了一會兒。錢多多心裡罵過自己以後定下神埋頭做事,不知哪來的一股勁,反而一鼓作氣,速度加快了許多。
最後檢查了一遍,按下發送鍵,她站起來舒了舒脖子,然後轉頭看總監辦公室。
他已經收到郵件,又抬頭往她這裡看。
決定今天到此為止,錢多多對他做告辭的口型。
等電梯的時候,身後傳來腳步聲,回頭看到總監大人也走出來了,立到她身邊一同等電梯。「辛苦了,餓不餓?」
「不餓,之前的壽司還沒消化呢。」跟總監一起加班有好處,她這兩天享受了諸多日式美食,「再說回家我媽肯定逼著我再吃一頓,想不吃都不行。」
「多好,有人在家等你吃飯。」
「是啊,胃口越撐越大。你呢?」
「我?我一個人。」
她仰頭看電梯上的指示燈,他低著頭回答問題。眼下就是她的肩膀,髮梢很順,柔軟地落在黑色小西裝的肩袖處,暗暗閃著光。
「家裡其他人呢?」太晚了,電梯只開了一架,不知在哪一層耽擱了,久久不動。
「我爸媽?很久沒見了。他們是生物學家,現在應該在南美洲吧,據說又發現了某種瀕臨滅絕的奇葩,樂不思蜀了。」
「你們都不聯繫?」頭回聽說這樣的家庭。
「雨林裡不通電話,過去一年見一次就了不起了。」他笑得有趣,「不過現在好很多了,到底科技發達了,一個月至少能聽到他們念我一回。」
「你這樣一個人多久了?」這種家庭太特殊了,她忍不住好奇一把。
「初中就開始一個人,從小寄宿學校待習慣了,同學很多,也不覺得怎麼樣。」
這也能習慣?想到自己每日得見的老爸老媽,果然世上沒有相同的兩片葉子。
電梯門終於打開,她往裡走,習慣性地站到右側,伸出手指點地下二層。
他的習慣也一樣,身體同時探過來,與她的肩膀相擦。她突然又聞到那莫名的木香,鼻端貪婪,彷彿動物的本能,想貼近了深呼吸。
若是動物本能就更知道危險。她後退一步,讓頭髮蓋住自己突然火熱的雙耳。
兩個人都不說話,太安靜了。為了掩飾那種怪異的感覺,錢多多逼著自己繼續說:「一直一個人,不覺得累嗎?」
他低頭看著她,電梯裡沒有風,她的長髮安靜地落在肩膀上。錢多多很少化妝,整整工作了一天,臉上只有一點兒疲色,並沒有許多女生都會有的脂粉憔悴的煩惱,說話的時候眼睛盯著電梯門,額頭的弧線很美,清秀舒朗,小巧的耳朵埋在髮絲裡,隱約顯出一點兒紅色。
他有點兒想幫她把那縷頭髮撥開來,手指不由自主地微微一動,又克制住了。「還好,我有秘訣。」
「秘訣?」如果無論何時都能保持神采奕奕也有秘訣,她倒是很想聽一下。
「我跑步。」電梯已經到達車庫,他扶住門以後對她眨眨眼,表情很可愛。
跑步?這算什麼秘訣?錢多多很想反駁,但是突然想起第一次見面時在地鐵裡的情景——他穿得運動,四肢舒展,萬眾矚目中追回了她的包。她忍不住求證,「那天在地鐵……」
「想起來了?」他立在車前回答,回首一笑,「剛跑完,看到地鐵站就下去了,沒想到遇見你。」
那笑容明亮,地下車庫忽然閃過陽光,心臟又怦地跳了一下。錢多多告別的時候故作鎮定,坐進車裡以後卻拿手捶扶手箱。
色戒色戒!男色誤人!人家民族大義都泡湯了,她這樣下去可如何是好?
地下停車庫的出口窄小,他們的車一前一後緩緩開出。錢多多開一輛小小的兩廂車,後尾圓潤小巧,路口分道的時候輕輕閃兩下剎車燈,以示告別。
他坐在車裡看得出神,為了一個閃爍的燈光告別,感覺很溫暖。
沒想到自己會跟她談起父母,還很自然。
「一直一個人,不覺得累嗎?」
真是個好問題,但他是男人,神經不夠纖細,很少把孤獨與疲倦相聯繫。
年少的時候寄宿學校,工作後整日忙碌,再不濟也能找一幫朋友排遣寂寞。有一段時間他的公寓總像個雜亂的派對場,偶爾曲終人散,一室空寂,忽然感覺胸口缺了一塊,但第二天晨起便恢復原樣,繼續精神百倍。
他還記得很小的時候父親帶他去叢林,看到獨自在溪邊喝水的小獸,很遠的地方站著它的父母。它的父母遠遠凝視它許久,然後便消失無蹤,任它抬起頭來立在原地,低聲嗚咽著面對獨立的開始。
這是自然界的法則,他從小就明白了。所以後來當他被賦予無限信任,從初中起就被獨自留在國內生活的時候,自己完全不以為意,甚至覺得那是對自己能力的肯定,反而生出一絲驕傲。
獨來獨往習慣了,他連自己父母的陪伴都不是很眷戀。只是最近,竟然漸漸習慣了生活中有另一個人的存在,習慣了抬眼看到她低頭忙碌的側影,習慣了一起加班到星月齊升,還有,習慣了這樣簡單溫暖的告別。
開車的時候他持續出神,所以速度並不快。外面開始下雨,初春的夜雨,細密如絲,公寓離公司並不遠,拐過彎之後大樓就近在眼前。他也沒有開雨刮器,道路安靜,前後都沒有車,路邊有個女孩子獨自走著,沒有打傘,步子很大。覺得有些怪異,他匆匆一瞥。
光線不好,她又披散著頭髮,長長的髮梢來回晃蕩,一瞥之後覺得眼熟,他再看了一眼。
奇怪了,也許是因為老想著一個人的關係,他居然會覺得那個街邊的女子很像錢多多。
他無奈一笑。小區門口到了,他回頭打方向,突然一陣眩目燈光,一輛車從小區裡疾馳而出,車頭險險從他的車頭掠過,他的駕駛技術再熟練,也不禁猛吃一驚。
急打方向,剎車聲急促刺耳,車頭猛靠向路邊。那女孩子被剎車聲和突如其來的意外驚動,驚惶一退,路沿濕滑,她沒有保持好平衡,險險貼著他的車身坐倒在地上。
