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海剛剛離開D市,卓越就來了,搞得石燕心慌意亂,忽而覺得是命運在對她微笑,讓這兩個冤家擦肩而過,忽而又懷疑卓越一直在暗中監視她,不然怎麼把時機掌握得這麼好,黃海前腳走,他後腳就到了?幸好她沒去車站送黃海,不然對門的王婆婆肯定會告訴卓越「她去送他丈夫了」,那就有好戲看了。
卓越來的時候,她正坐在客廳沙發上想念黃海,忽聽外面摩托聲,緊跟著又聽到敲門聲,知道是卓越來了,她心裡砰砰亂跳,起身去開門的時候,眼前竟浮現出一個可怕到荒謬的畫面:黃海被卓越從火車站抓回來了,身穿黑皮衣的卓越正推搡著頭髮濕透且凌亂的黃海到她面前來對質。
她膽戰心驚地打開門,看見一群小孩子簇擁著兩個穿黑皮衣的摩托手,一個摩托手抱著一個煤氣灶,另一個正滾動著一個煤氣壇,那人躬著腰,手抓著煤氣壇的上方,讓壇身傾斜,壇底的一邊著地,向前滾動,估計這樣滾動比扛肩上省力,但那罈子底是圓形的,不肯直著往前滾,總是扭來扭去地滾出一個弧線,那人不得不隨時糾正方向。
她因為看不見那人的面孔,只從身形上以為那是黃海,但黃海怎麼會穿著黑色皮衣,又怎麼會跟卓越在一起,實在令她百思不得其解。她勿自在那裡發呆,卓越歡快地叫道:「燕兒,終於搞到煤氣了!」
她更呆了,還沒想好該不該接受,兩位摩托手已經把東西拿進屋子裡來了,一個在前面帶路往廚房走,另一個躬著腰在後面滾煤氣壇,這回她看清了,那人不是黃海,是個她沒見過的陌生人。她不敢謝絕,怕在外人面前駁了卓越的面子,他會暴跳如雷。
卓越進了廚房,把煤氣灶擱在她當案板用的課桌上,用腳踢踢堆在地上的煤塊,不屑地說:「什麼年代了,還在燒煤?現在有了煤氣了,這些爛東西都沒用了。你去問問看有誰要煤的,叫他們都拿去吧,省得你一點一點往垃圾堆運麻煩——」
她不同意:「我還要用這些煤烤火的——」
他大概意識到煤氣不能用來烤火,沒再堅持,只到處尋找放煤氣壇的地方,最後決定把桌子底下的煤扒拉到一邊,把煤氣壇塞在了課桌下面。看得出來,同來的那位動手能力比卓越強,扒拉煤塊,放煤氣壇,擱煤氣灶,再把煤氣壇跟煤氣灶連接起來,都是那位在搞,而卓越只站在一邊,指揮一下該放哪裡。
這一切發生得太突然,石燕還沒完全從震驚中鎮定下來,煤氣灶已經神氣活現坐在了她原來放油鹽醬醋的課桌上,油鹽醬醋被一古腦地掃到了一個角落裡。卓越啪地一聲打著了煤氣灶,藍色透明的火苗輕輕飄搖,贏得了窗外圍觀者的嘖嘖讚歎。
卓越問她要了個毛巾,邊擦手邊說:「燕兒,家裡還有沒有魚?我已經對小范吹出去了,說你做的酸菜魚比『川菜王』的還好吃——」
她聽出卓越和小范是要留在這裡吃飯的了,她想不出什麼理由拒絕,便說:「魚倒是還有,不過放在冰箱上頭,要解凍,我到外面去買一條吧——」她提到了冰箱,很有點後悔,怕引起卓越注意,讓他猜出冰箱的來歷,會大鬧一場。
還是那小范會來事,主動說:「怎麼好麻煩嫂子去跑一趟?我跟老卓出去買魚吧——」
尺把長的幾步路,兩人還騎著摩托去了,後面跟了一群看熱鬧的小孩子,吆吆喝喝的,看得出卓越和小范都很受用,滿臉得意。
她開始做飯,突然意識到自己在短短的十來天中,已經把「第三者插足」和「紅杏出牆」的錯誤全都犯了一遍。她在今天之前——嚴格地說,是在今天神兵天降之前——是完全沒想到自己是在做第三者,也沒意識到自己已然跨入了出牆紅杏的行列的,滿腦子都是情啊愛啊,完全忘記了小付是何許人也,也忘了世界上還有個卓越同志。
黃海那邊隔得遠,她也從來沒見過那個小付,所以她「第三者」的感覺沒有「紅杏出牆」的感覺明顯。如果卓越從初一那天露面後就再也不出現了,那她不會有「紅杏」的感覺,或者卓越露面是露面,不過是來興師問罪的,那她也不會有「紅杏」的感覺,但他偏偏送這麼一壇煤氣過來,還這麼老夫老妻在外面表彰她的廚藝,又替她廣招食客,一下就把她打入了紅杏妹妹的行列,而且是出了牆的紅杏妹妹。
她不知道卓越這次來是暫住還是久留,如果是久留,那就糟糕了,隔壁左右肯定會看出破綻,搞不好還會問七問八,只要問卓越一句「先前在這裡住了那麼久的那個男人是誰?」,就會把她給斷送了。
但卓越這次多半是來長住的,因為他送過來的是他那邊的煤氣灶,肯定是吃了一段時間食堂吃膩了,要到她這裡來改善生活,或者是那邊有人問起他老婆來了,他面子上掛不住,只好來跟老婆合居。他不用坐班,每星期只兩三天有課,騎著摩托來回跑完全沒問題。
別看她每次從卓越那裡出走時都理直氣壯的,但要她嚴詞拒絕卓越來訪,她還很有點心虛,尤其是在發生了跟黃海的那事之後,就更是心虛得緊,連她自己都察覺到自己這種紅杏式負疚感了,但她現在彷彿已經坐上了一輛奔馳的列車,停不下來,總不能說等卓越和小范買了魚回來,就厲聲喝令他倆滾蛋吧?
