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方晨與蘇冬一起去看了場電影,雖然主要是為了體驗新開放的環球影城的音效到底有多好,可是那部片子製作的水準實在不算太高,只看到一半兩人就已經懨懨欲睡。
最後中途退了場,又商量著去哪兒宵夜,站在夜裡燈光輝煌的大馬路邊上,一個騎摩托車的小年輕染著黃毛,刻意從她們面前放慢了速度駛過,還不忘回頭多望上兩眼,目光裡儘是□裸的輕薄。
方晨不由皺眉,說:「我早講了,你穿得太暴露了。」
蘇冬低頭看看,絲毫不以為意:「要看就讓他看好了。這樣也叫暴露?那我手底下那些人豈不是衣不蔽體?」
方晨輕微哼了下:「我看也好不到哪裡去。」
「可是男人們喜歡,只要他們喜歡就行了。」蘇冬瞇起眼睛抬手捋了捋額前的劉海,即使這樣一個小動作都能顯得風情無限,潤澤嫣紅的唇角微微往上一翹,卻彷彿帶了些嘲諷的意味:「無論做哪一行,賺錢總是不容易,想得到自己需要的,就必須付給對方他所想要的,聽起來倒是很公平對不對?可是要知道,大冬天還要穿著低胸裝和迷你裙,其實也是需要勇氣的。」
「鼕鼕姐,你真是個體恤手下的好老闆。」方晨看著她笑瞇瞇地說。
好老闆蘇冬就問:「那麼你要不要投奔我門下呢?看在多年交情的份上,給你的抽成可以適當提高一點。」
方晨一口回絕:「不要。」
「看,說明我還是不夠好,沒能讓你動了跳槽的念頭。」蘇冬一攤手,轉身便拉她上了穩穩停下的計程車,一路朝著最近的大酒店駛去。
後來方晨不禁納悶,最近怎麼總能和人扯上此類話題呢?
商人肖莫說,「我是個好人」,然後覷準時機,毫不含糊地利用了別人的弱點,成功並輕而易舉地達到自己的目的。
而蘇冬,竟然在數著大把鈔票的同時,還能做個善良的媽媽桑,偶爾顧慮一下手底下那些年輕小姑娘們穿不暖的苦處。
就如大學畢業後找到第一份工作的時候,上司告訴她:「在這個社會裡大家各憑本事各取所需,計謀是必須的,手段是難免的,所以沒有明確的黑白之分,沒有完美的好人,也沒有壞得徹底的壞蛋,真正適合生存的是自如游離於中間地帶的那群人。」
方晨甚至都不明白為什麼上司會突然和她講這些,不過她那時候已經當個老實孩子很久了,似乎習慣了那樣乖巧的狀態,所以上司說,她便認真地聽,末了還不忘鄭重地道聲謝,態度十分招人喜愛。
同事都喜歡她,願意和她親近,許多事情都會拿來與她分享,因為她看起來那麼無害柔順,一看就是那種從書香世家走出來的閨秀,自律而又文雅。
於是幾乎一入社會就過得順風順水。
可是她心底裡卻明白,或許他們喜歡的不是她——至少,不是那個真正的她。
她當時想,誰說這世上沒有完美的好人?明明陸夕就是,溫柔漂亮而又優秀。
而與陸夕一比,她簡直就是家裡那個徹頭徹尾的壞女兒。
不過,自從陸夕走了之後,她就無從比較了,彷彿一下子失去了唯一的參照物,然後竟也在不知不覺間代替了陸夕的位置,不知從何時起就成了父母膝下很值得驕傲和得意的唯一的女兒。
能夠代替陸夕,方晨大多數時候都覺得很高興,因為在她看來,這似乎是一種延續。
吃宵夜的時候蘇冬接了個電話,當場臉色就沉下來,停了筷子說:「怎麼又病了?上禮拜剛病過,難道她是林妹妹投胎轉世不成?你告訴她,今晚無論如何都得給我上班去,感冒吃藥發燒打針,該幹嘛幹嘛,總之不許請假!」
「牙痛也得給我忍著!跟她說,多喝兩杯酒就不痛了,再不行就等我回去親自灌她。」然後啪地一聲把手機往桌上一放,又對方晨講:「差點忘了,上次去香港給你帶了套護膚品,正好等下跟我一起過去拿。」
於是晚上十點四十七分,方晨隨著蘇冬一腳踏入了城中最大的夜總會——「夜都」的大門。
內設的休息區裡有人正自對著鏡子畫眉塗唇,此時見了都紛紛停下來,恭恭敬敬地叫一聲:「鼕鼕姐!」
蘇冬神色冷淡地應了,目光從那一張張妖嬈美麗的臉龐上掃過去,最後定格在房間的一角,手指點了點:「你過來。」
方晨順著看過去,只見那張大紅色的單人沙發裡坐著一個女孩子,聽到召喚似乎猶豫了一下,然後才磨磨蹭蹭地走過來。
