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想有機會在愛裡體驗爭執與和解、分享和溝通,是為了美好的微笑,憂傷時的眼淚。一個人的旅途再好,總還是有遺憾。
UVL亞洲區年會第二天在香港新落成的公司大廈準時召開。
由於這幾年亞洲區在全球計劃中所佔的比重不斷加大,這次年會盛況空前,錢多多有幸見到了許多傳說中的大佬,甚至連總裁大人都從倫敦大駕親臨。
總結報告準備充分,又有出色的市場份額與業績錦上添花,現場效果非常好。她在台上作總結報告時,看到那些大BOSS們不斷對自己微笑點頭。
能給這些人留下印象就是升職的最好保證之一,她知道很多同僚就是這樣平步青雲的。
過去被無數煩惱蒙住了眼,這時錢多多意識清明,忽然清醒地意識到許飛堅持帶她來這裡,又讓她獨自上台的原因。結束報告的時候,她立在燈光中保持微笑,眼睛控制不住地向他所立的方向看過去。
他就站在台側,穿著非常正式的西服,這時望著她微微一笑,還調皮地眨了眨眼睛。
完了!她好開心。怕自己會在台上直接笑出聲,錢多多趕緊低頭看電腦,好歹掩飾一下情緒。
許飛下午有總監級會議,錢多多是獨自回酒店的。
大門口有旅遊大巴停著,服務生上前提行李,遊客們在她身邊大聲交談。她原本步子輕快,但遇到這樣一大群人,只好放慢速度小心地穿過人群往裡走。
身邊突然有孩子游魚般一蹭而過,隨之而來的是他們母親的大聲呼喚,她閃避不及,腳步往後交錯一退,差點兒跌倒。
她眼角一偏,忽然看到側邊有一對男女匆匆走過。那男人看上去眼熟,鬢角略白,長得極像牛振聲。身邊的女子非常年輕,穿著時尚,短裙長靴,側臉竟然有三分像自己。
牛振聲和一個長得有點兒像自己的女孩……
太可笑了!怎麼可能?
雖然在心裡這麼對自己說,但眼睛卻忍不住追隨著他們的身影仔細辨認。可惜她視力不好,他們又走得急,匆匆一瞥就失去了蹤影。
幻覺吧?沒時間去玩尋根問底與猜猜猜的遊戲,錢多多筆直往電梯走。
酒店房間連著寬大的陽台,正對中心園景。她拖過白色的籐椅在小桌邊坐下,筆記本電腦早已被扔在房裡,想到終於可以放下這一切好好休息一段時間,覺得一身輕鬆,再也沒有打開它的慾望。
她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剛開始工作的時候,她每做完一個項目都感覺達成目標功德圓滿了,就想著怎麼犒勞自己,度假花錢,奢侈過以後渾身舒暢。
後來職位越做越高,項目越來越大,想要達成的目標就離自己越來越遠。完成之後再也沒有輕易滿足的成就感,往往是一個項目還沒有完結的時候就急著煩惱下一個,年頭到年尾咬著鏈子似的忙,賺來的錢都在賬戶裡成了數字。
還是辭職吧。同一個公司,又是上下級——他沒有心理障礙,她有。
她想著要怎麼告訴許飛,但一想到他,她又覺得心中酸軟,沒辦法去描述這種感覺。她一個人坐著想了很久,漸漸竟有了點兒睡意。
電話就擱在面前的桌上,鈴聲將她驚醒,睜開眼居然已經是傍晚。電話那頭是許飛很愉快的聲音,「多多,我回來了。」
她握住電話的時候微微笑著,但還是小心地沒有讓笑意從聲音裡流露出來,「好,你到我這裡來,我有話跟你說。」
他走進來之後看著她笑,右側嘴角翹得很高,隱約有顆尖尖的虎牙露出來。她之前從未這麼仔細看過他的笑容,這時不爭氣地又是一陣目眩。
坐下之前他沒忍住,伸手拉了拉她披散開來的頭髮。
克制住自己想笑出聲的慾望,錢多多退了一步,表情嚴肅,「別亂動,我真的有話要說。」
還沒開口就有電話鈴聲在耳邊響起,還來不及接又有另一個鈴聲響起來,不同的音樂二重奏,大有不被接聽不罷休的架勢。
誰這麼有默契?錢多多暫時放棄開口說話,伸手去摸電話,號碼熟悉,是自己的老媽打來的。鎮定一下,她屏住呼吸開始回應,耳邊聽到許飛也把電話接了起來,開口講的是法語。
