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這是一家老式的港式酒樓,服務水平之好與它的裝修之差和消費水平之高並駕齊驅。
兩人站在拐角處,面面相對。服務員們遠遠地見了,也不來打擾,甚至有些特意繞路而行,為客人騰出一方私人空間。
凌亦風側倚在牆邊,盯住那張表情疑惑懵懂的臉,恨得牙都癢了。看良辰這樣子,似乎下一秒便會無辜地問他:「你找我出來有什麼事?」
事實上,良辰確實有疑問,她動了動唇,卻在瞥見對面男人的臉色時突然噤聲。轉念一想,此時此刻,不管凌亦風為什麼如此語氣不善地催她出來,都在無形中幫了她一個大忙,既然無法全然擺脫令人厭惡的逢場作戲,那麼,少得一秒是一秒。
是以,她索性什麼都不打算問,只當是暫時逃出來呼吸新鮮空氣。
可是,凌亦風卻看著她開口了,聲音低涼,其中的斥責成功地蓋住了他的擔憂:「你到底有沒有一點安全意識?不會喝酒,還跑來和稅務的人吃什麼飯?那些人都是出了名的酒鬼加無賴,你真指望他們能輕易地放過你,你說不喝就不喝?還有,」想到那只總是有意無意靠近她的手,語氣不禁更加嚴厲起來:「我以為你一個人在社會上待了這麼多年,至少也能學會保護自己。換作聰明點的,早就找個借口離開了,而你呢,就這麼傻,坐在那裡任他佔你便宜。剛才接到短信就應該立刻出來,你卻還耗在裡面,真不知道你在想些什麼。」
他一口氣說完,胸膛微微起伏,顯然是氣極。然而良辰卻呆呆地看他,眉心微蹙。
原來,他什麼都知道,什麼都看得一清二楚。可是,卻一直什麼都不表示,當真算得上是隔岸觀火了。
想到那近一個小時的尷尬和狼狽早已被他不動聲色地盡收眼底,良辰憋了一晚上的怒氣也緩緩湧上來。她咬了咬唇,冷笑地反駁回去:「是啊,你也知道,我是一個人在社會上闖蕩。你能瞭解一個女人有多辛苦麼?我比不得你,是上賓,說一句話人人都得遵從。我算什麼?不過是拿人薪水的小職員,老闆有所托,我能反抗?況且,他的要求也沒多過份,只不過是跟來一起吃個飯,又沒讓我去當三陪!」她頓了頓,雙手卻微微握緊,語氣譏諷,「再說了,我想,這社會上的規則,也輪不到由我來教你吧。有求於人,必然不得不放低姿態,更何況如今哪家企業會傻到去公開得罪他們這種部門?這點想必你比我清楚得多,否則也不會……」
她突然停下來。
不想再說,因為心開始隱隱作痛。
否則……他也不會在飯桌完全當她是個陌生人。與此刻的怒氣相比,回想方纔他冷眼旁觀的那份冷靜和漠然,是多麼可怕。
良辰喘了口氣,對著沉默不出聲的凌亦風,語帶挑釁地笑了笑:「說我傻?你也不見得有什麼好辦法,能夠既不得罪人,又可以讓我安全脫身。那麼現在又在這裡生什麼氣?又有什麼權力指責我?」
凌亦風初時還面色鐵青,可漸漸地,神情卻柔和下來。看著那張不服氣的臉,還有那雙漂亮的眼中散發出的忿然光芒,他突然低眉舉步向前,在從良辰身前越過的之後,輕聲開口,語調還是涼涼的,卻明顯帶著一絲溫和的笑意:「你當人人都和你一樣笨麼?」說完,回頭瞥了一眼正打算跟上的女人,面無表情地吩咐:「不用進去了,在外面等我。」
