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chapter16冰融
    由於日常工作不算太忙,承影便抽空報了個瑜伽班。還是麻醉科的同事向她推薦的,每週兩個晚上,下了班就結伴去上課。
    同事說:「我看你精神狀態不佳,晚上適當做點運動會有助睡眠。」
    正好是課間休息時間承影拿了水壺小口小口地飲水,「……你說的有道理,至少最近這段時間我感覺睡眠質量提高了許多。」
    「我以前也常常失眠。」大約是聽見他們的對話,旁邊一個女學員微笑著插進話來,「去看看初跟著老師堅持學了兩個月,整個人的狀態都變好了。」
    這是一個看上去還很年輕的女孩子,最多不過二十出頭,長髮在腦後盤了個簡單的髮髻,露出漂亮光潔的額頭,模樣青春。
    她的身段纖細柔軟,穿上瑜伽服非常好看。這樣的女孩子很容易令人心生好感,承影忍不住定晴打量她,「好像以前沒怎麼見過你。」
    「肖冰。」那女孩笑著自我介紹,「最近信比較忙,幾個星期都難得來上一回。你們好像也是新面孔啊?」
    「我是,她不是。」承影指了指同事,「她硬要拽我來上課,估計是想有人和她做伴。」末了才想起來,報了自己的名字。
    「承影……」肖冰仔細琢磨這兩個字,緩緩說:「蛟龍承影,雁落忘歸。這好像是古時候一把名劍的名字,對吧?」
    極少有人能立刻說出她名字的來歷,承影不由得感到驚喜:「對,你知道?」
    「以前上歷史課的時候聽教授提過,於是就記住了。」
    「你還在上學嗎?」
    「嗯,p大的在讀研究生。」
    「怪不得。」這時候同事笑瞇瞇地開腔了,卻是有點感歎:「看上去真是青春貌美,我們這各種老人家站在你面前都要自慚形穢了。」
    承影故意笑罵:「你自嘲一下就好了,幹嗎非要扯上我?」
    同事故作鄙夷地提醒她:「你至少比人家小姑娘大了四五歲。現在三年就是一個代溝了,你說你不服老行嗎?」
    肖冰反倒有些不好意思,連忙說:「不會啊,兩位姐姐看上去還是很年輕的。」
    承影抿著唇角笑了起來,「你千萬別上當了。她就是等著你來誇她呢!」
    「我說的都是真心話。」肖冰顯得很真誠。
    承影發現自己挺喜歡這個女孩子的,不僅是因為她看上去十分單純,同時也因為她長著一副出色的眉眼。瑜伽教室裡光線明亮,照得肖冰那又眼睛盈迫動人,彷彿含著一汪清泉,清澈美好得讓人忍不住想要多看兩眼。
    這樣長相的年輕女孩,態度又溫柔,很難令人不產生好感。
    於是等到課程結束後,她們三人已經成了朋友,並互換了電話號碼。
    在大門外分手時,承影說:「因為有時候要值夜班,所以我們上課的時間也不固定,下回來之前可以先短信約一下,大家一起上課比較有趣。」
    「好的。」肖冰爽快地應下來,揚揚手機:「那就再聯繫囉,我還有事先走了,拜拜。」
    她招了輛出租車,上車之後衝著她們揮手告別。
    那同事倒和承影一路回家,兩人散步去地鐵站,在閒聊中同事忽然說:「平時很少見到你主動對誰表示好感,今天還真是例外。」
    「平時?」承影好奇道:「以前的我不會這樣嗎?」
    「極少。」
    她笑笑:「那真是奇怪了。不過,你不覺得肖冰很討人喜歡嗎?」
    「其實我倒覺得她和你長得有些像。」同事側過頭仔細打量她,又用手在自己臉上比畫了一下,「你自己有沒有發現?尤其是這裡到這裡……」
    同事比的是額頭到眼睛的部分,承影不免有些愕然:「會嗎?沒發覺。」
    「你對她有好感,估計就這個原因。」同事有意頓了一下,才笑得不懷好意:「說不定在你的潛意識裡,把她看成了自己的年輕版。」
