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你,是命運對我的恩賜(8)
愛情小說的特點,就是重點寫追求過程。對男女雙方彼此愛慕且無外界干涉的人來說,那就是捅破窗戶紙之前的那段時光;如果是一方愛慕,另一方暫時不愛慕,或者雙方愛慕,但因為外界因素暫時不能順順利利愛慕的男女來說,則是指排除內在外在障礙之前的那段時光。一句話,就是「搞定」之前的那段時光。
從前的愛情小說,都是要歷經千辛萬苦,追求過程才告結束。等到追求過程結束了,故事也就結束了,剩下的就是「從此過著幸福的生活」。現在的愛情故事,仍然是寫追求過程,只不過「搞定」在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定義。以往的追求過程,性的出現比較晚,等到出現的時候,差不多婚姻也就隨之而至,就算「搞定」了。現在的愛情故事,性的出現比較早,但有了性不等於就「搞定」了,大概要等到結婚了才算「搞定」了。
當然,這個「搞定」是從故事角度來說的,而不是指生活當中愛情也有「搞定」的時候.
所以說無論是什麼年代的愛情故事,真正吸引人的,值得一寫的,都是「搞定」之前的那個階段。之所以「搞定」後的愛情沒什麼人寫,並不是說「搞定」後的愛情就不如「搞定」前的愛情美好,而是因為「搞定」後的愛情就沒多少誤會與巧合,也就沒有了故事性,寫出來就沒什麼人看了。
如果生活裡沒有大的誤會與巧合,一個人的生活就比較平靜,就沒故事,常常會有「白活了一輩子」的感覺;但如果生活中有巨大的誤會與巧合,大喜大悲,大起大落,又難免讓人痛苦難受。所以兩全的辦法是選擇一種沒什麼大喜大悲的生活,但不時看看小說,看看故事,看看電影,在一個安全的距離裡體驗一下大喜大悲。
生性浪漫的人,是寧可受苦受難也不願過平淡無奇的生活的。老三逃避跟丹娘的戀愛,就是因為那段感情一開始就「搞定」了,雖然不是那麼正兒八經的父母之命,但因為有了父母在那裡拿主意,老三與丹娘之間就沒有了那個追求的階段,從一開始就知道彼此是為了什麼樣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的,一切都是已知數,都是常數,沒有變量,沒有未知數,也就沒有了猜測,沒有了擔心,沒有了揣摩,沒有了試探,當然就沒有「魂牽夢縈」。
應該說老三和丹娘之間也不是完全沒有未知數,但他們之間唯一未被開墾的領域,就是彼此的身體,於是他們有了牽手,擁抱,接吻,當這一切也很快由未知變成有知之後,剩下的就只有「乏味」。
一段「乏味」的愛情,對一個文學青年來說,是最不人道的東西,也是最值得反叛的東西。一個不那麼文學的青年可能會滿足於跟丹娘的婚事:高官的女兒,性格成熟,工作舒適,有一定文化,長相符合彼時流行的審美觀。
但對一個文學青年來說,這些恰好是致命的弱點,缺乏吸引力。
高官的女兒,與之聯姻就使老三有「高攀」的感覺,丹娘的父親是他父親的上司兼恩人,他是為了父親的前程才同意這門親事的,那這樁婚姻對老三來說差不多就等於賣身。
性格成熟,就意味著穩重,穩重就可以預測,能預測就沒有驚喜。性格成熟還意味著經歷豐富,經歷豐富就失卻了天真活潑,不天真活潑就沒有小女孩的青澀懵懂。性格成熟還意味著缺乏冒險精神,而愛情離了冒險,與「乏味」就相去無幾了。
於是文學青年老三感歎道:「命運啊,為什麼對我這樣殘酷?讓我還沒體會到魂牽夢縈的愛情就要踏進墳墓?」
他為逃避「乏味」的感情生活跑到勘探隊來,但很快就發現自己離魂牽夢縈的愛情理想更遠了,那裡連一個能跟丹娘打個平手的人都沒有,隊友裡沒女的,全都是男的,西村坪的女子勤勞樸實,但不懂文學,不懂音樂,都不能使他魂牽夢縈。