看著開了又關的門,和那道消失在門後的背影,良辰背抵著牆,輕輕舒了口氣。
已經能猜到凌亦風再進屋的目的,雖然不清楚他將如何向眾人解釋,但是此刻,卻能夠全然安心。
什麼公事,什麼老闆,再不用去管那些無謂的應酬,只要將事情交給他,自己所需要做的只是一身輕鬆地安靜等待,最終一切都能順利地解決。
要的,就只是這種感覺吧。
一時半刻,凌亦風再度出來,手臂上隨意搭著外套。
「走。」他微微低頭看她,言簡意賅。
一陣酒氣衝過來,良辰腳步跟上,側頭只見他的眼睛在酒店燈光映照下更顯明亮,似乎泛著水氣,心裡立刻猜到他們今天能被准允先行退席必然是以被灌酒換回來的,口上還是不禁多問了句:「沒醉吧?」
凌亦風聽了側過臉看她,半真半假地說:「有一點。」
良辰低頭,暗自觀察他的腳步。還好,挺穩的。回了一個不相信的眼神,也就不再理他。
出了酒店,立刻有等候在一旁的計程車開過來。
凌亦風拉開車門,讓良辰坐進去。
坐在車裡的良辰還沒來得及報出目的地,另一側的門已被倏地打開,高大的身軀鑽了進來,挨著她坐下。
「你幹嘛?」她瞪大眼睛。
凌亦風閒適地向後一靠,微微合上雙眼,道:「我沒開車來,一起走。」
一起?他們兩人的家,根本就在兩個方向。
「那……」良辰側頭,就著車外的光線隱約瞥到他的臉,顯露著酒後的疲倦,心裡一軟,還是先送他吧。
剛想告訴司機,只聽凌亦風已低低地說:「麻煩去Z大,謝謝。」聽那聲音,似乎都快睡過去。
她一愣,聲音提高:「去那裡幹嘛?」
凌亦風皺了皺眉,這女人怎麼這麼吵?懶洋洋地微微睜眼,看著她,似笑非笑:「我久居國外,太長時間沒回母校逛逛,恰好今晚遇上校友,突然很有興致,只好麻煩她陪我一起重溫校園回憶。我就是這麼和那幫人說的,否則哪有這麼輕易就脫身?」末了,看著良辰,他挑起一邊眉毛,問:「我是不是比你聰明一些?」
這有什麼好證明的?良辰哭笑不得,不禁懷疑他是否真的已經喝醉。
窗外霓虹閃爍,落在臉上一片光影交錯,身側的氣息靠得極近,酒精氣味靜靜環繞蔓延。良辰側過頭去,只見凌亦風已經重新閉上眼睛,額前髮絲微微垂下,柔和了眉眼間隱約的鋒芒,此時就著暗光看起來,無論臉孔或神色,都出奇地安靜溫柔。
只是,他的呼吸有些沉,在狹小的空間內益發明顯,胸膛起伏得也較平時厲害。看來,果然是喝多了。
或許,正是由於這個原因吧,所以今晚對於上次在公寓門口「攤牌」一事隻字未提。
不過就是三四天前發生的事情,那晚他的譏誚和嘲諷還歷歷在目,他沉著聲音說:「蘇良辰,原來你對我的信任就只有那麼一點。」然後頭也不回地離去。其實良辰不是沒有疑惑過,自從重逢以來,他屢屢舉動怪異,言語上更是似乎對她恨之入骨,彷彿她才是那個真正背叛愛情的人。
再加上那晚他震驚失望的神情,怎麼會沒有懷疑呢?良辰也曾想,也許當年的事還有隱情,可是,怎樣的猜想都抵不過親眼所見。況且,這又不是拍電影演電視,他們只是平凡人,而同樣平凡的愛情,也會這樣輕易地時刻與陰謀算計同行?
