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後附有衛國獻唱的《往事值得回味》)
當岑今拿到美國大學錄取通知書的時候,衛國才剛開始複習GRE。
她催他去考GRE,但他不肯:「要考就要等到複習好了再考,不要留下一串不好的記錄。」
「去考吧,你一定會考好的,你看你的托福,不是一下就考出630多的好成績來了嗎?」
「可是你知道我花了多少氣力在托福上?GRE比托福難多了,而我還才剛開始複習,怎麼能去考呢?那不明擺著是去求敗嗎?你還是讓我複習一段時間再考GRE吧。」
她知道他說的有道理,但又於心不甘:「但是我馬上就要走了——」
「你安心地去讀書,我會積極努力,爭取盡早跟你在海外匯合的。」
「那我這次也不走了,等你考了GRE,拿到錄取通知一起走。」
「你怎麼能這樣呢?這麼好的機會,你可千萬別錯過了。」他安慰她說,「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誰說不在朝朝暮暮?我們已經耽誤了這麼多年了——」
「但是你不去美國,我們也不能在一起共度——朝朝暮暮啊。」
她知道這也是個事實,因為衛國的離婚官司還沒打出結果來,先是兩邊都要孩子,相持不下。後來衛國狠了狠心,同意讓孩子跟著媽媽,但鄭東陵又說自己有兩個老人要照顧,沒力量照顧孩子。於是衛國又提出要孩子,於是鄭東陵也提出要孩子。
法院讓雙方單位出面調解,衛國的系裡派出一位副系主任負責這事,是位四十多歲的女性,有丈夫有孩子,家庭十分幸福,本人作風也很正派,從來沒有桃色新聞。但鄭東陵居然說副系主任與衛國有一腿,並因此拒絕副系主任的調節,還鬧到衛國系裡去了。
這事雖然進一步延緩了衛國的離婚案,但也讓他系裡認清了鄭東陵的為人,決定不再為他們調解,退出此事,一切交由法院處理。
就這麼反反覆覆東扯西拉的,搞了幾年也沒搞出個結果來。懂行的人都說一定是女方買通了法院哪個環節,不然的話,這案子早就判下來了。問題是誰也沒證據,想告法院徇私舞弊都沒地方告。
她不知道衛國何時才能離掉婚,甚至不知道衛國今生究竟能不能離掉婚,但她也不在乎這些了,只想能跟衛國在一起,有沒有妻子的名分都無所謂,而要跟衛國在一起,恐怕只能走出國這條路。她擔心地說:「我就怕我不在這裡——你——就不考GRE了——」
「怎麼會呢?你去了美國,我會更想考GRE,因為不考就沒辦法跟你在一起。」
她也明白這個道理,但就是一想到去美國,就有一種「鞭長莫及」的恐慌。
他保證說:「你放心,我一定會緊步你的後塵,到美國與你匯合的。難道你不相信我有這個能力?」
「我相信。」
她開始辦出國的事,從錄取她的幾所美國大學中選了一所,沒怎麼考慮學校的名氣,只考慮了與藺楓之間的距離,她選了一個離藺楓最遠的州,自己也說不清是因為什麼。
護照簽證都辦得很順利,臨走前,她找了個機會跟衛國在一起呆了半天,沒敢去他的鴛鴦樓,更不敢邀請他上自家來,而是去了一家餐館,他選的地方,說那裡有卡拉OK,可以邊吃邊唱。
他們倆還是第一次單獨去這樣的地方,感覺很新鮮。他定的是一個包間,裡面就他們倆,又因為是白天,餐館裡幾乎沒別人。
兩人真的是邊吃邊唱,各自唱了幾首歌,還一起唱了幾個男女對唱,然後,他唱了那首《往事只能回味》:
時光一逝永不回
往事只能回味
憶童年時竹馬青梅
兩小無猜日夜相隨
春風又吹紅了花蕊
你已經也添了新歲
你就要變心像時光難倒回
我只有在夢裡相依偎
大概是有音樂伴奏的緣故,她覺得他這次唱得特別好聽,特別動人,特別感傷。雖然伴奏音樂的節奏有點快,過門也有種歡快的感覺,但她仍然聽得很傷心。
等他一曲終了,她忍不住問:「你——怎麼想到唱——這麼一首歌?」
「因為裡面有『竹馬青梅』幾個字。你不喜歡嗎?」
「你唱的我都喜歡,但是——我總覺得這歌——不吉利——」
「為什麼?」
「因為裡面有『你就要變心——』」
「你不是說過,這歌我唱就不悲嗎?因為你知道你不會變心——」
「我是不會變心,但是我怕你會變心。」
「我怎麼會變心呢?我早就告訴過你,我永遠都不會變心的。」
雖然說的都是「不變心」,但灌進她耳朵的卻總是「變心」,這兩個字像雷電一樣,在她眼前閃過,灌進她的耳朵,令她毛骨悚然。她說:「我們別說什麼變心不變心了吧,兆頭不好——」
