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鐘之後,在這棟農家小樓頂樓的露台上,方晨沒想到竟然會見到羅森博格家族史上怎樣也不會被人遺忘的那個女人。
韓睿的母親坐在寬大的籐椅裡,羊毛披肩將她的身形包裹得十分嬌小,臉和頸脖都保養得足夠好,就連一雙手都白嫩得與實際年齡不相襯。
她執著茶壺,朝方晨笑了笑,「坐吧。」
她的五官十分美,即便上了年紀,也仍可以看出韓睿的相貌多半是遺傳自她的。
方晨有些喟歎,從沒想過竟會在這種場合與韓睿的母親相見。
「你和阿睿的關係我聽說了,這段時間真是辛苦你了。」
方晨輕輕搖頭,「他能活著就是好事。」
「是啊,這次算他命大。」雖是這樣說,但韓母似乎並沒有多少感歎的意思,略停了停,她看向方晨溫和地說,「接下來的日子恐怕還是要麻煩你了。」
說得這樣突然,方晨不免有些吃驚:「您的意思是,您要走?可是他的記憶……」
韓母淡笑著點了點頭,「醫生說,讓他早些回到熟悉以前的生活也有好處。」
微風乍起,驅散了陽光裡好不容易聚攏的一絲暖意。
方晨不由得仔細地看了看坐在對面的婦人。
奇怪的是,對於韓睿的失憶,親生母親的表情竟然看似並不怎麼擔憂。
不得不說,在方晨的眼裡,這對母子有著許多相似之處,不但是外貌,就連內斂神秘的脾氣性格,恐怕韓睿都與他的母親如出一轍。
「韓睿他為什麼會失憶記憶?」
「因為在海水裡泡的太久,大腦缺氧的時間過長。」韓母攏了攏披肩,用一種聽不出悲喜的淡定語調解釋道,「幸好這次我回來得及時,雖然沒能阻止Jonathan,但好歹救回了韓睿。」
提起這個,方晨心有愧疚。
倘若不是因為她,韓睿本可以逃過那一劫的。
不等她看口認錯,韓母卻彷彿看穿她的心思,先行擺手打斷了她,風韻猶存的臉上有種令人如沐春風的溫和氣息。
「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我只希望我回去之後,你能替我繼續照顧阿睿。」她看著她,確認道,「做得到嗎?」
臨海的風捲動方晨肩頭柔軟的髮絲。
對於這個要求,她無法拒絕,也不可能拒絕。點頭答應之後,才在韓母的注視下起身離開。
兩天後安排回程。
不論失憶與否,韓睿仍舊是一貫的少言寡語,坐在車裡閉目養神,全程開口的次數屈指可數。就連他們的目的地都沒問,上車之後倒顯得安之若素。
有好幾次,方晨都忍不住用眼角餘光去觀察,最後一次竟被抓個正著。她沒想到他會突然睜開眼睛,不免有些尷尬,幸好他也只是看她一眼,微微抿住的嘴唇沒有開啟的意思,她便趁機輕咳一聲轉開了視線。
那晚的麻醉劑,和緊接而來的大爆炸都對韓睿的運動神經造成了一些暫時性的影響。
他目前還正處於恢復期,行走起來並不怎麼靈便,但還是堅持自己不行走上二樓的臥房。
回到這個對他來講已經變得完全陌生的地方,他似乎沒有過多的不適應。僅僅在房裡看了一圈之後,他便提出一個疑問:「以你我之間的關係,為什麼這裡連一件女性生活用品都沒有?」
「嗯……我住在隔壁那間。」方晨正在浴室放洗澡水,她沒想到,他首先注意到的竟會是這種微小的細節。
「為什麼?」他又問。
「吵架。」她回過身簡練地概括。
他輕倚在浴室門口,隔著逐漸氤氳起來的滿室蒸汽看她一眼,「看來你的脾氣不算好?」
她怔了怔,「為什麼你不先從自己身上找原因呢?」
這個男人略懂了動眉毛,沒再說話,臉上的表情分明是在說:她的意見完全不值得考慮。