一切發生在瞬間,交錯時那車的大燈雪亮炫目,而她倒下的動作彷彿像慢鏡頭,雙眼驚恐,一片空白。
這一下剎車剎得腎上腺素狂飆,心跳至少兩百,顧不上那輛已經駛到無影的肇事車,他跳下車就去扶她。
她已經努力地從地上爬了起來,仰頭看他的時候臉色蒼白若死,一點兒血色都沒有。
「有沒有受傷?需要的話我送你去醫院。」
她拒絕他的攙扶,扶著車身站穩,然後轉頭去看那車消失的方向,許久都沒有出聲。她的手指瑟瑟地發抖,看來嚇得不清。
「小姐?」近距離看,這女孩子的五官的確和錢多多有些相似,但她皮膚油潤,額角飽滿,最多二十出頭,兩者年齡相差很遠。
小區裡的保安已經跑出來,都認得許飛。保安先過來維護業主,「許先生,剛才那輛車是訪客的,有沒有擦到您的車?攝像頭都有記錄,如果有問題我們……」
「我的車沒事。」他抬手阻止他們說下去,然後轉頭繼續問她,「小姐?需要去醫院嗎?」
她終於轉過臉來,給了他們一個正面。那群保安中又有人說話,「馬小姐?你今天怎麼走回來的?車呢?」
她不回答,只是對著許飛點頭,又扯了扯嘴角,表示沒事,「你走吧,我剛才只是嚇了一跳,沒受傷。」
「你等一下。」看她又要往裡走,他邊撥電話邊阻止。
他打電話給司機,簡單問了幾句就掛了電話,然後把附在行駛證套裡的保險公司隨車卡拿了出來。
迎面有阿姨匆匆走過來,可能是接到了保安的通知,叫她的時候聲音有點兒急,「馬小姐,你怎麼才回來?先生打了好幾個電話過來。」
果然是這裡的住戶,許飛在她離開前給了她一個保險公司的電話,旁邊抄著這台車的保險號,「小姐,如果有問題打電話給他們,這裡的攝像頭攝有錄像證據,保險公司會派人處理。」
她已經走到那阿姨身邊,回頭接過卡片的時候匆匆說了聲謝謝,然後催促著身前的阿姨快走。
不再多看她們,許飛接著一轉身,身後還立著那個剛才發聲的保安,正看著那個女孩子消失的方向表情古怪。
「怎麼了?」他上車前隨口一問。
「許先生,您心腸太好了,又不是您的責任。這個女人前段時間才住到這裡的,被人家包養,包養她的男人年紀蠻大了,也很少來,誰知道在搞什麼!這種女人,撞死了也活該。」他撇著嘴說話,很不屑的樣子。
是嗎?原來是這樣。還那樣年輕,長得有點兒像錢多多呢。真可惜,竟然長得有點兒像她。
又不是什麼清平世界,這種事城市裡每天發生。無意聽那保安的八卦,許飛笑笑上車。
電梯打開的時候裡面空無一人,四壁晶瑩,走進去只有他和鏡裡的他。這一天忙碌不堪,臨了又發生這樣一個意外,覺得有點兒累了,他用手抹了抹臉。
每天都這麼高強度,男人累得尚且如此,女人豈不是更精疲力竭?怪不得許多男女願意依靠在另一個人的身上,樂得坐享其成。
又想起錢多多了,想起她剛才在電梯裡的一抹疲憊。她素顏清秀,問他,一個人不累嗎?開口的時候微微皺著眉。
走出電梯,開門進屋,他沖澡換衣,然後打開電腦修改提案。信箱提示跳出來,是法國來的加密郵件,內容不長,但他花了很久才看完,看完之後也沒有立即回復,站起來伸手去拿電話。
立到窗前看著遠處的萬家燈火撥號碼,那頭接得有點兒慢,背景是很家常的電視連續劇,哭哭笑笑,熱熱鬧鬧。
他只「喂」了一聲,錢多多的聲音便忽然變悶,明顯是倉促摀住電話又回頭說話:「媽,電視開小聲一點兒,我接電話。」
「什麼事?Kerry。」她再說話的時候,好像移到了一個比較安靜的地方,但還是有些含糊。
「你在吃東西?」
她在吃蘋果,剛咬了一大口,又不能吐掉,心裡歎口氣,摀住話筒努力嚥下去之後再說話:「好了,你說吧。」
幻想那頭是一隻正在努力吞嚥滿嘴食物的松鼠,他看到窗上映出的自己皺著的眉頭微微鬆開了一點兒。
問了幾個問題,她聽得全神貫注,然後有電腦啟動的聲音,「行,我現在就把數據告訴你。」
等待電腦啟動的時間很短,不過持續沉默覺得有些怪異,錢多多在輸入密碼的時候夾著話筒隨口問了一句:「吃飯沒有?」
他忘了吃飯了,不過丸美的壽司很抵餓,看完剛才那封信之後,更是一點兒餓的感覺都沒有了。
「還沒,等會兒吃。」
「要吃啊,當心胃出毛病,跟我一樣就慘了。」她邊找邊回答,然後「啊」了一聲,「找到了。」
他走回桌前拿筆記下她報的數據,鉛筆摩擦紙張發出刷刷的聲音,「好了,謝謝。這麼晚了,不好意思。」
「工作嘛,應該的。明天見。」她回答得很快。
「多多。」知道她下一個動作就是掛電話,他出聲阻止。
「嗯?」頭回聽到他這樣稱呼自己,錢多多反應有點兒遲緩。
「工作強度那麼大,不覺得累嗎?」
BOSS突然這麼一說,照過去的錢多多,一定會猛然戒備,心中跑馬。但此時此刻,房裡燈光柔和,身下圈椅舒服鬆軟,手裡還拿著半隻蘋果。蘋果被啃得狼狽,像是一個滑稽的笑臉。太輕鬆了!那頭的聲音低緩,又加重了這種輕鬆的氣氛。
她被這一切所麻痺,竟然毫無警惕之心地笑著回答:「不是說躬逢盛世嗎?總監大人進場頭一天就說了,要抓住這個最好的證明自己的機會,就在此時、此地。」
心情原本很複雜,但聽完她的話仍舊笑出了聲。
這樣生機勃勃、彷彿跺腳就能出發的女子。多麼好!