車子在Z大西門外停下,良辰推了推他:「到了。」
凌亦風眉頭微動,睜開眼,良辰已打開車門,說:「下去走走,散散酒氣。」
清冷的夜晚,月色極好。兩人並肩而行,投在地上的,是一長一短兩個影子。
良辰想,愛一個人,是無法用理智強行控制的,但是,是否能夠接受往日瑕疵重拾舊歡,那便因人而異了。
良辰自認做不到,就像沒辦法讓自己不再愛他一樣,倘若真相便是當年自己所見,那麼,恐怕這一生,就算再尋不著第二個讓她這樣愛上的人,她與凌亦風之間,也終究無法回到從前。
良辰也自認為做不到情義兩絕,如果能夠和凌亦風平靜地相處,那麼,情人之外,仍是有朋友可做的。
就像此刻,陪著他,回到Z大校園裡散步。
遠處傳來悠長響亮的鈴聲,隔著一片濃黑的小樹林,西邊最大的教學樓隱約可見。那裡燈光星星點點,不到一會兒的功夫,便有喧鬧聲通過清冷的空氣低低地傳遞過來。良辰看了看手機,看來正好趕上晚上上課的學生放學的時間。她和凌亦風正走在小道上,不一刻,已有同學三五成群地騎著車從他們身邊呼嘯而過,隱約還能聽見哆嗦的抱怨聲。
良辰不禁微笑,從前她們也是這樣過來的。在最寒冷的冬天夜晚,騎著車上課、放學,速度稍快便有冷風扑打在臉上,好像快把臉頰撒裂,呼呼的風聲從耳邊穿過,等回到寢室,五官早已凍得僵硬,說話都變得不利索。
和凌亦風在一起之後,他時常騎車載她,她正好省了力氣,躲在他的身後,手裡抓著他被風鼓蕩起的衣擺,溫暖自是無處言說。
凌亦風好像能夠猜出她在想什麼,兩人沿著路邊走著,他望著前方不遠處延伸下來的一道長而陡的坡,笑道:「幸好你那個時候瘦,否則我都不知道要有多辛苦。」
良辰瞟他一眼,遙遠的記憶湧上來,也笑:「大三那年寒假回來,我長到100斤,你不也照樣載我載得好好的?」
凌亦風回過頭,這才知道自己受了多年的騙:「你明明一直號稱自己只有四十八公斤。」
良辰挑眉,有些得意:「以前人家總說,『美女不破百』。況且,這也算是心理暗示,至少這樣一來從沒聽你抱怨過我太沉,不是麼。」
那雙眼睛亮閃閃的,笑意盈盈,凌亦風失笑地盯著她。其實,無論再怎樣,那時都甘之如飴,自己又怎麼可能去抱怨。
無數次,經過那個坡,都有一生載著她走下去的願望。
他伸手朝右前方指了指:「我們過去坐。」
26
這種季節,籃球場上的熱鬧程度自然無法和夏天的夜晚相比,但是當他們走過去的時候,還是看見三四個男生分別各佔著一個場子,籃球此起彼伏的落地聲在清冷的夜裡格外清晰。
凌亦風同良辰一道,在場邊的光滑石台上並肩坐下,面前這塊場地裡,只有一個穿白色T恤的男生在練球。
良辰看了看,不遠處還堆著他的衣物和書包,不由得想起過去凌亦風也總是這樣,一下場打球,也不管什麼天氣溫度多低,總是很快就把外套脫掉,剩下裡面的短袖T恤。他在場上揮汗如雨,她在冷冽的空氣裡即使裹著厚厚的大衣還猶自打顫。
那個男生的球技不錯,跑兩步上籃,步態利落姿勢優美,一會兒又站在三分線上投籃,力道和角度都很精準,看了十來個球,命中率還挺高。
良辰之所以會懂得看這些,一半是因為中學時電視台正熱播灌籃高手,她和同學追著看了好一陣,而另外一半原因則在凌亦風身上,大學時經常看他打球,時間久了,對於那些專業術語和籃球技巧自然也就熟悉了。
想起以前,良辰不由得一笑,指著那個正流暢運球的男生對凌亦風說:「他打球倒和你當年很像。」
凌亦風看了看,琢磨道:「我原來有他這麼衝動?」見良辰不解,又用目光點了點隔壁場地的另一個大男生,道:「沒發現?對方進一球,他就必然以更加華麗的姿勢扳回一球,花樣百出,好看是好看,但明顯帶著挑釁的意味。」
他不說良辰還真沒看出來。他們的聲音輕且低,被談論的對象自然聽不見,良辰仔細觀察,果然如他所說。
只見凌亦風摸著下巴,又說:「我當年好像沒有這樣吧。」
