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6章

  契機
  被他這麼一問,林諾不禁愣住,想了想才說:「還好吧。……怎麼了?」
  徐止安仍舊不看她,又問:「有多好?」清傲的嘴角邊卻隱約帶著一絲莫名的譏諷。
  「多好?」她將眉皺得更緊,愈加疑惑:「這是什麼意思?」
  徐止安沉默了一會兒,從口袋中摸出一盒煙來,她見了又是一怔:「你什麼時候也開始抽煙了?」
  他在學校裡從來沒有抽過煙,此時的姿勢也不算太熟稔,可是裊裊的煙霧從他的臉邊散開來,忽然就有了一種陌生成熟的氣質。
  又吸了兩口,徐止安才問:「那天下著大雨,你是怎麼回家的?」
  「哪天?」
  他終於轉頭看了看林諾的臉,再度淡淡笑了一下,「前幾天,就在這裡,如果你和他的關係只是普通的上下級,他又怎麼會當眾拉住你的手送你上車?」
  他說得平淡而迅速,林諾卻有些呆滯,半晌才問:「你是怎麼知道的?」
  徐止安收了笑容,「因為那天我恰好就在這附近。」沒有明說的是,其實那次他是特意坐了出租車趕來接她下班的,卻晚了一步,正好撞上那一幕。
  當時,她和江允正似乎僵持了一會兒,而後江允正便下了車,一手握住她的手臂,因為隔著一定的距離,他看不清他們的表情,可是那樣的動作,卻是專屬於男人對女人的強勢。
  加之中午吃飯的時候,雖然江允正從頭到尾都未和她說過話,但偶爾流露出來的眼神,卻被坐在對面的他瞧得一清二楚。
  張經理已經將車駛出地庫,正緩緩朝這邊開來,眼見二人在說話,於是不免刻意放慢了車速。
  林諾站在那裡,只覺得一陣混亂,如果真是親眼見到,那麼為什麼後來他一次都沒提起過?
  「你在懷疑我嗎?」她突然覺得有些難過。
  「那麼你呢?」徐止安盯著她的眼睛反問:「能保證真的任何變化都沒有嗎?」他不想承認是真的開始擔心,倘若真有其事,以他現在的狀況,與江允正根本沒有可以相提並論的地方。
  林諾突然目瞪口呆,張了張嘴,最終卻還是什麼都沒說出口。
  能說沒有任何變化嗎?能說自己真的沒有被江允正吸引嗎?哪怕只有那麼短暫的一瞬間,恐怕都是背叛了原有的感情。
  直到他們坐著的車開出很遠,她才緩步走回辦公樓。乘電梯的時候,徐止安的短信傳了進來。
  「如果他真對你有好感呢?你以為中午的時候,為什麼會突然提到出國進修的事?」
  電梯一層層上升,林諾倚靠在冰涼的金屬壁緣,緊緊捏著薄薄的手機。出國的事,她一直以為只是順便提起,況且江允正與張經理討論這件事,也是無可厚非的。如今聽他一說,突然便覺得有些不悅——這樣敏感的猜疑,對別人是否有失公平?
  想了想,她才回過去:就算真如你所言,你會放棄這個機會嗎?
  其實只是一時賭氣,只想反詰一下,誰知,此後便再沒了回音。
  回到辦公室,大部分人都午休去了。中央空調功率很大,吹在皮膚上陡然泛起一陣陣的寒意。
  又過了幾日,林諾打聽了一下才知道,公司送出去進修的人員通常都要在國外待上半年左右,時間上並不算短。
  「……是個好機會呀。」同事由衷地說。
  那麼,如此好的機會,徐止安又怎麼可能放棄呢?她還真是問了個傻問題!
  然而,雖說不疑心,可某次有機會進總裁辦公室的時候,林諾卻還是難免有了些猶豫。
  江允正正低頭看著送來的文件,無意中抬眼,見她並沒有立刻離開,臉上還頗為掙扎的樣子,他竟然似乎一點都不意外,悠然地望著她,問:「還有什麼事?」
  許是他聲音平和,甚至隱約帶著點鼓勵的意味,林諾深呼吸兩下,終於還是脫口而出:「徐止安出國的事,就這樣定了嗎?」
  江允正反問:「有什麼問題嗎?」
  「不是。……沒有!」突然覺得這樣十分不妥,她往後退了一小步,搖搖頭,「只是隨口問一下。」心裡卻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冒出來:究竟是不是你故意安排的呢?
