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那天回去後,艾米發現自己小包裡又是錢又是項鏈盒子,很發財的樣子。她把錢掏出來數了數,有一千二百塊,全是一百一張的。她想,哈,成了暴發戶了,早知道做家教這麼賺錢,三百年前就去做家教了。

    她又把項鏈拿出來,慢慢地看,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沒有很乾脆地把項鏈還回去,到底是忘記了,還是潛意識裡有點捨不得,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她知道自己不會戴那串項鏈,沒機會,也沒道理。但是自從看了那張發票,知道的確是兩千多塊錢之後,怎麼就覺得那些珍珠一粒粒很真實很漂亮了呢?難道真是人不識貨錢識貨?

    她想起那些小說裡面年輕幼稚的女主人公,常常是被別人的珠寶首飾照花了眼,慢慢就上了當,忘記了自己真心愛著的貧窮情人,投到一個有錢人的懷抱去了。她想,我肯定不會的,既然我知道這麼多此類故事,我就不會傻呼呼地被幾串首飾打動。

    但她也有點奇怪,心想,為什麼ALLAN從來沒送過我珠寶呢?他肯定有這個錢,公安局說了,他被抓的那天,身上帶著五百多塊美元,近五千元人民幣,那些錢,買串項鏈不是綽綽有餘嗎?

    老丁講那天是深圳的張老闆付的帳,說「你們兩個窮學生,這麼大手大腳幹什麼?我這是公司開帳,你們就別打腫臉充胖子,在這裡跟我爭著付錢了」。這些錢現在到哪裡去了?可能被公安局收走了,還會退回來嗎?如果退回來了,ALLAN會不會給我買這樣一串項鏈?當然問他要就沒意思了,要他自己主動買才有意思。

    她現在才注意到,她跟ALLAN在一起的這段時間,兩個人從來沒說過錢的事。在外面玩的時候,要吃飯要買東西,都是ALLAN上去買了。有時候她看上一點什麼小玩意,不用她說,他就能看出來,他會很主動地買給她,但他沒主動買過衣服首飾之類的東西送她。實際上,他們也很少到外面去逛商場,都是膩在什麼隱蔽地方摟樓抱抱,「唧唧我我」。

    艾米看著手中的項鏈,心想,愛情不能用金錢來衡量,但是一個人捨得花這麼多錢,買東西送你,你要說完全不感動,是有點不可能的,特別是當他並沒有叫你拿身體什麼的來交換的時候,又特別是他長得不醜,甚至算得上「乾淨」的時候。

    她想起小昆好像也很博學多才似的,侃起社會、個人、蝗蟲、犧牲之類的,好像也頭頭是道呢。她聽爸爸說過,小昆是J大法律系畢業的,而她知道J大法律繫在全國相當有名,那說明小昆還不是個傻瓜。當然他父親是紀委書記,可能也佔了點便宜,不過看他的樣子,還不是個繡花枕頭,跟她心目中的幹部子弟有很大不同。

    從這幾次接觸來看,小昆似乎還挺會做人,吃羊肉串的時候,也知道買好了端到她面前,跟她爸爸媽媽講話,總是「伯父伯母」地叫,ALLAN好像還從來沒這樣叫過,可能是因為他還在搞地下工作。特別令她感動的是小昆對待女朋友棄他而去的態度,人家背叛了他,不要他了,他還在慶幸他的女朋友找到了一個比較可靠的人。

    她也看過,她也挺喜歡裡邊那個男人,愛一個女人,愛到願意幫她和她的丈夫逃離納粹魔掌的地步,明知道那樣幫了,就失去那個女人了。那樣的男人,誰不愛?誰不想遇到一個?艾米很羨慕影片裡的那個女人,又有丈夫愛她,又有另一個男人這麼愛她。艾米想,如果我遇到這樣兩個男人就好了。她覺得這樣想,有點不大好,好像對ALLAN不忠實一樣,但她安慰自己說,我又沒說要跟另一個男人做愛,我只是希望有一個人這樣愛我,我不給他回報就是了。

    不過這好像有點不可能,你要他那麼愛你,你又不給他回報,那他知道了,不跑掉了?她想,如果小昆知道她絕對不會愛他的話,他肯定懶得這樣慇勤她了。他現在這樣追著,是存著一線希望,什麼時候他絕望了,肯定就不理她了。她好像有點捨不得讓小昆一下子絕望一樣,她有點希望他就這麼追著,老這麼追著,而她有ALLAN真心愛著她,還有小昆這樣無望地愛著她,那樣的生活就真是愜意啊!

