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用你操心。」
「我是在替樂言姐操心。」
聶樂言站在一旁,只覺得苦笑不得,最近這對兄妹的談話似乎常常都要扯上她。
找了個去和客戶商討設計細節的借口,她收拾好東西提前從公司溜了出來。
下午時分正式最熱鬧的時候,初春的城市沉浸在一片融融的暖意之中,陽光落在樹影間,彷彿撒碎了的閃耀金片。
在路邊攔了輛計程車,一路駛到新城的某個住宅小區裡。
程浩果然在家,她心情低落,卻還是努力揚起幾分笑意,說:「我來作客了。」
他看到她,似乎楞了一下,然後才側身讓開,腳步似是不穩。
外面陽光正好,可是屋子裡卻十分昏暗,所有的窗簾全都緊緊閉合著,只有幾處微微留著縫隙,漏進一絲光線。
空氣裡漂浮著明顯的酒氣,客廳的茶几上倒著凌亂的啤酒罐,正對著沙發的那台電視開著,卻沒有聲音,裡面放著拖沓冗長的廣告,主持人的嘴巴滑稽的一開一合。
聶樂言心下微凜,問:「你喝酒了?」
隔得這麼近,才終於看清楚程浩的面孔,即使在這樣的暗處仍舊顯得蒼白削瘦,眼睛和兩l頰都微微凹陷下去。他並沒想到她回來,所以穿著最普通的運動衫和運動褲,頸後黑髮的發尾掃下來,被帽子遮住。這樣不修邊幅,與過去判若兩人。
其實不用他回答,就已經能夠看出答案。因為他似乎連站穩都有些費力,開了門之後就一直倚在牆邊,比起眼睛不說話,隱隱聽得出呼吸沉重。
她怔了怔,才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扶他:「去沙發上吧。」
誰知手指剛剛碰到他的胳膊,他便像觸電般猛地一震,她被嚇了一跳,抬起頭正對上他睜開來的眼睛。
只有電視裡發出忽明忽暗的一點光,他似乎醉眼迷離,眸底閃閃爍爍,一聲不吭,只是這樣看著她,彷彿在研究什麼,又彷彿只是呆滯。
她知道他醉了,因為她喝醉的時候也是這樣神志遲鈍。
見他似乎沒有抗拒的意思,她才輕輕扶住他。
坐進沙發的那一刻,他卻突然拉住她的手。
「我去給你倒杯水。」她好脾氣地說,一邊試圖抽出手來。
可是他竟然握得很緊,一絲也不肯放鬆。
沒想到喝醉了的人力氣也這麼大,她又掙了掙,他低聲說:「不要走……」
他坐著,她站著,他就這樣微微仰著頭看她,那目光在湖南啊的房間裡顯得同樣晦暗不明,她覺得他是
在看她,又恍如是透過她在看著別的什麼東西。
低啞的聲音又重複了一遍:「不要走……」其實更像是低喃和自語,她也不由自主地放低了聲音:「你醉了,我去倒杯水給你。」
他不再說話。兩個人就這樣僵持了好一會兒,緊握的手指終於有一點點鬆動。
她看見他的眼睛裡似乎有什麼東西微微一閃而後又倏忽幻滅,以為他累了,便趁機將手抽了出來,偏偏動作還不敢太大。
轉身走去廚房的時候,她仔細找著牆邊的電燈開關,結果卻又聽見身後的人說:「……對不起。」
她楞了一下,試圖跟他開玩笑:「這個時候你應該說謝謝。」
程浩閉著眼睛,整個人陷在寬大的沙發裡,顯得那樣消瘦,竟似不真實一般,如同一個影子就要隱沒在黑暗中。
他並沒有聽見她的話,只是低聲的、語無倫次:「曉璐……對不起……我很想你……」
原來是這樣。
心中突然微微震動。
原來他是真的一直想著一個人,因為心心唸唸,所以才會在這樣的狀態下還能交出對方的名字。
恍如頓悟,聶樂言呆立了片刻,才一言不發地走進廚房。
飲水機,燒水壺,玻璃杯,白砂糖,蜂蜜,一樣一樣全都在擱在檯子上。
她將壺裡裝滿水,又插上電源,橘色的指示燈亮起來,很快便聽見「呼呼」的低微的沸騰聲。
沖洗乾淨的被子剔透發亮,倒了小半杯開水進去,又拿到飲水機下去兌溫。
她想,曉璐,是個什麼樣的人?