再在這個話題上糾纏下去絕不會討到任何便宜。
方晨早就看出來了,對於韓睿來講,失憶與改變性格完全是兩回事。就算不記得以前的事情,他卻仍舊是他,絕大多數時候都和過去一模一樣。
她直起身走出去,「你先洗澡吧,我找人進來幫你。」
其實只是好心。他行動不方便,爆炸後留下的一些後遺症還沒完全消除,她理所應當地想到或許他需要旁人的協助。
沒想語音剛落,韓睿的臉色變陡然一沉,斷然拒絕,「不需要。」
「那萬一……」
「我說了不需要。」
他沉著臉,逕直越過她,等她出去之後,乾脆利落地將門關了起來。
聽見卡嚓一聲落鎖聲,方晨只覺得哭笑不得。
他的這副脾氣,似乎竟比以前還要差勁,根本就是反覆無常。
雖然心中腹誹,但她還是在門外靜候了許久,一直專心傾聽著裡面的動靜,惟恐他一個人會出什麼意外狀況。
所幸一切還算順利,將近半個小時之後韓睿出來了。
或許是水蒸氣的原因,令他的臉色稍稍好看了一些。
他看她一眼,似乎有些意外地說:「我以為你走了。」
他剛洗完澡,此刻僅套著一件浴袍,濕漉漉的頭髮垂下來,顯得難得溫順的氣質來。
即使明知道這只是假象,方晨還是忍不住心底一軟,半開玩笑道:「沒你的允許,我可不敢輕易走開。」
他完好無缺地回來了,還有什麼比這個更重要呢?
她一邊說一邊找了條乾毛巾遞過去,韓睿接過來在頭髮上隨意擦了兩下,便把毛巾丟在一旁,眉頭卻微微皺起來,「從你口中聽來,我似乎一直很專制。」
何止是專制?簡直就是霸道!
她忍住沒說,只是一笑了之。
這天稍晚一點的時候,在韓睿的要求下,方晨不得不放下帶回來加班的工作,在他的房間裡幫助他回憶過去的事情。
「可惜你平時不愛照相,跟沒有VCR之類的東西,否則效果應該會比現在好得多。」她喝掉大半杯水,一直不停地講話,只覺得口乾舌燥。
「可是你說的這些,我一點印象都沒有。」韓睿語氣平淡地表示,順便否決了她一整晚的努力成果。
「也許過段時間會逐漸好轉的。」
過了一會兒,她突然聽見他問:「你一點也不著急?」
她想了一下,只是反問道:「更應該著急的人不是你自己嗎?」
「我覺得現在這樣也不錯。」那張英俊的臉上表情平淡。
壓抑住心裡陡然升起的失落感,方晨扯動嘴角笑笑,道了句晚安便起身離開。
自從爆炸發生直到現在,她感覺像是做了一場夢。
曾經以為他死了,卻失而復得,是怎樣的一種狂喜?
還沒時間去細細體會,又得知他失去了關於她的所有記憶……
他活著,卻忘記了她。
從前的種種都被抹殺得一乾二淨,這般的諷刺,她甚至不知道這算是恩惠還是眸中懲罰。
然而現在,他竟然當著她的面說,自己並不急於恢復記憶……她實在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種局面,或許除了等待別無他法。
韓睿用了兩天的時間來熟悉過去的人和事物,到了這個時候方晨也不得不承認,他的記憶力簡直好得驚人。
他有那麼多的手下弟兄,還有那些生意產業,而他往往只需要聽一兩遍就能記下來,並且保證思維不會出現偏差或混淆。
可是,記得住並不代表能夠立刻想起來。就像她與他已經相處了兩天,但在韓睿的眼裡,恐怕她還只是個陌生人吧。
「為什麼歎氣?」一整天都沉默少言的男人突然發出聲音,打斷了方晨的感歎。
「有嗎?」她回過身便否認,「只是覺得屋子裡空氣不好。」
曾經在冰冷的海水裡待了太久,自從被救起之後他便時常頭疼,為了避免吹風,所以房間裡通常都是門窗緊閉的。