    年輕版……
    承影立刻反應過來,忍不住笑著罵:「你想說我老了就直接表達,何必拐彎抹角!」
    不過回到家之後,承影倒還真的站在鏡子前稍微研究了一下。
    其實她也是無聊,洗完澡拿浴巾的時候突然想起同事的話。
    浴室裡滿是蒸汽,鏡子上也還蒙著一層白茫茫的水汽,冰涼,她拿手背擦了一小塊出來,將臉湊到近前觀察,可是並沒有發覺自己與肖冰的相像之處。
    等她走出浴室,手機正在床頭櫃上不停地振動。
    她看了一眼,是個陌生號碼。但彷彿有預感似的,她很快便接起來,林連城的聲音清晰得猶如咫尺之間:「承影,能不能抽個時間,我們見一面?」
    這還是她從上活回來之後,他給她打的第一個電話。
    她在上海的那部手機沒能帶回來,於是連帶也遺失了他的號碼,而他能弄到她現在的電話,也不知這中間經過了多少輾轉和波折,所以才會隔了這麼久。
    「難道在見面之前,你都沒有什麼要先向我解釋的嗎?」她問。
    「有。」
    沒想到林連城會承認地這麼爽快,她反倒不禁怔了怔,「那你說吧。」
    「有些事,我不該騙你。」他於菟是在斟酌,所以話語並不太流暢,但語氣懇切:「可是我希望你相信,我從沒想過要害你。」
    「但你對我隱瞞了最重要的兩件事,婚姻和工作。為什麼?」
    林連城沉默了一下,反過來問:「你知道沈池是做什麼的?」
    她怔了怔,「他是做什麼的?」這也是她一直都想要弄明白的問題。
    結果電話裡傳來一聲近乎無奈的輕笑:「無論我有什麼樣的行為,都只不過是希望你能生活得更好。你信不信我?」
    「不是我不信,我只是不喜歡你們利用我的失憶來騙我。我只想知道真相,然後自己去判斷什麼才是更好的生活。」
    「是嗎……」林連城的話說了半截就停了下來。他那邊似乎還有其他人在講話,聲音漸漸由大變小,最後竟然有些嘈雜起來。他不得不暫時中斷這個話題,簡短地說:「你什麼時候有空,我會當面向你解釋清楚。」
    電話那頭隱隱約約傳來男男女女的交談聲,承影想了片刻,「後天晚上吧。」在電話掛斷之前,她又問:「出了什麼事?你那邊還好吧?」
    「一位親人前兩天過世了,我們剛剛辦完喪事。」林連城說。
    「哦,節哀。」
    「謝謝。」最後他說:「爺爺臨終前還問到你,可是我當時還沒辦法聯繫上你。」
    原本是林家的老人去世。承影猜測自己應該和林連城口中的爺爺關係很親密,所以才會讓爺爺一相惦記著。
    如今雖然她什麼都不記得了,但心中還是有些難過。到了約定的日子,她特意去買了一束花,提出想要去祭拜。
    如果林連城卻解釋說:「陵墓在北京,喪禮也是在那邊辦的,前兩天給你打電話的時候我還和家人在一起。」
    「那這個怎麼辦?」承影捧著花束。
    他淡淡地笑了笑,接過去:「給我吧。你的心意相信爺爺會收到的。」
    「不好意思,」她說,「沒能完成老人家最後的心願。」
    林連城拿著花束,將她讓到馬路內側,一邊走一邊說:「其實爺爺最大的心願是讓你嫁進林家,當他的孫媳婦兒。」
    他說的輕描淡寫,卻讓承影一時訝然,接不上話。
    如果他很快也察覺了她的尷尬,笑笑說:「你不用在意。」
    「嗯。」她低聲應道。
    「承影,」他看著路的前方,慢聲說,「這次是我做錯了……跟你在一起的時候,好像從來都是我做錯事,只不過很多時候你都肯原諒我,不和我計較。所以,這一次你會不會同樣也原諒我?」
    兩個人都沒吃飯,就沿著江濱馬路的行人道漫無目的地走著。