她就這麼茫然無措地整酒席,而兩個男人買了菜回來就一直坐在客廳聊大天。她在廚房刀砍斧剁,又是油炸又是熗鍋的,弄出很大聲響,聽不清他們到底在聊什麼,但總體感覺是在「糞土當年萬戶侯」,只不過他們的「當年」也包括「今年」,因為她聽到他們談論的有些人還健在,而且是「在位」的那個「健在」,但都遭到了他們的「糞土」,他們把上至中央、下到D市的各級領導人都貶了個一文錢不值。
她做了一個已經被卓越「吹出去」的酸菜魚,還做了卓越最愛吃的紅油肚絲,炸花生米,麻辣豆腐等,兩個男人看到菜後,才想起沒買酒,異口同聲地說這麼好的菜,不喝幾口對不起人,於是又出動摩托車隊,聲勢浩大地到幾步路外的小賣部買了啤酒回來。
那頓飯吃了很長時間,主要是兩位男食客吃飯是虛,議政是實,身在茅屋,放眼世界,位卑未敢忘憂國,就著啤酒花生米在那裡縱橫天下。石燕吃完幾個時辰了,電視劇都看死了好幾個人了,那兩個還沒把天下縱橫完,其間她不得不幫他們把幾個非涼拌菜端到廚房去加熱了幾遍。
後來兩個男人終於酒足飯飽,小范很快就告了辭,而卓越則到廁所撒了泡尿,出來後對她說:「喝多了點,去睡一下,麻煩你洗個碗吧——」
她把飯桌收了,到廚房去洗碗,心裡愈加不安。看來卓越這次來是長住的了,她懷疑他這個寒假是真的上了趟井岡山,學到了革命軍隊的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不然怎麼這麼客氣,還「麻煩」她洗個碗呢?不知道的人聽了這話還以為有史以來就是卓越在洗碗,而她洗碗只是「破天荒」呢。
收拾完了,她躡足到臥室門前看了一下,發現卓越已經鼻息大作。她走過去幫他蓋了個被子,自己抱了一床被子出來,在沙發上躺下,雖然人很疲倦,但卻睡不著,在那裡琢磨她跟卓越的婚姻。
她不知道卓越是怎麼看待他們的婚姻的,對她來說,她對那張婚書一直都是疑疑惑惑的,畢竟她沒到場簽字,總覺得不像真正的婚書。剛開始她是擔心那張婚書沒有法律效力,不能弄到生育指標,現在則擔心那張婚書太有法律效力,把她跟卓越捆在了一起。她決定找個懂行的人打聽一下,如果那張婚書有法律效力,那她就申請離婚;如果那張婚書沒有法律效力,那就跟卓越挑明,叫他今後別再來找她。但在打聽清楚之前該怎麼辦,她就不知道了。
外面已經快天黑了,卓越還沒起床開路的意思,她越發忐忑不安了,怕到了晚上睡覺的時候,他會來找她麻煩。即便不找麻煩,現在跟他一起睡在一張她跟黃海睡過的床上也令她尷尬到噁心。她突然想到那床其實是卓越的,如果他今晚要睡在那裡,她還真沒理由把他趕到沙發上去睡。她又想到原來最近這十來天,她就是在卓越的床上跟黃海同衾共枕,不由得起了一陣雞皮疙瘩,怎麼當時就一點沒想到這上頭去呢?