他笑了起來:「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迷信了?」
「我一直都很迷信,你不知道?」
他摟住她:「你要迷信,就迷信我好了。」
「我是很迷信你呀,你說什麼我都相信。」
「我說了我永遠不會變心,你怎麼不相信呢?」
他說得那麼安詳,那麼天經地義,她相信了他。
那年夏天,她隻身一人來到美國攻讀博士,學業很繁忙,還要做RA(助研),成天泡在實驗室裡,連週末都不例外。但她仍然時刻牽掛著大洋彼岸的親人,她的孩子,她的父母,她的丈夫,當然還有衛國。她對他們每個人牽掛的內容各不相同,但牽掛的心都是一樣的。
過了一段時間,她把芷青和孩子辦了出來。
芷青一到美國,她就跟他討論離婚的事,他很沮喪:「小乖,我千里迢迢帶著孩子來跟你團聚,屁股還沒坐熱,你就要跟我離婚,叫我怎麼——想?」
「我這不是為了成全你們嗎?」
他無語了,良久,才低聲說:「你就一點也不為——離婚難過?」
「怎麼會不難過呢?但是——你說怎麼辦?」
「你先讓我熟悉一下這裡的環境吧。」
「你可以到她那裡去熟悉。」
「但我——捨不下你和孩子——」
「那你捨得下她?你不是說她——受了很多的罪——現在孤苦伶仃——你想一步衝過去照顧她——保護她嗎?」
他不響了,很久才說:「但如果我走了,你不是也孤苦伶仃嗎?」
「我有孩子,怎麼是孤苦伶仃呢?」
「你一個人帶著個孩子,不是更——需要人照顧?」
她開玩笑說:「你別把自己當救世主了,好像兩邊都等著你去解救一樣。放心吧,離了你,我的地球照樣轉,說不定轉得更快,因為你現在連自己都養活不了,去了那邊我還少一個負擔。」
他啞了。
她知道自己這個玩笑開得不好,趕快做檢討:「別當真,我跟你開玩笑的——」
但芷青還是當真了:「雖然你是開玩笑,但也說出了一個——真理。我看我現在哪邊都不該去,我應該出去找工打,先做到自立再說。自己都不能自立,還想解救誰?去哪邊都是人家的負擔——」
「你又沒工卡,到哪裡去找工打?」
「中餐館總行吧?」
「你受得了那個罪?」
「別人能受得了那個罪,我相信我也受得了。」
「我看你還不如就呆在家裡複習英語,也好早點進學校讀書,打工不是長遠之計。」
「我知道不是長遠之計,但我至少要先混口飯吃才能活著複習英語吧?」
「你怎麼會沒飯吃呢?不管你是在我這裡,還是去她那邊,我相信都不會——餓死——」
「但我不想成為你們的負擔。」
芷青說到做到,第二天就氣昂昂地出門去找工,又不會開車,只能步行和坐公車。找了好幾天,終於找到一個餐館工,洗碗。
她勸他別去:「洗碗很累的,工錢又少,我們對門的老王幹過洗碗工,你不信可以去問他。」
芷青去找了老王,但沒被老王的話嚇倒,反而信心更足了:「老王那個身架都把碗洗下來了,難道我比他還不如?」
現在岑今不敢催芷青去藺楓那裡了,一催他就說:「你是不是覺得我住了你的房子?我可以搬出去。」
她解釋說:「我不是怕你住了我的房子,你在不在這裡,我帶著孩子都不能跟人合住,都得自己租房。我知道你很——愛我和小今,你也很愛——她,但你——不能腳踏兩隻船啊,你想踏,但船不允許啊。我也很——捨不得你,我知道小今也捨不得你,但是——現階段你只能選一個——」
他很痛苦:「命運為什麼對我這麼殘酷?為什麼非得要我做這種——不人道的選擇?」
「為什麼是不人道的選擇?」
「這當然是不人道的選擇,這不是逼著我把心切成兩半嗎?」
「你不用把心切成兩半,就當是——兩地分居的嘛——」
「但是我的孩子——」
「就當是你——出差的嘛——」
「哪有出這麼長的差的?」
「你以前在中國,那麼你跟我們呆在一起不去她那裡,她也不會怪你。現在你來了美國,你還跟我們呆在一起不去她那裡,她會——多難過。」
「如果我去她那裡,你就一點不難過?」
「我也難過,但是我——有孩子——還有——他——而她——只有你——」
她親自給藺楓打了電話,兩個人談得還算投機,藺楓說:「我知道他——很捨不得你們,我隨他自己決定,無論他怎麼決定——我都理解,我早就叫他別為我擔心——」
她把自己跟衛國的事告訴了藺楓,藺楓似乎還是第一次聽說這事:「是嗎?他知道不知道?」
