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倫和BENNY回到餐館,老闆一見他倆就大驚小怪地說:「這麼快?時間太短了吧?」
她原以為老闆會說她去得太久的,結果他卻說太快了。她不解地說:「這還快?本來還會更快一點的,但BENNY剛起來,還沒洗澡,結果磨磨蹭蹭的,來晚了——」
阿GAM嚷道:「還會更快一點?哇,BENNY真是快槍手啊!」
阿SAM也跟著嚷嚷:「BENNY剛起來,阿姨就上去了?」
老闆笑得顛三倒四,連聲說:「來晚了不要緊,來晚了不要緊,關鍵是要來。阿姨你肯定來了吧?」
她愣在那裡,說:「當然來了,我這不是在這裡嗎?」
大家笑得更厲害了,阿SAM說:「阿姨你說話太色了,真是要人的命——」
她似乎有點明白了他們在笑什麼了,回想自己說的話,似乎每句都可以那樣理解,她有點手足無措,怕他們真的以為她說的是那個意思。
BENNY見她仍然愣在那裡,就用手輕輕推推她的肩膀,讓她到前台去。到了那裡,他小聲說:「別——理他們,」他見她不說話,又問,「生氣了?」
她說:「噢,沒有。聽都沒聽太懂,生什麼氣?」
他看著她,眼神有點像個調皮的小男生,又有點像在看一個傻呼呼的小女孩,說:「他們是什——麼話都可以想歪的嘛,你聽不懂,他們才最——帶勁了。干餐館的男人都是這樣的耶,你聽多了,就不生氣了。」
她聲明說:「我真的沒生氣。」她這是說的心裡話,因為她覺得他們雖然愛把她的話「想歪」,但都是借助雙關的意思,他們本身沒說過什麼低級下流的話。而她因為不明就裡,說出來的話,都可以被想歪。
她甚至有一種同情他們的感覺,因為她從李兵身上總結出來的經驗,男人在這方面都是有點勢不可擋、自己不能控制自己的。特別是在「池滿不能溢」的情況下,男人滿腦子都在想著如何「山洪爆發」。餐館裡這些人,長年累月地在外面打工,沒有機會接觸女人,就一直處於「池滿不能溢」的狀態,大概只能看看色情雜誌,自己解決一下。他們跟她開這種玩笑,也許在心理上是一種宣洩。反正他們也沒把她怎麼樣,而且沒說什麼傷害她自尊心或者人格的話,她也不怪他們。
她反倒有點怕BENNY覺得「吃了虧」,因為她畢竟比他大十歲,又是結過婚的人,別人把他們兩個人攪在一起開玩笑,也許對他來說是一種羞辱。她有點抱歉地說:「我去叫他們以後不要開我們兩個的玩笑了——」
他做個阻止她的手勢,搖搖頭:「他們開——開玩笑,沒有什麼壞意思。你自己知道自己是清——白的就行了。」
她解釋說:「我不怕,我是怕你覺得——吃虧了。」
他微笑著看她,讓她很迷惑,不知道他這個笑是什麼意思。她發現他很愛這樣,手裡做著什麼事,比如說在搓一個貼得太緊的塑料袋,以便能打開,或者在蓋一個COMBO盒子,他會一邊做一邊望著她,給她的感覺是他的眼睛在跟她說話,只是她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聽說有些「口拙」的人,眼睛就會特別「健談」,好像是命運給他們的一種補償一樣。她知道他不算「口拙」,但他在餐館裡當著別人的面跟她說國語時,他就會結巴,也許因為這樣,他有很多想說的話就沒有說出來,而是用眼神來表達了。可惜她雖然學了英語,卻沒學過「眼語」。
他這會又是這樣,一邊蓋一個COMBO盒子,一邊看著她,好一會才說:「你——真是一個傻——呼呼的小女孩——」
那天晚上從六點半開始,忙的勢頭就顯出來了,好像美國人都約好了要在星期五晚上吃中國餐一樣,三種顧客,每種都比平時多出很多倍。
第一種是堂吃(DINEIN)的顧客。平時堂吃的顧客不多,都是零零落落地來幾個,因為是客人自己到櫃檯前來點餐,她很容易應付。但今天堂吃的幾張桌子一直是坐著人的,走了一撥,又來一撥,海倫跑進跑出,把客人的餐端出去,把髒盤子收進來,擦桌子,加飲料,跟干WAITRESS一樣。
第二種是PICKUP的顧客,就是打電話點了餐,自己來拿ORDER的人,今天好像是「不來就不來,一來一大幫」,店堂裡站出長長一條隊,還有的等在餐館外面。海倫得一一叫號,收錢,然後把餐拿給客人,餐館裡把這叫做「出ORDER」。
