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下午,岑今去系裡開會的時候,發現很多老師都以異樣的眼光看著她。她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但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
一直到會開完了,系領導留她下來單獨談話,她才知道那些老師異樣的眼光是怎麼回事。
素有「好好先生」之稱的劉主任很含蓄地告訴她:「今天幸虧你來得晚,不然會撞見那一幕——很尷尬很難堪的——-」
「怎麼回事?」
「你認識——尹衛國和他的——夫人吧?」
「嗯,尹衛國跟我住在一層樓——」
「他夫人今天找到系裡來了。」
「他夫人?找到我們系裡來?幹什麼?」
「告你的狀。」
她的心一沉,但仍然鎮定地問:「告我的狀?我有什麼狀她告?我都沒怎麼——見過她——」
「這個她說了,她說她不在G大住——但是她還說了一些——很不好的話——」
「她說什麼了?」
「我——真的不好意思向你重複她那些話——說不出口——」
她心慌意亂,急於知道鄭東陵到底掌握了些什麼:「她——到底說了些什麼?」
劉主任堅決不肯告訴她:「她說了些什麼,我沒必要轉告給你,你聽了會很生氣的。總之,是些很——骯髒齷鹺的事——我相信你——不會做那樣的事——」
她臉色煞白地坐在那裡,大腦停止了轉動。
劉主任安慰說:「你也別太生氣了,我們都不相信她說的那些話。」
「系裡的人都——聽見了?」
「我今天下午到系裡來的時候,她正在會議室——瞎說,很大的聲音,我馬上把她叫到我辦公室來,把門關上了,但還是有些老師聽見了。」
「但是——」她的大腦空空如也,什麼也沒「但是」出來。
「我知道有些女人——心眼小,丈夫跟別的女人稍有接觸,就疑神疑鬼。」劉主任建議說,「你看是不是——向學校要求換套房子,搬到別處去住?也免得人家說閒話。」
「好的,我會注意的。謝謝您。」
回到家,她顧不得避嫌,馬上去找衛國,把鄭東陵到系裡大鬧的事告訴了他。
他很惱怒:「等我去找她算賬!」
她慌了:「你——你別——去找她算賬,你越算,她越——生氣,就越會大鬧,鬧來鬧去,還是該我們吃虧,畢竟我們——也不是——無懈可擊的。」
他氣呼呼的,看樣子還沒放棄算賬的計劃。
她問:「你知道不知道她——掌握了——些什麼?」
「我不知道。」
「她是從哪裡——聽到這些的?」
他搖搖頭:「我不知道。也許這樓裡早就有人看不慣了——」
「但是這樓裡的人——又不認識她——」
「誰知道怎麼會傳到她那裡去的——」
「她會不會跑樓裡來鬧?」
「她敢!」
她看他怒氣沖沖的樣子,膽小地問:「難道你還會——打她?」
「為什麼不會?既然她討打——」
「別——別別別——你一打她——就等於——承認我們的事了——」
他沉默了一會,說:「我聽你的。」
「你知道不知道她——怎麼會選在這個時候鬧?」
他沒吭聲。
她問:「是不是你——向她提出了離婚?」
「嗯。」
「你怎麼在這個時候向她提出離婚?她——父母的病——好了?」
「沒有。」
「沒有你怎麼向她提出離婚?」
「她父母的病——好不了的,老年人,中了風,就是一輩子的事,腿摔壞了,也是一輩子的事——」
「那她這個時候不是正需要你——幫助嗎?」
「我是在幫助啊!但她這次做得——太不像話了。」
「她做什麼了?」
他氣呼呼地說:「我不想說這些,說起來就心煩。」
她不敢再問了,但他可能發現自己態度不夠好,主動說:「她居然當著全家人的面說——維今不是我的兒子。」
她一驚:「她怎麼說到這上頭去了?你們吵架了?為什麼?」
「還不都是為教育孩子的事——,每次我教育孩子,她總是在旁邊唱反調。」
「那這次——」
「這次我叫孩子吃完飯再去玩,她就叫孩子先去玩,待會再來吃飯,你說這樣怎麼教育孩子?」
「你們就——吵起來了?」
「我沒吵,是她——在瞎鬧——叫我別管她的孩子——說孩子不是我的——我沒資格管。」
她小心地問:「那——維今到底是不是你的孩子呢?」
「我怎麼知道?但不管是不是,她都不該當著孩子的面說這話,這叫孩子怎麼想?」
「但是你跟她離婚,孩子不是更——慘?」
「我會把孩子帶好的,現在我不是帶得挺好的嗎?沒她在裡面搗亂,我會帶得更好——」
「她會把孩子給你?」
「這不是由得她給不給的,得由法院判。」