    穿城而過的江水只有一道護欄之隔,在夜色下倒映著遠遠近近的暈黃的燈光,冷風偶爾激盪而過,江面上就彷彿灑滿了盈盈閃爍的光的碎片。
    她側頭看了看他,用一隻手繞緊圍巾,另一隻手攏住隨風亂拂的頭髮,聲音在清冷的空氣中顯得有些支離破碎,「我知道你對我好。」
    「是嗎?」他也轉過頭看她。
    「嗯,所以談不上原不原諒,因為我根本就沒有生氣。」她停了停,忽然反問:「你認為我的婚姻生活不幸福嗎?」
    幾個月前,他曾在飛機上問過她同樣的問題。如今就這樣反過來了,林連城自己都覺得有點好笑,可是心中卻又酸澀難當,沉默片刻終於還是告訴她:「我曾經這樣問過你,你當時給我的答案,挺幸福的。」
    「真的?」她彷彿不太敢相信,微微睜大眼睛。
    「真的。」他苦笑,「只是我自己堅持認為,你應該擁有更好的生活。」
    看她似乎不能理解,他才又說:「還記得在電話裡我們講過的吧?沈池是做什麼的,你到現在還不知道,對嗎?」
    她搖頭。
    他以為她會想要聽答案,結果下一刻,她卻突然打斷了他:「我改變主意了。關於這件事,我希望自己去弄清楚,所以,你先不要告訴我。」
    「你確定?」
    「確定。」她指著馬路對面那家24小時營業的麥當勞,笑著換了個話題:「走了這麼久,真有點餓了,你請我吃雞翅吧。」
    他微微垂眸看她,眼中情緒閃爍不明,到最後也只能點頭:「好。」
    接到沈池電話的時候,是星期六的中午。
    這天承影不用上班,原本是打算在家裡打掃衛生的,可是也不知為什麼大樓裡會混進推銷員,大清早就敲門將她吵醒了。
    等到終於把對方打發走了,她又回到床上補眠,結果就這樣一直睡到了中午。
    接電話的時候,她連聲音都是含糊低啞的,顯然還沒從睡夢中清醒過來,所以也聽得不太清楚,呆滯片刻之後不得不要求對方重複一遍。
    如果沈池倒是難得的有耐心,一字一句地重複:「我在樓下等你。」
    她下意識地「哦」了聲,幾秒鐘後卻倏地睜開眼睛,一邊坐起來一邊驚訝地確認:「樓下?」
    她隨意披了件晨褸,三兩步就走到了陽台上,探對望下去,果然看見部頗為眼熟的黑色轎車一字排天,光天化日的就這樣停在了小區的樓下,頗為惹人注目。
    也不知道沈池坐在其中的哪一部裡,她微微皺起眉,應付著這場突發狀況:「你有什麼事嗎?」
    「打球。」他言簡意賅地提醒:「難道你已經忘了?」
    ……打球?
    她懷疑自己真是睡過頭了,因此腦筋變得不好使,足足過了半晌才勉強回憶起來:「那已經是好幾個星期前的事了吧,後來不是因為下雨就取消了嗎?」
    「嗯,所以改成今天了。」
    如果可以,她真有衝動去看一眼沈池此刻的表情,看看是否也和電話裡的語氣一樣那麼理所當然。明明是他不守規矩臨時起意,現在反倒你是她忘記了約定。
    只不過,連日的雨水終於停了,陽光穿透絮白的雲層照射下來,為清冷的空氣增添了一絲久違的暖意。空中彷彿浮動著七彩斑斕的光柱,若隱若現的纖塵在光柱中飛旋打轉。承影半瞇著眼睛抬頭看了一眼,也不得不承認今天確實是個難得的好天氣。
    但她根本沒有出門的計劃,只好跟他商量:「我不去行不行?」
    「你似乎才剛剛起床。」沈池站在樓下不緊不慢的點評,「睡衣的顏色不錯,很襯你,但是你就這樣站在外面不冷嗎?」
    貼身的睡衣是上周新買的,桃紅色真絲面料,當時專櫃小姐極力向她推薦時就說:這個顏色會將您的皮膚襯得更白皙……
    她心裡喜歡,索性連同色系的晨褸也一起買下了。
    可是,她沒想到他在車裡居然能看到!
