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在那舞會之夜之後,一切似乎發展得自然、平穩,而又那麼的理所當然。
良辰與凌亦風的接觸在不知不覺中逐漸多了起來,周圍也慢慢冒出些聲音,好事者的打探和猜測通過各種渠道傳進良辰的耳中,可她全然不作回應。
其實,究其原因,不過是連自己也不清楚,他們倆算是什麼關係。
偶爾一起吃飯,一塊兒上自習,或者在水房偶遇後他幫她提水,圖書館裡互相推薦好看的書……只是這樣而已,並不能說明任何問題。那個時候,大學校園裡手機並不普及,現在有好感的男女或許還會互傳曖昧短信,但這種情況在當時根本無從發生。而且,良辰和凌亦風平時並不通電話,不見面的時候,可以說是完全失去聯繫。
對於這一現狀,良辰有時也會隱隱覺得有些遺憾,卻又不願去深究這模糊念頭背後的真相。
只記得有一次,凌亦風突然打電話來。良辰她們正在寢室夜聊,熄了燈全部躺在床上,聽起鈴聲誰也不願起來。最後,還是朱寶琳爬下去接,只因為電話找她的機率最大。
結果,接起來沒幾秒,朱寶琳便涼嗖嗖地說:「蘇良辰,你還不快死下來!」
良辰只覺得奇怪,急忙順著梯子蹬下來。在屁股上挨了那個不甘白跑腿的女人一巴掌之後,便意外地聽見凌亦風的聲音:
「呵呵,就睡了?」
他的聲音透過話筒傳過來,在十一點的深夜裡,顯得格外清晰而貼近。
「後天去江灘玩怎麼樣?」他語調平和地問。彷彿這只是不經意的一個提議,而非琢磨了一晚上才終於開口的邀約。
良辰握著聽筒,只覺得心「呯」地跳了一下,不同於平常的速率和力度。
出於潛在的直覺,她下意識地問了聲:「就你和我?」
那邊短暫的沉默了一下,接著便傳來淡淡的笑聲:「……你還想叫上誰?」
誰也不想叫。回答飛快地跳進良辰的腦子裡,可到了嘴邊卻變成:「我無所謂啊,隨便你。」
這一次,沒有停頓,凌亦風接得很快:「嗯,就我們倆。」
約了時間,掛上電話,良辰踩著細而涼的梯子上床。還沒挨上枕頭,質問聲已經響起來:「還不快老實交待?」
「交待什麼?」黑暗中她微微一愣,而後裝傻地笑起來。
「我可聽出來是誰的聲音了。」朱寶琳得意地開口,「凌亦風這麼晚打電話給你,你們倆約好去哪兒玩?」
怎麼那麼精明?!就好像從頭到尾電話都被竊聽了一樣。良辰暗自翻了個白眼。差點忘了,在這方面朱寶琳堪稱大行家。包括上次舞會回來坐車的事,她都懷疑是不是她有意安排的。
「你慢慢八卦去吧。我困了……」翻了個身,良辰閉上眼睛任憑對方再怎麼抗議,也都不再說話。
初夏的夜晚,微微還有些涼意。一個小時後,良辰將毯子拉高,一直蓋在下巴邊,清醒地聽見窗外昆蟲細微的叫聲。
還有寢室裡其他人均勻的呼吸聲。
頭一次覺得,夜晚無比漫長。
那一年六月初的C城,涼爽得出乎意料。
兩人在江灘旁看了一會兒別人放風箏,而後轉到附近廣場喂鴿子。良辰坐在平整的水泥台階上,買了一小袋干玉米,裝在塑料杯子裡,時不時抓一把撒出去。面前諾大一片空地上,雪白靈巧的鴿子迅速聚攏來,低著頭很專心地享用它們的午餐。