當然沒有。良辰想,那時候他一向都以球風穩健聞名。
其實球風酒風牌風大抵都一樣,全部都是可以從側面反映一個人性格本質的隱形鏡子。凌亦風的打法,沉穩得有別於一般熱血衝動的年輕大學生,只要他在場上,那便是全隊的靈魂人物,他是一個發光的核心,穩定堅固。當時代表學院打校內比賽,良辰幾乎每場都在旁邊觀看,也幾乎次次都被那雙異常冷靜的眼睛吸引。
那雙眼睛裡,除了洞悉一切的瞭然,剩下的就是安定人心的力量。
這些,良辰從來沒和凌亦風說過,現在當然更不會說。可是凌亦風卻好像突然來了興致,站起身朝場中男生招手,「同學,可不可以讓我玩一會兒?」
良辰一呆,也跟著起身,奇道:「你來真的?」說著指指他腳上的皮鞋,「小心受傷。」
「這有什麼關係。」凌亦風稍微活動了一下,脫下外套捲起襯衫袖口,下場。
好像回到Z大,那些年少時的飛揚灑脫,也全都跟著回來了。
估計那個男生也想休息一下,將籃球傳過來,一揚手指著不遠處的超市,「我去買喝的,你們先玩著。」說完一路小跑,腳步輕快,精力充沛。
修長的身影單立在空曠的球場上,一陣風吹過,掀動衣角輕輕飛舞。
仍舊是當年那個標準的姿勢,手腕的弧線優美流暢,深褐色的球在黑夜中劃出一道圓潤的拋物線……
籃球在籃框上轉了兩圈,最終彈出來,凌亦風跑過去接住,拍了拍,笑:「太久沒練,果然沒手感。」
說完,轉過身,第二球出手。
這一次是跳投,夜風中雙腳輕輕離地,下一秒,「刷」,球應聲入網,而且還是空心。
「恭喜,寶刀未老。」良辰笑道。
凌亦風又試了幾球,興致更高,轉身招手,叫良辰:「你也來。」
良辰抿著嘴笑,走過去,接過他手中的球在地上拍了拍,往罰球線上一站。
這是她的習慣。過去和凌亦風玩投籃,也總是喜歡站在這個方位。
凌亦風總說她不思進取,像這樣固定在一個點上正對著籃框,其實只要練得久了熟悉了力道,十有八九是會進球的。
「……連提高的餘地都沒有。」那時候,他輕敲她的頭。
她才不想提高。提那麼高幹嘛?本來就玩得少,屬於業餘中的業餘。
可是,至少還有一項資本是可以讓她得意的,那便是,真如凌亦風所說,在罰球線正中的位置她將手感練得極好,有一陣幾乎每投必中。
可是現在,捧著硬硬的籃球,掌心觸到略微粗糙的表面,她掂了掂將球轉了兩圈,一時連該用多大力度都摸不準。
凌亦風袖子捲至手肘,在一旁插著腰,笑道:「讓我看看,現在你還能不能欺騙外行人。」
原來他也還記得。良辰自己都覺得好笑,有一天晚上和凌亦風跑出來練球,剛巧一旁還有一對情侶,男生正手把手教女生扶球的姿勢,可偏偏那女生一看就是文靜派,力量也不夠,投出的球多半連籃板都碰不著。良辰和凌亦風佔了另半場,那天神勇無比,和凌亦風比賽,她照例定點投籃,百發百中。
冷不防身後傳來一聲驚歎,只見那個文弱女生一臉崇拜地看她:「同學,你是校隊的?」
良辰一愣,搖頭的同時卻不免得意。
然而凌亦風卻可惡地一笑:「校隊的同學,請為我表演一個三步上籃怎麼樣?」
「回神了。」凌亦風的聲音出現在耳邊,良辰的目光從手中的籃球上收回,只見他淡淡地道:「雖然一輩子難得碰上一個FANS,但也不用得意這麼些年吧?看看,嘴角都翹到天上。」
「胡說。」良辰反駁,卻開始全神貫注,用以前他教她的手勢,將球慢慢舉高。
……果然還是不行。良辰無奈地盯著在原地漸彈漸低的物體。業餘就是業餘,好幾年不碰,竟連半點水準都不剩。
「角度倒是沒錯,」凌亦風俯身一撈,靈巧地勾過籃球,「怎麼力氣還不如在學校的時候大?」
「再試一次。」良辰捋捋袖子。
凌亦風手一揚,她偏頭接住。
再試。
這回力量是差不多了,可是弧度卻過高,向上偏了一定距離。
良辰突然不服氣,那時候明明自己的水平並不算太差,憑什麼凌亦風只一球便能適應,而她,連著兩次都找不回感覺?