打完這個電話,他又打開那封郵件看了一遍,終於下指回信,但剛打完第一個詞,又不自覺地抬頭,再次看了一眼靜靜擱在一邊的電話。
掛上電話之後,錢多多繼續咬蘋果,另一手去按關機鍵。關閉窗口跳出來,隨之響起的還有郵箱提示的聲音。
歎了口氣,她點取消鍵,然後認命地打開郵箱查信。
郵件是副總經理李衛立發來的,內容很簡單,讓她明天一早到他的辦公室面談。
慢慢坐直了身子,她看著那一行簡單的英文句子出神。
終於來了!她雙手放在鍵盤上,最簡單的一個OK很久都沒有敲下去。
權力更替,高層相爭,這是一場可以預見的疾風驟雨,只是沒想到來得這麼快。
距離許飛來公司的時間不過數月,那煙火味竟然已經傳到了她的鼻端。又能怎麼樣呢?市場部現在是風口浪尖的地方,她再怎麼樣都不可能獨善其身。
苦笑了,她手指一動,最後還是把那個回復發了出去。
思索第二天會遇到什麼問題,又如何應答,這天晚上錢多多睜著眼睛翻來覆去想了很久。
過去她初入職場,第一年就親眼目睹、親身經歷自己所在項目組的經理與另一位平級同仁為了爭奪權力、地位和升職的機會而互鬥,這種鬥爭一直延伸到團隊中的每一個人。派系分明,哪裡還談得上溝通合作?
她曾幼稚地以為再怎麼樣的派系之爭都會有中立派的生存餘地,只要她能夠把手頭的事情做到天衣無縫,不與其他人過多親近或者疏遠,就能避開衝突,但是結果是她遭到各方的冷漠對待。
最後撕破臉皮見真章的時候,她的態度被視為異類。主管給她安排的工作都是重複的事務性勞動,越是瑣碎越容易找到過失和瑕疵,任她怎麼疲於奔命也沒有好的成效。
幸運的是,她在疲於奔命的過程中結識了後來的頂頭上司,然後便是突如其來的一紙調令救她於水火之中。
進入總公司市場部的第一天,當時的高級經理——也就是當年那個對她循循善誘,勸她權衡大好前途的精英女給她的第一條教誨就是:「Dora,你的能力沒問題,但是這世上有能力的人千千萬。出來做事,處理好各方面的關係更重要。」
話說得光滑圓潤,其實真正含義只有一個:如果她想做下去,那就一定要跟對人,任何地方都一樣。
良言近乎金玉,現實殘酷。她之前再不能苟同這個觀點,可到了那時都得點頭受教。
這些年風風雨雨,她自我感覺早已經練就十八般武藝。就算這次突然升職不成,也不過氣悶、掙扎了一段時間,慢慢也就嚥了下去,照舊努力,照舊做事。
但這次不同,事關高層更替,眼下一舉一動都可能引火上身。整個亞洲區正處於局勢微妙的冷戰期,高層壁壘分明,相當於是超級大國;中層們處於第二世界,個個按兵不動觀風向;再往下如她這樣的第三世界,弄得不好就是炮灰的最好角色。
怎麼辦?心情煩了起來,她又翻了個身。
迷迷糊糊大半夜,實在是累了,最後她還是睡了過去,心裡有事,睡得就不安穩,又做夢。夢裡自己迷茫失措地獨自奔跑,街上空無一人,鞋跟急促落地的聲音傳到很遠。跑到家裡也是空空蕩蕩的,她打開每間屋子尋覓若狂,忽然被人從背後抱住。她竟不覺恐懼,只覺得那人的懷抱溫暖,自己終於能夠安定下來。她回手反抱住那雙臂膀,但仍覺得不夠。孤單太久的身體渴望擁抱,她又努力想轉身,剛一側頭,忽然耳邊鬧鈴炸響,整個人驚跳起來,臥室裡已經天光大亮……原來只是個夢。
時間還早,她坐在床上雙手抱住膝蓋沉默,在初春的清晨感覺清冷無依。
原來自己錯了,原來她還是需要的。需要一個人,被她所愛、所信任。最重要的是,就算全世界都背過身去的時候,她還有他在身邊。
再怎麼不願意,時間仍舊一分一秒地過去。錢多多仍舊按時到達了李衛立的辦公室門外。
她深吸一口氣才敲門。推進去的時候,李衛立已經站起來,很親切地對著她一笑,然後讓她坐。
打起精神,錢多多微笑開口:「Willie,剛回來?」
「是啊。跑了一次倫敦總部,昨天剛到上海。對了,遇見Danli跟他打了場高爾夫,他特別提到你,說好久不見,讓我帶一句問候。」
Danli是她在新加坡時的BOSS,後來又升職去了倫敦總部,實力派人物再加上八面玲瓏,錢多多對他印象深刻。
「是嗎?他居然還記得我。謝謝。」
「怎麼會不記得?你工作一向出色,到哪裡都是出了名的美女經理,這次就連歐洲區那塊都有人跟我打聽你。」
「您說笑了。怎麼會?」
「呵呵,哪裡說笑了?工作出色還是美女經理,都是事實。」他笑得一臉和藹,然後又歎了口氣,「Dora,其實我一直很看好你,這次可惜了,最近覺得還適應嗎?」
來了!心裡警鈴大作,錢多多神經高度緊張,回答的語速卻很慢。回答前她停頓一秒鐘再開口:「最近幾個項目都快收尾了,市場反饋不錯,各個部門的協作配合都很順暢,內陸城市的需求量提高迅速,我在報告中特意提出過。」
說了半天都是廢話,她的太極打得好,人家的推手也接得快,「很好。市場部一直效率卓越,大家都有目共睹。現在幾個項目都已經順利完成,就等著接下來的重頭戲了。你們準備得如何了?」
人家問到頭上來了,錢多多再次停頓一秒鐘,然後笑著說話:「我們當然是時刻準備著接受任務,全力以赴。」
「很好。Dora,新任總監在日本工作期間非常成功,也是總部最近注目的焦點人物。他剛到亞洲區,你跟他在一起時間比較多,有機會跟他多學學吧。」
「是,我一定會的。」她繼續微笑。
「對了,說到Kerry,他之前在日本負責的項目的確令人印象深刻。」
心中一凜,錢多多字斟句酌,「是,Kerry的確能力超群。不過日本一向被列為單獨市場獨立運作,那裡的項目可能與這裡的交流比較少,所以我們都不太熟悉。」
她的話說得滴水不漏,李衛立倒也不強求結果。他是新加坡人,年齡已過五十,曾經在倫敦總部任職區域總監,年前到亞洲區,說是升職,實屬養老。這個職位名頭很大,但實質權力並不大,因此此人平日行事低調,只求穩妥。
笑著又寒暄了幾句,然後借口說要開會,就讓她下樓了。
緊繃的神經直到走進電梯才稍稍放鬆下來,錢多多看著鏡門上的自己,長出了一口氣。
沒想到這次第一個出面的是李衛立。他是保守派的邊緣人物,來亞洲區不過求個安穩退休,被推出來試探她,想來也不過是因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所以三言兩語走個過場,竟這樣就放過了她。
她是第一個被提出來的嗎?是不是覺得她升職不成會心中不滿,比較好下手?或者她已經是最後一個?
