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宇文忠按照雲珠給的地址找了過去,卻發現所謂伯格曼教授忘了帶走的東西,就是一份打印出來的科技文章,大概是伯格曼教授帶在旅途中讀的,不過他記憶中的伯格曼教授沒勤奮到這個地步,不知道這文章是怎麼忘在車上的。
他把論文還給雲珠,解釋說:"這就是一篇論文,無所謂的。"
"論文怎麼能無所謂呢?"
"這是從網上打印出來的,如果他需要,隨時可以從網上打印。"
雲珠把手裡的論文顛來倒去看了一通,有點兒失望地說:"哦?是這樣?那算我多事了。"
他心一軟:"不過我沒仔細看,也許很重要。這樣吧,我先拿去仔細看一下,如果重要的話,我可以掃瞄了給他傳過去。"
"你有他的郵箱地址?"
"我導師應該有。"
雲珠把論文遞給他:"對不起啊,讓你白跑一趟。"
"怎麼是白跑呢?這個也許很重要的,真的,謝謝你了。"
"一個謝謝就算完了?"
他覺得雲珠的聲音裡有戲謔的成分,不由得抬眼看了看她,這是他第一次不以遊客看導遊的眼光來看她,立即看出了不一般的東西來。
他囁嚅道:"那你要怎麼樣?"
"要你請客!"
他本來想說:"你怎麼耍賴?你自己不懂行情,大驚小怪,害我空跑一趟,還要我請客?"但美女的無賴是那麼甜蜜,他以令自己起雞皮疙瘩的腔調說:"美女要我請客,我是求之不得啊!"
美女則用一種令他骨頭髮酥的腔調說:"帥哥請我客啊,我也是求之不得哦!"
他昏頭昏腦地說:"去哪兒?你點。"
"去星巴克吧。"
可憐他這個老土,只從"星巴克"門前走過,還從來沒進去過,總覺得一本正經地花錢進去喝杯糊鍋巴熬出來的漿湯子有點兒不合算。但現在美女要去,那就不同了,哪怕是喝泥巴漿子,他也願意陪同。不過他不知道價錢如何,也不知道身上帶的錢夠不夠,又不好意思說出來,只好硬起頭皮,厚起臉皮,陪美女去了"星巴克"。
雲珠點了一杯卡布奇諾,問他要什麼。
他老實坦白:"沒上這兒來過,不知道該點什麼。"
"那就也來杯卡布奇諾吧。"
"行。你喜歡的,肯定好。"雲珠笑著看了他一眼。
他發現自己若干年前情場上的那點兒小聰明和油嘴滑舌又慢慢撿回來了。如果說以前油嘴滑舌是因為心裡有點兒小把握的話,那麼這次則不同,是因為完全沒存任何指望,所以破罐子破摔得十分灑脫。
他好奇地問:"你怎麼知道我的電郵地址?"
雲珠抿嘴一笑:"猜的。"
"這個也能猜出來?"
"一下就猜出來了。"
"真的?"
"假的。"
他被雲珠繞糊塗了:"假……假的?"
雲珠饒有興味地看著他,解釋說:"不是一下猜出來的,是兩下。"
"兩下?"
"嗯,先試ywzhong,不對,發的信被退回來了,然後試yuwenz,這次對了。"
"怎麼沒試yuwz或者ywenzhong?"
"怎麼會那樣組合?那不是把名和姓攪在一起了嗎?"
"攪在一起?"
"是啊,-宇文-不是複姓嗎?"
他老家那個村有不少姓"宇文"的,所以那裡的人都知道"宇文"這個姓,據傳是炎帝神農氏的後裔。但自從他來到城市讀大學之後,就幾乎沒有人知道他姓"宇文"了,大家都以為他姓"宇",聽了他的自我介紹,至少有一半的人會大驚小怪:"什麼?還有姓宇的?"
很多人直接叫他"老宇"或者"小宇",套近乎的還叫他"文忠"。他起先還竭力申述,時間長了,誤會多了,他也懶得聲明了,老宇就老宇,文忠就文忠,不都是一個符號嗎?知道是在叫他就行了,又不會把他哪裡叫短一截。沒想到這個年紀輕輕的女導遊居然知道"宇文"是複姓!
他對雲珠的敬佩直線上升:"你知道的還挺多呢。"
"什麼挺多?"
"-宇文-是複姓啊,很多人都不知道的。"
"這有什麼呀?我自己就是複姓。"
"是嗎?你姓……"
"我姓歐陽,最常見的複姓。"
"這麼巧?我們都是複姓?"
"萬里挑一吧?"
"百年不遇吧?"
"看來我們有緣分哦。"
他紅了臉,但發現雲珠並沒什麼異樣,知道是自己想歪了。為了掩飾,他沒話找話地說:"你爸爸他姓歐陽啊?"
"嗯,我媽就是因為這個嫁給我爸的。"
"因為複姓?"
"嗯,我媽她以前很小資的,特別喜歡複姓,說複姓優美動聽,獨具一格。"
"你媽媽也是複姓?"
"不是,為這她遺憾了一輩子。"
他開玩笑說:"遺憾一輩子?太誇張了吧?幹嗎不改成複姓呢?"
"呵呵,我媽媽真的想過改姓呢,那是-文革-的時候,大家都在改名,她也想改。人家都改成-紅-啊-革-啊什麼的,但她不是,她跑派出所去,要人家把她的名字從-晏美玲-改成-上官美玲-"
"上官?"
