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裡,石燕做了一個怪夢,她夢見了黃海,正在礦山裡奔跑,後面是一群礦工在追趕他,有的手裡舉著鐵鍬,有的手裡舉著石頭,氣勢洶洶地叫著「打死他!打死他!」。
她又怕又急,想大聲對那些礦工喊:「你們誤會了!他不是壞人,他是想幫你們的!」
但是她發不出聲,好像是嗓子的問題,又好像是怕讓那些礦工聽見了會來打她。她在夢裡還在轉著小心眼,心想如果黃海以後怪她那時不幫忙,她就說她是想喊的,但嗓子壞了,喊不出聲。
那些礦工好像是打紅了眼睛,很快就追到了她跟前來了,雖然沒使鐵鍬打她,但他們撞到了她,很多人壓在她身上,她嚇死了,不知道他們是不是要強暴她。她剛才想撒的謊這時應驗了,她真的發不出聲來了,還喘不過氣,只想推開那些人,但她怎麼推也推不動。
突然她看見好幾個師院的老師站在旁邊講話,卓越也在裡面,她對他們大叫:「快幫幫我呀!你們怎麼見死不救?」
但那幾個人就好像沒聽見一樣,也可能真的沒聽見,照舊在那裡講話。她還看見黃海也在裡面,好像在跟卓越辯論什麼,她哭著對他們大聲喊:「快幫我一下,把我身上那些人推開,他們要壓死我了!」
但他們倆誰都沒理她,還在那裡辯論,看樣子不辯個輸贏絕對不會來救她。她絕望了,又孤獨又害怕,痛哭起來。
等她醒來時,臉上還有淚,人還有點抽抽嗒嗒的。她不知道剛才在夢裡是不是真的叫出聲來了,但她聽見大家都睡得呼呼的,想必她剛才沒叫出聲。
雖然知道只是一個夢,但夢裡那種孤獨無靠的感覺卻很真實,她一個人躺在那裡流了一會淚,心裡說:原來我的世界這麼孤獨,沒人關心我,沒人愛我,沒人在乎我,以前總在想著考研究生,逃離這個地方,所以從來沒時間去覺察自己是孤獨的。現在考研究生好像是沒戲了,於是精神支柱垮了,於是發現自己的生活其實是這麼蒼白,這麼孤獨。
也許夜晚的寂靜特別讓人感覺孤獨,白天的時候,人來人往,嘈雜喧囂,一個人沒時間獨處,就沒機會感受孤獨。但人不能總過白天啊,總得過過夜晚,幸好她夜晚一般都睡得比較好,做夢也不多,所以很少體會到自己的孤獨,但現在不同了,不知道為什麼,她突然一下發現了自己的孤獨,想到在這個世界上,可能就是她自己的父母還關心關心她,別的人,好像都沒把她當回事,如果真的出現夢中那種情景,恐怕真的沒誰會願意出手相救。
她後面就再也睡不著了,盡情地在暗夜裡咀嚼自己的孤獨。她想起黃海,想起卓越,想起在夢裡他們都不來救她,她的眼淚就又流下來了,心想如果明天他們當中的哪個最先來理我,我就愛他,找他做男朋友,因為我再也不想孤獨下去了,男生不是要等到女生做了他的女朋友才捨得關心她嗎?那我就做男生的女朋友,只要他關心我,愛護我,不讓我孤孤單單就行。
第二天,她去水房漱洗的時候碰見了姚小萍,正披頭散髮在那裡刷牙,刷得滿嘴白泡沫,跟昨晚那個小巧玲瓏、天真優雅的姚小萍判若兩人,她不由得暗想:真應該讓昨天那伙男生看看你現在這個樣,看他們還喜歡不喜歡你。但她馬上想到自己也是披頭散髮,恐怕比姚小萍還難看,便在心裡槍斃了自己的小人心。她問:「你昨天--什麼時候回來的?」
姚小萍抬起頭,對她猛眨眼,又悄悄指她身後,她回頭一看,是隔壁寢室的一個女孩進來了,她知趣地不問了。等她們兩個洗漱完畢,一起去打早飯的時候,姚小萍說:「以後別在別人面前提我跟嚴謹的事,那些長舌頭還不把我結過婚的事傳給嚴謹去了?那還搞鬼?現在八字還沒一撇,如果傳出去,肯定搞不成了——」
石燕道歉說:「剛才我沒看到身後有人--」
姚小萍沒再發牢騷,低聲回答說:「昨天很晚才回來,大門都關了,我從一樓的水房翻窗子進來的。嚴謹的話太多了,沒完沒了的--」
石燕現在連「話多」都很羨慕,總比卓越那種連話都懶得跟她多說要強。她心裡想著,嘴裡就說出來了:「總比他跟你在一起沒話說要強吧?」
