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往城郊疾駛,車聲轆轆。
「你確定要跟我到染房?」曲-問她。
傅雲菁翻了翻白眼。「一路上你已經問我第三次啦,對、對、對,我就是要跟!」「你不是嫌廚房的事情忙不完嗎?」怎麼還有閒功夫和他到染房?
「哎唷!那是不一樣的。」她嬌喧道,很孩子氣。「我求了你一個月耶,你都已經點頭答應了,做什麼一副不甘不願的樣子?」
曲-輕歎一聲。「你老是『那樣』,我能不答應嗎?」
是呀,要是再不答應她,他晚上幾乎是不用睡了。她那招神不知、鬼不覺上他床的方式,太可怕了!而他那套男女授受不親的大道理,傅雲菁根本理都不理、聽都不聽!說什麼「江湖兒女,沒那麼多規矩!」加上她和三個女兒相處得極好,又是女兒的師父!讓他想威脅趕她走的話!一個字也迸不出來。唉,她真是他見過最古怪的姑娘家了!「人家只是想瞭解你的世界而已嘛。」她喃喃低語。
「你說什麼?」
「我說——我們總要有共同的興趣啊、嗜好啊,這樣老了才不會太無聊。」她根本不是這樣說。
「我們到了。」這些日子,曲-聽慣了她的怪話,也習慣性的不予理會。傅雲菁尾隨他下車,走進江南最富盛名的布坊——「彩織」的染房。
說是染「房」,實在也太小覷了。它的規模幾近京師的官營染院,分工極細,裡頭有專門染絲的瓦屋,共計數十棟,各有其負責的染色事務。從生絲到熱絲,亦是在這裡處理。而染房的對面,就是織房。
傅雲菁隨曲-進了其中一棟瓦屋。
一進門,便看到體積頗大的墨黑色大陶缸,幾乎佔了屋內一半的空間。陶缸旁有幾名絲匠站在椅凳上,拿著木棍翻攪著缸內正以沸水燒煮的蠶繭,另外有幾人在底下添柴火,控制水溫。
「少爺。」絲匠看到曲-進屋,連忙躬身曲禮。
「你們忙,不必招呼我。」
「原來這就是『繅絲』啊。」抽取蠶絲的第一個步驟。傅雲菁看得出神,喃喃自語,但曲-聽到了。
「你知道這是繅絲?!」他很訝異。
傅雲菁微露笑容,點了點頭。
「你怎麼會知道?」
傅雲菁不解地看著他。「書上寫的啊!」有必要這麼訝異嗎?難不成書上寫錯了?「繅絲之後呢?」曲-十分期待她能繼續說下去。這女孩,總會不時出現驚人之舉。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瞭解這些東西的?
「練絲、穿箱、穿綜、製造、結花本。」她真的都知道!「好難呢,每個步驟都有一堆學問,我看得頭都昏了!」她忍不住抱怨起來。「那是當然。一般人光是要染對一個顏色,得花上二、三年的時間才學得會。」曲-輕笑,再道:「我以為你只愛搬弄那些功夫,想不到你的興趣挺廣泛的。」
「喂、喂,你的口氣很差喔!」竟然說她是在「搬弄」功夫?傅雲菁最介意有人看不起她師門,即使曲-難得對她說笑,也不能說到她師門的壞話。「咱們神盜技可是——」「我要到另一個地方去了。」曲-打斷她的話,嘴角仍是掛著笑意,逕自轉身離去。屋內的絲匠們全愣傻了,第一次看到少爺——同女人說笑呢!「喂,我還沒說完哪——」傅雲菁正準備跟著他走出去時,忽而,眼尖的她察覺到某種異狀——陶缸有裂縫!「快出去!陶缸快破了!」她朝絲匠大叫,眼角餘光瞄見放置一旁的素匹練,連忙一個箭步拿起數尺的布匹,旋身一躍,以巧妙的手勁將布條擲出,環繞在大陶缸上,紮了一個死結。絲匠見狀,全丟下手上的工作,急奔出去。
「雲菁!!」曲-在屋外聽到裡頭的騷動,又折了回來。
「快出去!」她疾步如飛,抓起曲-,躍出屋外的同時,陶缸整個迸裂開來!所幸傅雲菁發現得早,除了損失一個大陶缸和整缸的蠶繭之外,只有她一個人在以布匹紮緊陶缸時,被溢出的沸水給燙傷了。
於是,曲-拉著她,急奔至絹房為她上藥。
絹房外,蔥鬱的落院,綠光晃動。梔子花萌出一小小撮綠,是春將盡的訊息。「梔子花快開了呢!」傅雲菁望向窗外,不經意地說道。
坐在對面為她上藥的曲-,以為又是她常說的那種沒來由的話,並不打算理會,但她接下來的話,卻讓他大感訝異。
「今年梔子花苞好像結早了點,不知道會不會影響調色?」
別人或許聽不懂她在說些什麼,但曲-卻是一清二楚。
「喂、喂、喂,你動作輕點兒。」她嘟起嘴嗔道,額際間沁出一層薄汗。她十個手指紅腫,全脫了皮。
「啊?」訝然中,曲-不自覺的在上藥時多施了點力。「對不起、對不起」曲-連忙道歉,動作極輕、亦更加小心的在傷處抹上一種白色的藥膏。
「你知道梔子花的用處?」這就是他詫異的原因。
「嗯。」傅雲菁理所當然的點頭。「用來染黃顏色的嘛!」
「你怎麼會去瞭解這些東西?」曲-真的很好奇。從剛才到現在,他十分確定她一定下過苦功瞭解織染技術。
傅雲菁撇嘴白了他一眼。「是你太笨,還是我做得不夠明顯?當然是為了你!要不然我幹嘛每天晚上不睡覺,猛啃一堆讓我急速老化的東西?」那染織法可真是難死人不償命!曲-的眼神顯露出他的不解。
傅雲菁明白他的問題。她露齒微笑,嘻皮笑臉的說道.!