可是事實證明,人和人之間確是有差距的。接下來的幾球,雖然情況在好轉,身體機能也在慢慢調整配合,可是沒有一球正落網中。
良辰終於氣餒,將球丟還給凌亦風,拍拍手退到一邊。
「不玩了?」凌亦風挑了挑眉,好笑地看她沮喪的樣子。
「過來。」他招手。
「幹嘛?」良辰眼尖地發現之前的男生已經遠遠地走過來。
下一刻,球被遞回她手中。
「今晚總要進一球你才會甘心。」
她一撇嘴,「你倒是瞭解。」說完之後才突然醒悟,自己竟在不知不覺間忘記他們目前正處於不尷不尬的關係中,這樣的語氣聽起來未免過於親暱。
想去看看凌亦風的反應,可是他已經舉步繞到她身後,清冽的聲音低低傳入耳中:「集中精力。」
背後的人就這麼輕輕貼過來,修長的手臂繞到她身前,若有若無地挨著她的手臂,一雙溫熱的手靜靜覆在她扶著球的手背上。
良辰用眼角餘光瞟到籃球的主人拿著一瓶水,遠遠地站在場邊,完全沒有走上前來的意思,顯然是因為此刻他們的親密姿態看起來容不得他人打擾。
良辰有些不自在,身體不由得動了動,凌亦風卻立刻在她耳邊說:「叫你集中精神。進了這一球我們就走,人家還等著呢。」聲音中微微含著戲謔的笑意。
我又沒說非要投不可!良辰在心底小聲嘀咕,卻不禁真的全神貫注起來。從前初學時也曾用這種「貼身教法」,事實證明還是命中率頗高的。
球出手的那一刻,良辰隱約覺得有些不對勁,身後的人也僵了僵。
球場旁的路邊立著一排燈柱,光線明亮,籃球在空中劃了一個漂亮的弧線,從籃框邊沿輕輕擦過,堪堪砸中籃板的底緣,反彈了回來,落向他們右側的場外。
良辰一愣,力道看來是恰到好處的,可是角度有些偏差,而高度更是偏得明顯,差了近大半個球身的距離。
這些,全都是因為投球那一瞬間,凌亦風的手突然一晃,帶動她改變了之前的瞄準定位。
場外的男生正好跑過去撿球,良辰笑了笑:「看來你也被我拖累了水準。」
回過頭,卻見凌亦風的臉上已無半點笑意,不禁微微怔住。
凌亦風沒有看她,只是眉心下意識地動了動,往後退了一步,微微躬下身,雙手抵住膝蓋。
他的臉頓時隱沒在黑暗裡,良辰只能看著他後頸服貼的短髮,有些不知所措:「你怎麼了?」
靜了靜,凌亦風才答:「有點暈。」然後若無其事地輕笑:「今晚喝的酒後勁太大,臨走時又被灌了三大杯,本來沒感覺怎樣,想不到現在酒勁才上來。」
良辰向來滴酒不沾,自然不懂什麼樣的酒有後勁,而這後勁又要推遲多久才會發作出來。然而此時她也不免將信將疑,明明之前一切都正常,他運動時的步子也穩得很。
可是儘管如此,她還是問:「要不要扶你過去坐著休息一會兒?」
凌亦風抬起一隻手來擺了擺,聲音裡仍帶著笑意:「現在別讓我動,暈得很,我怕當場吐出來。」
吐過之後不是應該會舒服點兒麼?這點常識良辰還是有的,還想再說話,只聽凌亦風又道:「可不可以幫我拿外套過來?」
之前出了點汗,此時被風一吹,確實冷嗖嗖的,良辰看他襯衫袖口還捲得老高,怕他真受涼,立刻跑去場外拿衣服。
直到良辰跑開,凌亦風才緩緩直起身子,修長的手指在太陽穴和眉心處狠狠按了按,重重閉了閉眼而後才慢慢睜開,抬起頭看了看,月光依舊明亮,和來時一樣。
良辰將外衣遞過來,不禁蹙眉:「能不能走?」她站在他旁邊,隨時準備伸手去扶,「你的臉色很不好。」
「沒事。」他側頭看了看她,又伸手去摸自己的臉,眉宇間帶著一絲漫不經心,「酒喝多了是這樣的。」
「那就早點回家休息。」
「嗯。」他順著話往下說,微微一笑:「所以恐怕不能送你回家。」
良辰連忙搖頭:「沒關係。」