「知道。」
「但我從來沒聽他說起過。如果是這樣,那就不同了,他不該——夾在你們中間——」
「也不叫夾在我們中間,畢竟——」
藺楓解釋說:「是這樣的,我一直沒催他——過來,一是知道他——很愛你和孩子,另外我現在也——暫時不能為他辦身份——」
「你不是拿了綠卡了嗎?怎麼還不能為他辦身份?」
「我雖然拿了綠卡,但如果我要替他申請身份,還需要很長時間。」
「如果你們結了婚,你替他申請身份也需要很長時間?」
「當然是說結了婚嘛,不結婚——根本就不能替他申請身份。」
「怎麼這麼難?」
「綠卡持有人不是公民,只是永久居民,我本人可以永遠在美國居住,但如果要申請配偶簽證,就得等候排期,在等候期間,他必須以合法身份呆在美國,或者回中國去等——」
「要等多久?」
「具體年限是不斷變動的,但一般來講,要等——好幾年。」
她愣了,沒想到事情竟然是這麼折磨人,現在她的選擇是:要麼等幾年再跟芷青離婚,要麼就讓芷青回國去等。她茫然地問:「沒——別的辦法?」
「他也可以不要身份,黑在美國,等我成為美國公民,就可以讓他由黑變白,但那是很冒險的,在他黑掉期間,如果美國移民局發現,可以把他遣送回國,那就麻煩了——」
她跟藺楓打過電話之後,也找機會給衛國打了個電話,把這事詳細告訴了他。他不加思索地說:「那你快不要逼著他離婚了,他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現在你逼他離婚,他不會認為你是在成全他,反而會覺得你——是想甩包袱——」
「我是沒逼他離婚了——」
「沒逼就好,免得他——想不開——」
「但是這事——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得好幾年的——」
「好幾年就好幾年,有什麼關係?」
「怎麼沒關係呢?我想——盡快把你辦出來——」
「你不相信我自己能考出來?」
「當然相信。」
她把給藺楓打電話的事告訴了芷青,他苦笑著說:「是不是跟她商量如何處理我這個包袱?」
「怎麼會呢。你不是包袱,是——搶手貨,我們在商量——到底誰有資格——得到你呢——」
「別開玩笑了,我現在這個樣子,不是包袱是什麼?如果不是在國內也混不好,我——早就打道回府了——」
「快別冒傻氣了,好不容易出了國,又跑回去幹啥?」
「你放心,只要你不跟我離婚,我不會跑回去的,我就算在這裡洗一輩子碗,也能活下去——」
「但你何必要洗一輩子碗呢?你是個讀書的材料,還是應該在美國讀點書,然後找個輕鬆又賺錢的工作。我聽藺楓說,她現在還不能替你辦身份,那我們就暫時不離婚吧。但你還是應該到她那邊去,她身體不好,需要人照顧——」
說到藺楓的身體,芷青就黯然了,因為藺楓在東南亞的那幾年,受了很多罪,落下一身的病。
最後,芷青決定去藺楓那邊,臨走的那天晚上,他坐在熟睡的小今床邊,流了很久的眼淚,岑今看得無比心酸,只好忍著眼淚安慰他:「又不是上殺場,幹嘛搞得這麼生離死別似的?美國的交通發達,你隨時可以來看她——」
他交代她:「如果小今問起來,你就說爸爸出差了——」
小今這邊還比較好哄,每次問起來,她總是告訴女兒「爸爸出差了」,而女兒就忙著體會美國新生活去了。
但爸爸那邊很不好哄,每次打電話來,都是開頭講得挺熱乎的,爸爸問,女兒答,而女兒講起美國的生活,總是眉飛色舞。但等到女兒問「爸爸,你的差出完了沒有?什麼時候回來?」,那邊就沒聲音了,小今拿著電話,聽老大一會都沒聽到爸爸的聲音,就把電話交給媽媽:「爸爸不說話了。」
她接過電話,自編自演:「是爸爸啊?你很忙啊?那你忙去吧,我們要睡覺了,過幾天再給你打電話——」
然後對女兒說:「爸爸他要開會了,我們先去睡覺吧——」
等女兒睡覺了,她再給芷青打電話:「你要控制一下自己,不然的話,你會搞得幾邊都難過。如果孩子聽見你在電話裡哭,肯定嚇壞了。還有藺楓那邊,你知道她不能生孩子,你還這個樣子——她看見了——該多麼難過——」
他哽咽著說:「我知道——」
「知道就好,凡事多為別人想想,以後少打電話來,要打也要等到能控制自己情緒的時候再打,不然我換電話號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