「就說是為咱們老了之後做準備的咩!我要和你一起染色、一起選蠶、挑絲、一起織布……」
「今天真是多虧你發現得早,不然,後果不堪設想。」曲-岔開了話題,他低頭專注於上藥,傅雲菁看不見他此刻臉上的表情。
她溜轉靈俏的眸子,膩聲說道:「哎唷,你的口氣不要這麼愧疚好不好?這種事難免的嘛!誰知道那麼大一缸東西,說破就破啊?而且,誰叫我是『神盜門』弟子呢?『神盜門』的功夫當然了得!」傅雲菁這下總算逮到機會,對他大大誇耀自己的師門。不過,她皺了皺俏鼻,眼睛往右上瞟,覺得自己幹嘛反過來安慰他啊?她才是受傷的那一個耶!「我四歲就跟著我娘學染色,七歲時我爹教我結花本織布,九歲開始和人買賣綢緞,我有責任延續『彩織』,不管發生什麼事。」
「我知道。」她輕聲說。
曲-抬起頭來,向來無痕無波的眼眸,閃過一絲極細微的情緒,然船過水無痕,一下子就淡了。
「所以我不會讓任何人奪走《彩繡譜》。」他說道,語氣十分平靜。
傅雲菁愕然盯著曲-如鏡般澄澈的眼睛,搖頭哼笑了聲。「我師父說得一點都沒錯,眼神太過於平靜的人,不是蠢蛋一隻,就是藏了太多心事。」
「你知道我調查過繡譜?」她直接問道。
「嗯。」
這說來又是另一段往事。簡言之,《彩繡譜》也是另一段師門恩怨下的產物。有恩怨,就有爭奪、報復。
「我不懂。」傅雲菁有滿肚子的疑問。
「工匠結本,心計最精。我保管了繡譜十六年,沒問題的。」他神色自若的說,一邊拿起膝上乾淨的白布條為她包紮,似想起什麼再說道:「我第一次看到有人燙成這樣,還能夠說說笑笑的。」即便是大男人,都未必受得了!
「唔?難道哭一哭就可以不痛了嗎?」她反問。心裡卻想,這個她才剛認識的曲-,有太多、太多她所不知道的事。
曲-聽了忍不住悶笑!這女孩的思緒真是夠怪了。是因為痛才會哭吧?有人先哭才痛的嗎?「哎——」她莫名其妙歎了口氣。「不知道就算了,那都過去了。反正你以後有我就行了!」
曲-才覺得莫名其妙!她又在說什麼啊?不知道為什麼,腦海裡忽然浮現「牛」這種動物,搭配她的臉孔……
哈!他嘴角慢慢咧開,揚聲笑了出來。這是他從九歲之後,第一次這麼開心、無所顧忌的笑……
傅雲菁看著他,嘴角也有抹淡淡的笑,她記住了曲-的另一個模樣。
「來、來、來,上菜!」傅雲菁學著食堂的夥計吆喝著。
「哇」曲映三姐妹看到今晚的菜色,全瞠大眼、張大嘴。打從傅雲菁進曲家做廚娘的這幾個月來,每天的菜色都不一樣,到目前為止,還沒重複過同樣的菜色呢!
