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那個晚上舒昀喝得有點高。
  沒想到看似尋常的雞尾酒竟會那樣烈,後勁十足,而她在週遭氣氛帶動下,將五顏六色的酒精飲料混合著滿腹委屈心事盡數吞進肚裡。入喉時略澀,食道有輕微灼燒的刺激感,可是三五杯之後,她開始感到輕鬆,大腦彷彿被清空了,沉重的思緒越飄越遠,她很慶幸,終於可以暫時不用再想別的,於是端著杯子的手越發停不下來。
  最後走出酒吧,走路都有些踉蹌了。深一腳淺一腳的,幸好旁邊有雙手扶著她,她斜著眼睛看過去,視線模糊,嘻嘻笑道:「我們去哪?」
  其實她有點路癡,清醒的時候尚且需要依靠地圖費力地尋找方向,更何況現在?
  她被帶到一棟房子裡,倒在床上仰面看著床邊的男人。他身形高大,可她看不清他的樣子,越想努力睜開眼睛便越是覺得頭暈腦脹。最後她頹然放棄,哀哀地呻吟了一聲,緊緊閉上雙眼。
  多麼像他,多麼像啊……可是她不敢看見他,也不想看見他。他帶走的不僅僅是一段沒能開始便已夭折的感情,他帶走的,其實是她的信任。
  她是那樣的相信他,在不知不覺的相處中全身心地投入,曾經以為全世界都可以對她不好,就只有他不會。即使做不成情侶,彼此也會是對方最忠實的知己。
  結果偏偏是他,讓她發現原來自己錯得這麼離譜。
  舒昀有滿腔的怒火和怨氣,藉著酒意,在身體的深處橫衝直撞急於傾洩。她忘記自己是不是說了些什麼,又或者就這樣安靜混沌地睡著了。
  直到半夜時分醒過來,她才陡然一驚。
  淺綠色的紗簾靜悄悄地垂在窗邊,月色漏進來,地板上是朦朧的光影。而這裡,分明是個陌生的地方……她下意識地揪著衣領赤腳走出去,一眼便看見沙發上躺著的男人。
  月光下,他有一張極為英俊的側臉,額發垂下來,彷彿睡得沉靜安寧,與傍晚初遇時分明是兩種截然不同的面目。
  然而就在舒昀放下心來,開始努力回想酒吧裡發生的一切時,男人卻突然醒了過來。那雙深秀的眼睛裡映著幽幽月光,似乎十分清醒。兩人在昏暗中對視片刻,周子衡翻身坐了起來,順手打開電燈開關。
  光線在瞬間大熾。
  在這個傳說中的艷遇勝地,醉酒之後被初次見面的男士帶到陌生的住處,即使如今衣衫完整,舒昀仍舊不免覺得尷尬。她本不是隨便的人,處理這樣的狀況並沒有多少經驗。最後,她只能僵硬地倚在門邊,露出一個勉強的笑容,朝他擺了擺手:「嗨!」
  「睡不著?」周子衡的樣子平靜,語氣十分自然,對她的尷尬失措視若無睹。
  這讓她稍稍鎮定了一點,聲音卻仍低微喏喏:「頭有一點痛。」
  「喝多了是這樣的。」聽起來他倒是很有經驗。
  可這是她第一次醉酒,太陽穴突突地跳著,血脈彷彿快要爆裂開來。她微微苦了臉:「大概我需要解酒。」
  或許是她露的一點孩子氣讓周子衡覺得有趣,只見他輕笑了一下,指了指另一張單人沙發:「不要站在那裡,坐下來會好一點。」
  等她乖乖地依言坐穩,他才又說:「既然睡不著,那就隨便聊點什麼吧。」語氣輕淡,可奇怪的是,分明只是個提議,卻又彷彿有種讓人無法拒絕的力量。
  舒昀一直記得,那個晚上他們就這樣坐著聊了兩三個小時。其實她本來就不是內向的人,而周子衡的身上更是彷彿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能力,只要他願意維持,氣氛便永遠不會陷入尷尬的僵局。
  不過,他似乎並不愛說話,多半時候只是當一個耐心而沉默的傾聽者,聽她講這連日來的見聞和趣事。
  一個女孩子單獨旅行,即使遇到難處,過後也會化為一段難忘的記憶,拿出來與朋友分享的時候格外珍貴。
  可是,那個時候她和他根本連朋友都還算不上,只是萍水相逢,過了明天大家便各奔東西,也許此生再也不會遇見。所以後來就連舒昀自己都暗自覺得奇怪,面對著這樣一個男人,在他無聲的引導下,自己竟然不知不覺地打開話匣,然後收也收不住,聊得異乎尋常的輕鬆隨意。
  在相處的短短數個小時之間,倒好像真心以對了似的。
  最後還是她扛不住了,眼皮開始打架。她掩住嘴巴打了個哈欠,不禁好奇道:「凌晨四點,怎麼你的精神還是這樣好?」
  周子衡沒答話,只是說:「你可以進房間再睡一會兒。」
  「明天你有什麼安排?」問出來之後,她才覺得似乎不妥。
  他卻沒有在意,語氣平靜:「我來這裡是為了找點東西,應該還要多待兩天。」
  她「哦」了一聲,這回注意了點,並沒有再冒失地詢問不該由自己過問的事。
  她起身回房,中途不經意地回頭看了看。周子衡仍舊坐在沙發裡,維持著方纔的姿勢,目光則停在不知名的某處。也不知是不是角度的緣故,又或者是太睏了所以眼花,她只覺得他的眼裡一片幽深晦暗,猶如沉寂的古潭,就連屋頂那樣明亮的燈光都被隔絕在外,無法倒映分毫。
  「……如果你不提,我都快要忘記了。」好不容易才從回憶裡抽離出來,舒昀彷彿有點唏噓,草草收拾了一下情緒之後才問:「那個時候的我,和現在有什麼不同?」
  周子衡瞥她一眼。
  雖然只是短短一瞬,但他的眼神深沉似海,令她有點發毛。等了半天,好不容易等來周子衡打開金口,語氣揶揄:「現在更成熟。」
  她撇了撇嘴角,明知道他心中的答案根本不是這個,卻也不去戳破,只是順水推舟地笑道:「都過去好幾年了,如果還是那樣幼稚該多可笑?」
  周子衡不置可否再度斜瞥向她,神情間有種高深莫測的意味。
  她避開他的目光。直覺認為周子衡今晚有些不同尋常,可又說不出具體哪裡不對勁,只能暫時聰明地選擇沉默。
  其實後來當他們在C市再度相遇,誰都沒有刻意去提起曾經的那一段經歷。她認出了他,他似乎也記得她,僅此而已。
  後來舒昀也曾想過,又或許是根本沒時間讓他們去奢侈地回憶在麗江的那一個晚上,因為重遇不久她便上了他的床,爾後他們的關係就發生了實質性的改變。
  當兩個人之間劃下了這樣明晰的界限時,當她連他的車都不肯坐的時候,那些回憶就自然變得沒有重新提及的必要了。

《一霎風雨我愛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