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什麼想法,可以完完整整說出來。其實我知道,從前是我不對,也許讓你覺得……」他停了一下,眉頭皺起來,彷彿連自己都不願意說出口,「也許讓你覺得,受到羞辱。」
這個詞像是一根刺,這麼突然地朝舒昀扎過來,讓她的心倏然顫抖了一下。手指還護在衣領處,其實已經漸漸凍得冰冷,但她彷彿沒有在意,只是勉力笑笑:「你說什麼呢?什麼羞辱?」
他搖搖頭,「如果你願意聽,我可以解釋。」
這是怎樣的一種衝動,就連裴成雲自己也說不清。
他本該繼續瞞著她的,不是麼?就像許多年前一樣。那個關於自己的秘密,自他懂事以來便不欲讓人知曉,尤其是她。
所以當年出了國,卻沒有給她留下一言片語。曾經那麼靠近的距離那麼親密的關係,是被他親手扯散的。
他以為自己不會後悔。都是為了她著想,所以他一直告訴自己沒什麼可後悔的。然而那麼多年過去,當他們意外重遇,當他再次看見她的時候,只是那一眼的瞬間,他就發現其實自己做錯了。
他當年做了一個錯誤的選擇。
在那樣的年紀裡,他給自己背上了過於沉重的思想枷鎖,卻忽視了她的情感。
那個曾經笑靨溫暖明媚的女孩子,其實也擁有纖細敏感的心,其實她和眾多同齡少女一樣,會動情,所以也會受傷。
然而他似乎卻忘記了這一點。
他用自以為無私偉大的理由,顛覆了她對他的全心信任和投入。
等他意識到這是一種傷害時,她已經變成客氣疏離。單獨相處的時候,她甚至連呼吸都是謹慎而小心的,笑容和言語更是少得可憐。
時光已經改變了一切。
所以他忍了很久,也掙扎了很久,他終於還是想要告訴她。
他只想讓她知道,其實自己是有苦衷的。
冷酷,壞脾氣,拒絕,甚至傷害,統統只是他用來掩飾秘密的手段。
他把她的感情放在珍而重之的位置上,也曾希望可以用心呵護。只不過他用錯了方法,最後傷到了她。
直到今日,裴成雲才知道什麼叫做事與願違。深沉料峭的夜色裡,他低頭看著她,而她的目光卻特意游移開去,彷彿並不願意與他觸碰。
時間彷彿築起一道牆,將曾經那夢幻般的親暱甜蜜牢牢地擋在了外面。
心口傳來一陣極為熟悉的窒痛感,他的呼吸抑制不住地輕顫了兩秒,幸而她似乎並沒發覺。等到好不容易才勉強穩定住自己的氣息,他皺了皺眉頭,終於低聲說出實情:「舒昀,其實我……」
周圍大樓裡的燈光漸少,逐戶逐戶地熄暗下去,時間如沙漏般緩慢流逝。
接近凌晨,其實室外的氣溫已經逼近零度,寒意刺骨。可是這一刻,舒昀卻似乎忘記了寒冷。等到裴成雲的聲音慢慢停歇下來,她也只是一動不動佇足在原地,她終於肯看他,而且是牢牢地盯住他,眼睛裡閃過極度訝異的神色。等了很久,最後她才張啟幾乎麻木的嘴唇,語調微澀地重複道:「心臟病?」
「嗯。」裴成雲的表情又恢復成她所熟悉的那副淡漠,然而她並不知道,其實他的心裡卻彷彿突然鬆了一下。這麼多年,一直緊繃著的某根弦,就因為對她的坦白反而意外地鬆開了。他這時才忽然覺得累,似乎疲倦至極。
他壓抑住胸口窒痛的感覺,看著她,嘴角邊露出一個自嘲的弧度:「一直不想告訴別人,尤其是你。可是我發現,相比起這個來,我們之間的隔閡更加令人難受。」
「是麼。」舒昀神情怔忡,顯然一時之間還沒能回過神來,她說:「為什麼要刻意隱瞞?這種病,如果不是特別嚴重的話……」
裴成雲打斷她:「很嚴重。」
所以當初那樣離開,是為了她好。這樣的話不需要說出口,他相信她會懂。
舒昀的嘴唇維持著微微開啟的姿勢,卻突然說不下去了。
會有多嚴重?
她不由得想起了珊珊,那個從小就被心肺疾病糾纏著的小姑娘,那樣的生活辛苦而難熬,無論對自己還是對旁人,都是一種折磨。
那麼,裴成雲呢?