"對呀,上官不是複姓嗎?"
"為什麼選-上官-呢?百家姓裡很多複姓的。"
"我媽那時最喜歡上官雲珠了,就是《一江春水向東流》裡的那個女演員,你聽說過吧?"
他其實沒聽說過,但為了套近乎,撒了個謊:"當然聽說過。"
"你覺得她漂亮嗎?"
他想起不能在一個女人面前誇獎另一個女人的漂亮,否認說:"不覺得。"
雲珠吃驚地問:"她不漂亮嗎?"
他趕快見風使舵:"嗯,還不錯吧。"
雲珠的舵突然一轉:"其實我不覺得她特別漂亮。"
他換拍馬屁的速度趕不上雲珠的舵轉得快,於是暗下決心再不拍了,實話實說,誠實是上策。
雲珠說:"但我媽覺得她漂亮,名字也很美。"
他決計逃離這個上官雲珠美不美的危險話題:"你媽媽改名改成了嗎?"
"沒有,改成了可能就沒我了。"
他大吃一驚:"為什麼?"
雲珠咯咯笑道:"如果她改成複姓了,就不會跟我爸爸結婚了,怎麼還會有我呢?"
"她改成複姓就不跟你爸爸結婚了?為什麼?"
"呵呵,說來話長,先從我媽改名說起哈。派出所的人問我媽:你爸姓上官嗎?她說不是;人家又問:你媽姓上官嗎?她也說不是。人家搞懵了:你爸媽都不姓上官,你怎麼能姓上官呢?"
"難道非得跟爸媽姓?聽說現在就有很多人既不跟爸姓,也不跟媽姓。"
"現在當然可以,但那時不行啊,特別不能姓-上官。那時真的姓-上官-的都被人勒令著改名呢,她怎麼能特意改姓-上官-呢?"
"為什麼姓-上官-的要被勒令改名呢?"
"因為那時的人都認為-上官-就是-高高在上的官-,而那時不興做官那一套,革命工作沒有高低貴賤之分,都是人民的勤務員。"
他覺得不可思議:"你怎麼知道那時候的事?"
"聽我媽講的。我媽最愛講那時候的事了,我都能背下來了。"
"那你媽媽沒改成名?"
"沒有,所以她找對象一定要找複姓的。"
他覺得簡直是天方夜譚,怎麼會有這樣幼稚可笑的人?腦子沒燒壞吧?他試探地問:"你騙我的吧?"
"我騙你幹什麼?是真的,我媽為這事把婚姻都耽擱了好幾年,後來總算遇到一個複姓的,就是我爸爸,所以他們就結婚了。可惜我爸爸長得不好,影響了我。"
他看了她一眼,見她滿臉是揶揄的笑,不由得又問:"你騙我的吧?怎麼影響你了?"
"我就沒我媽長得好啊!"
"你在說反話吧?"
"才不是呢,是真的,等你看到我媽媽你就知道我是不是說反話了。"
他見一個女孩子這麼肆無忌憚地跟他談自己的長相,還提到"見媽媽"的話題,膽子也大起來:"是嗎?那等我什麼時候親自去你家考證一下?"
"行啊,你輸了怎麼辦?"
"輸了?你說呢?"
"我要你自己說。"
"我自己說?行,輸了就給你賣身為奴,怎麼樣?"
"哈哈哈哈,那太好了,我天天使喚你,什麼累活髒活都讓你幹。"
"沒問題,如果你輸了呢?"
"我輸了?不會的。"
"萬一輸了呢?"
"輸了我也給你賣身為奴。"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他沒想到一下就談到這麼火熱的地步,咒也賭了,誓也發了,不管誰輸誰贏,兩個人都是一主一僕,注定黏一起了。
他覺得一定是在做夢,哪裡會有這麼好的事?這不是天上掉餡餅,這是天上掉媳婦了!他不由得在桌子底下掐了自己的大腿幾把。嗯,疼!不是做夢,是真的。
雲珠突然不說話了。
他生怕這玩笑開大了,小姑娘後悔了,擔心地問:"你怎麼了?"
"沒怎麼呀。"
"那怎麼突然不說話了?"
"怕你嫌我話多。"
"我怎麼會嫌你話多呢?我喜歡聽你說話。"
"真的?"
"當然是真的。"
"可是你們男生都不喜歡女生話多的。"
"誰說的?我就喜歡。"
"你喜歡女生話多?"
陷阱來了,陷阱來了!他避過陷阱,大膽說:"我喜歡你話多。"
雲珠又沉默了。
他解釋說:"我不是說你話多,我是說我喜歡聽你說話。"
雲珠看了他一會兒,說:"我最喜歡卡布奇諾了,你知不知道為什麼?"
他沒想到會出這麼技術的題,張口結舌答不上來。
雲珠給他解了圍:"因為它有一種讓人無法抗拒的獨特魅力。"
"是嗎?"剛才那口泡沫狀物質,他是咬著牙關吞下去的。
"它聞起來有股奶香味,像我們的童年,天真爛漫,甜蜜快樂;喝第一口時,滿嘴都是泡沫,像我們的年輕時代,華美,但有點兒虛,太多的幻想,很快會破滅;第二口,可以品嚐到苦澀和濃郁,那是我們的中年時代;喝到最後,你會感覺到一股醇香和甘甜,那是我們的老年時代,回味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