  想著想著,又不免沮喪至極,還說徐止安多疑,自己終究也還是和他一樣。
  江允正卻彷彿能看穿她的心思,漆黑的眼睛看著她,平靜地說:「最終的名單要由張經理報上來以後我才能定奪。至於有沒有可能是他,那天你也聽到了,他很受上級的器重,所以這件事,除非特殊變故,幾乎已經不用懷疑了。」
  他站起來,朝她走了兩步,背後是寬大明亮的落地玻璃,陽光斜斜地偏進來,逆著光,她幾乎不能看清他的表情,耳邊只聽見他微低的聲音:「徐止安是聰明人,這個機會相信他不會放過。我好奇的是,你現在又在擔心什麼?」
  她咬著唇,想了很久,終於還是決定坦白,卻有些支吾:「他已經知道你對我……」
  江允正只是低低輕笑,似乎並不吃驚:「所以呢?你們都認為這次是我刻意安排調走他,才好趁虛而入?」
  她直覺想否認,卻又聽見他繼續說:「當我江允正是什麼人?我想要什麼女人,根本不需要靠這種手段去達到目的。」這是頭一次說得如此露骨,她一愣,臉上熱度迅速上升,一時之間竟然不知該如何反應,只在身側微微收緊了手指。
  「如果他有懷疑,大可不必接受公司的指定。可是,如果你們的感情連這點距離和時間都會構成障礙,那麼還有什麼堅持下去的必要?」他頓了頓,目光仍舊鎖在她的臉上,語氣似乎更加認真:「但是林諾你別太天真了。對一個男人,特別是像他目前這種狀況的男人來說,事業才是最重要。他會明白這一點,所以絕對不會放棄這次機會。」
  他說得那樣篤定,根本不留反駁的餘地。而事實上,也確實無從反駁,因為她太瞭解徐止安,比他們任何人都要瞭解。即使徐止安懷疑江允正的動機,也照樣會借此為自己尋一條最好的路。
  所以,才會突然覺得悲哀。
  或許真如江允正所言,愛情在徐止安那裡,永遠只能佔據靠後的位置。
  有人在外面輕輕敲了敲門,江允正走到桌邊摁下內線通話按鈕:「我現在有事,十分鐘後再進來。」然後再次轉頭看向她,「我的話打破你的幻想,讓你失望了?」
  為什麼又是這樣洞悉一切的語氣?心灰之餘她突然有些氣惱,閉了閉眼睛擋住窗外的光線,低聲問:「你就這樣肯定嗎?」如同早已被網住的魚,還在作最後無力的掙扎,即使已知結果,但仍舊心有不甘。
  江允正神色冷靜,並沒有正面回答,而是說:「我只是提供了一個契機,選擇權在他的手上。而事實上,他不去,自然還有其他的人頂上,這根本沒什麼重要的。我只不過是想要讓你看清楚,你所要堅持的人和感情,是不是真有那麼值得。」
  是不是真有那麼值得……
  從前,她從沒考慮過這個問題。即使是現在,被江允正一針見血地指出來,她依舊認為一段感情是不需要有這麼多顧慮的。
  更何況,付出與得到,從來都是不平等的。那麼,又從何判斷是否值得?
  如今跟著徐止安,完全不過是因為自己的心甘情願。否則真如許思思所說,他既不溫柔又不體貼,性格又很高傲難相處,和這樣的人在一起難道不嫌累嗎?