完全不知道女兒此時此刻的狀態,錢媽媽在那頭說得簡單,叮囑她上海突然降溫,讓她回來時多添件衣服就掛上了。
此時他也已經結束通話,正笑著看著她,黑色瞳人裡有她的影子在晃動。
太誘惑了。錢多多握著手機深呼吸,然後才正色看他,「好了,我可以說了嗎?」
他看看表,有點兒懊惱的樣子,但對她說話的時候眼裡都是笑,「來不及了,邊走邊說好嗎?」
「什麼事來不及?」
「你還沒吃飯吧?有人在樓下等我們,一起吃點兒東西,邊吃邊談。」
「誰?談什麼?」她反應迅速。
「凱洛斯和山田先生,談談收購和田的項目。」
立刻想起在飛機上掃過一眼的那份東西,錢多多倒吸氣,「那份東西通過了?這麼快!」
「還好,只是初步方案,計劃先收購和田的銷售渠道和下游工廠,投產之後再進入市場。這些事情落實起來都需要時間,不急。」他拉著她往外走,邊走邊解釋。
「不急?Kerry,你等一下。」被他拽著往前走,錢多多急著說話,「為什麼要我去?到底怎麼回事?」
「坐下之後我解釋給你聽。」他對她眨眼睛。
「Kerry!」錢多多皺眉頭,盡最大的努力強調自己有多嚴肅認真,「公司之前從來沒有過用收購國內企業這樣的途徑切入新市場的先例,出發前李衛立還來找我旁敲側擊問過提案的事情。通過了又如何?你確定能夠順利進行?保守派在國內那麼多年,不是那麼容易被說服的。凱洛斯又是怎麼回事?他不是還在歐洲區嗎?」
電梯門合上,他看了她一眼,沒有回答問題,眼裡突然有笑意,然後一低頭吻了她。
吃了一驚,錢多多腳步一動,背靠在電梯壁上,雙肩被他握在手裡。
腦袋裡嗡嗡作響,臉頰貼近,男人的氣息拂面,倉促間她的雙眼本能地閉上。他吻下來的時候並不怎麼霸道強硬,但卻堅定有力,她無論如何都掙不脫。
這個吻很短,分開的時候他雙手扶住她的肩膀,繼續盯著她看。
害怕他又吻上來,錢多多雙手摀住臉再說話,聲音就有點兒悶悶的,「等一下,我剛才說……」
「多多,你是在擔心我嗎?」他笑了,剛剛吻過她的嘴唇,他的唇仍舊有些濕潤,隱約閃著光。
來不及回答,電梯門開了,有人正要舉步進來,看到他們的樣子稍微愣了一下,然後才開口,客氣有禮的聲音,「Kerry,錢小姐,你們好。」
臉紅了,錢多多一驚回頭,目光正對上一張修飾完美的臉,眉睫細長,眼神複雜。
「惠子?」她怎麼在這裡?有點兒不確定,她轉頭去看許飛。
他倒是很自然地笑了,走出電梯的時候答了一句:「等很久了?不好意思。」
酒店內的法國餐廳,食客不多,音樂輕柔,反覺得更安靜。
座上已經有兩個人在等,凱洛斯她是見過的,另一個頭髮花白的日本老人卻完全陌生,想來就是許飛說的那位山田先生。
凱洛斯雖然是法國人,英語卻說得很流利。他與她握手,然後請她入座。那位山田先生更是客氣,站起來與她講話,握手時身體前傾。
落座時惠子很大方地坐在山田身邊,叫他父親。錢多多慢慢有些明白過來,偏頭看了許飛一眼,眼裡頗多責怪,而他卻微笑著,為她拉了拉椅子。
侍者開始上菜,餐桌上的幾個人聊起日本市場的新動向。凱洛斯是公司激進派中的權威,當然是鐵腕人物,說話簡短,很有威嚴。而山田卻正相反,典型的日式老人,面目方正,交談時語氣和藹,客氣非常。
總覺得自己坐在這個地方有些格格不入,錢多多唯有埋頭在面前的餐點裡保持沉默,不時地微笑以應付其他人的眼光。
食不下嚥,又不能停下,她吃得辛苦。法式大餐,侍者慇勤忙碌,一道一道上足全套,努力了半天才熬過第一道主菜。
面前金邊錚亮的大餐盤被收了下去,接著上第二道主菜。惠子拈起雪白的餐巾擦擦嘴,把臉轉向她,「錢小姐,關於和田收購的項目,你覺得如何?」
錢多多嘴裡還有半塊香草烤羊排在,這時突然被點名,抬起頭一邊努力下嚥一邊想開口,差點兒噎住。
山田在旁邊看著女兒笑起來,「惠子,你最近對中國怎麼這麼感興趣?這個方案是Kerry一手負責的,他人都在這兒,你怎麼問到錢小姐身上去了?」