光是「魚」這道料理,就有清燉、紅燒、煎炸、堡湯等作法,而各類魚種搭配不同的佐料,吃法也不盡相同,可說是豐富之極。
今天這道,就叫做「鯽魚酥」,蔥溶魚爛刺酥,可放心大嚼,不必擔心魚刺卡喉。有魚當然要有肉。「燜蹄膀」火候恰到好處,吃來清爽不油。此外,還有各式小炒,舂筍、扁豆、山藥雖是一般時蔬,但刀工極細,光是瞧著菜色,便覺賞心悅目。
「師父,你是去哪兒想出這些菜來的啊?」曲映問她,忍不住地再吞了吞口水。她最佩服有本事的人,師父就是其中之一。
「跟皇帝老子借菜單來看看!」她嘻皮笑臉的說。這是真的,只不過,是她十二歲那年潛入大內,從御廚那兒偷來的。
「哇!皇帝人真的那麼好?」曲昀訝異得不得了,因為,小時候不乖,養她的嬤嬤都說,要叫皇帝來抓她去關呢!傅雲菁拍了拍曲昀圓嫩嫩的小臉蛋。「不是皇帝好,是我有心——」用心料理,是希望她們一家人吃飯能夠開開心心的。
「師父,你又在說怪話了。」曲昀嘟嘴說道。她哪會懂得傅雲菁的心意啊?「什麼怪話?」傅雲菁不服氣的手插腰,也學曲昀嘟起嘴。「是你太笨好不好?」「啊——師父怎麼可以說我笨?」曲昀漲紅臉,很不服氣。
「你是不聰明啊!」曲昕也加入戰局了。
一時之間,三人七嘴八舌地爭論起來。
「少爺,我覺得你好像收養了『四』個女兒。」冷炎坐在一旁搖頭,三個女娃加上這臭丫頭,家裡每天鬧哄哄的,吵死人啦!
曲-倒不以為意,他看到傅雲菁手掌上的纏布。「你的手還沒好嗎?」已經一個多月了,那治燙傷的藥膏不是擦個十來天就好了嗎?
她抬起手轉了轉,笑說:「早就好了,你眼兒真尖,這麼注意我!」
「手好了,就把布條拆了呀,做什麼還裝作一副『傷重不治』的樣子?」冷炎沒好氣地說,看到這丫頭的花癡模樣就不爽!
傅雲菁也不甩他,揮著手朝曲-開心說道:「我想多懷念一下,你那天對我說笑、替我擦藥的模樣!」
吼他真是受不了這娘兒們!
冷炎挑了挑右眉。「你夠了沒?上完菜就下去!少爺,吃飯吧。」
坐在曲-身旁的曲昕,對他使了一個眼色。
「雲菁,一起坐下來吃吧!」曲-說道。
「?」傅雲菁和冷炎同時發出這個疑惑字。
「你是曲昕她們的師父,又在府裡做事,就和冷夫一樣,也算是半個曲家人,家人當然要一起吃飯。」
「師父,坐下來和我們一起吃飯吧!」曲昕一邊說,一邊示意她的姐妹,往旁邊移個位置,讓傅雲菁坐在爹的身旁。
「哦,好呀、好呀!」傅雲菁當然不客氣,動作迅速的往曲-身邊坐下。冷炎白瞄她一眼,卻也不多話了。
他明白的。自從老爺夫人過世之後,家裡就沒這麼熱鬧過。十幾年來,少爺一直都是孤孤單單一個人。
「我長這麼大,還沒跟這麼多人一起吃過飯呢!」說穿了,她都是一個人吃飯的。「師父,你不是說山上有十一個師伯和一個小師叔嗎?你們不一起吃飯的呀?!」曲昀問她。
「我師父為了讓我們練神盜技,連飯都要我們師兄弟用偷的,怎麼可能一起吃飯?」「啊」曲昀三人啞然,還好師父沒對她們做出這種要求!
「雲菁!」曲-沉著一張臉,傅雲菁知道他不愛她在三個女兒面前聊有關偷盜的話題。「好啦,吃飯、吃飯,放心啦,我不會這樣對你們的!」傅雲菁一邊說,一邊為曲映三人挾菜。
「我以前也是一個人吃飯,好孤單呢——」曲映說道。曲-收養她之前,她是個小乞兒。那時候好不容易討到的食物,一定要趕緊找個地方解決掉,要不然被其他乞兒發現,絕對會被搶個精光。
「我也是。」曲昕小聲的說,氣氛有點沉默。
「真巧,我也是耶!」曲昀反倒因為和曲映、曲昕她們一樣,開心得不得了!「曲昀——吃你的飯啦!」曲昕不耐煩的說,真受不了這少根筋的人!