十幾米外就是和校園一牆之隔的馬路。大門外停著三四輛出租車,很自覺地排著隊。
正靠在車窗邊抽著煙的的哥看見有客人過來,立刻滅了煙升上玻璃,發動車子。良辰坐進後座,剛朝窗外揮了揮手,凌亦風突然彎下腰來敲敲窗戶。
「怎麼了?」她降下車窗,冷風呼地一下灌進來,令人一凜。
「關於那件事,」凌亦風看著她,眼睛深邃恍如一泓深潭,認真的表情裡帶著她看不太懂的複雜神色,他溫和地叫她的名字:「良辰,不管你相不相信,你在美國看見的那件事,我沒有做過。」
說完之後,他直視她的眼睛靜了幾秒,而後直起身抬手招了招,後面的空車立刻發動了跟上來。
良辰呆愣了一下,迅速回轉身,卻只能從後窗裡看見那抹深黑修長的身影坐進車內,在她還來不及做出反應之前,紅白相間的計程車原地調了個頭,排氣管噴出濃白的煙,載著凌亦風與自己漸行漸遠,最終沒入遙遠而清冷霧氣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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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車子也慢慢滑向前方,良辰隔著車後窗朦朧的白霧竭力看去,那輛紅白相間的計程車早已無聲息地隱向黑暗。
她慢慢扭轉身子,想起剛才凌亦風的眼神。他說,他沒做過。那雙清亮深黑的眼睛裡透著淡淡的光華,嚴肅而認真,還帶著某些莫名的情緒。
在那之前的一整晚,良辰原以為他暫時將那件事情忘記了,又或者,是他根本已經不想解釋,畢竟那天公寓樓下他離開得是那麼絕然和冷酷。
可是現在,臨分別時,他突然彎下腰說,不管你相不相信,那件事我沒做過……甚至在叫她名字的時候,語氣裡混入了少有的溫情與柔和。
面對這突然的轉變,良辰有些措手不及。
靜靜想了想,她突然在包裡翻了一通,從一堆零碎的物品中拿出手機,剛剛翻到號碼,一條短信便衝了進來。
還沒來得及看清名字,手指已下意識地迅速按鍵,短短一行字顯出來:以後別再參與那種場合。
她握緊冰涼的手機,回復的時候一向極少出錯的她竟連著打錯兩個字,不得不退回去刪掉重新輸入,寫了幾個字後,卻又突然停了下來。選擇取消,直接按下綠色的小鍵撥過去,只聽見「嘟」了一聲,電話就通了,凌亦風低緩地應了聲。
車窗外是流光溢彩的霓虹和車水馬龍,良辰側著頭,無意識地看著五光十色的世界,低聲問:「你說的是不是真的?」
那邊似乎傳來若有若無的歎氣,由於司機正按著喇叭,良辰聽得不是很真切,只聽見凌亦風淡淡地問:「良辰,要到什麼時候你才肯信任我。」
雖然是問句,卻絲毫聽不出疑問的語氣,彷彿問並不期望她回答。
良辰突然覺得心酸,以前也不是不信任啊。只不過,那個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愛上並且如今仍舊愛著的男人,只以一個簡單的沉睡姿態便在美國的寓所給她上演了一出活色生香的戲碼,在她從來順遂如意的生命裡,那齣戲簡直堪稱一場鬧劇,荒謬絕倫,卻幾乎只在一瞬間便毀滅了她蘇良辰過去所有的信心和依賴。
聽她沉默,那邊的凌亦風也停了停,然後才平靜地開口:「我明天出差,如果近期內你有什麼困難,可以去公司找我的秘書,」頓了頓,語氣依舊平淡:「我會交待下去,無論什麼事,他都會盡力幫你解決。」
良辰的思緒還停留在當年的事情上,一時沒想到凌亦風話題轉換得那麼快、而且突然,同時不禁微感納悶,她會有什麼事要請凌亦風幫忙的?