等到杯子見底的時候,良辰拍拍手站起來,一轉頭恰好迎上凌亦風看向她的眼神,帶著微微的笑意,清澈明亮。一陣風吹過來,她按了按輕輕飛揚起來的裙擺,揚眉說:「走吧,去別處逛逛?」
此時正趕上週末,逛街休閒的行人比平時多了不只一倍。寬闊的馬路,車水馬龍,斑馬線外的安全島上凌亦風與良辰夾在一群人中間一起等著紅燈。對街便是會展中心,大紅的條幅迎風擺動,為期一周的國畫展正在裡面舉辦。
良辰踮腳望了望,越過數個肩頭,見大門似乎開著,門外還站著保全,於是提議:「去看畫展?」
凌亦風說:「可以啊。」語氣中卻顯得有那麼點心不在焉,不知在想著什麼。
這時,紅燈開始閃爍,兩秒鐘後綠燈亮起,行人通行。原本擁成一堆的十來個人,隨著各自的腳步迅速分散開來。良辰低頭邁下安全島的低矮台階,剛剛踏上馬路,右手便被人突如其來地牽住。
事情發生得那麼突然。
下意識地掙了一下,沒能鬆開,良辰倏地停住腳步,同時驚訝地側過頭去。
站在右側的人稍稍一停,看了她一眼,臉上的表情倒是平靜如常,只是動了動削薄好看的嘴唇,若無其事地催促道:「站著發什麼愣?快走,又要變紅燈了。」
「……怎麼會?」良辰也沒弄明白,自己就這樣被他突然地牽了手,明明應該震驚、訝異,或者立刻甩開他,可是在這個時候,居然還會接著他的話往下說:
「剛剛才換了綠燈……」腳步卻不自主地立刻跟上,那隻手在不知不覺中忘了掙脫。
新鋪的柏油馬路,陽光照在上面微微眩目。
良辰穿著平底鞋,跟在挺拔修長的凌亦風身邊,第一次覺得他步子邁得太大、走得太快。要跟上他,非常地吃力,吃力到每走一步,心跳就加快一分。明明前一刻街頭還是那麼熱鬧擁擠,而這一秒,世界卻寂靜得彷彿只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還有那輕輕的呼吸聲。
雙車道馬路,十來米的距離,等到走到對面的時候,良辰卻突然有種奇怪的感受,只覺得這一段路既漫長又短暫。
他們走上路邊人行道,停下來。良辰盯住鋪著綠色菱形磚塊的地面,身體絕大部分感官仍舊停留在她的右手上。那裡,手心手背,全都被真實的溫暖覆蓋著。
「良辰。」許久,她聽見凌亦風叫她的名字。
抬起頭的那一瞬,幾乎陷入慌張無措之中。
凌亦風就站在她的對面,近在咫尺。
他從沒這樣叫過她。從來,他都叫她「蘇良辰」,連名帶姓,和眾多同學朋友一樣。
此刻去掉了姓的稱呼,顯得親暱無比。
良辰幾乎已經能夠意識到將會發生什麼。或許早在電話約定那晚,就已經有了預感。此時心裡雖然還有慌亂,但卻遍尋不著抗拒的蹤影,因此,她抬著頭,靜靜地等。
每一秒都看似無比漫長,而在這漫長的等待中,心也逐漸重新靜了下來。
「良辰。」凌亦風微微低著頭看她,好一會才突然笑起來:「你很緊張?」
……這和她預想中的不太一樣。
她還以為他會說些別的話,例如表白之類。
甚至為此都作好了準備。
之前的氣氛突然變了。良辰不免稍稍一怔,才說:「沒有。」怎麼可能承認?