「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出去走走。」他一邊說一邊回身拿了件外套穿上,然後再方晨點頭同意之前便自行慢悠悠地向門口踱去。
這個時節,這座南方城市裡的秋意才漸漸顯露出來。
太陽下山後在遠處天邊留下淺淡的數道紅痕,貫嵌在雲絮之間,彷彿是偌大天幕背景下最冶艷的色彩。
一樓花園剛被打理過,翻新的泥土帶著特有的氣味和濕意。
方晨盯著天空入了神,竟沒注意腳下,一隻腳恰好踩偏踢到翻起的土,她輕微踉蹌的同時手臂被人握住。
「謝謝。」她轉過頭下意識地說。
「不客氣。」韓睿卻沒有看她,微微俯身去觀察近前的一叢白色月季。
他似乎看得十分專注,所以忘了放開她的手。
「你以前不喜歡花。」
「是嗎?」他沒動,連頭也沒回,只是問,「那我喜歡什麼?」
她想了想,最後只能實話實說:「不知道。」
在他失蹤的那段時間裡,她發現了這樣一個奇怪的事實……她似乎十分瞭解他,又彷彿從沒真正看清過他。
有時候他嘴角帶著笑,可她就是有本事能夠一眼看出他其實是在生氣,偏偏這樣瞭解,她卻對他的興趣愛好全都一無所知。
他們明明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但在某些方面又好像一拍即合,連彼此適應遷就的過程都不需要。
多麼奇怪。
果然,她的這個回答也令當事人產生了疑惑。
他轉過頭看了看她,似笑非笑地微微瞇起眼睛,「看來不僅僅是我對你感到陌生,你對我似乎也不算太熟悉。」
她無從反駁,因為在這方面他講的完全是事實。
「方晨,我現在突然對我們過去的關係感到好奇。」他慢悠悠地說,「這兩天我聽了不少以前事,惟獨關於你我的內容不多。」
不知何時,他的手已經一路向下落到了她的掌心。他低下頭,她的五根手指纖細而漂亮,如同瑩白的筍尖,很能勾起旁人去握一握的慾望。眸光微斂,他不動聲色地牽上去,直至十指不輕不重地交叉扣牢。
「告訴我,我們過去有多親密?」他低聲問道,語氣彷彿漫不經心。
他的指腹貼在她的手背上。
那一點溫熱的觸感,明明是這樣細微的感知,此時卻如同被放大了無數倍。
方晨不由自主地垂下視線,看到自己的手指似乎不受控制般地抽動了一下,同時也看到了他虎口上的一道淺色疤痕,應該是爆炸時候留下的。
她有多久沒有觸碰到他了?
這一個多月一來,當連晚上夢見他都成了一種奢侈,她幾乎不能想像自己還有機會可以再接觸到完整真實的他。
可是此刻,他卻牽著她的手,動作甚至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輕柔。
他還同她一起散步,在花園裡待的時間比從前任何一次都要久。
方晨心中不禁有些喟歎,她抬起頭,腦子有片刻的混亂,下意識地去研究眼前這個男人。
他消失了,又回來了,卻變得更加令人琢磨不動喜怒無常。
她一直不吭聲,直到頸脖上傳遞過來另一個人的體溫,這才似乎陡然怔了一下,問:「幹什麼?」
韓睿的手已然貼在她的頸邊,拇指順勢向上劃過那張被暮光籠罩著的臉頰。
她極少這樣出神,可是剛才那一瞬,或許是倒映著天際餘光的緣故,那對黑亮的眼眸竟似最純淨的水晶,就那樣直直地望著他,裡面彷彿只容下他一個人的影子。
她姣好的面孔被虛光籠著,距離這樣近,甚至可以看見上頭極其細小的絨毛。黑髮披散在盲目,乳白色的衣領將她的臉襯得似是某種可口至極的水果,鮮妍明媚,透出誘人的光澤。
他幾乎想也沒想,扣住她的頸脖就這樣吻了下去。