可以想像,認識靜秋之前的老三,在西村坪的日子有多麼乏味,唯一的慰藉就是看書拉手風琴寫生。但書也是可以看完的,總共就那些,看完了就沒有了。其實他很多書都是早就看過了,但在乏味的日子裡他回頭去一遍遍地看,不僅看,還抄,抄錄那些他喜歡的句子和段落,他有很多「摘抄本」,專摘歐美文學裡的精彩片段。
他的隊友中沒有什麼文學青年,連愛看他那些書的人都很少,他們不喜歡那些「長羅羅」的外國名字,或者就是不喜歡看書,所以老三沒人能與之談談文學。他在琴棋書畫幾方面唯有棋還能找到幾個對手,其它的都是他一個人的獨角戲,沒有聽眾,沒有對話人,更沒有知音。
但老三從他母親身上吸取了教訓,知道一個人必須「跟群眾打成一片」,不能太我行我素,把自己孤立於一個文學的高架子上。「群眾關係不好」在當時是很大的一個缺點,隨時有被「群眾」痛恨並打倒的可能。所以老三跟隊友們相處得很好,一起打牌,據說牌還打得挺好的,估計也開開帶色的玩笑,搞野外的嘛,家屬又不在跟前,難免會那樣。
但這些都不能填補他精神上感情上的空虛,他渴望有一個文學知音,能在一起談談那些世界文庫的瑰寶,他更渴望遇見一個符合他的審美觀的美少女,讓他經歷一段銘心刻骨的愛情。他那時還沒敢奢望文才與美貌能合二為一,他知道遇到這兩者中任何一者的可能性都很小,因為那是文革年代,而文革年代的特點就是不讀書,那又是在中國,自然不可能遇到大把的「古希臘式美少女」。
他拉手風琴,每天拉很長時間,練各種曲子,因為他沒什麼別的事可幹。他多半會背著手風琴到小樹林裡去拉,因為大多數隊友都不愛聽,嫌吵。他常常坐在山坡上,拉他的手風琴,幻想著有位「穿白衣裙的美麗姑娘躲在樹林裡」聽他拉琴,被他的琴聲誘惑,從樹林裡「飄然而出,雙雙墮入情網」。
他有時到外面去寫生,但多半是「躺在春日陽光照耀的草地上,幻想魂牽夢縈的愛情」。
在他讀過的小說中,他最喜歡「約翰-克裡斯朵夫」這本書,約翰是個充滿人文主義精神的天才音樂家,對老三影響很大。他尤其喜歡約翰的初戀故事,約翰的初戀對象是一位二十歲新寡女人,名叫薩皮納,很美麗,「玲瓏的小鼻子,下端微微的向上翹著;鼻尖和上嘴唇中間另有一條小小的曲線。嘴巴張開著一點,上嘴唇往上吊起,有笑意,也有倦意。下嘴唇太厚了一些……」
大家可能發現老三對靜秋外貌的描寫與這段非常相像,除了把帶貶義的「下嘴唇太厚了一點」改為「上唇比下唇薄」以外,其它都差不多。
薩皮納是個很有個性特色的女人,她的特色就是在物質世界裡很慵懶,在精神世界裡卻很勤奮。她經常沉醉在自己的思緒裡,以至於行為舉止都是漫不經心拖拖拉拉的。她起床後梳妝打扮得花很長時間,一個髮夾便可以插上十幾分鐘,但並不是因為她對自己的容貌很關心,而是她的思想在別的地方。她不愛做家務,寧可花錢顧個小時工來打掃屋子。
不用說,當地那些勤勞勇敢、用手多過用腦的「模範女人」是很看不慣薩皮納的,總愛在人前人後說她的壞話。但約翰偏偏就喜歡這個不合群的女人,真是應了那句話:
「文學作品中有兩類女人:指責人的和被人指責的。文學作品中的男主角,愛上的都是被人指責的女人,而不是指責人的女人。」
約翰不可救藥地愛上了薩皮納,經常偷偷看她,她花多少時間打扮,他就花多少時間看她。
他們慢慢地有了一些接觸與瞭解,彼此相愛,但沒完全捅破那層窗戶紙。有一次他們跟別的人一同出去乘船游河,晚上在旅館過夜的時候,剛好約翰跟薩皮納的房間是緊挨著的,中間有一個門,可以從薩皮納那邊鎖上。這使年輕的約翰想入非非,他「隔著牆低聲叫她,跟她說了許多溫柔而熱情的話」,他起來去推那個門,發現剛才還鎖著的門現在打開了!