蜂蜜擠出來,那晶瑩的一抹黃色緩慢旋轉下沉,漸漸化開在水中。
她拿著唐詩一邊攪拌一邊默念,曉璐……曉璐……腦海中似乎終於有什麼東西閃亮了一下,匆匆劃過,恍若驚鴻。
那隻手不由自主地停下來。
……小鹿。
原來竟是這樣。
他常年帶著的手機鏈,那只從未離開過他身邊的水晶製成的小鹿,那一日在火車車廂裡搖晃閃耀,七彩斑斕得幾乎奪人心魄。
原來……原來從那麼早開始,就已經注定了她的投入是得不到回報的。
此刻窗外的陽光如同一捧金沙,靜靜流淌在實質只見,可是輕輕一握它便又從指縫中悄悄漏走,消逝得無影無蹤毫無聲息,彷彿這麼的多年的時光,和這麼多年的感情。
蜂蜜水兌出來,結果才發現程浩已經歪在沙發上睡著了。呼吸微沉,可是樣子越發沉默,只有眉心還是微微皺著。
她剛找了條毯子給他蓋上,門鈴就響了。
嚴誠買了許多食物過來,一一丟進冰箱,然後拉開窗簾,收走茶几上的空罐子,並到處搜羅未開封的酒。
"最早發現他有抑鬱症的時候,也是這樣嗎?」聶樂言站在身後問。
嚴誠想了想,說:「那時候還是高中,他還沒學會抽煙喝酒。」
聶樂言不由一驚:「高中?」
「……對。」
「到底是什麼原因?」她皺起眉盯著嚴誠,「那時候才十幾歲,又怎麼會患上抑鬱症?」這在她想來,實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停下正在翻櫥櫃的手,嚴誠回過頭,看了看她,有那麼短暫的一刻他似乎由於不定,目光藏在鏡片後頭微微有點閃爍,直到最後才像是終於下了什麼決心般地說:「當時有個同學死了,給我們的打擊都十分大,而他和那個同學的關係最要好。」
「……是這樣?」聶樂言想了想,忽又問。「你知不知道曉璐是誰?」
誰知嚴誠居然愣了愣,臉上的神色變得有些怪異,反問她:「你從哪裡聽到這個名字的?」
她猶未察覺,只是回頭看了看沙發上半睡半醒的那個人:「是他剛才說的。所以我想……」她想,如果可以的話,現在能將程浩從這種狀態中解救出來的,應該不是她,而是那個叫做曉璐的人。
嚴誠卻不說話。
牆上掛著時鐘,屋子裡靜的都能聽見秒針跳動的聲音。
一下一下,輕緩規律,清晰地彷彿敲打在心上。
事實上,聶樂言的心頭也確實輕輕震了一下,因為他聽見嚴誠終於肯開口,聲音微沉,如同從山谷寂靜地深淵中傳來的回音:「周曉璐,就是那個去世的高中同學。」
清風搖動樹影,鮮翠幼嫩的枝葉摩擦著沙沙作響,斑駁交錯的光影落在窗台上,那一刻彷彿時光流轉,倒回到遙遠的從前。
「我,程浩,還有曉璐,我們三個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從幼兒園開始就在同一個班,又都住在單位的大院裡,可以算得上是真正的青梅竹馬。那時候程浩的父母因為工作關係被長年派駐在外地,他便跟著姑姑生活。他從小就頑皮,人卻十分聰明,逃課打架的同時居然還能次次考滿分,所以令老師很頭疼,而他姑姑平時也忙,幾乎管不到他,偶爾想起來才會督促他練琴。我記得有一段時間他很少回家吃飯,
常常下了課便領著我們一幫男同學出去玩,直到天黑了回來就去我家蹭飯吃。有時候也會去曉璐家,因為他們是同桌。說來也很奇怪,從小學到初中這麼多年,卻幾乎有大半的時間他們都是同桌。他和她很隨便,隨便得就像哥們兒一樣,而他的母親有和小路母親是同學,淵源深,所以周家一直都很照顧他,也喜歡他,將他當做自家兒子那樣對待。……後來漸漸長大了,可我們三個的關係還是那麼好,尤其是他們兩個人,