第三種是送餐(DELIVERY),只有一個司機,而點餐的可以東南西北到處都有,餐館只能盡可能地讓同一個方向的ORDER同時走,這樣就可以少跑冤枉路。老闆每次出去都是五、六個ORDER一起走,有時拿不下,還得叫海倫幫忙把ORDER拿到車裡去。幸好老闆開的是一個VAN,墨綠色的。前幾天被人撞了,拿去修,保險公司給租了輛小白車開了幾天,昨天剛把自己的車拿回來了,不然那輛小白車裝不了幾個ORDER。
剛開始BENNY讓海倫告訴客人,送餐需要半小時,但很快就叫她告訴客人需要四十五分鐘。ORDER太多,有些四十五分鐘也沒送到,客人打電話來催,有的很不客氣,嚇得海倫一路抱歉。最後老闆對她說:「告訴那些傻呼呼的,現在送餐要一個小時,他們等得來就等,等不來拉到。」
有的客人聽說要一小時,就改成自己來拿,所以店堂裡一直都排著長隊。BENNY最忙了,因為他是總指揮,他從海倫手裡拿過她接的那些單,先過一遍,把那些能一鍋炒出來的菜集在一起叫給廚房的人,然後把那些單子擺在桌上,等東西到齊了一個一個地打包。這期間他還要炸東西,烤東西,煎鍋貼。如果酸辣湯、雲吞湯、蛋花湯用完了,他還得打湯。
相比而言,海倫的工作就算最輕鬆最悠閒的了,因為她接一個ORDER只要幾分鐘,但他們做一個ORDER就很要一點時間。阿GAM把飯炒出來,放到阿SAM面前。阿SAM把菜炒出來,裝進飯盒裡。BENNY要把東西炸出來,還要打湯,打包,等這一切都弄好了,她提出去給客人,收一下錢就行了。
這家餐館還是比較講究質量、不糊弄客人的,做一個餐要的時間也就相應多一些。比如炒飯,很多餐都是跟炒飯的,炒飯又有很多種,有雞炒飯、牛炒飯、蝦炒飯、叉燒炒飯、本樓炒飯、淨炒飯等等。不用說,不同的炒飯不能混在一鍋炒,得一樣一樣地炒。有些餐館圖快圖簡單,就炒一大鍋飯放在那裡,要用的時候就盛一碗。但這家餐館都是現炒的,來一個ORDER就炒一個飯,這樣當然新鮮好吃,但時間自然也要得多一些。
BENNY說今天很忙,叫她不要到廚房裡去,免得燙傷了,也免得「阻住」他,她只要管住前面這一攤子就行了。她忙完自己的事,等他們做餐的時候,就站在廚房門口看他們,發現他們個個都把自己的本職幹得很出色。炒飯的炒得鏗鏗鏘鏘,極有節奏;炒菜的拋鍋拋得菜上下翻飛,看得她眼花繚亂。
她最愛看的,還是BENNY打包。他拿起一個紙袋,捏住一邊,揚起手來,在面前弧形地一抖,那個紙袋就乖乖地張開了。他很快地墊進一張硬紙板,把飯菜裝進袋子,兩手同時從好幾個地方抓了SAUCE、面乾等等,扔進紙袋,把紙袋上方捲一捲,弄落實了,再把MENU折一折,用訂書機訂在紙袋上,最後把紙袋放進一個塑料袋。很快,一個ORDER就四平八穩地站在桌子上等著被提走了。
她很喜歡看他幹活,因為他幹得很熟練,似乎熟練不僅能生出巧來,也能生出美來。而且他幹活的時候,有一種全神貫注,沉浸其中,心無旁念的神情,使你覺得他不是在干餐館,而是在幹什麼了不起的大事。
一直忙到十點多,才慢慢舒緩下來,店堂裡的長隊不見了,電話鈴也不像催命一樣響個不停了。阿SAM唱著歌,向海倫訴苦:「阿姨呀,『我是真的真的好累』——」
老闆興高采烈地問海倫:「阿姨,今天罵你的人多不多呀?」
海倫如實相告:「有幾個,都是因為餐送晚了,在那裡發脾氣——」
老闆得意地說:「有客人罵你我就開心耶,說明生意好嘛。」
海倫也很開心,雖然餐館生意好不好並不影響她的月收入,但她好像也把餐館當成自己的事業一樣,衷心希望餐館生意好,至少生意好就意味著餐館需要她。她尤其不願意剛好自己一來,餐館的生意就垮了,因為她知道中餐館的老闆都是有點迷信的,如果你一來,他店裡的生意就不好了,他會把這怪在你頭上。
海倫第一次沒能早走,因為BENNY一直忙著,沒時間給她做晚餐。快十一點的時候,他低聲對她說:「今天就不——回去了吧,待會可能有雷陣雨,如果你在路上碰到雨——就麻煩了。」
她想到他們那屋子裡住的全是男的,覺得不方便,就推脫說:「我還是回去吧,我沒帶換洗的衣服——」