    而且剛才還不覺得,這會兒被他一提醒,她幾乎是立刻感到一陣寒意逼人,裸露在外的肌膚早已變得冰涼。
    她本能地往屋內靠了靠,假裝沒聽到他剛才的後半句話,若無其事地說:「我確實是剛起來,所以,恐怕來不及和你去打球了。」
    「沒關第。給你一個小時的時間去準備,夠不夠?」她倒是好脾氣又好耐性。
    承影還沒想好要怎麼拒絕,聽筒裡就傳來汽車車門開關的聲音。
    她下意識地再往前一步,越過陽台的欄杆朝下面看,果然,沈池已經站在了車外。彷彿知道她會看他,他幾乎在同一時間微微仰頭,夾著香煙的那隻手很隨意地衝她揚了揚。
    八層樓的距離,無法將彼此的面目看得更清晰。承影忽然就覺得他們之間似乎已經有很久沒有見過面,久到她都快要想不起他的樣子了。可是有時候,即使不用特意去回想,卻也能夠輕易地勾畫出他說話時的每一個神態。
    那種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覺,就在剛才他仰頭的一剎那,再度將她牢牢包裹住。
    陽光下的空氣依舊有些清冷。
    春風微寒,從她的臉側拂過。其實通話還沒有斷開,她就這樣握著手機,定定地看著他,長久之後才聽見自己的聲音說:「好吧。」
    沈池將她帶到酒店的網球場。承影看著偌大的室內場館,突然有種被戲弄了的感覺:「在這裡打球,還需要挑天氣嗎?」
    沈池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我從沒說過要看天氣。」
    「那你上次……」
    「恰好前兩個星期都臨時有別的急事,所以才推遲到今天。」
    她氣結,忍不住瞇起眼睛懷疑:「沈先生,能不能請你告訴我,你一直以來都是這麼自私自利又獨斷專行嗎?」
    「嗯?」他微微挑眉,似乎在判斷她的潛台詞。
    「為什麼我能一直容忍著你,居然沒和你分手?」她在場邊的沙發上坐下來,自嘲的意味明顯:「看來以前的我脾氣真是太好了!」
    「也許是有別的原因。」他語氣輕淡地糾正她。
    「還有什麼原因?」
    「你確定想聽?」
    她半信半疑地瞟他,最終還是決定點頭。
    如果這時候入口處正好有人進來,沈池拾起球拍,衝著進場的其中一個男人比了個手勢,然後才轉頭低聲說她說:「打完球再告訴你。」
    幾乎一整個下午,她就這樣倚在沙發扶手邊,看兩個男人包了整個場子,你來我往地大力回扣。
    中途休息的時候,沈池的對手走過來打招呼。那個年輕的男人和沈池差不多個頭,有一身古銅色的皮膚,偏偏長相又十分儒雅。
    沈池說:「這是謝長雲。」
    謝長雲沖承影一筆:「嫂子,你好。」
    「你好。」承影看出沈池與他十分熟稔,為了避免尷尬,不禁半笑著確認:「我們以前……見過嗎?」
    「沒有。」謝長雲接過服務生遞過來的礦泉水,一口氣喝了半瓶下去,才拿著毛巾一邊擦汗一邊開玩笑:「沈池把你藏得太緊了,害我們這些當兄弟的這麼多年也沒能見上你一面。」
    沈池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扔下毛巾,對著空氣輕揮了兩下球拍:「話這麼多,看來你是休息夠了。繼續。」
    謝長雲返回場內,還不忘回頭招呼承影:「嫂子你要是覺得無聊,可以去頂樓泡個溫泉,或者做做spa。」
    承影笑著婉拒:「謝謝。」
    結果等他們結束,她差一點就靠在沙發上睡著了。
    沈池走過來,居高臨下看著她迷糊的樣子。謝長雲還在另一側由拾東西,他傾身,在她的腰間輕輕攬了一下,見她的身體似乎沒有明顯排斥,才加重力道將她帶著站起來,問:「困了?」
    傍晚時分,其實哪裡是睡覺的時段?她只是覺得無聊,整個人精神不濟罷了。
    起身後才似乎緩過神來,她下意識地往旁邊退了一步,又彎腰去拿手袋。
    沈池看她一眼,把球拍扔給服務生,率先往外面走去。
    晚餐就安排在酒店裡。