    她在心裡對自己說:艾米,你真是一個虛榮的女孩,虛榮到自私殘酷的地步。你又不想給小昆愛情,你又不早點把這說明了,好讓他早點死了心去追別的女孩,你只想把她套牢了,KEEP在一定的距離,讓他跟著你轉,愛你,沒有回報地愛你,滿足你的虛榮心。殘酷!自私!她把自己狠狠批判了一通,就跑去洗澡,等會好試試那串項鏈。

    她洗過澡後,躲在臥室裡,只穿著睡衣,讓脖子露出來,把那串項鏈戴上,用個小鏡子,對著穿衣櫃上的大鏡子左照右照,前照後照,越照越覺得小昆說得不錯,我的脖子的確生得漂亮,怎麼以前沒覺得呢?看來自己的美還是要由別人來審、來發現。

    她想起ALLAN很少這樣直接了當地說她哪一塊美,他說過她照側面像時最美,那他的意思是不是說她別的角度不美呢?他也沒說過她的脖子美,是他沒發現,還是他沒說出來?如果發現了,為什麼不直接說出來?可能還是沒發現。她知道他很愛吻她的脖子,那可能是因為他知道她的脖子是她最敏感的地帶之一。也就是說他吻那裡,是為了激發她,而不是因為他覺得那裡美。

    她覺得跟ALLAN在一起,主要是她在崇拜ALLAN,仰望著他。但跟小昆在一起,就有一種被人崇拜的感覺,而那種感覺真是舒服。她想,一個人最好是有一個人供自己崇拜,又有一群人崇拜自己,那樣的日子就算是一個女人過的日子了。

    她知道自己不愛小昆,因為當她想像小昆擁抱她的場景時,她不光沒有激動憧憬的感覺,反而有點彆扭甚至反感的感覺。但她知道她對ALLAN就不是這種感覺,她從一開始就想親近他,想被他抱在懷裡。等到真的被他抱在懷裡了,她覺得那種感覺比她想像的更好。

    現在小昆對她來說,已經沒什麼用了,因為他的報社不能發表對收審制度的抨擊,他又沒法把ALLAN救出來,她應該乾脆地跟他一刀兩斷,免得惹出麻煩。但她好像有點捨不得把他一刀切掉一樣。她對自己說,我這不是要掙點打的錢好去看ALLAN嗎?既然他願意付錢我輔導他英語,我也需要這些錢,那為什麼不能互相利用一下呢?應該說是互相幫助一下吧。

    她覺得不管小昆那方面有什麼想法,關鍵還在自己這方面,如果我根本不愛他,他做什麼都不能打動我。她不知道ALLAN以後會不會為這事吃醋,但她想,其實他吃點醋才好,完全沒醋可吃,他還當我沒人要呢。她想好了一個情節,準備等ALLAN出來了就試試,她要告訴ALLAN小昆在追她,送了她這串項鏈,看看ALLAN會有什麼反應。

    她想像ALLAN會暴跳如雷,責怪她不該收一個男人的禮物,那她就反問他:「為什麼你從來沒想過買這麼一串給我呢?你又不是沒錢。我收這串項鏈,就是為了氣氣你」然後她就把項鏈還給小昆,從此不理小昆了,因為她只想看看ALLAN因為吃醋大發雷霆的樣子,那可以證明他愛她,愛到失去理智的地步。