車子轉個彎上了高架橋,公寓大樓已遙遙在望。
良辰想了想,又問:「那麼,可不可以告訴我,那天……究竟是怎麼回事?」
凌亦風卻不答她,只是淡淡地道:「我只希望你相信我。」
良辰卻堅持:「是不是程今?是不是和她有關?」並不是突然靈光一閃開了竅,而是那天在樓下分手時,凌亦風臉上的失望和嘲諷刺激著她去做了某些過去不曾做過的猜想。
這一次,良辰是真真切切地聽見了對方的歎息,她的心也跟著猛地一抽。這一聲歎氣,等於默認,一切全都不言而喻。
良辰閉上眼睛,心底瞬時五味雜陳。
原來,她與他,都是被蒙在鼓裡的人,而且,一錯就是五年。
事到如今,她並不好奇凌亦風最終是如何弄清真相的,此時此刻,夾雜在川流不息的車陣中,突然就想到那些過去了的幾千個日日夜夜,流逝得悄無聲息。
她張了張口,聲音卡在喉間,只覺得悲從中來。
原來,竟還有比那出鬧劇更加荒謬可笑的事。
握著手機,兩端俱是沉默無聲。
最後,是司機的聲音驚醒了良辰,醇厚溫和的中年嗓音問道:「小姐,哪一棟?」
良辰茫然地望向窗外,神思還沒回來,那一排排外觀和顏色完全相同的大樓,車子從它們旁邊低速駛過,她卻用了好一會兒才找到自己的家。
這時,凌亦風的聲音才再一次從電話裡低低地傳過來:「早點休息吧,晚安。」並且,沒等良辰回答,就收了線。
良辰忘記自己是如何付了錢、拿回找零,再一步步走向電梯,回到家。
摸到牆上吊燈開關的時候,良辰的手突然停下來,慢慢捏成拳,漸漸收緊。
終於明白,之前的每一次見面,凌亦風為何總是那樣的冰冷而憤怒;也終於清楚,他們之間瀰漫著的硝煙從何而來。
原來,真的是她甩了他。
陰差陽錯,卻錯得那麼離譜。兜兜轉轉這幾年,此刻,似乎終於走回原點。
朱寶琳聽完事情的始末,也不免怔住。一方面為葉子星的最終離開而感到惋惜,另一方面,由於當初,對於二人的分手,良辰從來不肯多說半句,因此朱寶琳只能暗自猜測,以為是思念最終抵不過時間和空間的距離。卻想不到,其中還有如此迂迴的內情。
「……這麼說,全是那個姓程的女人一手導演的好戲?」
良辰點頭。雖然還不瞭解詳細情形,但恐怕也差不到哪去。
朱寶琳恨得牙癢癢:「這也就是碰到你!如果換作是我,早在她耀武揚威的時候,不管三七二十一都要衝進去教訓他們一頓的!這世上哪有這麼便宜又憋屈的事?你千里迢迢飛去美國,名正言順,最後反而落荒而逃,這算什麼!……」
良辰不禁苦笑:「的確,都怪我。如果早一點告訴你,恐怕也不至於兜這麼一個大圈子,直到幾年後才知道真相。」以朱寶琳的性格,必然催她立刻找凌亦風算賬,或者乾脆直接代勞了,那麼又哪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她低了低頭,不無自嘲:「真正的自作自受。」