感情好到讓旁人都嫉妒的地步,於是也常有同學開些不著邊的玩笑,就像現在說誰和誰傳FEI聞那樣。他們AN地裡會SHUO程浩喜歡周曉璐,也有說周曉璐暗戀程浩的,
因為他們兩個人是那麼優秀,成績好,又有才藝,一個會彈鋼琴一個畫地一手好畫,另外曉璐的小提琴也拉得很棒,學校的文藝節目倆人常常同台演出。大概就在那個年齡段的人的嚴重,都會覺得他們很般配。面對這樣的謠言,他們居然很默契地一直選擇不去回應,既不承認也不反駁。說來我當時也傻,竟完全沒看出來他們之間會有什麼,以為就真的是從小玩到大的鐵哥們兒,從來沒懷疑過什麼。一直到高三上學期……」
回憶的聲音道這裡戛然而止,五段的靜默將聶樂言的神緒牽了回來,她似是有些恍惚,氣息弱弱的:「高三上學期怎麼了?」
其實心中隱約有不好的預感,已經大致能夠猜到接下來的事。果然,嚴誠停頓了片刻,才接著說:「開學沒多久曉璐就生病住院了。具體是什麼毛病,當時誰也不曉得,老師只說她會休課一段時間。我們去醫院看她,也問不出什麼端倪,只是我和程浩都知道挺嚴重的,因為每天中午和傍晚放學的時候都會看見曉璐的爸媽輪流往醫院跑,面容憔悴。後來時間越拖越長,她始終不回來,班裡漸漸有了流言。某天幾個男生談起曉璐,其中一個就半開玩笑地說了兩句不好的話,說聽講曉璐得的是白血病。結果被程浩聽到,當場就上前和人打了起來。」
「……那時我第一次見他為了一個女生打架,甚至驚動了校領導,情節十分嚴重,差一點就被處分了。後來我單獨去醫院看曉璐,竟然發現他也在,病房裡只有他和她兩個人,他坐在床邊,而曉璐蒼白的臉上都是淚水,摸著他受傷的額角,眼神裡彷彿僅是心疼,毫不遮掩的心疼。」
嚴誠頓了頓,歎口氣,沉浸在往事中欷歔不已:「那天我就隔著門上的玻璃看著他們,後來到底還是沒有走進去。」
後來ZHE實周曉璐果然得了白血病,應該是家族遺傳,因為她的外婆就得這個病去世的。
那樣年輕的花一般的生命,還沒來得及綻放就已經凋零,葬禮的時候男男女女許多同學都泣不成聲。
他也在哭,當時完全不覺得一個男子漢流眼淚有什麼丟人的。從小到大的感情,十來年的朝夕相處,如今那個人突然就從生活中消失了,再也見不著了,化作塵土青煙,就這麼消失了。可是只有一個人例外。從頭到尾,程浩都只是靜靜的站在一腳,他的面前就是白色的花海,怒放的白薔薇和他的臉色差不了多少,可他只是沉默,一言不發地沉默,眼睛盯著某個方向彷彿出了神,甚至連一滴眼淚都沒有。
時鐘的秒針仍在滴滴答答地跳動,長久的安靜之後,聶樂言才輕聲開口,像是害怕驚動了什麼,又似乎是在歎息:「所以後來,程浩就得了抑鬱症,對嗎?」
「嗯。」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嚴誠才陡然驚覺,原來程浩對曉璐的感情竟有那麼深,深到用封閉自己的方式來麻痺痛覺。
他覺得自己錯過了很多事,為沒能及時察覺到好友的情緒症狀而自責,他甚至不知道他們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他也想不到,那種少年的愛戀,原來同樣也能驚心動魄,刻骨銘心。