    不過她估計ALLAN不會大發雷霆,反而會冷冷地說:「既然他這麼愛你,你跟他去好了,還跟著我這個窮光蛋幹什麼?」她想,如果他這樣說,那就麻煩了,怎麼解釋都解釋不清了,他會把我當作一個愛慕虛榮、貪圖金錢的女孩了。她想到這裡,決定下次一有機會就把項鏈還給小昆。

    後來輔導小昆英語的時候,艾米幾次把項鏈拿出來,還給小昆,但小昆七說八說的,就把艾米說服了,沒再提還項鏈的事。艾米想,我反正不會要他這串項鏈,現在只是他不肯收回去,我代他保管一下,等ALLAN出來,我考驗ALLAN一下後,就還給小昆。

    有個星期五的中午,小昆一個電話打到了艾米的寢室,問艾米明天有沒有空,他想跟她學英語,如果她想去收審站的話,他可以開車送她去,那樣就可以省下她打的的錢,而且又快又方便,還可以想待到多晚就待到多晚。艾米一口答應,說明天你一點過來,我們學兩小時英語,然後就開車去收審站。小昆說這個主意不錯,那就這樣定了。

    然後他又補充說:「今晚有個舞會,是市直機關搞的,你可不可以賞個光,跟我一起去舞會?我捨命陪君子,跟你去收審站,你也捨命陪小人,跟我一起去舞會吧。」

    艾米猶猶豫豫地不知道該怎麼辦。

    小昆說:「你怕什麼?如果你跟我去個舞會就忘了成鋼,移情別戀,那不正好說明你愛他不深?那早點移情別戀不更好?我看你對他感情很深,根本不是一兩次舞會能動搖的,你對自己這點信心都沒有?至少來試一下,看看自己對成鋼的感情到底有多深。你可以為他犧牲一切,但你抗不抗得住燈紅酒綠的誘惑?上流社會的豪華?」

    這話把艾米好抬槓的心思說活了,她想,我就不信這個邪,去次舞會就動搖了?沒那麼厲害吧?還自稱什麼「上流社會」,不就是一群搜刮民脂民膏的貪官污吏嗎?相信一個個也就是偽君子,偽淑女,爆發戶,哈巴狗之類的,且看我怎樣地出污泥而不染,萬人皆醉我獨醒。

    「行,我去。」

    「這才像艾米!」小昆欣喜地說,「我到哪裡來接你?」

    「上我家來吧。」

    「行,那我晚上六點上你家來接你。打扮漂亮點喲,為我爭光。」

    那天下午,艾米回到家,晚飯也吃不下,就慌著打扮。她沒去過這樣的舞會,不知道是個什麼大場面,但她想,怕什麼,我又不想在那裡出人頭地,招蜂惹蝶,穿什麼無所謂,了不起別人把我當下巴老,不跟我跳舞,我還懶得跟他們跳呢。而且既然是跟小昆去的,他總要跟我跳吧?總不能說把我帶去了,就丟在一邊,自己跟別人去跳吧?不過她想到他跟別人去跳舞,也不著急,不像跟ALLAN去舞會,生怕他跟別人跳舞去了。

    她想,難怪別人說要嫁個愛你的人,不要嫁個你愛的人。嫁你愛的人,太操心太累了。嫁個愛你的人,該他操心,該他緊張你,你對他完全不在乎,那種感覺真是很瀟灑,很自在,很大義凜然,很所向披靡。無所求,就無所懼嘛。

    她突然想到,ALLAN跟我在一起,是不是就這樣的感覺?根本不在乎我,我緊張不緊張他,他無所謂,我跟別人跳舞,他也無所謂,我就是跟人跑了,他可能都無所謂,他可以馬上就再找一個比我更好的。她覺得這樣想的時候,真是很難受,她要ALLAN緊張她,在乎她,生怕她跑了。她想,等他出來了,一定要試他幾次,看看他到底在乎不在乎我,緊張不緊張我,有多在乎,有多緊張。