許飛把話題接過去,開始說國內市場的增長點所在,桌上其他人聽得仔細。聽完後凱洛斯點頭開口:「有些問題現在先擱一下,等我到任之後再著手解決吧。Dora,幹得不錯。」
什麼意思?聽完這句話,錢多多心中猛地一震,之前也隱約知道一些內幕。前任總監提醒過她,凱洛斯可能會以黑馬身份出現在亞洲區,但委實沒想到這麼快。錢多多被突然點名,聽起來局勢又混亂,談話內容讓她猝不及防,之前決定辭職後想放鬆一下的好心情直接飛到九霄雲外去了。錢多多的左手在桌下不自覺地握起來,但是手背一暖,是身邊的男人伸手過來,輕輕地抓住了她的。
他膽子還真大,當著一桌子人就這樣。錢多多再次被嚇到,不過手背上很暖和。那溫度像是一種麻醉劑,漸漸瀰漫到全身,原本的混亂情緒一下子都沒了,感覺世界上只剩下手掌周圍這個小小的空間在發光又發熱,突然之間很愉快。
這就是為什麼要戀愛——皮膚渴求症得到充分的滿足,就算只有那麼小一點兒面積的觸碰也覺得開心。
「錢小姐?」對面有人叫她,是惠子,看著她表情有點兒奇怪。
猛地回神答應了一聲,錢多多此時唯一慶幸的事情就是,自己終於把那塊小羊排及時地嚥下去了。
從來沒有哪頓飯吃得這麼累過,終於得以脫身之後,錢多多不想回房間,筆直往酒店外走。
身後有腳步聲,她心裡有氣,不想回頭,逕自往前走。
一樣的清靜街道,燈光把兩條影子拖得斜長,漸漸地自己的影子被他蓋過,然後手被抓住,耳邊有笑聲,「小姐,賞光一起消夜?」
「我剛吃過。這位先生,說話請不要動手動腳。」她把手抽回來,板著臉說話。
「怎麼了?多多,我沒什麼哄女生的經驗,現在學還來得及嗎?」他苦著臉說老實話,然後從背後兩手扶住她的肩膀,不肯放。
天哪!怎麼感覺他在撒嬌?有經驗了,錢多多這次明智地沒有掙,這個男人跟她獨處的時候有點兒瘋。唯恐他又會抓著自己在街上傷風敗俗,錢多多明哲保身地站住腳步不動了。
「Kerry許,你利用我。」雖然腳下不動,但她語氣仍然嚴肅。
這個罪名大了,他立刻搖頭,那顆小小的虎牙又露出來了,很是可愛。
「山田惠子對你很有興趣啊!自己的父親都出面了,你不好好享用這頓法國大餐,把我拖上幹什麼?」
「大家都是同事,有什麼關係?」他還是笑。他與山田惠子在日本共事兩年,她雖然背景特殊,但勝在工作認真專注,大家合作很愉快。但他從沒想過要與一位千金小姐來一段異國情緣,因此對她不著痕跡的示好一貫做不知情狀。
沒想到這次凱洛斯都出面了,幸好她在身邊。想到這裡,他又忍不住伸手去抱了抱皺著眉頭的錢多多,心滿意足。
「什麼亂七八糟的!」從來沒見過這麼自作主張的男人,錢多多突然很想伸手拍他的後腦勺,「一樣一樣老實交代,先說提案的事情。」
「要站著說嗎?」他的臉垮下來了,像小孩子一樣。他個子挺高的,這時突然把臉埋在她的肩膀上,還偷偷地啃她的脖子。
一陣麻癢,過電一樣流遍全身,錢多多猛地反身把他推出去,臉紅了,「別亂來,這是大街!」
他抬起臉就笑嘻嘻的,然後拉著她的手晃晃悠悠往昨天那個粥品店走去,「先找地方坐下,邊吃邊說。」
精英超人款的她不怕,滿臉嚴肅款的她也不吃,但是對這樣死皮賴臉的卻實在生氣不起來。無奈地被他拽著往前走,錢多多嘴裡還忍不住念:「你還沒吃飽啊?剛才多少道菜呀!」
他的手抓得很緊,正大光明的樣子。這男人腿長,原本很大的步子現在卻慢下來,努力配合著她的速度,說話的時候笑得很可愛,「你吃飽了?我看你半天才嚥下去一口。」
街上清清靜靜的,身邊偶爾有路人走過,看到這對穿著正式的男女這樣手拉手笑談閒逛,擦肩而過時個個表情羨慕。
錢多多心底那點兒潛藏許久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四周氣氛又如此閒散,不知不覺間放鬆下來,再開口前就忍不住微微笑,「我沒見過大場面,受驚了。你就不同,早有心理準備,怎麼能跟我比?」