「那為什麼手心裡全是汗?」顯然,凌亦風抓到了證據。
「……熱的。」想也不想,良辰立刻再次試圖掙開他的手。因為看著他明亮的笑容,突然有種被耍的感覺。
凌亦風的手緊了緊,不依不饒:「可是之前你還說今天很涼快。」
你到底想怎麼樣?!良辰脫不開,只能狠狠地瞪著他。凌亦風似笑非笑的神情,頭一次顯得無比可惡。
「你玩夠了沒有?」最終,她放棄掙扎,有氣無力地問。如果這只是凌亦風的一個玩笑,或者,牽一次手在他來說並不算什麼,那麼她也只當作什麼都沒發生好了。以後,朋友照樣是朋友。
「誰說我在玩?」或許是看出她情緒的轉變,凌亦風終於收回之前的笑容,握著她的手再次緊了緊,「不是說看畫展嗎?走吧。」
這次良辰卻不肯再走。之前還算明確的事情經他這麼一鬧,又突然變得不那麼清晰起來。她有些疑惑,深怕一切不過是她的自作多情。而如果真是那樣,那麼至少現在就必須劃清界限。
她的腳猶如被釘在原地,表情冷靜:「你先放開手,好好走路。」
凌亦風回過頭來看她,眼神一時變幻莫測,許久,才終於歎氣:「蘇良辰,真的非要我說得那麼清楚才行嗎?」他低下頭,看著二人交握的雙手,揚了揚眉:「我不但不會放手,而且,最好要牽一輩子。」
這一回,他的表情,前所未有的認真。
直到很久以後,良辰才知道,原來要讓凌亦風說出那樣的話,也是十分不容易的事。
她以為他很平靜,他還有心思打趣、和她玩笑,可實際上,他的心裡也緊張得要死,害怕被她斷然拒絕。
可是,那句「一輩子」說得太輕率。那個時候,他和她都還不知道,原來一輩子竟然是那麼的長。
而他們,顯然不是能有幸堅守到最後的人。
11
車燈的光亮在窗口處一閃而過,陷在過去回憶中的凌亦風終於回過神來。
時至今日,那些有關蘇良辰的記憶仍舊清晰如昨。
其實第一次牽她手的時候,他的緊張不亞於她。在車水馬龍、擁擠人潮之中,不知盤算了多久才終於鼓起勇氣去主動握住她小而柔軟的手掌。事實上,手心冒汗的,又豈止她一人?只不過,她太慌亂無措,所以才沒察覺他的失態。
他說「……最好要牽一輩子」,這並不是假話。他有信心做到,可是,那個可惡的女人卻沒有給他證明的機會。
修長的手指間夾著一張老舊的照片。凌亦風盯著照片中那張笑得無邪的臉孔,久久地沉默。
當年,火紅的夕陽下,蘇良辰將它交到他的手上,背面有她親手寫上去的字。
我的良辰。
她的臉色緋紅迷人。
她挑著眉反問,除了你,良辰還能是誰的?
她說,這張照片很珍貴,一定要收好!
……
凌亦風閉了閉眼,嘴角不自覺露出譏諷的笑容。
曾經,他確實以為蘇良辰只會是他一個人的。這張照片,自從被她親手塞進錢包最裡層之後就再也沒挪過位置,數年如一日,他一直將它收藏得很好,即便是在分手之後。
可是現在呢?
想起上次一起吃飯時,突然打進來的那個電話。坐在燈火通明的餐廳裡,蘇良辰微低著頭,與對方細聲輕語地交談,臉上表情柔順溫和,語氣親暱。
很顯然,現在的她已經不屬於他了。
早就不屬於了。
這麼多年過去,她獨自一人開心快活,愛情事業風生水起,就只有他,還像個傻瓜般沒辦法擺脫那些已經成為歷史的東西……
凌亦風,你真的就只是個大傻瓜!