她這副神情,朱寶琳見了反而緩過先前激動的情緒,半安慰半感慨道:「良辰,你的個性我哪會不清楚。咱們倆不一樣,這一點光從對待愛情的方式上來看就能知道。以前我做什麼事都能全力以赴、要爭第一,可是偏偏對那些男朋友,總是不能完全上心,因為總覺得緣來緣去不過就那麼一回事。」她頓了頓,語氣漸漸嚴肅起來:「可是你不一樣,平時看似漫不經心的,什麼都不大在乎的樣子,可是等到出現了一個凌亦風,他就這麼在你心裡一直住了七八年。到如今,你有多在意這個人和這段感情,別人或許不知道,但我清楚得很。人家說,有多愛就有多傷,還真是有道理的,況且,你又是這麼驕傲的人。」她笑笑,握住良辰擱在桌上的手,「……所以,剛才當我知道自己竟然被你隱瞞了這麼久,也不算太驚訝。而你,也千萬不要覺得全是自己的錯,畢竟遇上這種事,一千個人有一千種處理辦法,都是已經發生了的事,現在再做無謂的後悔也於事無補。」
良辰抬頭,也笑了笑。從大學時代鋒芒畢露的朱寶琳,到現如今理智內斂言行毫無差錯的名主持,從感情散漫到即將嫁為人婦,這些年的時光改變了太多的東西,可是唯一不變的,是她們之間的感情,反倒歷久彌新,何其幸運。
「那麼現在呢,良辰?你和凌亦風,打算怎麼辦?」
良辰的神色稍一猶豫。
朱寶琳皺眉:「很明顯,你還愛他,而他也多半沒有忘情。既然真相大白,還在磨蹭什麼?你們白白浪費了五年!一個人年輕的時候,有幾個五年好消磨的?……良辰,主動一次又有何妨?」
是啊,主動又有何妨?良辰也贊同她的話。再說,對於那些消逝掉的光陰,說沒有追悔是不可能的,她何嘗沒有想過下一步要怎麼做。
只不過,她之前為著自尊雖然態度消極,但感覺並不遲鈍。只不過短短一個月之內,凌亦風的變化,只要稍有時間靜下心來回想,便能明顯察覺得到。
在Z大的那幾個小時,短暫卻又出奇的溫情而美好,銀白的月光下氣氛是那樣的輕鬆愜意,以至於幾乎差點讓人忘記在那以前他們之間所有的劍拔弩張。
可是,只是差點而已。她又怎會真正忘記,自從重逢以來每一次的眉目冷峻,有時候,凌亦風對著她,甚至恨到咬牙切齒……這些,都不是假的,卻偏偏在最後一次見面時消彌無蹤。
就連為自己解釋的話,那一晚從他的口中說出來,都是極淡的語氣。
——我只希望你相信我。
認真嚴肅,卻又彷彿輕描淡寫得沒有下文。
與之前種種大相逕庭。
所以,良辰的心底才隱隱生出莫名的驚懼。
未來明明就在前方,她伸出手,卻把握不住。
這一次,她不再有隱瞞,將自己的疑慮說了出來,也換來朱寶琳短暫的沉思。
「或許……他只是生你的氣?」朱寶琳猜測。
「不太像。」良辰緩緩搖頭,「他之前哪裡不氣我?可是也不是這個樣子。更何況依他的性格,如果真到了你說的那種地步,恐怕會連一句解釋都不屑說出口。」哪裡還會像那晚一樣,好言好語?
朱寶琳一手抵著下巴,「你說的好像也有道理。」
「偏偏他說走就走,現在已經關機了,想再找也找不到他。」
「沒說什麼時候回來?」
良辰再次搖頭。
「但是,等他回來,總是要問清楚的。」她突然說。
雖然歸期未知,但這一次,她會靜下心;只要還有機會,她會為自己的將來努力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