    上菜的時間卡得恰到好處,等兩個男人洗完澡換了衣服落座,第一道燉盅正好被端上來。
    謝長雲也不知從哪兒召喚來一個身材高挑的美女,於是一頓飯就變成了四人小聚。那個美女似乎已經習慣了和謝長雲參加這樣的飯局,談吐舉止都極有分寸,既懂得活躍氣氛,又絕不會顯得過分輕佻。
    席間,她還親自替謝長雲斟過一杯茶水,悄無聲息地放在他的酒杯旁邊,顯出一種十分聰明的體貼。
    承影將這些細小的舉動看在眼裡,然後安靜地垂下眼睛,自顧自地喝著飲料。
    晚餐結束後,謝長雲顯然還有其他活動,帶著美女坐上跑車瀟灑地揚長而去。
    看著迅速匯入車流之中的紅色尾燈,承影忽然問:「你的那些朋友,是不是大多數我都不認識?」
    「怎麼?你對這種情況不滿意?」
    沈池晚上喝了不少酒,對子雙墨色的眼睛裡彷彿也蘊著一點酒意,越發顯得深邃而明亮。
    她屈起手肘架在車窗邊,手指半撐著額角,側過頭看她,「你以前可從沒反對過。」
    她不禁微微皺眉:「你們總是喜歡提起以前的我。如果……我是說萬一,萬一我永遠恢復不了記憶呢?怎麼辦?」
    「怎麼辦?」他沉吟片刻,似乎是在專心思考,「其實我也一直在想,如果真是那樣該怎麼辦。」
    其實他一動不動,仍舊維持著剛才的姿勢,語氣也很輕淡,或許只是看向她的眼神變得沉了些,可是也不知怎麼的,突然就讓她覺得氣息迫人,彷彿屬於他的氣息陡然間向自己壓迫過來……
    「我在想,如果你以後一直都這樣排斥我,那該怎麼辦。」他將她下意識的退縮看在眼裡,眼眸不動聲息地微微瞇起來,嘴上卻也只是不緊不慢地說。
    「有嗎?」她想都不想就反駁,但很快就意識到自己的肩膀已經快要抵到車門了,才不禁有點尷尬地坐直身體。
    如果他沒有再搭腔,又或許是懶得拆穿她,於是只意味不明地笑了聲,就轉過頭去閉目養神了。然而,那個笑聲從他的唇邊輕輕滑出來,落進承影的耳朵裡,倒變得像是一聲諷刺的冷哼。
    一路的沉默,車廂像個安靜的牢籠。
    承影終於發現,只要眼前這個男人不說話,週遭的氣氛便會很輕易地在瞬間凝固成冰點。
    直到車子停在公寓樓下,她才扭頭看看他,結果發現他仍舊半閉著眼睛。
    想起晚上那頓豐盛的食物,又想起謝長雲身邊女伴的體貼行為,承影終於有一點良心發現的跡象,有些話不說了來似乎心裡始終過意不去。
    所以她猶豫著提議:「你……要不要上去喝杯解酒茶再走?」
    沈池微微睜開眼睛,用餘光瞥過來,卻是似笑非笑地質疑:「這麼晚了,難道你就不怕萬一發生點什麼?」
    他們還是法律上的夫妻,這樣的話說出來,其實對雙方來講都是一個譏嘲。承影不禁感到有些尷尬,但還是說:「我相信不會的。」
    結果沈池已經重新閉上了眼睛,淡淡地拒絕:「不用了,你上去吧。」
    他居然拒絕了她!
    這對承影來講,實在算是一個不大不小的打擊。雖然就連她自己也說不上來,為什麼會認為這種事情原本是不應該發生的。
    到最後,也只能歸結為:她好不容易下定決心要對他展示一點職責之內的體貼,可是他竟然完全不領情,而這種行為讓她感到受挫,並且很傷自尊。
    她的自尊受傷了,於是堅決不再主動聯繫他。
    有時候半夜偶爾睡不著,也不會打給他閒聊,雖然與他聊天確實有著催眠安神的神奇作用。
    倒是沈池,後來找過她兩次。
    一次是告訴她,自己要去一趟雲南,大約會有近半個月的時間不在家,如果她有什麼需要可以去找陳南幫忙。她聽後淡淡地表示沒什麼需要幫忙的,然後就把電話掛斷了。
    而另一次,他本人不但沒有露面,甚至就連電話都沒打。而是直接派了陳南過來,給她送來一些衣物。
    陳南轉達了沈池的意思:「馬上就要轉暖了,這些衣服是原來放在家裡的,都是全新的,春天正好用上。」然後又在屋子裡溜躂一圈,盡職盡責地問:「嫂子為,你這裡還需要添置些什麼東西嗎?」
    「沒有了。」她生沈池的氣,但不會遷怒給無辜的人,甚至還請陳南喝了杯茶。