「你知道嗎,其實第一次見到你我就覺得你和曉璐很像,倒不是五官像,而是某種感覺。雖然她從小也很漂亮,一直都是班花校花,就連最後生病了,在我看來仍然沒有哪個女生可以比過她。你們最像的地方是笑容,笑起來的樣子簡直像極了。」同樣的溫暖,如黑夜中的一汪春水幽幽漾著波光,眼裡彷彿倒映出璀璨的星芒。
聶樂言愣了愣,才勉強一笑:「是嗎。」想想又問,「你說,她會拉小提琴?」
怪不得……多年前的那場文藝匯演之後,那個清俊的男生站在禮堂前,見到她似乎微微有些差異,然後抿唇角揚起一個溫柔的弧度,直視著她說:「沒想到你除了牌技好之外,小提琴拉得也那麼漂亮。」
一貫有些倨傲的面孔卻在那一刻帶著暖意,眼神明亮閃耀。
他主動借傘給她,說:「拿去吧。」
或許那時候,他只是因為看著她而想起了一位故人。只是因為她們很像,所以才和他有了日後親近的交情。往日的場景如電影重放般一幕幕浮現出來。
他背著他走過常常的林蔭路。
他在生日宴的酒後幾乎親吻到她。
她在茫茫海邊的沙灘上低聲說對不起。
多年後再相見,他握住她的手一步一步走上黑暗的樓梯,卻又在幾天後聽見小提琴三個字而臉色猝變,幾乎是倉皇離去。
終於,時至今日,他的矛盾與徘徊,他的若即若離,他帶給她的所有憧憬與失望,一切的一切似乎都終於有了解釋。
記得有一回秦少珍與交往多年的男朋友分手,沮喪失落之餘感慨道:「都說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這話果然不錯。倘若愛錯了人,真苦。」
真苦。
這樣的滋味她也嘗到過,自己的心意在程浩的面前,曾經就如同小小的石子投入廣闊深沉的汪洋中,激不起半點漣漪。
那唯一一次近在咫尺卻最終錯失交臂的親吻,那唯一一次在樓梯上手心貼住手心的曖昧,大約都只是他的一時衝動。
面對著她,或許他也衝動過,可是終究抵不過那個長留在他心中的女生。
那個讓他在失意、壓抑,甚至醉酒的情況下,情不自禁呢喃出名字的女生。
青梅竹馬,年華早逝,她如何能夠敵得過她?
歲月的力量太強大,如同一隻翻雲覆雨的手,可以隨意抹平一切記憶,卻也可以重重的加深所有的色彩。周曉璐就是程浩心中那一筆最深刻的印記,可笑她還執意守了這麼多年,倔強偏執到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一直等到今天才終於知道原因。
她不再做聲,遠以為會有巨大的傷感和震慟隨著真相的揭開迅速接踵而來,可其實並沒有。
此時此刻,只是覺得恍然。
她心疼他這些念來懷念一個人的痛苦,甚至還因為周曉璐的失去而感到惋惜,卻偏偏不為自己難過。
原來是真的漸漸放開了——那段他給與她的最好時光的愛戀,終究在不知不覺中匯入了時間的長河,一去不復返了。
臨走的時候程浩還沒醒,她悄聲問嚴誠:「需要找個心理醫生嗎?如果他不願意接受治療怎麼辦?」
「放心,醫生已經聯繫好了,是市裡最有資歷最權威的。倒是就算是硬駕著,我也會把他弄過去。」
他又問:「你還生我的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