前任總監已經離職,她又未能往上一步。自己靠山不明,前途叵測,說不定已經被劃為邊緣人物,不值得多談。
還有許飛過去的那個項目和現在他正準備提出的方案有什麼聯繫?驚動了誰的地盤?毫無關聯的東拉西扯在這裡行不通,至少在這個樓面上不可能,字字玄機,她光是想一遍就覺得腦子發脹。
李衛立只是來探個口風,今後不知道還有多少人物等著試她的忠貞與風向,光是這麼遙想,就覺得心都累得要垮掉。電梯還在持續下降,錢多多看看左右無人,突然煩躁不堪,暴力慾望狂飆,一身職業淑女裝的錢多多忍不住一步跨到攝像頭的死角里,反腳狠狠踹了一下身後明晃晃的電梯壁角。
暴力不能解決任何問題,錢多多的鬱悶在工作中繼續。下午她一個人去工廠,回到家已經過了晚飯時間。爸爸媽媽正在看電視,桌上倒是給她留著飯菜。錢多多進門的時候,媽媽站起來念叨:「我說你這是上班還是上刑哪?天天都弄到這麼晚。等會兒,我給你把飯熱一熱。」
「媽,你別忙了,我自己來。」怕多說一句勾起媽媽的長篇大論,錢多多搶著端起飯走進廚房。
吃完以後她進廚房洗碗,耳裡聽到媽媽在客廳接電話。媽媽說話中氣很足,她手裡正在刷碗,隔著廚房門也聽得清清楚楚,「真的?下個月就辦酒席?好好,我到時候一定到。唉!甜甜出生的時候我還抱過她呢,一轉眼都要嫁人了。」
感歎了一會兒,媽媽的聲音突然拔高,「我們家多多?唉!別提了,這孩子可操心死我了……」
伸手就把水龍頭開大,錢多多努力裝沒聽見,身後有腳步聲,一回頭看到爸爸也躲了進來。爸爸一手端著茶杯,另一手去拿水瓶。她看了一眼那杯子,然後壓低聲音說了一句:「爸,杯裡是滿的。」
錢爸爸嘿嘿笑,也壓低聲音回了一句:「噓,我就是進來躲躲。」
瞭解!歎了口氣,錢多多和自己的老爸相對苦笑。
走出廚房之後,看到媽媽的臉又拉下來了,錢多多識相地低頭進房,關上門打開電腦,做埋頭忙碌狀。
要做的事情的確很多,但她心裡煩亂,怎麼都靜不下來,簡單的一段情況分析寫了兩三個小時還是一團糟。
電腦傳來郵件送達的聲響,她打開看到是許飛發來的,一列問題,全是關於那份報告的。
標的並不是急件,但她仍是點了回復。十指落鍵準備回答,想了想又放棄了,直接撥了他的電話。
鈴聲一響就被他接了起來,叫了她的名字,聲音有些啞,不過仍是笑的。
她與他討論那份報告,問答間那頭還傳來鍵盤的敲打聲,一聽便知他仍在工作。
「這麼晚了還在公司?」她看時間。
「不,在酒店。」
「酒店?」她詫異。
「我在東京,明天回上海。」他答得簡短。
東京?她愣住了,怪不得今天一整天都沒有見過這個男人,原本早上該他主持的市場部會議也臨時取消,原來他跑到國外去了。
再看了一眼時間,算上時差,那邊豈不是已經半夜三更?兩天一個來回還能工作到這個點,果然年輕就是好。
再一次自歎不如,錢多多垂頭喪氣。
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但是耳朵好像習慣了那個略啞的聲音,她竟呆呆舉著電話不想動。
「Dora?」等不到回答,那頭倒也不掛。兩秒鐘後,他突然輕聲補了一句:「想不想聽笑話?」
「啊?」BOSS半夜在國際長途裡講笑話,她這次真的呆住了。
他已經開始講了:「你聽好啊!發洪水的時候動物們都上了諾亞方舟,太重了船要沉,大家說那我們比賽講笑話,有人沒笑就丟下去。恐龍第一個,說的笑話很有趣,大家都笑了,只有豬沒表情,只好把恐龍丟了下去。第二個輪到牛,牛嘴笨,又緊張,說完後一個笑的都沒有,只有豬捧著肚子大聲笑,惹得大家都笑了。笑完大家還問豬,哪裡好笑啊?豬說,好好笑啊,恐龍說的笑話真的好好笑。」
這笑話很長,他一開始說的時候還有些斷斷續續,後來就順了,最後還啞著嗓子連說了兩句「好好笑」。她聽完再也憋不住了,撲哧一下笑出了聲。
「好了,早點兒休息。報告的事情等我回來再說,也沒那麼急。」他也笑著補了一句,然後與她道別。
放下電話,錢多多又在電腦前坐了一會兒,心裡想著把那段情況說明寫完,但耳邊翻來覆去都是那句「好好笑」。實在寫不下去了,她最後笑著上了床。
這一天煩心的事情很多,原以為自己會輾轉反側,但奇妙的是,她躺下之後居然睡得很好,嘴角都是彎彎的。
許飛第二天就回了上海。接下來的幾天,整個市場部都處於極度忙碌的狀態,一直持續到香港年會前的週末。
週日就要飛香港,整個週六錢多多和許飛都在公司加班,再三確定那份總結報告不會出一絲紕漏。
她從早忙到晚,中午就隨便吃了點兒東西,到最後餓得前胸貼後背。等待許飛最終肯定通過的時候,她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前,幾乎能聽到自己胃部發出的飢腸轆轆的聲音。
等不下去了,她終於忍不住推開椅子站起來告辭:「Kerry,我想去吃點兒東西,要不等下再過來?」
「你餓了?」他停下筆看了看表,然後笑得有點兒不好意思,「這麼晚了,我都沒注意到。」
「你不餓?」她挑起眉毛反問。
「一起去吧,這份報告可以了。要吃什麼?我請客。」他還年輕,這樣的笑容居然還依稀帶著靦腆。明知道那是絕不可能的事情,但錢多多仍然目眩。
老了老了,自己真是老了。她竟然羨慕一個男人笑起來眼角沒有細紋,錢多多目眩之餘忍不住歎息。
「不用麻煩,還有一點兒就做完了。我桌上有外賣單,隨便叫點兒東西進來吃就行。」