    等到陳南走後,她才打開袋子,發現裡面除了外套裙子,竟然還有內衣。這種感覺實在有點詭異。
    開春後,沈凌沒回學校,而是留在雲海實習。她在一家廣告公司裡找了份策劃的工作,但事情並不算太多,空閒下來的時候就約承影逛街吃飯。
    有一回她等著承影上瑜伽課,順理成章地認識了肖冰。兩個女孩子都是學生,自然有許多話題可聊。有時候承影在一旁,聽她們講學校裡的趣事,自己倒像成了局外人。
    沈凌事後不止一次地向她感慨:「大嫂,你都不知道我以前有多痛苦。大哥不允許我在外面亂交朋友,生怕我遇到什麼危險,害我平時都沒什麼朋友一起玩。現在我還有一年就要畢業了,希望他能把我當作成人對待,不要再干涉那麼多,那我真要謝天謝地了。」
    承影聽了卻著實有點驚訝:「你大哥他會干涉你嗎?可是,他看上去不像那樣的人。」
    「其他的事他都不會管啦,就唯有結交朋友這方面,他向來都謹慎得很。」沈凌你是突然想到什麼,一邊回憶一邊說:「其實也不能說他的做法有什麼錯……危險總是無處不在的。就好像那次你……」
    見她突然硬生生停下來,承影奇怪道:「我怎麼了?」
    沈凌察覺到自己一時口快,立刻尷尬地笑笑,企圖敷衍過去:「沒什麼,我就是想隨便舉個例子而已。」
    「那你就把剛才的話說完。」承影卻不肯輕易放過她,表情嚴肅下來。
    沈凌眼見這次逃不過了,只得咬咬嘴唇,把心一橫,說:「我就是舉個例子了,就像你有一回被人『請』去了,對方大概提了什麼要求,原本是想扣著你要挾我大哥就範的。可見有時候真的說不準,誰知道什麼時候就碰上了壞人呢。」她一邊說一邊觀察承影的臉色,結果看見承影似乎有些怔忡,她心想壞了,不由得又立刻解釋道:「哎,其實這件事我也是道聽途說啦,是那天他們在家裡聊天時無意中提到的,也有可能是我記錯了,不敢保證就是事實啊……大嫂,你別害怕!更加別往心裡去啊!」末了,沈凌又默默地加了句,否則大哥回來肯定得揍我!
    承影好不容易才回過神來,只低低地「嗯」了聲就不再說話了。
    沈池的身份雖然從來沒有明說,但這樣多的信息組合在一起,她多少還能夠猜到個大概。
    「後來呢?」隔了半晌,她才又問沈凌,「那件事是怎麼處理的?」
    沈凌立刻搖頭,做發誓狀:「這個我就真不知道了。」
    彷彿看出她的擔憂,承影略怔了怔之後,倒反過來安慰她:「放心,我不會去問你大哥的。今天這些話,你就當作自己沒說過,我也會當沒聽過。」
    「真的嗎?」
    「真的。」
    沈凌似乎這才放下心來,重新笑逐顏開:「大嫂,晚上我請你吃刺身。」
    「好。」承影卻有些心不在焉。
    她當年嫁的,到底是個什麼人?
    可是沈池現在人還在雲南,一時半會兒不會回來,即使是想求證也找不到當事人。彷彿是被沈凌的話給困擾住,一連幾天承影都心事重重,到最後就連向來粗線條的同事都看出來了,在去上瑜伽課的途中問她:「你最近怎麼總是一副不大高興的樣子?和老公吵架了?還是工作不順心?」
    「都不是。」
    「不可能,凡事總會有個原因的。你這兩天情緒明顯不對勁,有什麼煩心事快跟我說說,發洩出來或許就好了。」
    承影很無語:「你要麻醉科真是可惜了,應該去居委會上班。」
    「我這是關心你!」同事推推她佯怒道:「真是不識好人心。」
    「清官難斷家務事。」最後承影只好說:「放心,我自己會解決的。」
    同事點點頭,一副了然狀:「看來果然是和老公有矛盾了……」
    承影正自哭笑不得,結果同事突然拉長了腔調「咦」了聲,拉著她的手臂,示意她往斜前方看:「……那邊那個高大英俊的男士,莫非就是你丈夫?剛剛發現他一直盯著你看呢。」
    同事沒有見過沈池,但醫院裡也是個藏不住任何秘密的地方,自從那晚某人在ktv門口驚鴻一現後,短短幾十小時之內,幾乎各大科室都在傳播著關於他的和八卦。而此刻站在瑜伽館樓下的那個倚著跑車的男人,擁有十分出色的長相和氣質,又一直對著承影微笑,也難怪會讓同事誤會了。
    看到對方,承影也有些驚訝,結果還沒等她走到跟前,謝長雲就已經優雅揚起手,笑容無比炫目:「嫂子,這麼巧。」
