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開學之後,石燕就徹底明白拖著一個孩子、幹著一份教書工作、還想考托福GRE意味著什麼了——那就意味著白日做夢,而且是餓著肚子做山珍海味的夢。

    姚媽媽很能幹,也很盡心,但白天帶一天孩子,也累得無法,眼巴巴地盼著她晚上能接過手去。只要她一回家,姚媽媽就寧可做飯,也不想再帶孩子。她自己週末也帶過整天,知道那個勞動強度,所以很體諒姚媽媽,每天中午和晚上一回到家就把孩子接過去。

    她白天在學校跟那幫調皮搗蛋的學生們鬥智鬥勇一整天,回到家又要帶孩子,也是累得夠嗆,到了晚上,就一心盼著孩子早點睡覺。等孩子睡了,她有時也把外語單詞什麼的拿出來,想背幾個,但只要一翻開書,上下眼皮就打架,強撐著也沒用,只好作罷。但睡夢裡都不得安生,滿眼是英語單詞飛來飛去,大多數是拼錯了的英語單詞,有時

    白天好不容易記了幾個單詞,到了睡夢裡卻全被改成錯的了。

    她一直記著自己那個一箭雙鵰的計劃,就是要把卓越辦出國去,要跟黃海在國外匯合,她不知道這一箭能不能射下兩隻雕來,但她知道不辦出國去,那就肯定一雕也不雕,所以她總想早日考托福GRE,早點辦出國,但客觀情況又是那麼不允許,搞得她人無寧日,休息也休息得不安心,學習也學習得不安心,幹什麼都好像後面有鬼追著一樣,只想快快快!

    她想到過調回「洞洞拐」那邊去,那樣的話,晚上就有好幾個人幫忙帶孩子,興許可以讓她有時間複習應考。她厚著臉皮跟校長提了一下調動的事,校長沒把三年合同搬出來,只抱怨說:「我最討厭知恩不報的人了,你別忘了我當初是在什麼情況下收留你的,沒有我,就沒有你的孩子!」

    這話不知怎麼被傳了出去,結果她調動沒搞成,還成了桃色新聞的主角,好些人發現靖兒長得很像校長。

    時間就在桃色和不桃色的日子裡如箭如梭,平時她只能見縫插針抽時間看點書,但縫不多,針也插得稀稀拉拉,到了暑假才能密集性地插針,因為暑假她回「洞洞拐」父母那邊,白天姚媽媽幫忙帶孩子,晚上父母幫忙帶孩子,她可以集中精力啃幾天書。

    複習了兩個暑假之後,她在黃海的鼓動下報了那年下半年的托福GRE考試,黃海也報了那次的考試。她聽別人說托福GRE考試的計分都有點像排名次一樣,不光看你能得多少分,還要看其它考生能得多少分。如果跟你一起考的人碰巧都很強,那你的最後得分就相應要低一些;如果總體水平都低,你的最後分數就相應高一些。既然黃海也報名參加同一次考試,她就完全把自己當陪跑了,因為她覺得她沒複習好,是黃海老在那裡鼓動她,還把報名費都寄來了,她才報的名,沒做很大指望,權當是練兵,也算是去為黃海襯個底,確保黃海至少不是那次考試的最後一名。

    報名要單位證明,她對校長撒謊說這是考核教師的一種考試,大城市早就興這玩意了,一個學校越多的老師有這個證書,說明這個學校水平越高。校長只打聽了一下她是不是想讓學校為她出報名費,她趕快說「不是」。校長不再多問,給她開了證明,大概覺得既然有人吃了飯無事幹要拿考試混時間,那就讓她去考吧,反正學校除了一張破紙,什麼都沒花銷。

    兩場考試下來,她把自己徹底考暈了,差點摸不到出考場的路,恍惚之中聽有人說自己沒考好,所以沒寫名字和考號,那樣就不會留下恥辱的記錄,因為一個人前前後後的托福GRE成績都是一古腦寄到你報名的學校去的。她好生後悔,早知道是這樣,她也不該寫名字和考號的,但她傻乎乎地都寫上了,這不留下恥辱的記錄了?美國學校又不知道她是來陪跑的,這可怎麼辦?