「沒問題耶,餐館買了很多這種紅T恤,你可以隨便拿一件穿——」
她又想到內褲乳罩什麼的也得換換,又推脫說:「可是我沒帶漱洗的東西——」
他沒再勸她,很快給她炒了一個菜,打了包,又到門外看了看天,咕嚕說:「也許你還來得及開到吧,哎,你這個傻呼呼的,只好讓你去冒險了——」
他提著她的晚餐,跟她走到她的車跟前,等她坐進車裡了,他就交待說:「如果遇到大雨了,記得把應急燈打開,讓燈一閃一閃的,這樣後——面的車就能看見你的車,不會撞你。實——在看不見路了,就開到路邊停下,等雨停了再走,也記得把應急燈開著——,不要為了趕路開太快,要小心,莫亂來——」
她乖乖地點頭,一一應承下來,然後發動了車,在他的注視中開離餐館。她剛開上高速公路,瓢潑大雨就劈頭蓋腦地下起來了,她從來沒在這樣大的雨中開過車,她把雨掃調到了最快速度,還是趕不上雨點的速度,再加上旁邊的車和前面的車激起的水花,她的車窗玻璃上像是蒙了一層水簾,什麼也看不清。
她想把車開到路邊去停著,但她看不見地上的LANE,也看不見後面的車,不敢換LANE。她打開了應急燈,讓燈一閃一閃,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往前挪,生怕待會地上積下太深的水,會把她汽車的發動機淹得熄火了。她想如果發動機死了,她就會停在路中間,不知道車熄火了,燈還會不會亮,如果不亮,那就糟了,後面來的車肯定會撞上她。
開了一會,其它的車都不知道開哪裡去了,好像只剩她一輛車在雨中行駛。急風暴雨打在她的車上,弄出很大的響聲,四週一片漆黑,她害怕極了。靠駕駛室這邊的車窗有點漏雨,她身上很快就淋濕了。突然間電閃雷鳴,她嚇了一跳,生怕自己被雷打死了。如果她被雷打死了,她的女兒怎麼辦?
她恨不得哭一場,只恨當時沒聽BENNY的話,就在他們那裡住一夜,她想他們一定不會為難她,BENNY一定會保護她。現在被圍困在這樣的大雨之中,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平安地開回去。
她正在膽戰心驚地一寸一寸挪動,突然聽到右邊那條LANE上有人在按喇叭,她看見了一輛深色的VAN,駕駛室裡亮著燈,她認出開車的是BENNY,在向她這邊招手。他又按了兩聲喇叭,她也回按了兩下,表示聽見了,然後她看見他慢慢開到她這條LANE上來了,走在她前面。
她緊跟著他的車開,覺得雨似乎小了下去,天也不那麼黑了,雷也不那麼可怕了,閃也不那麼刺眼了。她一路跟著他向前開,似乎很快就下了高速公路,上了她門前那條路。他開進了一個加油站,她也跟著開了進去。他停了車,她也跟著停了車。他下了車,她也打開車門,正想鑽出車去,他對她做了個「不要下車」的手勢,很快地跑到她車邊,從另一邊鑽進她車裡。
她有點發抖,不知道是因為身上淋濕了冷還是什麼別的,她問:「你怎麼——來了?你不是說你沒駕照嗎?」
「只要不被抓住就沒事。怕不怕?」
她點點頭。
「哭了沒有?」
她老實說:「差點哭了——」
他打開車裡的燈,看見她身上都淋濕了,搖搖頭:「太危險了,你車窗漏雨要盡早修好,如果身上淋濕了,會被雷擊中的。明天找個時間去修車——」
她點點頭,望著他,等他來訓她,說幾句諸如「我叫你就在我們那裡住」之類的話。但他沒說,只望著窗外的雨,說:「不該讓你走的——,差點把你嚇死——」停了好一會,他小聲說,「也差點把我嚇死——」
她感動得說不出話來,突然很希望他伸出手來,把她抓過去摟在懷裡。她不知道自己這算什麼,好像是「無以回報,以身相許」的衝動,又像是有生一來第一次對一個異性起了一點肌膚之親的渴望。她搞不懂自己,也不想搞懂,只呆呆地看著他,等他伸出手來。
他也看著她,憐惜地說:「看你驚魂未定的樣子,真是有點——傻呼呼的。」他看了看車窗外,「雨小了,你自己開回去吧,我要到餐館接那幾個傻呼呼的去了。我把車開到這裡來了,他們回不去,都等在餐館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