    是挺巧的。承影點點頭,「你在這兒等人嗎?」
    「朋友在這裡上班,我接她去吃飯。」謝長雲姿態慵懶地伸出一根手指朝身後的大廈比了比,又問:「嫂子你吃過晚飯了沒有?要不要一起去?」
    他一口一個嫂子,讓承影覺得很是彆扭忍不住說:「以後你還是直接叫我的名字吧。既然你在等人,那我就不打擾了,一會兒準備和同事去練瑜伽。」
    謝長雲比了個ok的手勢,甚至很有風度地衝著承影的同事點了點頭。
    兩人說話間,已經有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從大廈裡快步走出來。這樣乍暖還寒的初春天氣裡,居然仍是一襲輕薄的連衣裙,配著大紅色束腰風衣,露出一截修長勻稱的小腿,整個人如同一束火焰奔到謝長雲身側,在他的臉頰上飛快地親了一口。
    謝長雲也不避諱外人在聲,一張英俊的臉上笑得玩世不恭,抬手摸摸那女人的頭髮,轉頭跟承影說:「那我們先走了啊。」
    承影點頭,「好。」
    她已經看清楚那女人的長相,與上次飯局上的那位顯然不是同一個人。
    她位著同事上樓,在走進大廈之前,恰好隱約聽到身後的小半段對話。那女人聲音甜美嬌俏,彷彿是在撒嬌:「好餓……你要帶我去哪裡吃飯?」
    謝長雲笑著說了個地方。
    那女人喜愛顏開,立刻表示贊成。
    跑車的轟嗚聲很快就消失在沉沉暮色之中。
    直到進入電梯,同事才似乎咋舌著感歎:「西山會所耶,很高檔的呀。你是從哪裡認識之樣的花花公子的?」
    「是嗎?」承影卻是一臉茫然,「那是什麼地方?從來沒聽說過。」
    結果倒是湊巧得很,她們走進教室後沒兩分鐘,肖冰也如約而至。她的手上還掛著一隻做工精緻的紙袋,裡面裝了三隻同樣精緻可愛的杯子蛋糕。
    「今天是我生日。」肖冰把蛋糕拿出來分享。
    同事眼尖,一下子就看到紙袋上的logo和店名,迅速拉著承影的手臂說:「你不是沒聽過西山會所嗎?喏,這位顯然剛從那裡過來。你可以問問她。」
    肖冰微微一愣,視線也順著過去,等到重新抬頭的時候,臉上的笑容似乎有些尷尬:「今天是一個親戚在那兒請客,我吃完就順便打包了蛋糕帶過來。」
    承影不以為意,大約連肖冰的解釋都沒認真聽進去,只是趁著老師還沒來,慢條斯理地品嚐了兩口蛋糕,忍不住稱讚:「蛋糕的味道還真是不錯。」
    承影這才知道,肖冰今天剛滿23歲。
    吃了人家的生日蛋糕,總應該有所表示才行,況且承影一直拿她當小妹妹看待,所以課程結束後便提議,「肖冰,我請你吃宵夜,好嗎?」
    肖冰卻搖頭,有些遺憾地笑道:「今天恐怕不得。」
    「要和男朋友慶祝?」
    「沒有。」肖冰否認得很快,似乎猶豫了一下才實話實說:「我平時都在做兼職,今晚正好要上班。」
    承影下意識地看了看時間。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什麼樣的工作需要這樣晚才開工?
    她並不是個粗心的人,平時也會留意某些細枝末節,肖冰在衣著打扮和見識談吐上,全都遠遠超過了一般的同齡女孩子。
    而她穿的用的,幾乎件件都是低調的名牌,遠非一個在讀的女學生所能負擔得起的。可是在以往的聊天中,承影分明記得,肖冰說自己的父母只是西南一個偏遠小城鎮的普通工人。
    一個來自普通家庭的女孩子,既沒有嫁人也沒有男朋友,如今卻能在這樣繁華的大都市裡過著光鮮優渥的生活……承影忍了忍,到底還是沒有多問什麼,只是站在路品衝她擺擺手:「那你自己小心點,改天再補請你一頓。」
    就像那個印著西山會所logo的紙袋,其實她早就注意到了,只是她並不想過多地參與旁人的私生活,只好裝作沒看見。
    「謝謝。」肖冰笑得十分甜美,轉身招了輛出租車離開了。

《從開始到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