「但是法院不是一般都會把孩子判給——母親嗎?」
他很有把握地說:「我們的情況不同,她有兩個老人要照顧,根本沒時間帶孩子,法院不會把孩子判給她的。」
她不知道如果衛國堅持要離婚,鄭東陵還會幹出什麼來,擔心地說:「我就怕你把她——逼急了,她又跑到我系裡去鬧——」
他的底氣沒那麼足了:「你們系裡——不會相信她的話吧?」
「劉主任今天的話是說得很好的,一再說他不相信她的話,還說系裡老師也不會相信她的話。但是——誰知道呢?如果她再去我系裡鬧——或者拿點什麼證據出來——也許系裡就會相信了——到那時——可能系裡就不要我了——」
他面色凝重,好一會才說:「對不起,給你添這麼大麻煩。」
「你怎麼這麼說呢?又不是你到我們系裡去鬧——」
「她去鬧,說明我——沒能耐——管不住她——」
「快別這麼說了,我們現在需要的是想辦法——解決這事,而不是——追究是誰的責任——」
「你說得對。」
她猶猶豫豫地說:「我看你現在先別——催著她離婚吧——免得她——狗急跳牆——」
「但如果我現在突然不提離婚了,她不是越發覺得自己鬧准了?」
「那倒也是。你——看情況——處理吧。」
「行。」
那幾天,她進出鴛鴦樓的時候,碰見任何一個人,都覺得像是告密者,但她拿不準究竟是誰告的密,告的又是什麼,是僅僅一些雞毛蒜皮的表面現象,還是什麼具體的實質性的東西。她仔細回想了一下,覺得樓裡的人應該不知道什麼實質性的東西,無非就是衛國經常上她家來幫忙,她有時去衛國家串門之類的事,但這也算不上作風問題,況且芷青也知道。
週末衛國帶著兒子回了家,下個星期一來,她就找機會問他:「你——跟她談過了?」
「嗯。」
「談什麼了?」
「談她到你們系裡去大鬧的事。」
「她怎麼說?」
「她不承認。」
她目瞪口呆:「她連這種事——都可以不承認?難道她敢說——是我們系裡在撒謊?」
「她沒敢說你們系裡撒謊,她說你撒謊。」
「那你怎麼說?」
「我假裝信了她的,但我也威脅了她一下。」
「你怎麼威脅她?」
他不肯說究竟是怎麼威脅的,但她猜到無非是打啊殺的之類。她問:「她——怕你威脅嗎?」
「是人都會怕。」
她沒想到他那麼一個溫和的人,也有威脅人的時候,而且肯定是很可怕的威脅,不然怎麼「是人都會怕」呢?看來他也不是對誰都溫和的。
她由此想到,很可能世界上根本沒有對誰都溫和的人,比如她自己吧,應該還算溫和的,但她記得有一次樓裡一個男孩子欺負小今,她也是憤怒地衝上去,把那個男孩子狠狠拉到一邊,大聲呵斥了一通。如果不是還有點法律意識,她肯定要踢那男孩子幾腳,那種恨意真不是開玩笑的。
她生怕他真的幹出打啊殺啊的事來,擔心地說:「你只是——威脅一下吧?不會真的幹出什麼——可怕的事來吧?」
「不會的,你放心。」
自那以後,鄭東陵沒再到她系裡去鬧了,但她總覺得鄭不會善罷甘休,一定在想別的辦法報復。
她最怕的就是鄭東陵拿到什麼證據,現在系裡是不相信鄭東陵,是因為沒證據。如果鄭東陵拿得出證據來,系裡就會相信,說不定會解雇她。現在學校在搞所謂「聘任制」,一般情況下,只是走過場,不管水平高低,每個人都聘任了。但如果系裡想整誰,也很簡單,隨便找個理由不聘就行了。
她記得系裡有個年輕老師就是這麼被趕走的,那個老師除了在G大教書,也在外面兼職做生意,學校沒明文規定不能兼職,所以系裡就算知道也沒辦法。但那個老師做的也有點過分,經常是上著上著課,BB機就響了,於是就把學生丟在教室裡,自己跑出去找電話打。
後來就沒看見那個老師了,聽說是被「解聘」了。
但人家有能耐啊,人家被G大解聘,反而因禍得福,一心一意在外面搞公司去了,聽說搞得很紅火,自行車換成了摩托,BB機換成了「大哥大」,威風得不得了。
她想到自己,哪有那個能耐?又不會開公司,只能去學校教書,而自己拿著一紙解聘書,又只是一個碩士,到哪裡去找書教?恐怕只能去喝東南西北風。
以前她一個人的時候,還真不怕這些,底氣很足,哼,到了我都得喝東南西北風的時候,那所有的人都要喝東南西北風了。但現在有了孩子,感覺就不同了,時刻在擔心會落到喝東南西北風的地步,把一份穩定的工作看得比山還重,系裡每次講到「聘任」,她都要擔一下心,怕把自己聘掉了,因為沒工作就意味著孩子沒房住,沒飯吃。
到了這種時候,她發現自己心裡竟然有了後悔的感覺,怎麼可以為了個人感情就冒這麼大的風險呢?這不是拿著孩子的前途開玩笑嗎?