「我、我——」曲昀漲紅臉,想為自己辯駁,舌頭卻不聽使喚。
「我可以『一個人』安靜地吃頓飯嗎?」冷炎突然插話進來。不知道為什麼,很有「笑果」,大夥兒全笑癱了!
夏夜,溽熱未散,月光朦朧,暗香浮動。院子裡幾株梔子花全開了,露出黃白色的蕊心,似乎也想出來透透氣呢!「師父,你在做什麼?」曲昕睡眼惺忪的揉著眼睛,穿著一身單衣的她,熱得睡不著覺,來到院子乘乘涼。
「這麼晚了,怎麼不去睡覺?」她問。
「睡了,又被熱醒。」曲昕答道。她走到傅雲菁身邊,看到地上有個小火爐,爐上有一鍋水,鍋子裡正煮著一堆她說不上名字的花葉。
「坐啊。」她指了指一旁的小木凳,手上用來升火的竹扇順便拿來替她煽煽風。「謝謝。」曲昕知道師父細心。
「我才要謝謝你呢,是你跟你爹說的吧?」傅雲菁走到她身旁坐下。「讓我和你們一起吃飯。」
曲昕搖頭。「是爹的意思。」
「你真是善解人意。」傅雲菁心裡明白,曲-要是有這份心才有鬼呢!這孩子一定是嘗過一個人孤孤單單的滋味,所以將心比心的對她。
「師父不也是?」平常不多話的曲昕,其實心眼比誰都細。
「幹嘛呀?我們三更半夜不睡覺,是要來比賽看誰最會誇獎別人的嗎?」傅雲菁調皮地轉了轉眼珠子。
曲昕輕笑,她指了指小火爐。「師父,你這是在做什麼?」
「在玩『套染』的把戲。」就是將不同的染料顏色結合成新的顏色。
「嗯?」曲昕聽不懂。
「聽不懂就算了,這東西亂複雜一把的!」傅雲菁想到就不禁皺起眉頭。「你還是好好學神盜技,這比起你爹那套東西要實在多了。」她有大小眼。她永遠認為神盜技是當今天下最棒的武學。而織染技術,哼,若不是為了曲-,誰要學那種「五四三」啊?「這麼難的東西,師父還這麼有心學,爹一定會明白師父的用心的。」
「真的?」傅雲菁仿若受到鼓舞般的睜大眼,用力地再為她煽了幾下扇子。「嗯。」曲昕很篤定的點了下頭。「而且,我覺得爹見到你的第一眼就喜歡上你了。」「哈哈哈——」傅雲菁聽得笑逐顏開、心花怒放,扇子著實的往曲昕背上猛拍。「咳、咳、咳,師父,你別打了——」曲昕忙不迭地咳著,她快被打昏了。「噢抱歉、抱歉,你還好吧?」傅雲菁收起扇子,伸手輕撫她的背。
「喂——」她以肘頂了頂曲昕,笑得合不攏嘴的問她:「你是從哪兒看出來的?」曲昕思索了下,抿了抿唇。「嗯……因為,師父你第一眼就喜歡上我爹啊!」笑顏倏然凝滯,傅雲菁挑了挑眉,斜睇她冷冷道:「你是曲昀嗎?」因為,只有曲昀才會說得出這麼無厘頭的話!
曲昕明白她的意思,咯咯笑了起來。「和師父講話永遠都是這麼開心。」傅雲菁孩子氣的扁了扁嘴,眼睛往右上瞟,逕自拿起扇子振了幾下。
「你開心就好!」她知道平日寡言的曲昕,很少和旁人說這麼多話、笑的這麼開心的。「我說的是真的。」曲昕笑著再說一次她很確定的直覺,但傅雲菁卻還是當她在說笑。「好啦、好啦,這麼晚了,快回去睡吧!」她催曲昕回去睡覺了。
「哦,好。」曲昕臉上的笑意未減。「那師父你也早點休息。」
「嗯。」傅雲菁看著她離去的背影,不知道為什麼,自己也覺得很開心呢!這就是一家人的感覺嗎?她從沒有過的——曲昕輕輕巧巧的穿過院子,越過拱門,在轉角處一轉彎,正好撞到一面肉牆。「啊!」她驚呼一聲,摸著撞疼的鼻子,抬頭看清來人——「爹。」曲昕收了笑意,抿了抿唇。下意識地眼角瞟了瞟後方,好像察覺到什麼似的又笑了笑。爹一直站在這裡吧?
「快回房睡覺吧!」曲-輕聲說道。
「嗯。」她與曲-錯身走沒幾步,突然停下腳步,回過頭來叫住曲。
「爹」
「嗯?」曲播也轉過身來。
「你開心嗎?」她小聲地問。
曲-先是愣了下,然後若有所悟的輕笑一聲,只說:「回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