他笑嘻嘻的,手不老實,又去拉她的頭髮,「我幫你說話哪,來不及吃。」
坐下後叫東西吃,錢多多這次沒有埋頭努力,先舉著筷子問他話:「老實交代吧。」
他正一勺子往粥裡去,聞言抬頭一笑,「你不是都知道了嗎?」
不開玩笑了,錢多多正色問他:「你不覺得收購和田很冒險?我們在軟飲料的市場上一直穩坐第一把交椅,但之前推出的茶飲料和果汁類飲料都水土不服。和田完全是一家民營企業,雖然在果汁市場上佔很大份額,但是這個市場能有多大?」
「我們在傳統市場上的份額已經沒有什麼突破的餘地,公司看好國內市場潛在的消費力量,轉型拿下全方位市場是早就定好的計劃。」
「亞洲區一向是保守派當權,最不看好這麼激進的計劃。凱洛斯確定要到亞洲區了?這個項目能這麼快通過,跟山田脫不了關係吧?」不想繞彎子,錢多多直接說出心中所想。
「山田?他的確對這個項目很感興趣,這次凱洛斯倒是多虧了他的支持。」
啪的一聲,錢多多的筷子拍到桌子上,瞇著眼睛壓低聲音講話,口氣非常黑社會,「項目?是他女兒對你感興趣吧?」
「多多,你吃醋了?」他居然笑起來,心情很好的樣子,「放心吧,我很專一的。」
……
他這樣子好欠扁,這次錢多多真的一巴掌拍了上去。
喝完這碗粥之後,錢多多終於把整個事態的來龍去脈全部整理完畢——凱洛斯對亞太區的位置虎視眈眈已久,而山田利用自己在董事會的勢力支持他在亞太區上位,同時鞏固他自己在日本的地位,互利互惠,來一個雙贏。
這一切她都可以理解,但是一想到山田惠子的眼神,她就覺得心裡發悶,怎麼都壓抑不住。
想追問他和山田惠子之前的關係,又覺得說這些很是無聊,她話到嘴邊卻轉了一句:「凱洛斯什麼時候到任?」
「就這兩個月吧。亞洲區會有大調動,你事先知道了也好。」
「Kerry,」她正色,「我一直都想告訴你,來香港之前,我就決定要辭職了。」
「為什麼?」他挑眉,「多多,你不是很喜歡這份工作嗎?」
「是。」她點頭。
「能夠參與這樣的項目很難得,如果你介意我們的上下級身份,放心,我很快就不在市場部了。」
這次輪到她吃驚了,但轉念一想又覺得正常。他來中國的使命順利完成,凱洛斯到任之後,自然不會讓自己的得力愛將再留在市場部這麼遙遠的地方。
那又如何?她輕輕歎了口氣,繼續開口:「和那個無關。Kerry,我是真的想辭職。」
他沉默了幾秒鐘,然後伸手過來,輕輕按在她的臉頰上,說話的時候微笑,好像是安撫,又好像是請求,「多多,你要留下我孤軍奮戰嗎?」
他掌心裡有木香和白果粥的香氣,很溫暖。他的動作很自然,充滿了信任和寵愛的一個撫摸。
雷厲風行的錢多多,壯士斷腕的錢多多,快刀斬亂麻的錢多多,這一刻突然失了堅定,就在這麼簡單的一個撫摸下,瞬間茫然失聲。
來不及多說,許飛的電話鈴又響。他看了一眼號碼才接起來,對話間多是點頭,回答很短。
聽出來他是在和凱洛斯講話,錢多多也不關心,低頭喝自己的奶茶。
他聽電話的時候一直在看她,說完把電話抓在手裡。
「怎麼了?是不是有事?那我們走吧。」她擦嘴角,很乾脆地舉手叫埋單。
許飛動作一向比她快,這時已經把錢壓在杯下,站起來拉她,「凱洛斯找我,我先送你回酒店。」
說是有事,他的步子倒也不急,餐廳到酒店有十分鐘的路程,他仍是按照來時的樣子,晃晃悠悠拉著她往前走。
「喂,你家老大在等你,不用趕時間嗎?」哪有這麼不把老大當回事的!錢多多很好奇。
「他還在等人,不著急。」他好像很享受跟她手牽手閒逛的感覺,講話都慢了下來。
「誰?」腦子裡突然靈光一閃,錢多多歪頭看了看他,「山田?還是山田惠子?」