桌上的電話響了兩聲,伸手去接,裡面傳來平靜祥和的聲音。
「阿風,什麼時候回家裡來?」凌母問。
「最近比較忙,前期準備工作太多,有些應酬也免不了。」凌亦風一一解釋。末了,又問:「媽,最近身體好嗎?」
「和平常差不多。倒是你爸他……」
凌亦風聽了沉默了兩秒,而後才問:「爸怎麼了?」
凌母那邊還沒來得及接話,一道不甚清楚的聲音便透過聽筒傳進凌亦風的耳裡:「……我的事告訴他幹嘛!讓他有空管好自己,我不勞他多操心……」
夾雜著怒氣的聲音太過熟悉,幾年來都是同一個腔調。凌亦風苦笑一下,果然聽見凌母輕聲說:「老頭子氣我又給你打電話,唉……」
「我知道,媽。」每次都這樣,早已經習慣了。
「程今快回國了,」他接著說:「到時讓她回去看你們。」
「那你呢?和你爸賭氣也有這麼多年了,他最近身體不好,你就……」話沒說完,又被一陣隱約傳來的怒吼打斷。
中氣很足嘛,看來老頭子體力還好得很。凌亦風揉了揉眉角:「等忙完這陣子就回去。」
凌母又交待了兩句,才掛了電話。
凌亦風推開椅子站起來,桌上的照片擺在燈光下,他低頭看去,身著藕荷色長裙的少女有一瞬間竟顯然遙遠而模糊。
蘇良辰,為了你我什麼都做了,可你卻拍拍手說離開就離開,走得那麼輕鬆……在我決定並已經放棄一切的時候。
蘇良辰,讓我怎麼能夠不恨你……
時間不知不覺進入十二月。
年底,公司進行工作總結,開完大會開小會。良辰因為終於順利拿下之前那單化妝品公司的大案子,以及平時一貫的工作效率而得到大老闆和上級的一致稱讚。部門會議結束之後,在這一年之中有優秀表現貢獻突出的員工都得到嘉獎,良辰也從經理辦公室裡領回一封紅包。
下班之前,大家商量著請客的事。按照往年慣例,六七位同事,一個個輪流作東,請在不同的飯店。打完卡,良辰她們正準備趕赴第一撥飯局,凌昱卻笑嘻嘻地朝大家道別,聲稱自己已有約會。
唐蜜一把拉住匆匆出門的他,笑道:「急著投胎怎麼的?跑這麼快!女朋友有約?」
「哪有?」凌昱照舊擺出一副坦誠的陽光笑容,「為一個哥們兒在酒吧慶生。」
唐蜜看他一眼,鬆了手,「去吧去吧!少喝點酒,別玩瘋了,明天一早還有重要客戶要見。關鍵時刻誤了事,當心大劉拿刀剮你!」
大劉就他們的經理,平時不苟言笑,獎罰分明,算是公司元老級人物,有獨立聘用或解僱員工的權力。曾經就有同事在年終的時候酒醉遲到耽誤了正事,第二年開春便不得不捲著鋪蓋走人。在大劉看來,懶惰和對工作不負責任,這兩種行為都是不可饒恕的。
「知道了。」凌昱出電梯擺擺手,聳了聳鼻子,「唐蜜姐,你真像我媽!」
「……什麼!」唐蜜氣得跺腳,無奈那道年輕的身影已經一溜煙跑出大門。
良辰在一旁扶著她的肩膀笑個不停,理所當然地換來一對白眼。
晚上一群人去吃沸騰魚鄉。此時天氣已經明顯轉冷,因此這類飯莊的生意紅火得不得了。
久居這一行,同事大多都能喝酒,只有良辰倒了飲料陪著。吃完飯後,又一起去KTV,繼續喝茶喝飲料。一行人之中,有好幾個屬於麥霸級別,於是良辰選了個角落的位置,窩在裡面,看唐蜜和幾個男同事搶話筒,情歌對唱,玩得不亦樂乎,看來早把之前教訓凌昱的那番話拋到九宵雲外去了。
良辰只覺得自己一整晚光喝水都喝到飽,中途出去上洗手間時,突然接到凌昱的電話。
「……良辰姐,江湖救急!」爽朗的聲線夾雜在鬧轟轟的音樂聲中傳過來。
良辰趕到指定的酒吧時,只見滿目狼藉。
凌昱站在一堆喝得爛醉如泥的男人中間,無奈地笑:「良辰姐,要麻煩你實在不好意思。」
所謂的麻煩,不過是讓良辰幫忙墊錢買單。看著帳單上那個龐大的數字,良辰只慶幸今晚自己帶的錢足夠多。剩下的體力活,酒吧的服務員倒是有條不紊的乾淨解決了。將那些醉生夢死滿口胡話甚至昏睡不醒的客人送上計程車,本來就是他們駕輕就熟的事。
出了酒吧,凌昱仍在感謝,良辰不在乎地擺擺手,轉頭盯著他好一會,笑道:「不錯嘛,眼神還挺清醒的。」
「呵呵,總得有個人留下善後吧。」凌昱揚眉笑了笑:「況且,我的酒量一向很好。」
不知怎麼的,良辰突然想起凌亦風喝酒時的樣子。莫非,酒量也是家族遺傳的?