姚小萍不以為然地笑了一下,反問道:「你們昨天--呆到什麼時候?」
「誰?我跟誰?」
「當然是你跟卓越羅--怎麼樣?我很有眼睛吧?馬上把你交給他,不在中間做電燈泡--」
石燕哼了一聲,說:「沒什麼電燈泡不電燈泡的,我跟卓越--根本沒有的事--」
「還在想著你那名校男朋友?傻瓜,放著條件這麼好的卓越不要,要你那個--」
姚小萍不說了,不知道下半句是說「那麼醜的男朋友」,還是「遠在天邊的名校男朋友」,石燕覺得姚小萍太精了,肯定猜出她的所謂「名校男朋友」就是黃海。但石燕現在已經不像以前那樣急於撇清了,有個黃海總比沒有強,這是她剛認識到的真理。她故意顯得超脫地問:「你把卓越說這麼好,你怎麼不要他要嚴謹?」
「不是我不要他,而是我要不到他,我這人不做那些無用功。如果我沒結婚,沒孩子,我也要找卓越這樣的人,怎麼會輪到嚴謹頭上?相貌不如人家,才華不如人家,職稱也不如人家--」
「誰不如誰?」
「當然是嚴謹不如卓越啦,難道卓越還不如嚴謹了?」
石燕又覺得姚小萍的大腦太清醒了,忍不住問:「你覺得嚴謹處處不如卓越,那怎麼--不直接找卓越算了呢?你還沒試,怎麼知道要不到他?」
「這種事還用試?誰對我有意,誰對我沒意,我一眼就可以看出。」
石燕差點要請姚小萍幫她看看卓越對她有沒有意思了,但姚小萍沒給她發問的機會,還在滔滔不絕:「誰叫我那時匆匆忙忙結婚的呢?但是這種事,怎麼說得清?如果我那時不結婚,在縣中就幹不下去了;不幹下去,我就沒有這個上大學的機會;沒有這個機會,我就不會遇到卓越。所以說啊,人強強不過命,命中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滿升,我那時結婚不結婚都不可能跟卓越搞到一起。一個人啊,一定要學會認命,不認命就難免心有天高,命如紙薄,自己苦自己--」
石燕不知道自己命中有幾合米,也不知道自己的命比紙厚多少。她覺得姚小萍上次結婚是為了愛情以外的原因,這次跟嚴謹在一起,還是為了愛情以外的原因。老實說,她心裡是有點瞧不起這樣的人的,但是現在她正處在極度自卑的狀態,因為她連這種「為了愛情以外的原因」的男朋友都沒有一個。她試探著問:「那卓越他到底--結婚了沒有?」
「沒有,如果他已經結了婚,我怎麼還會在中間成全你們呢?」
「你--成全我們了?」
「當然啦,不然我還不自己要了他了?」
石燕有點不喜歡姚小萍這種穩操勝券的口氣,好像卓越是姚小萍挑剩下來才給她似的。她從鼻子裡哼了一聲,沒答話,過了一會才說:「他沒結婚怎麼住在家屬樓?」
「我聽嚴謹講,是這樣的。卓越原來有個女朋友,在市委一個什麼科室工作,他就是為她才回到這裡來的。那時剛好學校分房子,他們就領了結婚證,這樣就可以分到房子。結果後來他們還沒舉行婚禮就為什麼事鬧翻了,所以就分了手--」
「他們離婚了?」
「反正又沒舉行婚禮,什麼離不離的?不就把那張紅紙換成黃紙麼?不過我不知道他把紅紙換成了黃紙沒有,但我估計是換了,我們碰見他們的那天就是在從女的那邊搬傢俱回來--」
「可是--為什麼不搬到他在學校的房子裡來呢?怕人家女生知道了不--要他?」
「這又是你們這種小女孩的心思,人家是怕睹物思人,哪裡是怕女生不要他了?他人這麼才貌雙全,又有傢俱,還有女生不要他?怕是瞎了眼的女生吧?難道你會因為他有傢俱就不愛他?」
這個問題石燕答不上來,因為她在這方面完全沒經驗,但是卓越為了女朋友回到D市這個破地方,又把傢俱藏在別處,免得「睹物思人」,已經把她的心傷了,她感覺自己對卓越沒興趣了,便建議說:「那你怎麼還覺得自己配不上他?他不也是結過婚的嗎?你們彼此彼此--」
「話不能這麼說,他結婚,只是一紙婚書,沒什麼實際的東西,而我結婚,不光是舉行了婚禮,有個丈夫,還有了--一個孩子,那就很不同了,帶孩子的離婚女人是很難嫁的--」
「那嚴謹他--」