「惠子,她說想來學習一下。你也知道山田開口,凱洛斯不會拒絕的。」他說得很坦白,但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被錢多多搶去話頭。這次說話的時候,她把雙手背到背後,表情很酷,「你去忙吧,我還要回餐廳。」
「不是吃飽了嗎?你還要吃什麼?」他有點兒愣。
「突然很想吃醋,回去問問老闆,現在還有沒有螃蟹配醋吃。」她說得一本正經,說完還轉頭往來時的方向邁步子。
身後有哈哈大笑的聲音,她被人用力拖住,腳下就再也邁不開。
錢多多瞪眼抬頭,卻看到他笑得露出一口白牙,眼睛亮亮的,很快樂的樣子。然後眼前一花,唇上一暖,她又一次在大街上正大光明地被他吻了。
他吻得短促,但很有力,吻完了低頭看著她笑,亮晶晶的眼睛裡有自己的倒影。
手又被牽住,剛才那個話題算是自動結束。最近在大街上傷風敗俗得很習慣了,實在拿他沒辦法,錢多多被他拉著繼續往前走。
他的手心溫暖,自己的鞋跟輕輕敲打街面的聲音綿延不絕。兩個人的影子在眼前長短相依,明明昨天還在糾結要不要接受這個男人,可今天卻好像已經和他水乳交融了很多年,就連行走間都默契完美到了極點。
四下很安靜,他們倆不再說話,不約而同地沉默下來,為這樣的感覺感到奇妙。錢多多忽然有幻覺,幻覺自己是一隻離群許久的動物,終於在絕望之前遇到了同類——唯一的同類。
這樣幸運,她應該要感恩的。她又看了他一眼,街燈下他很柔和的側臉,跟平時的意氣風發大相逕庭。
酒店已經遙遙在望,十分鐘的路程,在許飛的感覺裡只用了短短的一瞬,到達終點時竟有點兒戀戀不捨。
「多多,到了。」
他還想開口對她說些什麼,卻忽然感覺手臂上有溫暖的輕觸,低頭去看,當然是錢多多,這時正很乖地把臉靠過來,輕輕磨蹭了一下。
許飛將她送到房間之後就離開,錢多多洗漱上床,一切停當之後,倒在床上閉上眼睛。
這兩天發生了那麼多事情,覺得累,腦子發脹,但是身體疲憊軟弱,她很快便睡得無知無覺。半夜突然被噩夢驚醒,她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室內一片安靜,空蕩蕩的,一點兒聲音都沒有,她的喘息聲被無限放大,彷彿一部恐怖電影中的場景。
還是那個噩夢,她獨自奔跑,四周永遠地空無一人,就連家裡也空空蕩蕩的。她不知道自己要尋找什麼,只是打開每間屋子尋覓若狂。
正掩著胸口喘息,突然床頭櫃上的手機振動,屏幕在黑暗中跳出光亮,是短信。
抓過來看,那上面只有很簡單的一行字:「多多,你睡了嗎?」
她沒有回,赤腳下床,酒店房間地毯厚實,踩下去非常柔軟,腳趾都要陷進去的感覺。
這樣的酒店,所有的公共區域當然是二十四小時燈火通明,但畢竟是很晚了,走廊裡空無一人,一片寂靜,她打開門的時候一愣。
眼前一花,她的身體被突然抱住,是抱小孩的那種姿勢。她人不夠高,腰間被一攬雙腳就離開地面。她想尖叫,不過嘴被堵住了,耳邊是門板關上輕悶的聲音。
他還穿著那身正式西服,經過一整天的忙碌,西服上仍然氣味清新,進門後一句話都不說,雙手將她抱得緊緊的,低頭很用力地親吻她,呼吸灼熱。
身體的反應很誠實,那是純粹的快樂。仰面倒在床上的時候,錢多多必須咬緊牙關才能克制自己不要叫出聲。
一切發生得很自然,水到渠成。肌膚裸露在空氣中時,她居然不覺得涼,每一寸皮膚相貼時都感覺像星火蓬勃燎原,感覺好像到了天堂。
尋覓若狂,無數次打開門後的空蕩和失望,突然間煙消雲散,快感襲來的時候錢多多咬住嘴唇悶哼。他的手指撫過她的臉,再輕輕扳開她的嘴唇。
耳邊有聲音,沙啞中帶著笑,很溫柔,好像在哄小孩子。
是他在說話,在說:「別,痛的話,咬我吧。」
他俯下來吻她,舌尖很用力,她實在無法控制自己想尖叫的慾望,最後真的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齒尖深深陷進去,血腥味瞬間充斥唇齒間。