兩人沿著熱鬧的街道走著,凌昱開始解釋:「你剛才看到的那些人,其中一個是今天的壽星,本來喝得挺好的,可他女朋友中途打電話來提分手,半點轉圜的餘地都沒有。」
「生日分手?嗯,是夠慘的。」
「就是啊。所以,結果可想而知。一群人陪著他,越喝越鬱悶,時不時又來一兩個湊熱鬧的,把自己以前的傷心事一起倒出來,還沒來得及買單,就全部醉倒了。」
良辰笑著搖搖頭。
凌昱完全把良辰當姐看待,於是索性把前因後果一鼓腦兒倒出來:「那群傢伙,平時習慣刷卡消費的,又不好把他們身上的現金都搜出來湊錢買單,偏偏最近我又被老媽管制……」
良辰這才知道原來凌昱正為某事和家裡鬧彆扭,信用卡和車子之類的早被沒收,而他平時大手大腳慣了的,壓根沒想到存錢,如今才會覺得窘迫。
還是個大孩子啊。
「良辰姐,那錢等明天就還你。」
「沒關係,不急。」良辰莞爾笑道:「我也有話想勸你,只怕你又說我也像你媽。」
「嘿嘿。」凌昱摸摸後腦勺,也笑:「唐蜜姐不會真生氣了吧?我的事一時半刻也說不清,反正回家認錯是不可能的,但在用錢方面,以後我會盡量注意的。」
良辰點頭:「那就好。」
兩人一路散步,很快便到良辰家樓下。
上樓之前,凌昱問她要了個硬幣,說是要坐公車回家。節省從此刻開始。
良辰突然想到他之前的話,「回家認錯是不可能的」。
「這麼說,你現在沒住在自己家裡?」
「住我堂哥那兒。」
良辰一怔,「哦。」原來,和他住在一起。
這時,遠遠有公車駛來,凌昱揮揮手:「晚安。」快步跑向馬路對面的公車站。
12
第二天,果然還是出了差錯。
良辰上午進辦公室,還沒來得及給自己沖杯咖啡,桌上的電話便催命般地響起來。
凌昱的聲音低沉沮喪,帶著少見的焦急和迫切:「良辰姐,真的又得麻煩你了。你,一定一定要幫忙!」話音沒落,那邊和他在一起的唐蜜的聲音也傳了過來,正罵罵咧咧急得跳腳。
良辰這才知道,原來這兩人一早去見大客戶。原本準備了兩套方案供對方斟酌挑選,可偏偏前天預先演示的時候,發現細節需要變動,於是光盤被凌昱帶回家作修改,今早出門卻忘了收進包裡。
真被唐蜜的烏鴉嘴說中了!良辰想到前一天的事,不禁歎氣。如此至關重要的東西,凌昱怎麼就這麼糊塗呢?