    很奇怪的是,她平時複習托福聽力總是聽不清,聽清了也記不住,但這次考試她卻記住了好些個對話,有段短文幾乎全部記下來了。她下來跟黃海對照,把黃海佩服得一塌糊塗,叫她就把自己記得的東西寫下來,印成複習材料,肯定可以賣錢。

    黃海曾幫她向無數個學校發信要報名資料,她已經連續兩年收到大量海外來信了,D市的郵遞員一般不送信到家,只送到單位,所以她在學校很有名氣,老師學生都知道她有很多海外關係,很富的那種,都是大包大包地寄東西給她,聽說一封信的郵資就夠一個中國人吃一個月,而鼓囊囊的信封裡面裝了多少美元,那只有天知道。

    考完之後,她一直在後悔不該參加這次考試,靠她一個人的力量,能把黃海頂多高?現在留下了一個恥辱的記號,以後無論她考多好,學校都不會把她當回事了。

    考試成績出來之後,她驚訝地發現她跟黃海都考得不錯,高居魁首,身下壓著一大幫人,她的托福成績比黃海還高,GRE跟黃海基本持平,真把她搞糊塗了,如果說托福GRE好考吧,又有那麼多人考在她後面;如果說托福GRE不好考吧,又被她一下考過了,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哪根筋轉對了,只能說運氣太好了。

    她跟黃海都向同樣的學校遞交了申請,因為不是同一個專業,所以不怕造成內部競爭。可惜錄取的時候,他們沒能被同一所學校錄取,只能選了兩個離得最近的學校,中間隔著幾百英里。兩人都開始做黃梁美夢,以為馬上就可以在海外相聚,至少在各自的配偶出來探親之前,兩個人可以自由自在地度過一段難得的時光。

    哪知黃海的簽證被拒了,而她卻一簽就過,使她想起以前讀中學時的一件事,有次運動會上,一個陪跑的人一直跟在中間跑著,到了最後衝刺階段,突然一下加大馬力,跑到了最前面,把整個運動會上的人都驚呆了,那個人自己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她的感覺就跟那個陪跑的人有點像,前面一直都是前後不著邊的瞎跑,不知道怎麼突然一下,就跑到別人前面去了,把本來屬於別人的榮譽給搶跑了。

    黃海說:「這怎麼是把別人的榮譽搶跑了呢?這說明你一直都被埋沒了,我們的高考制度沒有發現你這個真正的人才,被美國考試制度給發現了。一塊金子,被埋在D市這麼些年,現在終於得見天日,絕對沒理由放棄。」

    她就這樣誤打誤撞地來到了美國。到了美國連東南西北都沒搞清楚,她就開始打聽辦探親的事。打聽的結果,是她的兒子和卓越可以探親,而黃海的確是八桿子都打不著。

    她給黃海打電話,黃海安慰她說:「你一心一意辦靖兒和卓老師吧,不用操心我,我很快就會辦出來的,上次拒簽肯定是因為我長得太難看,美國人覺得有礙觀瞻,等我去整個容,肯定能簽到——」

    「但你不是說你——那種很難——整容嗎?」

    「那是老皇歷了,現在科學技術日新月異——」

    不知道為什麼,她聽說他要去整容,就像聽說他要去換心一樣,沒來由地很緊張,怕他死在手術台上,或者越整越糟糕,那就真的應了「洞洞拐」那邊的一句話——眨巴眼整成了瞎子。

    但她知道沒別的辦法,只好冒這個風險了,只要他沒死在手術台上,不管他整得多難看,她都照樣愛他。奇怪的是,她的所有思想準備都是朝著他會越整越難看的方向作的,不知道是因為她不相信整容術,還是因為她對醜陋的承受力比對英俊的承受力更強。

    她知道黃海出國的事只能靠他自己了,便著手辦靖兒和卓越探親的事。過來人都勸她一個一個辦,不要兒子丈夫一起辦,那樣會搞得一個也辦不出來的。在究竟是先辦孩子還是先辦卓越的問題上,她決定去徵求卓越的意見。

    卓越那時的情況已經有了一些好轉,從印刷廠調到了圖書館,雖然仍然沒能上講台,但總算不用跟機器打交道了,每天推著裝圖書的小車在書架之間轉來轉去,也算是在知識的海洋裡「走泳」。不知道是由於疏忽,還是本著實事求是的精神,圖書館沒有撤掉那幾本刊載了卓越文章的期刊,所以卓越現在最大的享受就是在沒事的時候,坐在圖書館那個放有他的文章的角落,拿出一本刊載了他的文章的雜誌,看著他的名字出他的神。

    早在她出國之前,姚小萍和嚴謹就調到了E大。嚴謹是隨著姚小萍調過去的,但姚小萍進了E大附中,而嚴謹卻因為有體操方面的一技之長進了E大體育系,把個姚小萍氣得昏頭昏腦,怎麼都是師院畢業的,她就只能進附中,而嚴謹就可以進E大呢?