他也不躲閃,眼光迷離,盯著她不放。被咬的時候悶哼了一聲,又好像是在悶悶地笑,然後他低下頭去吻她不老實的嘴,唇齒間聲音模糊,「多多,我愛你。」
她快活得要爆炸,只是「嗯」了一聲,然後更用力地回吻過去,舌尖糾纏的時候,感覺心臟同時被反覆翻絞,整個身體都在顫抖。
結束以後,錢多多暫時癱瘓,感覺自己全身骨頭都被抽光了,只剩下出入氣的力量,勉強維持生命。
氧氣不足,她吸氣的時候腦子裡一片空白。
眼前迷茫,恍惚看到他俯下頭又要親吻上來,用盡殘存的力氣偏了偏頭,錢多多差點兒沒有哀叫起來。
不知道這時候後悔還有沒有用,這只野生動物太強悍了。像一場非洲草原的追逐戰,他死死咬住獵物不放手,可憐她年屆三十終於開了眼界,親身經歷了傳說中的小死一回。
那悶悶的笑聲又來了,然後她的身體被抱住。面前的風景很養眼——年輕男人的胸膛,皮膚結實緊致,仰臉可以看到他線條優美的下頜。
頭頂又有聲音,這次她聽得清晰又肯定。他又在重複剛才的話,很認真,沒幾個字,她卻好像在聽天書。
天書的內容是:「多多,我愛你。」
她的回答也很簡單,是個問句,就三個字:「你瘋了?」
不知道別人是怎麼想的,不過在快三十歲的錢多多的感覺裡,「我愛你」這三個字基本上可以等同為「我瘋了」、「我傻了」,或者「我剛剛被雷劈中了」。
只有神志不清的人才會相信男人在興奮點上脫口而出的話,所以她剛才聽到這句話的時候自動略過,根本沒放在心上。
但現在他又在自己的耳邊重複了一遍,說話的時候速度還很慢。她茫然了,努力仰起頭看他,表情很古怪。
錢多多仰頭看他的樣子像一隻正追著老鼠跑得歡,拐個彎卻突然看到老鼠變大象的小貓,眼睛瞪得很大,還在用力吸氣。第一次看到她這樣可愛的表情,許飛被逗笑了。他下一個動作就是把她輕而易舉地舉起來,放到自己身上。
只有很小的時候才被父親這樣對待過,她趴在他的胸膛上像變回了小嬰兒,鼻尖對著他的,嘴唇濕潤,呼吸跟他的合在一起,要說的話都忘了,自然又本能,他們當然是第一時間又吻在了一起。
吻完之後,錢多多氣喘吁吁,想翻身逃走,但又掙脫不了,最後她無奈地側過臉埋首在他的肩窩裡,假裝自己是一隻鴕鳥。
不知道是幾點,臥室裡沒有光,很暖和,靜下心彷彿能聞到歡愛的味道。
對一個人有感覺,並接受他,同時也被他所接受,這就是兩情相悅。
許飛看著她嬌小玲瓏的身體乖乖地趴在自己的身上,靜靜地不動彈,好像一隻終於找到同類的小動物,累了,又充滿安全感。
原本有許多話想說,但這時又不想開口,不忍心打破這麼奢侈的氛圍,他們兩個人同時安靜了下來。
她太累了。他的胸膛溫暖寬闊,她覺得安心又愉快,最後竟朦朦朧朧地睡著了。
這一覺睡了很久,醒來的時候自己是獨自躺著的。天已經亮了,酒店的遮光簾密密地合著,臥室裡仍舊昏暗。她伸手去打開床頭燈,燈光照下來的時候,看到桌上許飛留下的紙條。
他的字筆畫有力,一個一個很方正的樣子,寥寥數語,卻很親密,上面寫著:「多多,我去晨跑,很快回來。」
還有PS,就跟在正文後面,更簡單,也只有三個字:「我沒瘋。」
關於男人說的話,依依曾經在錢多多面前發表過非常精闢的結論,大致內容是這樣的:
一、做愛的時候男人沒有大腦,所說的任何話都可以忽略不計。
二、做愛以後他們有恢復期,這個階段大腦仍舊處於供氧不足的狀態,但是如果重複同樣的內容,可信度最多可以上升到百分之三十。
三、做愛以後的第二天早上,如果他們還能清醒地重複同樣的內容,那麼就說明他是認真的,可信度非常高。
而且據依依親口證實,她的求婚請求就是在早餐桌上得到的。當時她脂粉未施,嘴裡還含著半口牛奶,如果那個樣子都能在牛振聲眼中顛倒眾生,那麼他一定是愛她愛得很慘。
依此類推,雖然許飛在寫這些話的時候不是早餐時分,但錢多多同樣不認為自己睡得稀里糊塗的模樣會美若天仙,那麼……「我愛你」這三個字,是真的?