「……時間來不及了,還囉嗦什麼!快讓良辰去你家拿了送來!……」暴戾的女聲從遙遠的地方傳過來,毫不客氣地衝擊良辰的耳膜。
「我家的地址是……」凌昱直接報了凌亦風的住址和自己房間的位置。
「我哥不在,否則就直接找他了。窗台下有備用鑰匙。我們這邊先拖著,良辰姐拜託你去拿了立刻過來,就在電腦桌上。」
他們人在城東,而光盤正躺在城西近郊的某棟房子裡,一來一回確實要耗不少時間。在效率第一的時代,當然是用現成勞動力最好。
良辰握著聽筒四周看看,各位同事忙得熱火朝天,似乎最閒的就是自己。
於是,她點頭:「好吧……你們等著。」
良辰從出租車上下來,環顧四周,頗有故地重遊的感覺。大白天光線充足,明顯可見這一樓盤開發商的眼光獨到之處。房屋結構,周圍景致,美不勝收。
在門邊窗台下順利找到鑰匙,良辰輕鬆開門進屋。房子裡靜悄悄的,卻有一陣暖意撲面而來。
奢侈!良辰頗有些不為以然。雖說已經入冬,但沒必要在沒人在家的大白天都開著暖氣吧!
房子是獨門獨戶的二層小樓,良辰顧不得多看,直接小跑上樓去拿光盤。可是,一腳剛踏上樓梯,身後便傳來乒呤乓啷一陣亂響!
免不了一驚。良辰的心呯呯跳了兩下,停下轉身。
聲音是從敞著門的小房間裡傳出來的,剛從小跑路過也沒多看,現在突然來這麼一下,良辰的第一反應:該不會是小偷吧?
心裡是真有些緊張,她抓緊皮包一步一步慢慢靠近……
越過門框,只見一個身材修長的男人側對她半彎著腰,額前烏黑的頭髮垂下來,一半的臉孔被遮住。
面前的地上,一片狼藉。
然而,良辰心頭反倒一鬆。手臂不經意地擺到身側,皮包拉鏈扣碰到門框,發出輕微的響聲。
凌亦風一手撐著流理台,立刻側過頭,這才發覺良辰的存在。
什麼時候進門的?怎麼進來的?他卻連開門聲都沒聽到。
直起身子,順著她的目光看到地板上的玻璃碎片,他微微皺眉。不過想倒杯水,沒想到眼前突然一黑,連帶水壺水杯一起打破。
「你怎麼在這裡?」他調轉視線看去。
「……幫凌昱拿東西。」良辰頓了頓,「沒想到你在家。」早知道就不來了。凌昱那小子,謊報軍情。
凌亦風靠在流理台邊,一雙漆黑的眼睛盯著她,面無表情,不說話。
良辰一時之間倒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過了一會,才指了指樓梯,說:「我上去……」
話沒說話,挺拔的身形已經動了。
凌亦風穿過廚房門,從她身邊越過,逕自朝樓上走去。
良辰不說話,很自覺地跟在後面。如果說之前房子裡還是安靜的,那麼現在雖然多出了一個人,但空氣卻似乎都冷凝起來。
兩個人踏在樓梯上的聲音,一重一輕,卻彷彿聲聲都直接敲進心裡。
為什麼?明明每次分開的時候,都以為是最後一次見面,可偏偏不論再隔多久,又總會在無意之中碰到?
良辰低頭顧著自己的心思,冷不防前面的人突然停住腳步,她幾乎一頭撞上去。
凌亦風停在一間臥室門外,微微側開身。良辰抬頭,毫無意外地迎上那道冰冷的視線,心口微微抽了一下。
上樓左拐第二間,凌昱的房間。
是這裡吧。良辰回頭確定了一下,伸手推門進去,一眼便望見夾雜在雜誌和煙灰缸之間的光盤。
取了東西,良辰立刻要走。說不清是因為凌昱那邊著急,還是因為怕再待下去自己會被這沉悶的氣氛壓到窒息。
走到門外,這才發覺之前一直沉默冷淡的男人,此時正閉著背抵牆壁,削瘦的臉上顏色蒼白。
為什麼之前都沒發現?