「我也有。」他立刻打開抽屜拿出一沓,什麼國家的菜系都有。他還用筆指了指最上頭那張,「中午我叫的是伊籐家的定食,還不錯,不過你不是胃不好嗎?別等了,我們還是出去吃吧。」
堂堂總監,週六晚上一個人看電影,週日整天加班,中午一個人叫外賣吃……依依說得沒錯,他看上去好可憐!錢多多今天不斷受到衝擊,漸漸麻木了。
所以說,這就是為什麼人家是總監,而她至今還是個高級經理。
錢多多坐回原位,繼續埋頭,在他有點兒詫異的眼光裡悶聲說話:「我突然不想吃東西了,還是先忙完吧。」
他不說話了,低頭又去拉抽屜,那抽屜靠近她這邊,她忍不住好奇,眼光一掃。
全是胃藥,還有一包是拆過的。
上回那痛苦的一幕又回來了,錢多多瞇著眼睛看他,「幹嗎?」
他笑笑,「以防萬一。」
這人笑著說話的時候殺人不見血啊!好吧,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她犯不著為了一口氣糟蹋自己,錢多多投降。
休息日,這個點兒上金融區到處堵車,徹夜不眠的狂歡派對正要開始。懶得開車,他們出門拐彎,直接進了旁邊大樓。
三層有茶餐廳,她叫了艇仔粥,一邊吃一邊聽他講接下來的工作計劃。
「餓壞了?」
「還好。」粥很香,錢多多吃得起勁,頭都不想抬。
「明天由你上台,沒問題吧?」
「為什麼?」照慣例一向是由總監上台的,雖然她全程參與了報告的修訂,但上台這種機會,哪裡輪得到她?
小姐上了點心。蝦餃皮薄,晶瑩剔透,他夾了一個放到她面前的小碟裡,也不解釋,只彎起眼睛笑笑,說了兩個字:「加油!」
官大一級壓死人,她再迷茫也只能接受,想了想,又瞇著眼睛歎氣,「Kerry,記得以後別這麼對我的助理們笑,她們最近工作狀態很差。」他笑意更深,低下頭舀自己碗裡的雲吞,隨口問下去:「為什麼?」
「年紀小,對某些虛幻的閃光點沒有免疫力。」
他失笑,「你呢?」
「我?」她失笑,「得了吧!我都幾歲了?什麼年齡就該有什麼年齡的樣子。」
「你介意年齡嗎?我不介意。」
「你是男人,當然不一樣。」她沒在意,繼續吃著。
「哪裡不一樣?」
「擇偶啊,」她講話一向直,放鬆的時候尤其如此,「男人擇偶年齡寬得很,專注事業好了,年齡再大都是黃金單身漢。女人就不一樣,正忙著工作呢,一抬頭,轉眼就被人叫剩女了。」
他笑起來,眉目舒展,看著讓人覺得風光無限。勒令自己不要多看,錢多多努力埋頭吃。
「年齡算什麼,喜歡你的人不會介意的。」
「謝謝安慰。」她就差沒有抱拳。
「不是安慰,」他停下勺子,看著她的眼睛說話,「有感覺就好,我不覺得年齡會是問題。」
「說得簡單。」被他看得有點兒不自然,錢多多低頭繼續喝粥。
「錢多多。」
「啊?」突然被點名,她正把一勺粥放進嘴裡。漁鄉塘的艇仔粥,用料講究,魚片軟滑,花生炸得爽脆,一直是她最喜歡的。嘴裡味蕾綻放,腦子運轉就稍微遲鈍了一點兒,只來得及回答了一個單音節。
「我說了不介意,你還要聽幾遍?」她有時真是很擅長把人氣死。
什麼態度?總監了不起啊?正想張口反駁,但是突然朦朧地感覺到他的話意有所指。震驚,然後嗆住,錢多多摀住嘴大咳,差點兒被半顆花生害死。
旁邊幾桌都看過來,她臉漲得通紅,咳完,伸手接過他遞來的杯子,大口灌下去壓驚。
手機響,她說了聲「不好意思」,接起來是葉明申,聲音很清晰,「多多,你在家嗎?」
看了一眼許飛,他正招手讓小姐過來加水,表情很自然。開始懷疑自己剛才幻聽,要不就是理解錯誤,要不就是他壞心眼跟她開玩笑。唉!跟年紀小的人就是有代溝,她老了,人家的話都聽不懂。
喉嚨還有些癢,她咳嗽一聲才回答:「我今天加班,現在正跟我們總監在外面吃飯。」
「是嗎?」那頭背景有些雜亂,然後隱約聽到很熟悉的聲音在旁邊講話:「小伙子,這車位是有人的……」
那聲音太熟悉了,怎麼聽怎麼像自己的老媽。錢多多忍不住多問一句:「你在哪兒?」
「就在你家樓下,有話想跟你說,剛把車停了,有個阿姨讓我挪地方。我先跟她打個招呼,等下再打給你。」
「等等。」阻止他掛電話,另一個聲音還在那頭繼續,「哎,說你哪,聽到沒有?」
無力了,錢多多說了最後一句話:「別麻煩了,那是我媽。」
腦子有點兒混亂,錢多多按斷電話之後匆匆告辭:「有朋友到家裡找我。不好意思,我要先走了。」
「男朋友?」他直直地看著她說話,眉梢飛起。問得突兀,她被盯得有點兒錯愕,不知不覺竟說了老實話。
「不是,還算不上。」
「是嗎?」他忽地一笑,可惜錢多多這時候已經轉身要走,完全沒有注意到。
「Dora。」她剛想大步流星,身後突然有叫聲,回頭正對上他的臉,那雙漂亮的眼睛裡光亮有神。
「嗯?」模糊地覺得忐忑,她答的時候有些遲鈍。
他說話前先停頓一秒鐘,然後笑了,微帶點兒羞澀的樣子,跟平日裡的光芒萬丈全然不同,「現在你覺得,我比你強了嗎?」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只是反覆在耳邊打轉,很想努力抓住意思,但就是無法理解。她睜大了眼睛看著他不說話,想好歹說句什麼,問他,你在跟我開玩笑嗎?但找了半天都找不到自己的聲音。
他也不說話,在那裡安靜地等著。奇跡!隔著三尺以外,她的眼前好像有一面百倍放大的魔鏡,竟然連他眼底的那一抹隱約的期待都清晰可見。
之後的數秒錢多多表情迷茫,然後突然吸了口氣,猛地往後退了一步,一瞬間滿臉驚恐。
現在你覺得,我比你強了嗎?