    她一想到ALLAN,對這個舞會就有點懶心無腸,但她想去試試,看自己到底經不經得起燈紅酒綠的誘惑,也想把所謂「上流社會」的那些小姐「拍熄火」。

    她決定待會什麼飲料都不喝,免得著了小昆的道。她本來想現在就喝很多水,但她又怕待會老上廁所,她想,還是不喝吧,如果實在太渴了,就喝點自來水,髒是髒一點,但也就是拉拉肚子而已,總比著了別人的道要好。失了清白是小事,但因為傻失去清白,那就真的叫她活不下去了。她寧可自己主動地失去清白,也不願被人騙得失去清白。總而言之,壞可忍,傻不可忍。

    她決定穿那條跟ALLAN去舞會時試穿過的白裙子,因為那天ALLAN看到她從臥室出來時,完全愣住了,說明效果不錯,不知今晚會不會讓舞會上那些人也為之一愣。她不會化妝,也懶得化,免得化不好,化得像隻貓。她拿出那串項鏈,想戴上,又怕待會小昆看見在心中暗喜,覺得她終究還是可以被珠寶打動的。她決定不戴,做出一個不把這舞會當回事的姿態。打扮得再好,也說明是把這舞會當回事的,我根本不把它當回事,那不是更傲?

    小昆上來的時候,艾米只穿了那條白裙子,別的沒作什麼打扮。但小昆還是愣了一下,說:「哇,這麼漂亮?這不把整個場子鎮了?」

    艾米看到自己的白裙子收到了預期的效果,很高興,說:「那我們走吧。」

    小昆說:「我還跟你買了條裙子,以為可以讓舞會的人開開眼界的,現在我看也不必換了,你這條裙子更優雅。自己買的?」

    艾米不知為什麼撒謊說:「是ALLAN跟我買的。」

    「看來他還真有點審美觀呢,」小昆說著,把手裡一個包裝精美的紙盒子放在沙發上,站起身,說,「我們走吧。」

    艾米跑去跟爸爸媽媽講一聲,媽媽有點擔憂,說:「這種場合,你又不知道深淺,跑去幹什麼?」

    爸爸說:「那有什麼?不就是個舞會嗎?還是人家市直機關搞的,怕什麼?我看小昆人不錯,挺成熟的。」

    媽媽把她拉到爸爸聽不見的地方,小聲說:「艾米,你這樣搞——,ALLAN出來知道了,會不高興的。」

    「我又沒做什麼對不起他的事,他為什麼要不高興?」艾米反駁說,「他不高興一下才好,不然他以為我——沒人追。」

    媽媽搖搖頭說:「不要無事生非地弄些矛盾出來,男人沒有不嫉妒不吃醋的,等他吃起醋來,你有一百張嘴都說不清,那時你哭都來不及。如果你是想跟小昆好,我沒意見,因為我也覺得他不錯,但你明顯的不是那個意思,你——這麼兩邊都扯著,當心惹出麻煩來——」

    「不用擔心,」艾米寬解說,「我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我會把握分寸的。」她回到客廳,對小昆說,「我們走吧。」

    小昆笑著說:「把那串珍珠項鏈戴上吧,配你的白裙子正好。」

    艾米客套了一下,就跑回臥室把項鏈戴上了。她在鏡子裡照了一下,是很相配,不是珠光寶氣地配,而是純潔高雅地配。她跑回客廳,小昆又是一通驚訝加讚美,把她搞得飄飄然,有點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誰了。

    小昆小聲說:「待會別人問起,就說是我女朋友,給點面子,別在人前就拆穿了我的西洋鏡。」

    媽媽追出來,囑咐說:「小昆,麻煩你十點以前把她送回來——」

    艾米不高興地說:「十點以前就回來,路上還要半個小時,那還玩什麼?」

    媽媽退一步說:「那最遲十一點以前送她回來。」

    小昆很有禮貌地說:「你放心,伯母,我十一點以前一定把她送回來。她如果不肯走,我拖也要把她從舞會上拖回來。」

《十年忽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