  她不要去考慮值不值得的問題,或許有一天,當她的愛和甘願消失了,兩人也就分開了。
  可是,至少到現在為止,她仍是愛著他的。
  像是已經成了一種習慣般地愛著。
  所以,想了很久,她還是打了個電話給徐止安,她說:「我們談談吧。」
  「我現在沒空。」他那邊有嘈雜的聲音,「改天吧。」
  「好。」她沒有異意,「等你閒下來,給我打電話。」
  直到兩天後,徐止安才來約她,「最近都在加班趕設計圖。這個週末,你在家裡等我電話,到時候我應該有時間。」
  她聽著他確實疲憊的聲音,仍舊說:「好。」
  或許,這樣的順從和遷就,也早已成了習慣。
  珍惜
  我希望能找到一個讓我崇拜和傾慕的人……
  還記得很久之前一次大學裡的臥談時,林諾這樣形容自己愛慕對象的標準。僅僅在那之後的幾個月,徐止安便出現了。
  那時的他,出眾耀眼,與大多數混日子的同學不同,他有才華、有理想,似乎是那一方不大不小的天地裡十分閃耀的一顆星子。
  當年許思思聽她如此這般憧憬,便一針見血地道:「說到底,你都將愛上強者。……」
  或許真如她所言,林諾從小受著家庭環境的熏陶,向來都更加欣賞有才華並且能在自己的領域做到成功的人。
  所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與徐止安一樣渴望他能發展得更好。其實即使出國,不過數月時間,她自信對感情並不會造成太多影響。
  事實上,她所真正在意的,並不是這個。
  等與徐止安見了面,才發現他是真累得厲害,恐怕是熬了夜,眼圈都是青的,下巴上還有剛冒出頭的胡碴。
  「我們上哪兒坐坐吧。」他說著,而後便帶著她回到自己的宿舍。
  跨了小半個城區,這樣實在有些大費周章。可林諾此時也顧不得這些,反正也從未去過他的宿舍,一路跟著直到進了門,才發現那裡面格局簡單,除了床與衣櫥之外,便是擺在正中間的兩張大桌子,上面東西堆得散亂,都是圖紙文具之類。
  因為是週日,其他人都出門去了,徐止安拿手一指,說:「坐。」
  那是最乾淨整潔的一張床,林諾坐在床沿,看著他將桌上的物品隨手快速地收拾了一遍。
  末了,她才說:「你也坐下來吧,我有話要說。」
  她從來都是這樣單刀直入的,徐止安瞥她一眼,卻拖了把椅子坐在她的對面。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他首先開口,沉聲道:「那天是我不對,不應該那樣懷疑你。」
  他這麼一說,林諾倒有些意外,印象中他是極少認錯的,況且這回她也是真有理虧之處,因為不得不承認江允正的影子偶爾也會若有若無地橫亙在心頭。
  她怔了怔,只聽見他又說:「我知道你和江總之間沒什麼,之前是我想得太多,才說了那些衝動的話。」臉上的神色依舊很淡,然而眼睛卻是直視著她的,坦蕩真誠的樣子,彷彿是真的認為自己當日做錯了。
  林諾低了低頭,想想才問:「那麼,你也不再認為江總這次是別有目的……故意支你離開?」
  不知為什麼,那天他說給她聽的這種想法,始終如一根刺插在那裡,讓她十分難受。不禁又想到江允正的回答——你當我是什麼人?我要得到的女人,不需要靠這種手段……
  那樣的高傲,反倒更加顯得徐止安是在度君子之腹。
  「既然你相信我和他之間沒事發生,那麼你還認為安排你出國是他的別有用心嗎?」她突然希望他能給一個否定的回答,只把這次進修當作純粹公事上的決定。
  可是,徐止安顯然並不這麼想。他短暫地沉默了一會兒,嘴角抿緊之後又鬆開,而後淡淡地說:「我信任你,卻並不代表也會相信他。」
  林諾心一沉,問:「什麼意思?」
  「誰都不能保證,他對你半點企圖都沒有。」
  「所以……說到底,你仍是覺得這是他的手段之一?」
  「或許吧。」徐止安很隨意地回答,起身走到窗台邊倒水,神色間似乎並不想繼續這個話題。
  外面的天氣已經十分炎熱,窗戶緊閉,房間裡的空調向外絲絲地冒著冷氣。
  林諾用手扳住床沿,迎著光去看那道立在窗邊的修長背影,他穿著白T恤和牛仔褲,標準的休閒打扮,和在學校裡時如初一轍。
  他仍是那個乾淨,整潔,目光永遠放在前方的徐止安。
  她突然覺得心裡一陣陣發緊,只因為矛盾繞了一圈終究還是回到原點。原本以為他已經改變了看法,那麼她所在意擔心的問題終於不必再問出口。
  可是現在……
  她看著他,考慮了一下,才低聲問道:「那麼,你還去嗎?」