這麼多年,他也是這樣過來的嗎?甚至現在仍在繼續。
不知道為什麼,舒昀突然就回憶前些日子的那個極端詭異的夢境,夢裡的他面如死灰,一雙手變成森森白骨,陰冷恐怖。
像是被那段可怕的預感般的記憶再一次嚇到,她不禁瑟縮了一下,卻只見裴成雲滿不在乎地笑道:「別怕,我不會現在就死在你面前的。」
他看透了她的心思,他在說到「死」這個字的時候,她的心裡卻不由咯登一聲,臉色微微有些不好了:「別亂說。」
他果然沒再繼續,只是緩緩收了笑意,再度認真地凝視她,語氣也是同樣的認真:「那麼,不知道你是不是可以原諒我當年做過的事?我不要求別的,只要我們重新像過去一樣就可以了。」
他指的是像過去一樣的友誼,而非那段無疾而終的曖昧。舒昀自然是懂的,只是她現在著實有點混亂。站在面前的這個男人,時隔幾年之後再一次給她帶來了一個衝擊。
原來一切事出有因,他懷揣著自己的理由,從她的身邊抽離。
他想留給她更加廣闊自由的世界。
他把自己的病隱瞞得那麼好,曾經相交數年,她居然從來沒有覺察出任何問題。
她還能說什麼呢?
舒昀發現自己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最後只能咬著嘴唇,眉頭微鎖,嘴邊呼出小團小團的白氣:「先上車吧,怪冷的。」
他送她回家。一路上雖然沉默,但相較前兩次,兩人之間的氣氛明顯起了一些細微的變化。到了家門口,臨下車的時候舒昀才回過身來,聲音低低的:「時間不早了,你也快點回去休息吧。」她遲疑了一下,才又補上一句:「太疲勞了不好。」
裴成雲看了看他,沉默地點頭。
她也不再多言,推開門下去。
纖細玲瓏的背影被路燈蒙上一層細弱的光暈,大衣邊緣露出的紅色裙擺猶如一團溫暖的火焰,隨著她的步伐輕輕跳動搖擺,隔著沉鬱濃重的夜色,彷彿一直映到裴成雲的眼睛深處。
這個夜晚好像突然溫暖起來……
他就這樣沉默地目送著她越走越遠,一貫清冷的眸色也似乎染上了幾分暖意。最後她的身影完全消失,他靠在椅背上閉目休息了片刻,這才發動車子離開。
後來莫莫知道了,不由感歎一聲:「他這樣算不算忍辱負重?虧他當時小小年紀,怎麼能那樣大義凜然!」
舒昀沒什麼心思跟她開玩笑。
過了一會兒,莫莫又擺正神色,正經地問:「那麼以後呢,你和他還有可能嗎?」
舒昀還是不說話。
其實自從知道裴成雲有病之後,彷彿一夜之間,她對他的怨恨就少了許多。她甚至開始奇怪,為什麼當年自己完全沒有發現他的秘密,而那個時候,她分明和他那麼近,她還自以為比任何人都更加瞭解他。
她終於明白那一年的機場裡,他的道歉隱含了怎樣的艱澀和無奈。只可惜,硬生生晚了這麼多年。晚了這麼多年才真相大白。
而這些年裡,她的生活已經完全變了。
況且,還有一個周子衡。
然而在接下來的幾天裡,居然經常能夠與裴成雲碰上。
年關將近,同學聚會增多,有時候又是結伴一起回母校探訪老師,所以總有各種各樣的機會見面。
舒昀的態度稍微改變了一些,不再像過去那樣冷冰冰。從母校出來之後,有同學提議去聚餐,裴成雲正好走在她旁邊,她便主動問了句:「你去嗎?」
他看看時間,說:「晚上還要加班,就不去了。你呢?」
「我也還有別的事。」
於是兩人與大家分道揚鑣。
回去正好有一段是順路,裴成雲今天沒有開車來,天氣冷得出奇,每一口呼吸都在空氣裡凝成一團白霧。
他看她冷得縮起脖子,緊抿嘴唇的樣子十分可愛,不由笑道:「在國外那幾年,我常懷念中國的冬天。相比起來,這裡暖和多了。」
她想了想,問:「那邊的生活還好麼?」
「可以習慣,但終究不是我喜歡的。」
「所以就回歸祖國的懷抱了?」
「嗯,這裡畢竟有熟悉的朋友。」他看了她一眼,才繼續說:「其實從坐上飛機的那一刻開始我就有點後悔了。」
她笑了笑:「但是你也說了,那邊的醫療更先進。當年不也正是衝著這個去的麼?」見他一時沒作聲,她又問:「你的身體,現在到底怎麼樣了?」