第一下是落在唇邊,因為她本能地避了一下。
他停了停,一雙幽深的黑眸將她看了半秒,繼而再度俯身低頭。
這一回她卻沒有再閃躲,任由他將自己微溫的唇貼上來,先是輕柔廝磨,然後理所當然地唇齒交纏……
是的,理所當然。
她被他半擄獲在懷中,嘴唇微啟,慢慢閉起眼睛,恍惚中只覺得彷彿等了很久,曾經一度以為再也等不到了。
她的舌穿過她地齒關,她開始抬起手回抱他。
她曾經對自己說過,只要他還活著,那麼過去的一切寧願就讓它們成為歷史。
她什麼都不在乎,什麼都不要去想。
她本來就不是好人,從小就不是,所以放縱和享樂才更適合她,至於那些糾纏不清的往事,就讓它化成一縷風飄走好了。
擁吻的程度逐漸加深,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熟悉的氣息近在咫尺,彷彿被緊緊環繞住一般。她不由得低低地喘了一聲,結果下一秒卻身前一空。
他抽離了她。
她睜開眼睛,卻見他揚了揚眉,「現在我能確定,至少在這件事上,我們還是有默契的。」
似乎是在評斷,又像是在惡意的調侃。
如今方晨已經越來越迷惑了。回來的這個人,既熟悉又陌生。
他可以一整天都沉默不語,神色冷峻得和過去毫無二致。
每每這個時候,她便會產生錯覺,以為時光倒流,什麼意外都不曾發生過。
有時候他又會與她調笑,語氣態度都極為溫和,甚至會做出一些看來是在捉弄她的舉動,故意讓她難堪,看著她流露出難得的狼狽就能令他心情愉悅。
不過,很顯然這只是一個人的感覺。
有一次恰好有機會,方晨便向幾個弟兄試探此事,結果一向有話直說的錢軍首先表達了自己的真實看法,「不會吧,我覺得哥的脾氣性子和以前一模一樣啊。」說著往嘴巴裡拋了兩粒花生米,順便轉頭詢問親密的好兄弟,「你說呢?」
方晨也滿心期待地看著謝少偉,畢竟他是韓睿身邊思路眼光都最清晰的一個。
謝少偉卻不緊不慢地回答:「完全贊同。外面絕大多數人並不知道大哥失憶的事,最近他們見了他,卻是一點疑心都沒有」
「這怎麼可能?」
「可事實的確如此。」謝少偉似乎一點也不驚訝,只是笑了笑,顯得有些高深莫測地說,「也許就是天性?」
做黑社會老大也需要天性?
由此方晨更加認定了韓睿擅長當面一套背後一套。
她想,就像是有許多面具,可供他在不同場合向不同的對象分別展示。然而,似乎他的壞脾氣更多的只會在她的面前表露。
從海裡被救上來之後,韓睿便落下了頭痛的毛病,遇上天氣不好的時候發作得尤為來得。
他從來都只是忍,醫生開的止痛藥也不怎麼吃,獨自等待在房裡不見人也不講話。
每當這時,他就變得格外難以接近。
錢軍等人在槍口上撞過一兩次之後也漸漸學乖了,懂得故意避開這種危險時刻,大不了躲出去晃悠一天半天的,等到韓睿情緒好轉之後再來找他匯報事情。
偏偏只有方晨不行。
她住在這裡,韓睿的生活起居雖然輪不到她照料,但自從他回來之後,幫助他恢復記憶便成了她的首要任務和目標。
不上班的時候,她的大多數時間都用來與韓睿相處,準備隨時回答他的一切疑問。
所以不論韓睿的脾氣有多麼糟糕,她卻沒辦法像其他人一樣避去安全區域。
她沒辦法躲,即使躲開了也不會安心。
於是利用閒暇時間,方晨向一位老中醫請教,學一些簡單有效的穴位按摩手法來緩解疼痛。
韓睿卻不領情,越是發作得厲害越是拒絕她,有時候彷彿連她的面都不想見。
這天晚上,方晨去書房拿一本關於地產經濟的書。等她進了房間,不期然卻見到韓睿半躺在沙發上。