  尾音消失在乾燥涼爽的空氣中,徐止安握住杯子的手似乎在半空頓了頓,他側著身子,透過明亮的窗戶,可以看見不遠處高聳的建築大廈,整片深灰色的玻璃幕牆,襯著至藍無雲的天空背景,是那樣的厚重美麗。
  他瞇了瞇眼,臉部線條更顯得堅毅,慢慢收回目光,點頭道:「我要去。」
  等這個答案,彷彿等了半個世紀之久。徐止安嘴唇開啟的剎那,林諾的心已經涼下去。
  她知道他會去的,誠如江允正所說,他是聰明人,他還是個亟需機會的聰明人。
  他做了個完全正確的選擇,卻讓她不得不死死扣住床板才能穩住氣息。
  屋子裡突然變得極為安靜。空調機的扇頁緩緩擺動,到達某個角度的時候,發出輕微的「喀」的一聲,像是有點卡住,而後便又照常運轉。
  林諾這才好像猛地清醒過來,抬頭已見徐止安正望著自己,烏黑的眼睛裡似乎寫著複雜的情緒。
  她張了張口,卻聽見他搶先說:「對不起,林諾,我要出國。」
  「我知道。」說不清是心痛還是心灰,她有些木然,反倒笑了笑:「是我的問題太傻,太白癡。」
  徐止安一皺眉:「林諾……」
  「我知道的。」她突然提高了音量,也皺起眉頭打斷他的話,撐著床沿站起來,胸中彷彿有一口濁氣無法抒發,即使深呼吸都不管用。
  「你想要成功嘛。我也希望你能成功。」她閉了閉眼睛,聲音清脆,一字一句格外清晰明朗:「可是我好奇的是,你究竟把我們的感情擺在第幾位?」
  「明明認為江允正安排你出國是別有用心,你卻還是這種決定。難道你就不擔心,等你學成回來,我已經被人家追到手了嗎?」
  「我相信你。」徐止安低聲而肯定地說。
  「你別相信我!」她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緩了緩,才又說:「世事無常,誰也料不準下一秒會發生什麼。你所追求的一切,江允正現在就已經全部擁有,你憑什麼還能這麼胸有成竹地認為我就會站在原地等你?你這樣心安理得地朝著自己的目標前進,我卻開始懷疑,究竟我們的愛情是不是還被你放在眼裡。」她的聲音愈加平靜,「又或者,它從來都只是可有可無的調味品,在你看來,根本不值得珍惜。」
  徐止安的臉色在這樣的質問下逐漸僵硬起來,直到林諾停下來,他仍舊維持著原來的姿勢,異常的沉默。
  凝滯的空氣幾乎令人窒息,林諾微微垂下眼睫,也沒想到這樣一番話就這麼輕易地說了出來。是真的男女有別,還是她格外幼稚?她已經開始不懂,難道在他的眼中,目前只看得到燦爛光明的前途?
  兩人面對面,似乎對峙了很久,徐止安才動了動唇角,低低的聲音飄出來,有一種異於尋常的激動。
  「你說的沒錯,我想成功,非常想。」他看著她,少有的坦白,卻也顯得尤為冷酷:「你家境好,從小根本就沒過過苦日子,可是那天在醫院你也看到了,連病了需要多住幾天經濟上都有困難,更別提想換條件好一些的病房了。過這樣的生活,對以前的我來說,或許還能說是無力改變只能去接受,可是現在不同了,我有機會創造更好的物質生活給我的父母家人,而這種機會也不是時時刻刻都有的。所以,我不能放棄,也不想放棄。」他停了停,嘴角的肌肉在微不可見的抽動,目光望著對面的她,閃了閃:「而且,我希望能靠我自己使你以後過得幸福,而非依靠別人的幫助,包括你家裡的支持。我現在所做的,有錯嗎?」
  沒有錯。或許從某方面來說,他的選擇是完全正確的。只不過……
  林諾搖搖頭,眼神早已冷靜下來:「你還沒明白我的意思嗎?或者說,是你根本意識不到?」看著他,她竟然笑了笑:「你是男人,我並不會要求你愛情至上,可是,至少要讓我感覺到你在珍惜我吧。平時遷就你一些我無所謂,但是現在,我實在沒辦法說服自己,你是重視我的。既然認定了江允正以公謀私,那麼你難道連一點點擔心都沒有嗎?就僅憑簡單的一句信任,你就瀟灑地離開,這樣做真的很自私。」像是終於承認了一個無法否認的事實,反倒漸漸釋懷,她挽起手袋,心裡有些涼,卻還是回頭說:「大家都冷靜幾天吧。」避開了徐止安的眼神,慢慢走向門口。
  出了宿舍,陽光迎面撲來,熱氣灼人。
  林諾找了個蔭僻的地方,撥手機,可是對方一直無應答,只好作罷。
  從此處已經望不到徐止安的窗口,她慢慢蹲了下來,背後是成排的合抱大樹,地上光影細碎斑駁。
  忽然發現,自己只不過是想要有人寵愛罷了。那種被放在手心裡疼著,被人視若珍寶的感覺,恐怕該是很好的吧。
  可惜,徐止安從不會給她。

《末路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