等挨得近了,她才發現那是一張極其年輕的臉孔,烏黑的長髮直直地披在肩頭,臉上塗了些粉底,又或許什麼都沒塗,此刻立在燈下顯得有些蒼白。
其實不但蒼白,就連眼神都畏畏縮縮的,彷彿一隻受了驚的初生小鹿,黑白分明的眼睛裡蒙著淡淡的霧氣,怯生生地盯著地面一陣亂瞧。
蘇冬看了也來氣,可是心下卻又不免感歎,頓了一下才語氣稍緩:「聽說你牙疼?」
「嗯。」那女孩的頭又低了一點。
方晨估計她大概還在讀書,因為看上去實在太稚嫩,連講話都細聲細氣。
「去買點消炎止疼的藥吃。另外好好打扮一下,都半個月了還不會化妝?你這樣子,哪個客人會喜歡?」
「客人」兩個字似乎讓那女孩子微微抖了一下,含糊地應了句什麼大約沒人聽得清,而方晨也跟著在心裡抖了抖,硬是想起了那些古裝劇裡頭被迫進入煙花地的良家少女。
於是她扯了一把蘇冬的胳膊,說:「給我的東西呢?我困了,還趕著回家睡覺呢。」這才將蘇冬暫時拉開。
走到裡間,她才問:「那還是個學生吧?」
蘇冬打開抽屜,遞了個袋子給她,又給自己點了根煙,淡淡地說:「上個月已經退學了。」
方晨不作聲。
蘇冬不免瞪去一眼,說:「你那是什麼眼神?她今年二十一,早成年了,況且也是她主動找上我的。就算我這裡不要她,她照樣還是能夠找到別的地方去。」
方晨說:「我只是想不通,年紀輕輕的,何苦呢。而且看她的樣子好像也不大情願。」所以她想,這樣逼著人家做不想做的事,算不算缺德?
蘇冬卻微「嗤」一聲,「有誰生來下就能陪酒陪唱的?別說她不習慣了,就連我當初剛接手這檔子事的時候,我還不習慣呢,天天睡不安穩,大白天的都能做噩夢,懷疑下輩子會有報應。」
淡淡的煙霧從美妙的唇邊逸開,她神色平靜地彈了彈煙灰,目光亦安靜如深井,「可是她需要錢,對於一個她這樣年紀的女孩子來說,又有哪一行賺錢會比這行來得更快呢?所以她最終還是會適應的,就算不適應,也一定會妥協。」
濃濃的夜色之中,整座建築霓虹流動燈火輝煌,表面上看來實在是光鮮無比派頭十足,而這裡頭也正上演著活色生香的戲碼,倒是內外呼應得恰到好處。
離開的時候,方晨特地注意了一下,卻沒再看見那個女孩子的蹤影。
結果回到家卻再一次失眠,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睡了一陣子,重又精神抖擻地睜開眼睛。
聽見外面隱約有響動,方晨便開了門探身去看,正好撞見周家榮衣冠不整如幽靈般輕盈地從客廳裡飄過。
她出聲重重咳了一下,倒嚇得他怔了怔,捂著胸口叫:「大半夜的,嚇死人!」
「半夜裝鬼的是你吧。」她瞟了瞟他那一身雪白的真絲睡袍,其實心裡很有種惡作劇般的快感,然而臉上卻仍是一派正經。
周家榮狐疑道:「難道是我的腳步聲吵醒你了?」他可沒忘記她說過自己有神經衰弱,如此看來,倒還真的挺嚴重。
「嗯,睡不著。不如我們聊聊天?」
「你知道現在幾點了嗎?」周家榮端著水杯一退三步遠,「我只是口渴出來倒杯水喝。我很睏,雖然你是房東,但也不能強迫我犧牲睡眠陪你。」
「說會兒話就不會困了。」方晨又建議:「HBO不是有通宵電影?要不要一起看?」
「不要。」周家榮拒絕得很堅決,拿他那雙比女人還漂亮的眼睛瞪瞪她,快步走回自己臥室的時候嘴裡還在小聲嘀咕:「……這個女人瘋起來還真是可怕!」
方晨覺得有點掃興,回到床上躺了一會兒卻又坐起身走到電腦前,程序化般的打開郵箱,手指不受控制,連同大腦也不受控制,明明知道對方已經不可能再接收到任何郵件,但這幾年來每個無法安睡的夜晚,她都習慣了在空白文檔裡寫幾句話,然後點擊,發送,彷彿只有這樣以後才能夠重新回去睡個好覺。
她知道這種行為很反常,那個時候還住在學校裡,儘管輕手輕腳小心翼翼,但仍有那麼幾次把同寢室的女生給嚇到了。
可她又實在控制不住,於是只得求助於心理醫生陳澤如。
回想那一年,幾乎是她過得最黑暗卻又最光明的一年,在每個月四次按時去向陳澤如報到的同時,又以出色活躍的表現拿到院系裡的獎學金,繼而被當地第二大的報社挑去實習,讓輔導員及一干同學大吃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