早知如此,就不該同意卓越把家俱運來的,不運來她至少還有張破床,現在那張破床已經被丟掉了,如果她勒令卓越把家俱運走,她還得四處奔波去張羅一張床來。賣肯定是有床賣的,但搬運啊,組裝啊,又得找人幫忙,不勝其煩。
後來的事再一次讓她感到命運在對她微笑,因為正當她在那裡愁腸百結,晝不能寐的時候,卓越從臥室衝了出來,嚷嚷著:「哎,說女人誤國,還真就是那麼回事!你把我六點鐘的一個會都搞遲到了,我這個主持人自己遲到了,你說像什麼話——」
她直覺這個不是她的責任,所謂女人誤國,肯定是在溫柔鄉里誤的,怎麼會一個在沙發一個在臥室裡就把國給誤了?但她沒辯駁,因為看他那神情,並不是真的在譴責她,而是在吹噓自己既有國可供女人誤,又有女人可以誤自己的國。她裝做若無其事地問:「你有會呀?怎麼不告訴我一聲,我好叫醒你呢?」
他沒回答,只急匆匆地說:「中午的菜還剩下不少吧?幫我找個東西裝一下,我帶回去吃,反正那些辣菜你也不吃——」說完就衝進廁所去了。
她見他要把菜帶回去吃,知道他至少今晚不會回這裡來了,心裡一陣暗喜,只恨今天沒多做一些菜,讓他帶足了吃一輩子的菜,他應該就不會來找她了吧?她趕快找了幾個飯盒,把中午剩的那些菜,辣的不辣的都給他裝上,用塑料袋子裝好紮好,讓他帶回去吃。
他從廁所出來,接過她手裡的塑料袋子,說聲:「那我走了。」就匆忙跑出去了。
後來她跟姚小萍講起這事,姚小萍笑她:「你真是沒見過世面,主要是你這一生遇到的追求者太少了,就這麼兩個男人,就這麼一點小慇勤,就把你打動了,還內疚得很?你有什麼好內疚的?他們一個——自身條件只那個樣,你不嫌棄他追你降低了你的身份就不錯了,還用得著你對他感激涕零?他慇勤是應該的,他不表現好點,還憑什麼得到你的愛情?另一個嘛,本身就是你丈夫,他不該給你送煤氣灶來?依我看,他做得還很不夠,如果他把丈夫的責任盡到了,也就沒有黃海獻慇勤的份了——」
她不得不承認姚小萍的話有一定道理,但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頭。她從內心佩服姚小萍對這類事情的應付自如,黃海還在D市的時候,姚小萍一家三口就來過她這裡,幾個人歡快地玩了一整天,彷彿是兩對老夫老妻聚會一樣,連嚴謹都沒提過卓越一個字,也沒問過任何尷尬的問題,只有小剛對黃海的外貌大驚小怪了一通。
她那時擔心嚴謹會對卓越講這事,曾私下叫姚小萍囑咐嚴謹一下。但姚小萍向她拍胸擔保:「你放心好了,嚴謹才不會多那個事。別的不說,他跟我在一起這麼長時間了,我身上的那些光輝品質,他即便沒學會,看也看會了——」
她還是老習慣,有什麼事都告訴姚小萍,因為她心裡有太多的事,不找誰說說就一團亂麻地糾纏在她心裡,很煩人。而且她跟姚小萍相處這麼久了,知道姚小萍真不是個傳話的人,什麼可說,什麼不可說,姚小萍心裡有數得很。最可貴的一點,就是姚小萍自己也不是什麼正人君子道德楷模,她跟姚小萍說這些沒有心理壓力。
但是姚小萍很不看好她跟黃海的愛情,劈頭一盆冷水潑來:「這下你傻了不是?本來他已經把自己壓抑得沒那本事也沒那興趣了的,被你這麼一調教,讓他嘗到了幹那事的甜頭,他又有一個系花老婆擺在那裡,那還不日耕夜作,盡享齊人之福?」
這話說得她很不開心,難道在姚小萍眼裡她就是黃海的「妾」?但她也不好反駁,因為她無論怎麼反駁,她最多只能把「妾」的帽子給反駁掉,無論如何不可能把她反駁成黃海的「妻」。
她聲明說:「他說了他不會跟小付——那樣的——」
「這種話你也信?一個男人,他當著情人的面,當然是信誓旦旦,也可能在情人身邊時他心裡真是那麼想的,如果他那玩意能取下又裝上,他說不定真的捨得把那玩意取下來交給情人保管。但等他回到他老婆身邊,特別是到了有需求的時候,他肯定又變了主意,畢竟是自己的責任田,不耕種既不算負責任,也白白浪費了一畝三分地——」
這話說得她心裡透涼,但還是硬嘴說:「那沒什麼,我自己就叫他——那樣的,如果他愛人不願意跟他——那樣——那又是一回事——但如果他愛人——願意那樣的話——他也不用為了——我——不那樣——」
姚小萍不客氣地點穿她:「你那不過是自己安慰自己罷了,反正他是別人的丈夫,你想管他也管不住,還不如大方些給他自由。如果他自己寧願不要那個自由,那你當然是心花怒放。如果他要了那個自由,你也對自己的良心和面子有個交代:是我叫他那樣的。石呀,別哄自己了吧!說什麼只要他快樂你就快樂,這怎麼可能呢?如果是你自己的丈夫,你會不會讓他有這個自由?他在別人那裡快樂,你會不會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