不是真的吧?現在哪還有人這麼直白地把愛說出口?這種行為就跟五花大綁把自己直接送到別人面前任人宰割差不多。
實在不敢相信,錢多多捧著這張紙條發呆了很久,然後才慢慢爬下床穿衣服,走到盥洗室漱口洗臉。
站在鏡子前面覺得不認識那裡面的女人,她很久沒這麼仔細地觀察過鏡子裡的自己了。過去每天急著上班,匆匆抹完護膚品就走,回家又是累得賊死,打仗一樣把自己弄乾淨就上床了,哪裡顧得上研究自己的這張臉?
今時不同往日,心情好,又難得有大把的閒工夫,錢多多左顧右盼之下只覺得自己整張臉紅潤光澤,就連眼睛裡都好像蒙了一層水霧。
怪不得人家說陰陽調和才是美容聖品,她以前總是一邊抹著價值昂貴的護膚品一邊嗤之以鼻,現在真的是服氣了。
伸手去擰水龍頭,一抬手才發現那張字條一直被自己抓在手心裡呢。最簡單的酒店便條紙,四四方方,雪白的一片,已經被她抓得有點兒皺了,不過那些字仍舊清晰。
想像他坐在睡著的自己身邊,一筆一畫寫下這些字的樣子,實在忍不住心頭的快樂,錢多多直接笑出了聲。
原以為這一次UVL亞洲區的高層變動將會是類似於保衛莫斯科那樣的持久戰,不耗個一年半載直到彈盡糧絕硝煙瀰漫不痛快,沒想到結果卻是突襲波蘭的閃電戰,凱洛斯一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下江山,保守派還來不及應戰,就輸了個一敗塗地。
香港歸來之後的兩個月內,公司裡彷彿上演好萊塢精彩大片,每天都讓人看得目不暇接,心驚膽顫。
傳說中的總裁大人駕臨亞洲區總部,親自宣佈原屬歐洲區的凱洛斯成為亞洲區的新任亞洲區首席執行官,舊任首席執行官提前退休,歡送酒會和就任儀式前後腳進行,全都盛大無比。
表面風光而已,其實樹倒猢猻散,那套舊班底紛紛自尋出路,有能力的早早想好退路,自從許飛到任之後就開始觀望局勢,這時一看大事不妙,立刻腳底抹油。沒有能力的一時半會找不到出路,只好整天提心吊膽,人人自危,每天都過得惴惴不安。
他們的擔心絕對是有理由的,全世界的改朝換代都是踩著老班底的屍體進行的,這裡又不是什麼世外桃源,自然不能免俗。
凱洛斯上任後的第一件事情就講保守派的人馬撤換架空,而原本突然空降大那位傳奇市場總監Kenny許,當然又回到他身邊,擔任特別助理。
原首席執行官的副手已被架空,光剩了個名頭,明眼人都看得出許飛現在的地位超然。
亞洲區大換血,腥風血雨從高層筆直蔓延向下,各個部門內都有去有留,當然也有升有降,幾家歡喜幾家愁。
至於錢多多,她的感覺非常複雜,簡直難以用語言形容。
回國之後的第二周,一直勤於與她聯繫的獵頭公司又數電她,然後又有M&C的人事總監親自與她私下聯繫,給出的offer非常吸引人,竟然是M&C的大眾化區運營總監,合約三年,工作地點在香港。
M&C是這兩年國際市場上新興的一匹黑馬,善於資本運作,她在UVL的職位只是中國區市場部高級經理,而M&C竟然這次給出這樣好的待遇,錢多多實屬意料之外。
來不及權衡,幾乎是同一時間,一紙升職公文已經放到她的面前,兜兜轉轉幾個月,她終於得到了那個原以為順理成章屬於自己的位置,成為新一任的市場部總監。
一邊是還靜靜躺在抽屜中沒有見過天光的辭職書,另一邊是M&C拋出的史無前例的橄欖枝,她在兩份文件面前靜靜坐了一個晚上,一直到晨曦微露,天光乍白。
耳邊一直盤旋著他的聲音,「多多,你要留我孤軍奮戰嗎?」
閉上眼睛歎息了,她最後伸出手,把M&C的合約輕輕合了起來。
宣佈自己升職的那天早晨錢多多坐在餐桌前對著牛奶杯表情凝重,錢媽媽已經習慣了女兒在早餐時間時不時的情緒落差,一邊伸筷子挾搾菜一邊開口勸她,「又怎麼了?多多,我不是早就跟你說過了,升不上去就算了,先把自己的事情解決再說,現在你最要緊的不是升職,最要緊的是快點給我成個家。」
成家——她現在哪有時候想那個問題?