他皺著眉,一手摁在太陽穴上,燈光下的臉色並不好看。
她進來的動靜不算太輕,可是他一點反應也沒有,也不知是不是睡著了。
她快步上前,半蹲下試探性地輕聲問:「頭又疼了?」
原來他沒有睡著,只是低低地「嗯」了一聲算是回應。
她試著移開他的手,然而剛一碰到他,便聽見他問:「幹什麼?」
聲音有些低啞,彷彿十分疲倦。
「吃了藥沒有?」
他不吭聲。
想來也是沒吃。
她又說:「讓我幫你按摩吧。」
平時的她很少有這樣語氣溫柔耐心的時候,他不由得半睜開眼睛看了看她嘴唇微微一動,似乎想說什麼,但終究還是沒有發出聲音來。
然而方晨沒有注意到這麼多。
她只將他的沉默當做應允,因為前幾次他都是直接拒絕的。
於是她便逕自繞到沙發扶手之後,稍微搓熱了雙手指尖,輕輕在他兩側的太陽穴上。
老中醫傳授的手法並不複雜,原本就是適用於家庭日常保健養生的。
這是她第一次實踐,擔心掌握不好力道,也不知道效果如何,所以連續按壓了七八次之後,她問:「會不會太重了?」
從她的角度,可以看見他仍舊閉著眼睛,只是眉心不知何時已經漸漸舒展開來。看來老中醫的手法還是十分有效的。
想到自己這段時間學習的工夫並沒有白白浪費,方晨輕舒了一口氣,下意識地笑了笑。
躺在沙發上的男人開口問:「笑什麼?」
她沒想到這樣一個小動作竟也會被他察覺,想了想便說:「沒什麼。」
韓睿睜開了眼睛,反手摁住她的雙手,稍一用力便拉著她繞到他身前來。
「這種後遺症或許一輩子好不了。」他說。
聽他這樣講,她心中一陣陣發緊似的難過。
這是她間接造成的,不是麼?
「那……怎麼辦?」她看著他。
下班回來洗過澡之後,她身上便只穿了一件絲質睡袍,袖口寬大,長長的腰帶將腰身繫得彷彿不足一握。
此時她蹲在寬大的沙發前面,顯得格外纖細嬌弱,而垂落的額發下面恰恰是靈動流轉的眼神,似乎有些無辜,又似乎不知所措。
她就這樣看著他,帶著一點懊悔甚至一點眼巴巴的意味,全然失去了往日犀利的、鋒芒畢露的模樣。
盯著她看了許久,他才微微低沉著聲音吩咐道:「上來。」
方晨愣了愣,沒明白。
他似乎缺少耐心,下一刻便直接親自動手將她拉上沙發。
這套沙發是從國外特別定制回來的,比一般的都要寬上許多,容納兩個人綽綽有餘。
方晨被半強迫著躺下來,剛想抬頭,結果後腦便被不輕不重地摁住。
清冽微低的男聲從頭頂傳過來,「就這樣,讓我抱一下。」
說出這樣的話來,可是語氣卻一點也不溫柔,甚至仍像是他一的貫作風,帶著些許不容置疑的味道。
可是方晨並沒有拒絕。
她只是稍稍僵了兩秒,便讓自己放鬆了下來。
方晨於心有愧地想,如果這樣能讓韓睿感覺好受一點的話,那麼就抱著吧。
深秋的桂花香氣從窗戶縫隙間逸進來,若有似無地穿行在靜謐溫暖的書房裡。
她就這樣蜷在他懷中,安靜的、服帖的,臉頰貼在他結實的胸膛上,在昏暗中感受他均勻的呼吸起伏。
恍惚中,方晨想起,每當面對著這個人,好像自己戒備尖刻的時候居多,卻從來沒有這樣乖巧聽話過。
此刻的相擁而眠,似乎只存在於遙遠無比的記憶中。
這樣的氣氛不免令人感到有些異常,可是又太過美好,美好到讓她忍不住清空了那些亂七八糟的思緒。
她逐漸闔攏雙眼。
然而,就在她幾乎就要睡著了的時候,卻覺得肩頭一涼。
方晨並沒有很快清醒過來,她迷糊地皺了皺眉,直到那只帶溫暖和薄繭的大手滑到了背後,她才猛地睜開眼睛。
她有些詫異,除去那天在花園裡的熱吻之外,她與韓睿之間再沒有任何過分親密的舉動。
雖然掛著情侶的名分,其實仍舊分別睡在兩間臥室裡。