多年前的那個午後又回來了。她眼前彷彿有幻覺——自己在陽光下沒心沒肺地笑,對著面前的年輕男孩子聲音揶揄,「那好吧,等你什麼時候能夠讓我心服口服地說一聲『弟弟,你真的比我強』的時候,再來說『追求』這兩個字好了。」
但是怎麼可以?又怎麼可能?!
她被嚇到了,猛地後退了一步,驚恐過度。大風大浪前都進退有度的錢多多,這一刻竟然轉頭拔腿飛奔,眾目睽睽之下沒用地逃走了。
跑得太急了,終於坐進車裡,錢多多砰地合上車門,然後抓著方向盤氣喘吁吁。
車窗的玻璃上清楚地映出自己現在的樣子,頭髮披散,滿臉驚恐,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剛才見了鬼。
電話響,她手指一抖,竟然不敢去碰,低頭看到是自己家裡的電話,這才放到耳邊。
媽媽的聲音難得笑意滿滿,不等她出聲就在那頭開始講:「多多,小葉來找你,我已經請他上來了。你在哪兒呢?快點兒回來。」
倒抽一口氣,錢多多這才想起自己離開餐廳的最初目的,剛才被許飛那麼一嚇,差點兒忘了個精光。
好吧。人生坎坷,充滿意外。她接受現實,現在開始一樣一樣地解決。
暫時拋開剛才所受的驚嚇,她一路飛車回家,在家門口一眼就看到葉明申的那輛三廂大眾端端正正地停在自己的車位上,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心裡知道大事不好,她把車隨便停了,三步並作兩步往樓上跑。
開門的時候她急,鑰匙孔都沒對好。大概響聲大了,門從裡面被拉開,迎面就是媽媽的笑臉,好久不見的那排上牙齦都露了出來,一片陽光普照。
「多多,你回來啦!小葉等你很久了。」說完側身讓她進去,還貼心地把她的包接了過去。
已經很久沒有受到自己媽媽像這樣春天般溫暖的對待了,此刻的錢多多卻無心感動,一偏頭看到葉明申和自己的爸爸坐在沙發上,正一起看著她。
葉明申手裡還拿著一本書,看到她過來已經擱下。那麼樸素的封面,一看就是她爸唯一結集出版的那本《中國史學探究》。爸爸的臉上也是春風和煦,一手還點在那書皮上,明顯剛才兩個人討論得正酣。
有點兒氣他自說自話登堂入室,錢多多走過去的時候眼睛瞪得老大。
「爸爸媽媽,這個是……」
「哦,不用介紹了,小葉剛才跟我們說過了。你說你這孩子,都跟小葉約會這麼多次了,也不知道請人家到家裡來坐坐,還好今天讓我們遇上了。」
錢媽媽走過來說話,笑得眉眼彎彎的,還對著葉明申點頭,「小葉啊,以後可要多來玩,她爸爸最喜歡講這些古老得沒邊的東西,也就是你跟他聊得來。」
「好,」他答應得很爽快,又轉頭對著錢爸爸說完之前的話題,「七四年中華書局的《明史》,我家正好有一套,今天來得倉促沒準備,下回我帶給您。」
「真的嗎?七四年的?現在還有?」錢爸爸心花怒放,兩隻手搓在一起,就差沒有握住葉明申的手叫一聲「知音」。
這算什麼?跑到她家來先搞定大後方?她才剛剛決定不再跟這個人繼續,現在他獨自唱的又算是哪一出?