心裡歎口氣,想想早晚他們都是要知道的,錢多多放棄與牛奶杯的兩兩相望,站起來先宣佈好消息,「爸爸媽媽,我升職了。」
幾個月前才聽多多宣佈升職失敗,短短幾個字言猶在耳,現在時隔不久,女兒居然又用同樣的口氣講出升職這兩個字,這麼突然,錢爸爸錢媽媽再次面面相覷。
回神以後錢媽媽率先抱怨,「又升職?會不會越來越忙?那你跟小葉還有什麼時間約會?」
聽到這個名字錢多多就頭疼,現深吸一口氣才開口講老實慶,這次說話的表情有點艱難,不過她吐字清晰表示決心,「媽媽,我對葉明申沒感覺,所以不打算再跟他談下去了。」
對面有倒吸氣的聲音,知道這是媽媽發飆的前兆,錢多多扔下這個深水炸彈之後都沒有勇氣再看自己老媽的表情,直接落跑上班去了,出門的時候跑得快,一聲再見都是遠遠飄過來的。
把車直接停在地下車庫的總監專用位置上,錢多多進電梯的時候正是上班時間,身邊滿滿的人,前後左右看到她全是笑臉,至於笑容背後,錢多多忙著保持自己的微笑,所以也來不及關心,這樣一路走過,她最後進辦公室的時候感覺臉部肌肉都僵硬了。
還沒坐下就聽到敲門聲,是小欖,用一隻手抱著一大疊文件,走進來先是一個立正,笑著對她開口,「老大,早上好。」
「早上好。」錢多多回報一笑。
小欖走過來不急著放下文件夾,先把背在身後的那隻手伸出來,抓著的拳頭放開,露出一個小盒子,笑瞇瞇地繼續說,「恭喜老大。」
「幹嘛送我東西,我才應該請你們吃飯哪,晚上一起去老地方?」
「這是老是就準備好的,沒想到上次突然——」說到這裡小欖吐吐舌頭,「反正就是繞了個小圈,現在一切沒問題了,看看啦,特地給你挑的哦。」
一邊說一邊小欖就已經把那個小盒子打開,盒子上印著施華洛世奇的天鵝LOGO,打開後柔軟的白色內襯裡藏著一件很小的水晶盆栽便條夾底座,燈光下紅花綠葉絕色小盆剔透,銀色鐵絲在上方繞了兩個小圈。
辦公桌寬大,她才坐進來沒多久,上面除了電腦空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這小東西放上去之後就更顯得玲瓏可愛,看得錢多多也忍不住笑起來。
小欖和自己在一起工作很多年了,私交不錯,現雯這也不是什麼貴價品,錢多多笑完大方地說了聲謝謝,然後走過來拍後她的肩膀,「別鬧了,準備例會吧。」
小欖出去以後桌上的電話響,是直線,錢多多正打開文件夾,接的時候也停下,直接把話筒夾在肩頸,「喂?」
那頭是均勻的呼吸聲,還有風的聲音,許飛回答的時候帶著笑,「嗨」了一聲,接著再問,「多多,在辦公室了?」
「還能在哪兒?你還怕我臨陣脫逃?」在一起快兩個月了,雖然在她的要求下沒有對任何人公開過他們的關係,但是只要一有閒暇,他們總是抓緊一切機會在一起,不過都是工作忙碌到時候不夠用的人,許飛上周又飛去倫敦總部開會,好幾天沒見了,很想他,這時聽到他的聲音錢多多的嘴角就自動勾了起來,沒辦法,自然反應。
那頭輕聲笑,背景有隱約而過的車聲,「逃吧,我跑得快,回來再追。」
聽那個聲音就知道他在幹嘛,錢多多騰出手抓住話筒繼續說道,「又在跑步,那兒都幾點了?小心被人搶。」
他哈哈笑,「總監大人,要是我被搶了,記得管飯。」
這男人跟自己講話總是瘋瘋癲癲的,錢多多無奈,看著時間說話,「要開例會了,我先掛了啊。」
地球兩端有時差,這時的許飛剛剛結束一整天的會議,倫敦的傍晚,酒店周圍街道安靜,他在落霧中獨自慢跑,突然很想念她,想她在身邊,想能夠伸手抱住她。
「多多。」他阻止了一聲,然後低聲笑,「倫敦起霧了,很漂亮,我想你了,真想你也在。」
地球兩端有時差,這時的錢多多正坐在總監辦公室寬大的辦公桌前,面前是簡不浪漫的一大疊文件,掛鐘的秒直一格一格移動著提醒她緊張繁忙的一天正要開始,但是,唉,但是她化了——心一寸一寸塌下去,好像黃油遇到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