她一直以為是他還不能接受他們過去的關係,而那個吻,則更像一個惡作劇,並沒有實質意義。
今天的他卻一反常態,先是溫情擁抱,現在又開始動手動腳。
方晨還沒能來得及理清思路,對方一個翻身,便將她牢牢壓制住。
他的手還是那樣靈活,開始在她的身上輕巧地穿行遊移。
柔滑的睡袍早已半褪下來,所幸裡面還有一件薄薄的吊帶,冶艷的粉紅色將胸口的整片肌膚襯得極其雪白細膩,直接倒映在那雙漆黑如墨般的瞳眸裡,彷彿是被點燃的熊熊烈火……
他們距離這樣近,彷彿只有咫尺,可是韓睿卻沒有吻她。
目光微沉,他只是一言不發地摁住她,並且以同樣沉默而強悍的姿態試圖侵略她的每一寸身體。
當那隻手充滿挑逗意味地來到胸前的時候,方晨地開始本能地反抗。
不該是這樣的。
她想,即使要發生什麼,也不應該在這種環境下。
她被迫看著他的眼睛,卻從中讀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穿過那層浮在表面上的強勢的慾望,好完全看不懂他,根本不知道他此時此刻究竟在想些什麼。
所以民拒絕。
儘管他的挑逗、他的氣息,包括他的身體和一切,全部都是她所熟悉的。
本該那樣熟悉,此時卻讓她感到陌生。
她抵住他的膝蓋,環在他腰間的手同時用力向後推。
他們之間的體力差距過大,這種舉動無疑是螞蟻撼樹。
可是她受不了,受不了這樣莫名其妙的撫摸。
她曾幻想過他歸來後的種種相處情景,但是這一幕絕對不被包括在內。
果然,她有意的抗拒並沒有起到多大的效果,反而似乎激起了對方更強大的征服欲。
只見韓睿的嘴角微微動了一下,彷彿一瞬間的訝異過後便開始嘲笑。
他沒有強迫,只是手下的動作更加頻繁,同時伏下頭去,在她的耳邊輕輕地吹氣……他勢在必得,而那裡恰恰是她的敏感地帶,於是不費吹灰之力地便讓她再一次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方晨困難地躲避著耳邊那些擾人的氣息,只覺得混身發麻,根本無法顧及其他。
等到好不容易緩過來的時候,這才發現兩人的上衣都已經被完全除去。
她不禁倒吸了口氣,緊緊咬住嘴唇。
昏暗之中正對上韓睿的眼睛,那裡面彷彿在瞬間燃起一簇明亮的火苗,繼而卻令他的眸光愈加深黯。
那片雪白之上格外嬌艷的痕跡,幾乎令韓睿不能自持。
他的動作微微停頓了一下,手掌便覆了上去,同時卻聽見身下的人瑟縮著低呼了聲:「不要……」
他沒理會她,也無暇理會。只有他自己知道,這一刻面對這具身體,心中的慾望是怎樣的強烈。
「方晨,不要拒絕。」他叫著她的名字,聲音暗啞,灼熱的氣息彷彿能將一切熔化。
可是方晨不聽。
她只知道,這不是自己想要的。她再度用力去推他,結果手指碰到他光裸的背脊,正好觸摸到一道向上的凸起。
她僵了一下,手指彷彿不受控制地順著那條粗糙的痕跡一路摸過去……
原來是一道疤,那樣長,傾斜著橫在他的腰背中間,摸上去似乎姿態猙獰。
方晨不禁愣住了,暫時放棄了抵抗,讓手掌在那一整片光裸的地帶繼續摸索,從上至下,從左及右……
然後,她徹底安靜了下來。
身陷在柔軟的沙發裡,她任由著身上的男人撫摸吮吸,承受著他算不上溫情耐心的挑逗。
她只是低低地喘著氣,連眼睛都逐漸閉起來,只有雙手扶在他的腰間,十指微微用力向下扣進去。
她這樣的乖巧和順從,幾乎前所未有。韓睿很快便察覺到異樣。
他從她的頸邊抬起頭來,恰好看見這張沉默而平靜的臉。
她在想什麼?