一口氣上來了,錢多多走過去拉他,「先出來一下,我有話跟你說。」
她聲音壓得低,錢媽媽正轉身往廚房走,也沒聽清,這時回頭看過來,笑瞇瞇地看著他們說話,「別急著走啊,小葉,留下來吃消夜。阿姨今天煮了木耳蓮心紅棗。」
「媽媽,我跟他有話要說。」急了,錢多多拉著葉明申就往外走。
「多多!」錢媽媽一聲斷喝,這聲音威力巨大,錢多多和錢爸爸聽完一起縮了縮肩膀。
氣氛突變,葉明申倒是仍舊笑得四平八穩,說話聲音和緩,「阿姨,多多一定是有些話想跟我單獨說。今天這麼晚了,我還是不打擾你們休息了。」
說完他又轉向錢爸爸,「伯伯,下回我把書帶來,再跟您好好聊。」
短短幾句話,就說得錢爸爸錢媽媽同時臉綻笑容。送到門口,錢媽媽還叮嚀:「一定要再來啊!下回來吃飯,早點兒跟阿姨說,阿姨燒拿手好菜給你吃。」
一走出大樓,錢多多就把手放開了,然後回身瞪著葉明申說:「你怎麼來了?還跑到我家裡。」
「我有話跟你說,你媽媽很熱情,剛才邀請我上去,我也不好推辭。」他微笑回答,然後和她並肩繼續走。
天冷,他穿著粗絨線的毛外套,裡面的襯衫領露出來,淺藍色的。他的笑容很淡,在月光下卻顯得光華流轉。
雖然有點兒生氣,但是錢多多看著這樣的風景還是歎口氣。
這男人處處完美,可惜她就是接受不了。
「我也有話要跟你說。誰先說?」
「你先吧,女士優先。」他很紳士地抬了抬手。
小區有園景,他們慢慢走在小徑上。很晚了,又是冬天,四下沒什麼人,立柱燈光是乳白色的,照得兩邊樹影婆娑。自家的地方,環境熟悉,錢多多覺得心裡安穩,說話前先整理一下思路,然後才開口:「我想過了,我跟你,以後還是做朋友吧。」
「怎麼了?」他回問,聲調都沒怎麼變。
「我不想做替代品,就這樣,拖拖拉拉沒意思。」錢多多一鼓作氣,說完了心裡一陣輕鬆。
他沒回答,站定身子側頭看她。夜色深厚,他眼裡的神色看不清楚,只是讓錢多多突然覺得一陣涼。她忍不住想雙手環抱,但心裡還想著要硬撐個架勢,最後變成兩手交纏在一起,有些不倫不類。
可能覺得她的樣子很有意思,葉明申突然展顏一笑,然後伸出手來握了握她按在胳膊上的手指,「冷嗎?」
他手掌溫暖乾燥,但錢多多本能地縮了縮指尖,笑得有點兒干,「我剛才說……」
「多多,現在該我說了。」他收回手,一點兒也不勉強,只是帶著她往車的方向走。
公平起見,錢多多保持安靜。
他打開車門示意她上車,錢多多遲疑著問:「還要去哪裡?」
「不,我只是怕你會冷。」他笑容很安靜。感覺愧疚起來,錢多多終於順從地坐上去。
車廂裡沒有聲音,他不著急說話,先從儀表台上拿了張照片給她。錢多多接過來,低頭,車裡沒開燈,環形花壇邊的裝飾燈光並不是太亮。照片上風景很大,人物很小——海邊,依稀可見一個女孩子憑欄臨風。燈光不好,她看的時候只覺得一片模糊。
「你覺得像嗎?」
「什麼?」
「像你嗎?」
「誰?我?」大概明白他的意思了,錢多多伸手去按亮頂燈仔細看。
光線亮起來感覺就清晰很多,雖然只是一個很小的剪影,但眼角眉梢的確跟她有些相似之處——只是有些而已,談不上攬鏡自照那麼可怕。
看完了又覺得有點兒荒謬,錢多多把照片還給他,笑笑,問:「幹嗎給我看這個?」
他隨手接過去放回儀表台上,然後看著她的臉,一開始沒做聲,慢慢露出一個笑來,「好吧,忘了那個。多多,你覺得自己真的需要一個婚姻嗎?」
沒想到他這麼問,錢多多愣了一下。車廂裡亮著燈,小小的空間被照得朦朦朧朧,面前的大樓裡家家燈火昏黃,星星點點。四周安靜無人,他們彷彿處在人間煙火中孤零零的一個小島上,如此格格不入。
突然感覺蒼涼,這世界人人都融在燈光中享受家庭溫暖,為什麼她錢多多卻被自己的媽媽當做滯銷品?恨不能把她推到面前的這個男人懷裡。
被剛才那樣蒼涼的感覺打倒,一直很有勁的錢多多,難得眼露迷茫,「我不覺得,真的。我想堅持到底。」
「堅持什麼?」他微笑,眼神裡頗多鼓勵,鼓勵她說下去。
「堅持什麼?堅持婚姻是愛的結果,堅持我愛他他也愛我,堅持在一起是因為我們想在一起,一切水到渠成。」
「是很好!為什麼不堅持到底?」他的笑容慢慢收斂,但是聲音仍舊柔和。他是當老師的,聲音裡天生帶一點兒勸誘的味道,溫和入耳,像一塊漸漸化開的太妃糖,過程甜蜜,讓人不知不覺想多聽一些。
靜夜,車廂,面前是剛剛決定只和他做朋友的男人,氣氛很憂傷。錢多多歎息,「年齡。」
「年齡又怎麼了?」
「年齡是放棄堅持的最好借口。你不知道嗎?算了,你是男人,不會知道。女人到了一定年齡,就是跟鬱悶作鬥爭。」
「結婚就不鬱悶了?如果結婚以後,你又遇到想要為之水到渠成的另一個人,怎麼辦?」
怎麼辦?忽地轉回頭看他,錢多多總結發言,「怎麼辦?你說怎麼辦?一直等嗎?如果他一直不出現,難道我白髮蒼蒼,一直等到跟杜拉斯那樣,老了再寫本書聊以自慰?」
「杜拉斯?她活得很豐富,並不蒼白,白髮蒼蒼的時候寫的書叫《情人》。」他笑,但並不帶嘲諷的意味。車頂燈仍是亮著的,他眼角彎著,耐心地側著身,看她像在看一個小女孩。
「那是她。如果是我,就只能寫《我至死都沒等到的情人》!」今天受的打擊太多太大,錢多多索性借此機會一吐為快。
他沒回答,也不笑了,突然黯淡了眸色,然後抬手關了頂燈。
習慣了那亮度,車廂突然一暗,錢多多禁不住「咦」了一聲。
但是額頭上一暖,是他的嘴唇低頭親過,然後輕輕補了一句:「放心吧,你不會是一個人的。」
被他的動作嚇到,錢多多一下沒了方向,憋了半天才吐出一句話:「好,我知道了。那我上去了啊。」
他好像在一瞬間恢復了原樣,也沒有阻攔她,推門下車後,很貼心地走過來替她開門。錢多多剛才的坐姿僵硬,這時候伸腿出來都有點兒不利落了。他也不說話,一直微笑著,末了還好心地扶了她一把。