書裡接著寫道:「情慾把他困住了,渾身哆嗦,一動也不能動。盼望了幾個月的,從來沒有領略過的歡樂,如今擺在眼前,什麼阻礙都沒有了,可是他反而怕起來。這個性情暴烈的,被愛情控制的少年,對著一朝實現的慾望突然感到驚怖,厭惡。他覺得那些慾望可恥,為他想要去做的行為害臊。他愛得太厲害了,甚至不敢享受他的所愛,倒反害怕了,竟想不顧一切的躲避快樂。愛情,愛情,難道只有把所愛的人糟蹋了才能得到愛情嗎?……」
這在那些「本能派」看來,無疑又是「禁慾」,是「變態」,但這是很多真正墮入情網的青年男子都曾有過的複雜感情,因為他們是把心愛的女性當女神來看待的,對她有一種可遠觀不可褻玩的敬畏。
當約翰終於鼓足勇氣準備推開門的時候,他發現薩皮納從她那邊把門拴上了。
後來,約翰因為要到外地去舉行演奏會,離開家鄉兩三個星期。當他返回故鄉的時候,他發現薩皮納已經患流行性感冒去世了。約翰痛不欲生,但最終還是活了下來,繼續他的天才音樂家生涯。
老三很愛這段悲情的初戀故事,不僅看過多遍,還一筆不苟地抄在他的「摘錄本」上。
當這樣一個渴求著「魂牽夢縈」愛情的老三在西村坪遇見靜秋之後,他的世界「一下子明亮起來」,他的「生活從此有了意義」,他被她的美貌震懾得「心口發痛」,她在文學上的靈性使他「佩服得五體投地」,他遇見了一個在文學上跟他有共同語言的「古希臘式美少女」,文才與美貌「奇跡般地結合在一個人身上」,於是他感慨:
「認識你,是命運對我的恩賜」。
很久以來,老三都在渴望著「魂牽夢縈」的愛情,渴望著為愛情「而受苦,而受傷,而獻身,而瘋狂」,但當他真的開始「魂牽夢縈」的時候,他又渴求一切都簡單化明朗化,祈求智慧女神賜給他智慧,讓他能夠「一直看進她的心」,知道她究竟愛不愛他;他也祈求「愛情女神派她那長翅膀的小愛神」,向他心愛的姑娘心上「射一支金箭」,讓她愛上他。
靜秋在西村坪的那段日子,老三都是在「魂不守舍」的狀態下度過的,越是害怕時間飛逝,時間就越是飛逝飛逝。而當那個分別的日子不可挽回地來臨的時候,老三卻不知為什麼得罪了女神,女神不理他了,也不要他送她。他不明白自己犯了什麼天條,但他不敢質問女神的決定,只想「跑到曠野裡,對著黑呼呼的山林大聲呼叫:請你告訴我!請你告訴我!」
靜秋剛離開的那段日子,老三還只呆在西村坪魂牽夢縈著,他的大膽潑辣、跟蹤追擊、無所不在、天降神兵的戰略戰術,那時還沒發展起來,一是因為他還在誤會著他的誤會,以為靜秋愛上了長林,二是因為他還在指望靜秋會來看山楂花(至少會來看長林吧?)。到底靜秋來了西村坪,就會發生什麼轉折,他並不知道,他只想見到她,沒有任何附加條件和目的,就是想見到她。
老三羨慕一切可以跟靜秋在一起的人和事,她的家人,她的同學,路上的行人,隔壁的鄰居,她身上穿的衣服,她腳下踩過的泥土,一切的一切,只要是能跟靜秋呆在一起的,哪怕就那麼幾分鐘,哪怕靜秋根本沒覺察他們的存在,在老三看來,都比他幸福,因為他們能跟靜秋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