氣息依舊熾熱,赤裸精實的胸膛因為慾望而有節律地上下起伏著。
他暫時停下動作,抬手輕捏住她的臉頰,沉聲霸道地要求道:「睜開眼睛。」
纖長的睫毛輕輕抖動了一下,下一秒,方晨睜眼看他。
極其聽話。
她仍舊一聲不吭,輕輕抿著唇,眼神複雜。
又是這副該死的表情!
韓睿只覺得心中微微一震,原本滿溢在身體裡的情慾,正在一分分毫不遲疑地減退。
他垂下視線,一動不動地盯住這個近在咫尺的女人。
屋外似乎恰好有車燈閃過,虛幻的光影透過窗簾劃過方晨的臉,精緻的眉宇微微皺著,在眉心之間形成一道級細級小的紋路,而那雙眼睛,此刻也正直直地看向他,既不逃避,也不吭聲,只是眸光輕微閃爍。
她在愧疚。
韓睿皺起眉,他無比討厭看見她流露出這樣的表情,就和剛才蹲在沙發前的樣子如出一轍。
那道直勾勾的眼神彷彿在說:是我對不起你,所以隨便你想怎麼樣都可以。
所以她放棄了反抗,所以她擺出那副心甘情願的樣子。
可是,這不是他所希望的。
他寧肯她罵他推他,也不想看見她此刻的樣子,彷彿認命一般,不再掙扎,又彷彿是委曲求全,因為在她的心思分明是不願意的。
靜默了足足有半分鐘,韓睿終於離開了那具光潔柔軟的身體。
他從方晨的身上下來,抽出牆邊櫥櫃裡的備毛毯蓋在兩人的身上。
手臂橫擋在額前,他的呼吸已經完全平靜下來了,幽深的目光落在天花板上,語氣有些其名的冷淡,「為什麼要突然這樣?」
手指在毛毯下縮了縮,剛才的觸感彷彿仍舊揮之不去——那樣多的疤痕,縱橫交錯的痛苦……
方晨閉上眼睛,聲音空洞,「是我欠你的。」
身旁的人似乎停了一下才發出一個單音:「哦?」
「你會遭遇那場意外,會因為爆炸而落海,算是我間接造成的。」她側了個身,用背對著韓睿。
之前他也曾問過那場事故的始末,而她也不知道究竟是出於何種原因,在向他敘述的時候刻意迴避了某些細節。
可是此刻,她不想再瞞他。
倘若當初不是因為她,或許韓睿根本不會經受這一個多月以來的痛苦。
他本可以順利除掉自己的敵人,繼續風光地生活。
而現在,他每天需要花兩個小時的時間來訓練恢復受過傷的神經,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疤更是不計其數。
也許,剛被救起來的那段日子會更難熬吧!
她發現竟然也會跟著他心疼,彷彿感同身受一般。
「事情就是這樣。」她將整個經過完完整整地說了一遍,一切都好像發生在昨天。而此刻就在躺在她身邊的韓睿,卻顯得那樣的不真實。
她幾乎就要伸出手去碰一碰他,以便能夠確定他的存在。
然而最終手指只是在黑暗中抽動了一下,靜默地停在原地。
等了半天都沒有等到回應,方晨不禁扭過頭去,遲疑地問:「你睡了嗎?」
韓睿的呼吸均勻,半晌才沉沉地應了句:「沒有。」
空氣再一次陷入到沉默中。
她發覺自己毫無睡意,打算起身離開。身體剛一動,便被旁邊伸過來的手摁住。
「去哪兒?」
「時間不早了,我想找本書拿回房間看。」
「不要去。」
韓睿抓住她的手臂,又將她往裡拖了拖,眼睛仍舊閉著,輕聲道:「就這樣睡。」
這樣睡?方晨只覺得現在的氣氛著實有些怪異,可也不知是白天工作太累了,抑或是別的什麼原因,到最後她竟然真的覺得困了。
房間裡全年恆溫,羊毛毯舒適柔軟,在她陷入沉睡之前,腦海裡浮現的最後一個念頭是:為什麼自己講了那麼多,他卻似乎毫無反應?
她一向看不透他。
就算他此刻心裡翻江倒海,可是只要他不願意,臉上也絕對不會表露出半分情緒來。
大概就是因為放棄了思索,方晨才能睡得格外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