錢多多最後的感覺是自己被刺激得落荒而逃,都沒顧得上問他是不是突然神志不清,所以才會對一個剛和他提出分手的女人情意綿綿。
太丟人了!自家地盤,自家門口,她錢多多居然很沒面子地被一個素來溫文爾雅的男人嚇到——就因為一個落在額頭上的吻。
或者還要加上之前的那場驚嚇,她再怎麼意志堅定,短短幾個小時之內被一前一後兩個男人連番夾擊,總是有點兒措手不及。
上樓前她忍不住回頭又看了葉明申一眼。冬夜清冷,月光如霜,他立在車前一笑,也沒有坐回駕駛座的意思,就是要看著她上樓。
不知是否因為今夜月色太好讓她產生了幻覺,還是剛才那個吻帶來的刺激太大,她竟然覺得這男人和印象中的像完全變了一個人。
錢多多開始恍惚,上樓時腳步虛浮,進屋後連鞋都忘了脫。
爸爸媽媽正很興奮地對坐著聊天,看到她,錢媽媽站起來笑容閃亮,「多多啊,這個好,爸爸媽媽都很喜歡,怎麼不早點兒帶回家讓我們看看?」
「他不是……唉,明天再說吧。我好累。」再也沒有精力解釋一切,錢多多選擇暫時逃避問題,轉頭就往房裡去。
錢媽媽鍥而不捨地跟進來,「不是什麼?我們剛才都問過了,小葉說你們約會都快一個月了,很聊得來。」
「我要洗澡了。」踢掉鞋子,錢多多抓起浴衣就往外走。
錢媽媽還跟在她身後笑瞇瞇的,「他說家裡還有個姐姐,已經結婚了,爸爸媽媽都在國外,他一個人在上海工作。小伙子生得斯文相,我很滿意,又是大學老師,跟你爸爸特別聊得來。」
已經在放水,嘩嘩的水聲,雪白的浴缸底上彷彿有珠玉四濺,盯著看太久了,燈光下她只覺得雙目刺痛。身後媽媽的聲音還在繼續,突然煩躁起來,錢多多猛地轉身開口:「媽媽,我說我要洗澡了。」
女兒是自己從小看到大的,多多是獨生女,從小愛撒嬌,就算現在早已畢業工作,平時在家跟爸爸媽媽講話仍舊像個小女孩,難得聽到她這樣硬著聲音,錢媽媽一時有點兒愣。
說完就後悔了,錢多多苦著臉對媽媽說:「對不起媽媽,我今天心情不好,你讓我一個人待會兒吧。」
錢媽媽看著女兒皺皺的眉頭,有點兒想歎氣,不過轉眼又笑了,伸手去點她的眉心,「小丫頭,現在知道歎氣了?吵架了是不是?人家巴巴趕過來求饒,你就算了吧。才認識一個多月,擺譜也要有個限度,小心把他嚇跑了。」
知道媽媽誤會了,也提不起精神解釋,錢多多索性跳進水裡,把身子盡量往下陷,努力做逃避狀。
又能逃到哪裡去?浴缸邊緣平展,媽媽一屁股坐下來,笑瞇瞇地看著已經大半個身子陷在水裡的女兒。
她心裡亂,到底是對著自己的媽媽,有些話真的不吐不快。錢多多安靜了不到兩分鐘,聲音悶悶地又開口問:「媽媽,到底為什麼要結婚?」
這句話倒把錢媽媽問住了。看著女兒無助的表情,她很是認真思考了一下,然後才開口:「誰不需要家庭?你難道還想一個人過一輩子?」
「我哪裡沒有家庭了?不是還有你們?」
錢媽媽搖頭,「你這孩子怎麼快三十了都長不大啊?我們要老死的好不好?到時候剩你一個人孤零零的,我們怎麼放得下心?」
「呸呸呸。」先呸完三聲,錢多多才開口,「不會啦。」
「不會什麼?多多,人總要有個伴,結婚以後有了自己的孩子,到那時候你才知道做媽媽的開心。」
「誰說結婚了就一定有個伴?誰說有孩子就一定要結婚?外面單身媽媽多的是,想要個孩子有什麼難的?白頭到老才難呢。」細膩的白色泡泡味道清香,身體在暖熱的水中漸漸放鬆,跟媽媽聊得你來我往,錢多多一時嘴快,反駁的話脫口而出。
居然從自己女兒嘴裡冒出「單身媽媽」這四個字,錢媽媽大怒,一手就往她腦袋上拍下去,「死丫頭,你再敢給我這麼說一遍試試看?白頭到老,我跟你爸不就白頭到老了?現成榜樣在這裡,你少給我想那些有的沒的歪門邪道,聽到沒有?!」
被拍得頭昏腦漲,錢多多舉起雙手解釋:「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結婚了也不一定白頭到老,結婚了也不一定能有個孩子。這不什麼都有萬一嗎?」
結婚了也不一定白頭到老,結婚了也不一定能有個孩子——女兒說的倒也算是事實,錢媽媽一時語塞,但一口氣已經上來了,她忽地站起來作總結發言,「反正我們家的女兒就得跟正常人一樣結婚生孩子!真搞不懂你在想些什麼,朋友都談了,那麼好一個小伙子,人家還一直追到家裡來,你還在挑剔啥?不結婚?不結婚你以後就別認我這個媽!」
剛說完一句話就被自己的媽媽劈頭一頓訓,錢多多徹底沒聲了,一陣絕望後,索性把頭都埋進水裡,直接裝鴕鳥。
感覺溫熱的水瞬間從四面八方將自己所有的感覺吞沒,錢多多默默憋著氣,真切地希望自己能是一條魚。
算了。子非魚,焉知魚沒有剩女的煩惱?說不定它們終日不休地游來游去,也就是為了早點兒把自己交配出去,比她還煩著呢。
撐到快把自己憋死才嘩地冒出頭,媽媽恨鐵不成鋼,早已轉身走了,關門的聲音挺大,她想裝聽不懂她的氣憤都不行。
頭髮濕漉漉的,貼在臉頰上。大冬天,雖然水溫很高,浴室裡也是暖洋洋的,但她仍舊覺得臉頰上冰涼一片。
到底怎麼了?哪裡出錯了?
她不是一向目標明確,不是想好了無論如何都要在年內把這件事情解決嗎?現在有現成的一個大好人選,為什麼她會如此沮喪?
「放心吧,你不會是一個人的。」
「現在你覺得,我比你強了嗎?」
兩句話,沒有一點兒前因後果,卻同時在自己的腦海裡反覆糾纏。身體還在水裡,整個人陷在泡沫中,泡太久了,指尖發皺,交錯的紋路混亂不堪,而她的眼前也是,只能看到面前的一片錯雜,怎麼都找不到正確的方向。
和依依一樣,這一夜錢多多也失眠了。兩句截然不同的話在黑暗中如同旋轉木馬一般盤旋個不停,多多心緒紊亂,往常最有催眠效果的泡泡浴完全失效。對自己絕望了,她最後伸出雙手掩住臉,徒勞地蓋住了自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