良辰一愣,本能地伸出手去,卻觸到驚人的熱量。
「你發燒了……」下一秒,卻被他狠狠甩開。
凌亦風睜開眼睛,側過臉看她,不懂她怎麼還會露出驚慌的神色。
心頭有一剎那湧過一片暖意。這是消失了很久的感覺,此刻竟那麼的不真實。他側頭凝視她,而後微微嘲諷地說:「這不是你該關心的事。」
良辰語塞。手機恰到好處地響起來,算好了時間一般。
唐蜜親自上陣,催她快一點,又說那邊客戶不好應付,快要頂不住,急得三字經在嘴邊溜了好幾趟。
良辰一疊聲應著,眼見凌亦風冷著臉從自己身旁擦過,走進另一間房間。
手上,似乎還殘留著方纔的熱度。
唉,沒辦法!良辰看著那個冷漠的背影,咬了咬唇,拎著包扭頭跑下樓梯。
終於將救命的東西送到唐蜜手上時,良辰才鬆了口氣。透過會議室的門縫,隱約可見客戶代表臭著一張臉,十分不耐煩的樣子。不過,總算來得及,他們回去不至於真被大劉生吞活剝。
重新從上出租車,良辰只覺得渾身冒汗。司機師傅看了看她緋紅的臉頰,呵呵一笑,問:「小姐,您要去哪兒?」
良辰坐著想了半晌,還是決定,原路返回。
剛才走得急,鑰匙還放在口袋裡,這次直接熟門熟路地走進凌亦風的臥室。
床上的人閉著眼睛,衣服未脫,被子沒蓋。良辰走近一點,一時無法確定他是否真的睡著了,彷彿下一刻,自己就能看見那雙透著冷意的黑色眼眸。
然而,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凌亦風還是安靜地睡著。良辰見他光滑的額頭上覆著薄薄一層冷汗,身體卻不由自主地微微蜷起,顯然是感覺到冷。皺了皺眉,她走過去,拉起被子蓋在他身上,而後伸手試了試,依舊很燙。
她開始輕輕拍他。這樣下去不行,雖然回來的途中去買了些藥,但在沒確定病症之前她不敢隨便給他亂吃。
可是,任憑她怎麼打攪,凌亦風卻像是抱定主意不起來一般,只不過在起初微微睜眼看了看她,然後便皺著眉繼續睡。
良辰卻覺得他的眼神已經有些迷糊了。更加著急,由拍改為晃,扶著他的肩頭一直推,「凌亦風,快起來,跟我去醫院!……」
最後,實在氣急,差點就要將他拖起來。這時候,床上的人輕輕哼了聲,模糊不清地開口說了句什麼,眉頭卻皺得更緊,也不知是燒得難受還是被她吵得難受。
一切動作都停了下來。
良辰的手還搭在凌亦風的肩上,表情卻微微僵住。有那麼一瞬間,她以為又回到了從前。
剛才,凌亦風皺著眉說:「良辰,別吵我睡覺……」
隔了這麼久,她曾以為永遠都聽不到了。
他叫她「良辰」……重遇以來的第一次。沒有冷漠,沒有嘲諷,親暱熟悉得讓人心痛。
最終,還是找了醫生直接到家裡來。作了簡單檢查,打了針退燒針,一切才彷彿令人安下心來。
良辰卻還是不敢就這麼離開,畢竟記憶中凌亦風很少生病,於是索性打電話回公司請了半天的假。生著病的凌亦風,總算讓這房間裡少了幾分壓迫尷尬的氣氛,良辰也覺得自在不少。在房子裡上上下下轉了一圈,發現隨處可見凌昱的痕跡。至少,她就不認為凌亦風平時會玩客廳裡那台PS2。
初冬的陽光溫暖柔和,房子的采光又極好,坐在鋪在客廳中央的地毯上,可以直接感受到陽光的溫度,實在是件悠閒愜意的事。良辰開了電視,連上插頭,從遊戲盒中隨意選了只牒,放入PS2中。
