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垃圾道平台上的壓縮機像黑牆一樣壓過來的時候,韓正陽的頭腦裡首先想的就是「自己要玩完了」。為了不想死,他還下意識地做著無謂的抵抗。他一邊向上面操作間裡的馬丁於大喊大叫,一邊本能地用自己的雙手去推擋那面鋼鐵的「黑牆」。可是一台能把幾百磅重的麵包壓得像磚頭一樣硬的壓力機又豈能是人手可以擋住的呢?眼瞅著韓的雙臂就被壓得越來越彎、越來越近,眼看那面黑牆馬上就要壓到韓的鼻子上了。韓正陽發出了垂死前恐懼的大喊:「啊—」
「匡當」一聲,就在這時韓正陽腳下的平台突然向兩側打開了,韓和平台上的垃圾一起象被轟炸機投彈一樣從半空投落了下去,而側面壓縮機的鋼鐵牆板也在同時把韓的臉部和手臂狠狠地擦劃了一下,並繼續行進直到對面的鐵牆上。
韓正陽就感覺自己彷彿一下倒進了太空黑洞之中,身邊的一切似乎都消失了,自己的身體也和重量一起消失了,只剩下空空的黑洞在把他吞噬掉,當時的感覺完全可以用『魂飛魄散』來形容。
大約過了半秒鐘,韓又忽然見到了光亮,然後感覺重重地摔到了什麼物體上,那黑洞中的半秒鐘讓韓感覺彷彿足足過了半個小時。
馬丁於說的一點不錯,韓正陽剛一摔到那堆垃圾麵包上,它所在的巨大拖箱就開始由卡車載著向前移動了,並隨著馬達的轟鳴聲而越來越快,轉了幾個彎,垃圾卡車就開上了安大略湖邊的高速公路,風馳電掣般地向西開走了。
躲在拖箱裡面的韓正陽只聽到耳邊呼呼的風聲和高速路上嘈雜的各種汽車轟鳴聲。這時正是隆冬季節,數九寒天,韓身上厚厚的羽絨棉襖在凜冽的寒風下如紙一樣單薄,他也只能咬緊牙關,雙手緊握箱體的槽梆,頭也不敢抬,拚命控制著身邊不被晃動的車身甩出車外。他不是《鐵道游擊隊》裡的劉洪,從100公里每小時車速的大卡車上掉下來要想活命是門也沒有的,只能眼看著垃圾卡車向著西郊的野外飛馳而去。他在卡車上的時候感覺又累又冷又餓又渴,而且兩眼發黑、頭暈目眩,額頭和手臂的傷口都發出陣陣的痛楚。為了不至餓暈而被甩下卡車,他勉強抽出還在流血的左手,從被擠壓得硬梆梆的麵包垃圾中狠命摳出幾塊渣滓來塞到嘴裡勉強嚥下。
當韓正陽從離多市很遠的一座垃圾場出來的時候已經是兩個小時後的事了。他不記得是怎麼從堆滿麵包垃圾的拖箱裡爬了出來,又是怎麼在那幾個司機和垃圾工的驚詫目光中做著胡亂的解釋,並在對方目瞪口呆的注視下從垃圾場裡逃了出來的。他一路跌跌撞撞地沿著佈滿冰雪的鄉村馬路胡亂地向東走著,按多市大致的方位向前蹣跚行進。四周都是曠野,鄉間馬路上一輛車也沒有,他只有自己拖著傷痛勞累的身體,冒著凜冽的寒風,慢慢向多市的方向逡巡前行。
這樣一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直過了中午很久,都沒有行人或車輛可以幫助他,甚至無法打聽到底多倫多的準確方向在哪裡。韓這時候已經快要虛脫了,不是因為飢餓或是傷痛,而是因為從昨天上夜班前就一直沒有喝過水,已經十幾個小時了,其間又經歷了那麼劇烈的打鬥和逃生,他現在的嗓子已經快要渴得冒煙了。
脫水的煎熬讓他在蹣跚行走中開始進入了一種半昏迷狀態,已經產生了一點幻覺。他彷彿是走在自己父母老家的中國農村田間地頭上,想去找一口水井來開懷痛飲,哪怕是因此肚子痛也在所不惜。