雖然他親口說過很嚴重,但是在她看來,表面上似乎並沒有太大問題。
然而裴成雲卻好像不願意過多的討論這個,他沉默了一下,只是模稜兩可地回答她:「不用擔心。」
其實她確實有點擔心,哪怕是出於朋友的立場。更何況,珊珊的生活她看了幾年,也參與了幾年,難免對這種疾病心生畏懼。
馬路對面便是目的地,舒昀有點走神,穿過斑馬線的時候幾乎沒注意到交通燈的變換。她一腳踏出去,腦子裡還在想著那晚裴成雲的話,結果冷不防聽見近處傳來急促的汽車喇叭聲。
她嚇了一跳,抬頭的同時已經被人從旁邊拉住。
差不多就在同一時刻,車子帶著快速湧動的氣流從她身前擦過……
她不禁驚出一身冷汗,然後才發現自己被人牢牢攏在懷裡。隔著厚厚的衣料,那人的體溫和氣息傳遞到她的身上,她呆了一下,也不知是不是還沒從方纔的驚險中抽離,只是拿一雙手揪住他腰側的衣角,手指緊了松……鬆了又緊。
她沒察覺到自己在做什麼,對方似乎也停頓了許久,這才放開她,隨即便皺著眉訓斥:
「這種時候居然走神,你不要命了?」
其實她的身上彷彿有種香甜溫暖的味道,像是某種亞熱帶水果,在這樣的天寒地凍裡顯得那麼誘人,令他幾乎捨不得放手。他暗自平復了一下自己胸中紊亂的氣息,低頭只見她臉色蒼白,顯然也是驚魂未定,於是便又低聲安慰:「沒事了。」
這一回,他的聲音好像徹底驚醒了她。舒昀的身體僵了僵,隨即偏過頭,有些尷尬地退開來。
她說:「謝謝。」
她不知道自己剛才在做些什麼,在某個瞬間,好像靈魂出了竅,唯一觸動她的只有那抹陌生而又熟悉的氣息。
其實兩人從來不曾貼得這樣近,哪怕是在青春年少最曖昧的時候。而她方才被他抱著,剎那間湧上來的竟然是一種近乎奇妙的親密感和幸福感。
那是她曾經無比接近卻又最終擦肩而過的感覺,是她曾經最渴望收穫的感覺,所以她克制不住,如同貪戀一般,放任自己沉溺其中,忘了抽離。
現在她終於知道了,原來是這樣一種感覺。
他的身體,他的懷抱,還有他胸膛的氣息,原來是這樣的。
舒昀的尷尬和無措統統落入裴成雲的眼裡,其實她現在的樣子竟與當年的青澀很有幾分相似。裴成雲心中微動,語氣不禁柔軟下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寵溺與欣喜:「跟我客氣什麼,下次過馬路注意力要集中。」
她牽動嘴角,露出似是而非的笑意,卻仍舊別開目光,只是一徑盯住數字跳動的紅綠燈。
最後他們一同過了馬路。臨分手時,裴成雲問:「今年在哪裡過年?」
「B市吧。」舒昀想了一下,又解釋:「那邊有親戚,我和他們一起過。」
「你哥哥呢?我記得他也在本市工作。」
這是他們第一次談及這個話題,舒昀不由得怔了一下,眼神默默地黯淡下來:「……他去世好幾年了。」
裴成雲吃了一驚,很快低聲道歉:「對不起,我不知道。」
「沒事。」她深深吸了口氣,努力回給他一個若無其事的微笑,「事情已經過去很久了。那個時候你還在國外,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雖然她的表情輕鬆,但他還是看出她的難受。這實在不是一個好話題,所以儘管裴成雲心裡有著太多的驚訝和疑問,卻還是選擇閉口不言,只是交待她:「你出發之前告訴我一聲。」
「好。」她答應下來,衝他擺手,目送他離開。
可是壞心情卻從此一直跟著舒昀,就連晚飯都沒好好吃,結果偏偏半夜周子衡打電話來。她好不容易才睡著,此時被鈴聲吵醒著實惱火,只聽見電話那頭聲色喧囂,周子衡的聲音夾雜在隱隱的說笑聲中,問她:「睡了?」
她沒好氣,隨便應了一聲。
他又語氣曖昧地半開玩笑:「最近一個人睡覺,有沒有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