她責罵自己說,大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孩子的事,再小也是大事。難道你不跟衛國來往會死嗎?
她想去對衛國說,我們不再來往了吧,免得弄出事來,丟了工作,連累孩子。但她一看到他,就捨不得這樣說了,生怕一說他就同意了,就真的不跟她來往了。
她一想到兩人從此不來往,就覺得心痛欲裂,於是在心裡安慰自己:別把事情想得那麼可怕,鄭東陵怎麼可能拿到證據呢?沒證據系裡幹嘛要相信呢?再說,就算被G大解聘了,不還可以到別處去嗎?我就不信以我G大碩士的資格,在中國找不到個工作,大不了也去教中學。
估計衛國一定跟她一樣的矛盾心理,有時一連幾天不到她家來,但一旦來了,就像餓暈了的人看到飯菜一樣,滿眼都是火辣辣的渴望,撈住機會就對她說:「下了決心不來找你,但是——實在忍不住——我就是——來看看你——沒別的——」
他們大多數時候都「沒別的」,就是互相看一眼,看一眼了,心裡就踏實了,該幹嘛幹嘛,但如果一連幾天看不到一眼,那就日夜不安。
她被這種坐牢般的生活搞得煩惱不堪,決定逃離這種被人監視被人告密的環境。她對衛國說:「這樣下去我真的要瘋了,我想辦出國去。」
他非常支持:「辦出國去吧,到了那裡,就不會有這麼多愛管閒事的人了。」
「你也辦吧。」
「好。」
她把托福GRE的複習資料翻了出來,分了一些給衛國,兩人開始複習。
但他英語不好,得從頭來,於是把托福GRE複習資料還給她,跑去買了幾本英語入門教材來看。
而她自己幾年沒摸,以前記的一點單詞全都忘光了,又得從頭開始。現在有個孩子打擾,不可能像以前單身時那樣集中精力複習,往往都是剛鑽進去,孩子就來叫媽媽陪著玩了;好不容易得著個機會看幾頁書,王媽又在叫吃飯了。
芷青看見她在複習托福GRE,非常支持,一到週末就主動帶孩子:「小今,來跟爸爸玩,讓媽媽複習英語。」
她想到自己複習英語是為了逃到國外跟衛國一起生活,就覺得很對不起芷青,於是叫他也來複習英語。
但他沒興趣也沒信心:「我現在忙得很,哪裡有時間複習英語?再說我這人天生不是學英語的料,別的學科,除非我不學,一學就會。就這英語,不知道是怎麼搞的,花的時間最多,下的功夫最深,但學得最不好。」
「別謙虛了,你這麼聰明,真的要學,肯定能學好。」
芷青還是沒興趣:「一家有一個人學就行了,哪裡用得著兩個人都考托福GRE?難道你辦出國去,還會把我丟在國內?」
她啞口無言。
有個週末,她正要帶孩子出去玩,芷青滿臉嚴肅地對她說:「小紅,我想跟你談談。」
她見她把「小乖」換成了「小紅」,知道大事不妙,忙問:「談什麼?」
「你先坐下。」
她推脫說:「待會再說吧,現在我先帶孩子出去玩——」
芷青對著廚房叫道:「王媽,你帶孩子出去玩會,我跟小紅有話說。」
王媽走過來,打量兩個主人一眼,很乖覺地帶著孩子下樓去了。
她故作輕鬆地問:「什麼事呀?搞這麼隆重?」
芷青掏出一個黃色信封,遞給她:「你看看這是怎麼回事?」
她接過來,掏出信,展開,一眼看到「芷老師,您好,我是尹衛國的妻子」幾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