凌亦風醒過來,隱約聽見樓下有動靜傳來。走下樓梯,才看見端坐在電視機前的女人。
她側對著他,髮絲微微凌亂貼在頸邊,在溫暖的光束中泛著金色。那張臉,幾乎沒施什麼脂粉,看上去光滑白皙,還帶著點柔軟的純真。她的手中正握著遊戲操縱桿,聚精會神地盯著屏幕,一驚一喜全都表現在臉上,一副旁若無人的姿態,卻純潔美好地令人心動。
凌亦風發覺自己幾乎陷在這種觀望中無法自拔,如此放鬆天真的表情讓他以為坐在眼前的還是那個大學時代的蘇良辰。他站在樓梯最下沿,卻遲遲不肯發出一點動靜,不願打破這樣的局面。
過了一會兒,良辰臉上出現失望又無奈的神情,垮了垮肩膀,手上也停止了動作,顯然一局結束,而她,失敗了。
凌亦風這才注意到屏幕上的遊戲,生化危機。……他略帶興味地挑了挑眉。
一局終了的音樂響起來,良辰活動了下僵硬的頸脖,正考慮要不要接著挑戰這類對她來說完全陌生的冒險動作類遊戲,完全沒察覺身後有人靠近。
等到反應過來,凌亦風已近在身側。
「……感覺好點了?」她迅速抬頭問。
凌亦風卻置若罔聞,看她一眼,也屈膝坐下來,反問:「好玩麼?」
良辰轉頭看了看,屏幕上那位強悍的女人仍舉著槍等待她的選擇。想到幾個小時的嘗試成果,她不由得笑了笑:「你知道的,我完全不精通。」
凌亦風也微微一笑,是啊,她從來都缺乏運動神經,連跳舞滑冰都學不好。只不過,沒想到還會延續影響到遊戲上。
也許是剛才的情景太美好,也許是此刻她笑起來的樣子過於自在輕鬆,凌亦風心中一動,不禁問道:「再試一次?」
良辰回頭看他,不太確定地點頭。
莫非燒糊塗了?怎麼和之前判若兩人?
可是……她發覺,這樣的氣氛,她竟無比的懷念。又怎麼忍心去打破它?
再試一次的結果,比之前的無數次好不了多少。等到人物再次倒地不起時,良辰用餘光看見了凌亦風無奈的眼神。
「只不過是遊戲,你緊張什麼?」凌亦風十分不解為何僅僅是瞄準再開槍,如此簡單的動作,這個女人完成起來都困難無比。
良辰也很無語。天知道為什麼。看見敵人逼近,即使再強大的武器在手,也難免手一抖,打不中要害。
「你這樣,打到明天都不能過關。」語氣裡,鄙夷的意味明顯。
良辰張口剛想反駁,操縱手柄已被一把搶了過去。
接下來的十來分鐘,良辰終於肯服氣地接受他的鄙視。
屏幕裡硝煙瀰漫,血肉橫飛,可身旁的人氣定神閒,從容不迫地快速完成角色任務,結束戰鬥。
「給你。」凌亦風將手柄重新遞過去,微微抬著唇角。
像小孩子一樣,良辰在心裡暗想。他那抹微笑,是得意的笑麼?
「不玩了。」突然有些氣餒,似乎在某些方面,她永遠都沒辦法和他比肩。
凌亦風揚了揚眉,看著她有些賭氣的臉,鬼使神差般地說了句:「……我教你。」
良辰還沒想通該怎麼教,背後便環上一雙手臂。
凌亦風的手,越過她的肩頭,覆在她的手上。兩個人的氣息無比貼近,良辰有些僵硬,頸邊都能感受到他輕輕淺淺的呼吸,她甚至連頭都不敢動一動。
凌亦風也微微怔了怔,如此親密的舉動似乎只在下意識便完成了。本來不該的!可是,這樣近距離地看著她,看著她純真略帶孩子氣的表情,一時間竟沒能忍住。
現在再收手,顯然更不自然,凌亦風感受到良辰的尷尬,於是只是在她耳邊輕輕說了聲:「要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