他想著想著開始後悔了,後悔自己怎麼來到這麼一個遙遠的國家和怪異的地方來。他自己明明是一個正牌的大學畢業生,放著北京的首善之區不呆,偏要跑來另一片陌生的土地上苦苦掙扎。在這裡即使是又讀了個碩士可還是找不到專業的工作,只能去和一幫根本沒有受過專業教育的勞工在一起幹些最底層的工作,又因此得罪了當地怪異的地痞流氓,並發生了一場怪異的打鬥,自己為了逃生竟然怪異地象垃圾一樣被倒了出來。這難道就是他韓正陽夢想的出國想過的怪異生活嗎?想到此處,他不由得被這一系列不可思議的怪異經歷給『逗』得哈哈大笑起來,可過了一會兒他又開始嗚嗚地失聲痛哭,他幾乎要精神錯亂了。
一陣笑笑哭哭之後,他那因飢渴和寒冷而極度弱化的大腦裡彷彿產生幻聽,他聽到一個命令的聲音傳進耳朵:「快回家吧,快回家去吧。」對,就是死也要死到自己那間半地庫的「家」裡面,至少那裡還有個自己國家的女同胞可以給他送來一些熱水和幾句關心的話語。而哪怕那個中國女人並不屬於他,是屬於另一個很可能並不專注愛她的男人,他韓正陽也很渴望能得到她瞬間的溫暖和關懷。
雖然房東靜雪並沒有太多提起她的丈夫和家庭,但韓正陽可以明顯感覺到對方對靜雪的冷淡和漠視。不說別的,就從他們打電話的頻率和長短就可以判斷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關心程度。他是男人,所以最瞭解男人,知道男人會在什麼樣的環境下發生什麼樣的變化,只不過他不可能把自己的猜測告訴還堅信自己丈夫會在國內對她『守身如玉』的靜雪。
韓正陽也暗暗地下定了決心,只要他還能有機會活著回到多市的「家」中,他一定要對靜雪表白些什麼,然後待體力恢復後就馬上打點行囊,購買返回北京的機票,馬上就回到自己久違的父母的身旁,再也不離開那座生他養他的熟悉的都市,那裡才是真正屬於他的溫暖的家。
想到這裡,他的身上彷彿又有了一些力氣。他勉強抬起頭往遠處看看,發現不遠的前方有一座小土崗,就拼盡力氣向那裡挪動步伐,想攀上土崗好向東邊去望望。爬這座小土包幾乎用了他當年爬泰山同樣大的力氣,最後終於手腳並用,一寸一寸地「爬」上了那個佈滿薄雪的濕滑土坡,然後他就累得蹲在坡頂上不能動了,只能勉強手搭涼棚向東方望去。
這時是夕陽西下,殘日的餘輝從韓正陽的身後撒向東方遼闊的大地。大地之上本來是萬物蕭瑟,除了一片片早已脫落樹葉的楓樹,夾雜著一些長青的松柏,就再沒有其他的裝飾了,可是那身後的夕陽卻在即將落下的瞬間迸發出燦爛的金色光芒,把覆蓋冰雪的大地、楓樹和松柏,甚至遠方的道路都撒上了金光,讓本來肅殺而寒冷的大地忽然變得燦爛而溫暖。
韓正陽抬眼望去,豁然間,就在這絢爛大地的東南方向,他依稀看到了遠方天際線上一個脫穎而出的尖尖高塔,在金色的殘陽照耀之下爍爍放光。那就是多倫多著名的地標式建築:多倫多電視塔。他沒有走錯,他回家的路就在那個方向上。
再向土崗下面望去,韓正陽還發現了一座不大的小鎮和鎮口上兜售食品飲料的汽車商店,他終於就要得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