「那就要看我能把他迷到什麼地步了--」姚小萍輕鬆一笑,「我覺得迷倒一個嚴謹還是不費吹灰之力的,你沒看見昨晚他那個猴急的樣子,真是恨不得--」
姚小萍沒說「恨不得」怎麼樣,但石燕也敏感地猜出了幾分,這要是在從前,肯定是她鄙視的東西,那時的她,如果哪個男生是因為身體上的原因喜歡她的,她是很瞧不起的。但是最近她的思想好像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不管是因為身體上的原因,還是因為思想上的原因,只要能使男生對她產生興趣,那就是好原因。
她想起黃海好像從來沒有過「猴急」的樣子,搞得她心裡很失落。她開始研究姚小萍的穿著打扮,言談舉止,想摸索出一點規律,看看男生到底對什麼樣的女生才會那麼「猴急」。研究結果表明:姚小萍的身材很嬌小,女性味很濃,可能到底是結了婚的,不像她,身材有點平板,說話做事也比較中性化,穿著也沒什麼特色,因為她從來沒在這上面花什麼精力。
她決定從現在開始,也要花點精力打造自己的形像了,免得男生都不睬她,使她在這個世界這麼孤獨。
但她的打造計劃還沒開始,就有男生來睬她了,是黃海。那天她突然接到黃海一個電話,說他找到了「五花肉」,摸清了情況,現在想跟她見個面,問她可不可以抽時間跟他一起吃個飯。
石燕的第一個反應是黃海出事了,被抓起來了,現在正在別人的脅迫下要把她也勾出去逮捕。她小心地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黃海說:「我找到『五花肉』了,跟她談過了,因為你也很關心這事,所以想告訴你一下--」
「你沒離開D市?」
「也算離開了一下吧,因為我去了『五花肉』的老家,那裡不算D市--」
她聽他口氣好像很輕鬆,完全是開玩笑的口氣,她想起自己那時為他急成那樣,而他竟然根本沒離開D市。沒離開不說,還一點事都沒有。她心裡有點不快,不知道是因為自己白急了一場而不快,還是因為黃海那時沒聽她的話而不快。她問:「你想在什麼地方見面?」
「你們學校旁邊有個『四季春』餐館,你可不可以到那裡來?」
她似乎已經忘記了自己在孤獨之中發下的大誓,連孤獨本身也忘了,有點不快地說:「跑那裡去幹什麼?生怕我同學看不見?」
黃海那邊沉默了,她知道自己說走了嘴,連忙改口說:「那個餐館髒得很,我們換一家吧--」
但是黃海不像前幾次那樣順服了,沒把她的允諾當成恩賜,而是很平淡地說:「既然你覺得不方便,那就算了吧。」
她還想解釋申辯,但黃海已經放過了這個話題,以新聞報導的口吻說:「我就在電話裡把事情經過給你說一下吧,是這樣的,我去『五花肉』的老家找到了她,她說她的確是有過那信的底稿的,但是她已經以一百五十塊錢賣給一個來採訪的記者了,那個記者說過要把這事寫出來,登在報上,但後來就沒消息了,她也不知道在報上登出來沒有,反正她的生活沒有任何改變。」
「那她--沒被煤礦--抓起來?」
「既然我在她老家找到了她,當然是沒被抓起來--」
她覺得黃海現在說話也比以前衝了,這句話好像就暗含譏諷一樣,她心裡起了一種害怕感,好像他正在一點一點離開她。雖然黃海對她好的時候,她有很多很多的顧慮,但現在黃海似乎要離開她了,她心裡又起了很多的不捨。她竭力想把這個談話拉長一點,想提幾個聰明點的問題,免得又引起黃海的不快。她說:「那她--對我們說她有那封信的底稿,只是為了--騙錢?」
「也不是為了騙錢,她的確還有一份底稿,不過是她兒子抄在一個練習本上的,既然不是原件,又不是複寫件,而是她兒子抄的,就沒有多大用處了--」
「她怎麼不留幾個複印件呢?」
「你以為她是你呀?她一個文盲,一輩子沒離開過鄉下和礦山,她哪裡知道什麼複印不複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