    姚小萍先是嚷嚷著要出國,但很快就忙著「出閣」去了,大概是肚子快顯形了,結婚不久就生下一個女兒,把兩家人都喜得合不攏嘴。女兒還夾著尿布,嚴謹就在制定如何將女兒培養成國家級體操明星的宏偉計劃,搞得夫妻倆吵了一架,因為姚小萍怕女兒練體操摔折了脊樑骨。

    姚小萍生了孩子,姚媽媽自然要到E市去照顧,石燕只好另請保姆。後來她出了國,孩子就送回了「洞洞拐」父母那裡。卓越有時去看孩子,聽說跟靖兒關係搞得很好,也很得石燕父母歡心。

    石燕來徵求卓越的意見,看先辦誰出去的時候,卓越堅決主張先辦孩子出國:「姥姥姥爺照顧得挺好的,但孩子不跟媽媽在一起——總覺得有點可憐——」

    「那你——又得再等等了——」

    他很灑脫地說:「我等等沒關係,我現在已經習慣於這種生活了,但是孩子是越早跟你在一起越好。我早就說了,你能不能把我辦出去都沒關係,有你這句話就足夠支撐我活下去了——」

    就這麼幾句話,就使他在她心目中的形像巍峨起來。她不知道是他現在變巍峨了,還是他原本就是這樣巍峨,只是她沒機會發現的。

    她原本是想讓黃海帶靖兒去簽證的,但他們商量的結果,還是讓卓越帶兒子去簽證,一怕她的父母不高興看到黃海,二怕美國簽證官不高興看到黃海。

    卓越帶著兒子去簽證,一下就簽過了,據他說當時有好幾個單獨給孩子簽證的都被拒了,理由是這明擺著是想把一家都辦過去的,哪裡有只要孩子不要丈夫的道理?他說他那時已經做了被拒的準備了,突然聽說籤到了,差點以為自己已經瘋掉。

    靖兒簽到證後,又在國內呆了一段時間,因為沒人帶出來,後來是黃海給她帶出來的,那時黃海已經簽到了證,剛好簽證之前他去整了容,所以大家都說上次拒簽是因為他的長相問題,這個典故一度成為「托派」圈子裡廣為流傳的金科玉律,搞得廣大「托派」都致力於提高自身形像分數,不知道算不算為美化祖國做出了貢獻。

    雖然黃海把整容後的照片寄給石燕看過,她對他整容後的面貌也已經記得滾瓜爛熟,但當她在機場看見他的時候,還是覺得沒認出來,不是沒認出他的相貌來,而是沒法把眼前這個人跟心底裡藏著的那個人對上號來,老覺得搞錯了人似的。

    靖兒也長大了,活脫脫是個小卓越,她看著一大一小兩個英俊少年土頭土腦地站在那

    裡東張西望,愣得不知道該怎麼走上前去打招呼。最後她終於確定那就是她朝思暮想的兩個男人,便衝上去,沒敢碰那個大的,只把小的抱在懷裡。

    黃海伸開雙臂把他們兩個都抱住,她感覺像被一個陌生人當眾抱了一把一樣,臉都紅了,直到他低聲說出「三塊石頭終於匯合了!」,她才覺得接上了關係,但仍然覺得像

    是黨組織沒通知她就換了接頭人似的。

    在一起住了幾天,她才習慣了黃海的新面貌,應該說是他面貌以外的東西使她相信那就是黃海。剛習慣,黃海就不得不離開她到自己的學校那邊去,中間隔著幾百英里,黃海沒車,她有個破車,但從來沒開過長途。她開了一次長途去他那裡看他,又累又緊張,就再也不敢開了,後來都是他坐長途汽車來看她。

    就這麼兩地「長途販運」的生活他們也沒好意思過太久,像被良心趕慌了一樣,決定開始辦配偶探親,少不得又對著那對鴛鴦石海誓山盟了又海誓山盟,然後各自把探親材料寄了出去。那個週末,黃海風塵僕僕地夾在一群老黑當中來到石燕所在的P市,兩個人雲雨之後,她問:「我們怎麼辦?」

    「我也不知道,看他們誰先辦出來吧——」

    「如果小付先辦出來呢?」

    「那就給她找個地方住。」

    「如果卓越先辦出來呢?」

    「那就給他找個地方住。」

    兩個人異口同聲地說:「如果他們兩人同時辦出來呢?」

    苦笑了一陣,兩人同時說:「那就給他們兩個人找個地方住。」

《至死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