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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紅從陳大齡那邊回來後,還有點暈暈乎乎的,想到自己竟然還有一點音樂天賦,心裡頭很高興。不過自己真的沒心思學琴,只想聽人拉琴。一到晚上,陳大齡拉琴的時候,楊紅就把電視關了,連燈也關了,閉著眼睛,坐在那裡靜靜地聽。陳大齡好像也特別喜歡優美哀婉的曲子,拉的大多數是這一類的。
楊紅想,我不能再到陳大齡家去了,免得他起誤會,以為我喜歡他。不過如果陳大齡有什麼事請我幫忙就好了,那樣就可以跟他說說話,而不會感到心虛。早上在這麼想,中午陳大齡就來敲她的門,問她:「你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
楊紅心裡一驚,他怎麼好像能聽得見我心裡說的話?不過她想起,生活中確實有這種事,別人借了你的東西,好久沒還,你正在家裡念叨,說怎麼這麼久還沒還來,別人馬上就還來了,搞得你以為別人在門口偷聽了你的話,其實只是巧合。
楊紅說:「別這麼客氣,你需要我做什麼,儘管說好了。」
陳大齡猶豫了一下,說:「是這樣的,今天下午有一個從前的學生要來,女的,她主要是想證實一下我究竟有沒有女朋友。你能不能在我那邊坐一會兒,就在那裡織毛衣,什麼也不用說。」
楊紅笑起來:「你要我冒充你的女朋友啊?你如果不喜歡她,怎麼不直接跟她說明了呢?」
「女孩子都是又敏感又愛自責的嘛,何必要搞得她在那裡追根究底,硬要在自己身上找幾個毛病出來呢?」
楊紅有點擔心:「這樣撒謊不太好吧?」
陳大齡笑笑,露出又白又整齊的牙:「你怕撒了謊遭雷打呀?你不是我的朋友嗎?你不是女的嗎?不算撒謊的。」
楊紅答應了,又問:「那我要不要打扮一下,免得丟了你的人?」
「打扮什麼,越居家越好。別說什麼丟我的人的話,我只怕委屈了你,讓她說你這麼年輕漂亮,怎麼找了這麼一個老傢伙。先打個招呼,別到時候你一賭氣,就把真相給說出來了。」
快四點的時候,陳大齡就把楊紅叫過去,讓她坐在那裡織毛衣。四點鐘的時候,一個挺漂亮的女孩來了,楊紅看了一眼,就覺得自己太水貨了,別人一看就知道自己是冒充的,不過那個女孩倒沒看出破綻。等陳大齡含混地介紹說「這是楊紅,這是李晶晶」,李晶晶衝她點個頭,就不再理她,只跟陳大齡說話。
剛好這時門衛劉伯上來叫陳大齡下去聽電話,陳大齡客氣地對李晶晶說:「你坐一會兒,我馬上回來。」就跟劉伯下樓去了。
李晶晶問楊紅:「你們家怎麼不安電話?」
楊紅沒想到自己還有說話的任務,根本沒準備,而且一聽「你們家」就自然而然地想到她跟周寧的家去了,就說:「剛參加工作,手頭也不寬裕,再說集體宿舍也不讓安電話。」
李晶晶聽了,有點疑惑不解的樣子,又問:「陳師母剛參加工作?陳師母跟陳老師不是同學嗎?」
楊紅也不知對這個問題陳大齡的版本是什麼,只好支支吾吾地說:「也算是吧。」李晶晶好像並不真的在乎他們倆是不是同學,只要這一聲「陳師母」被楊紅應了,就能說明問題了,所以很快便站起來告辭,說:「我還有點事,陳老師回來你跟他說我先走了。」
陳大齡回來,楊紅對他說:「你說不用講話的,現在我應了她那聲陳師母,那不是我在騙她嗎?真的替她難過。」
陳大齡安慰她說:「當斷不斷,必為其亂。這種事情只能是快刀斬亂麻。她過了這一段就好了,再說她會覺得這只是個先來後到的問題,比較容易接受。不是她條件不好,只是遲到了嘛。」
「她到底哪點不好呢?我覺得她跟你挺般配的。」
陳大齡忍不住笑起來,說:「你現在的口氣聽上去跟毛姐一樣,看別人都一對一對挺般配的。只要是好人你就會愛上他?不一定的嘛。像你跟周寧,一個班那麼多男生,別的肯定也不錯,為什麼偏偏愛上他?愛情這種事,總要講點心動的感覺吧?」
楊紅想到自己跟周寧的愛情,不知道自己感受的算不算心動,無意當中,就說:「其實我小時候立志是嫁一個會拉琴的人。」說了這句,楊紅突然覺得臉發燒,怕陳大齡誤會到別處去了,趕快聲明說:「那都是小時候瞎說的,其實周寧也算是一個拉琴的,只不過他現在不愛拉了。」
陳大齡就問周寧拉什麼琴,聽說是二胡,就說自己以前也學過一段時間的二胡,因為提琴是西洋樂器,學提琴怕別人說崇洋媚外。但後來覺得二胡的聲音太悲愴,一拉就恨不得哭,所以還是學了提琴。
陳大齡說:「也不知怎麼的,就覺得二胡的聲音太愁苦,表現的是一種家裡揭不開鍋似的愁苦。而提琴呢,雖然也可以是哀傷的,但只是一種淡淡的哀傷,或者說是情感上的哀傷。也許這跟中國人的生活經歷有關。西方文學藝術中的哀傷,主要是愛的哀傷,但中國近現代文學中,就有很多是直接描寫人們在生死線上的掙扎,沒有那番經歷,是很難體會那樣的愁苦的。」
陳大齡就把他插隊落戶的故事講給楊紅聽,說他去的地方是一個非常貧窮落後的地方,那種貧窮不僅是物質上的,而且也是精神上的,感情上的,因為貧窮落後跟愚昧無知是手挽著手的。那裡男尊女卑的思想非常嚴重,丈夫對妻子都是呼來喚去,非打即罵。女人想的也是「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很多小女孩,連小學都不能去上。
楊紅聽著,就想起周寧的故鄉周家沖,心想,跟他家鄉那些打罵妻子的男人相比,周寧大概已經算是非常疼愛女人的了。楊紅說:「有時真的很想為那些地方的人做點什麼,特別是為那裡的女人做點什麼。」
陳大齡說:「那你可以參加講師團啊。現在每個系都要抽出人來,組成講師團,到鄉下去宣講黨中央的精神,我也報了名。我倒不太懂黨中央的精神,只想去那裡教教書,教教琴,也算幫助那裡的小孩子。不過H大很滑稽的,走的那天還要披紅戴花,讓全校師生在學府大道上夾道歡送,搞得我幾乎不敢報名了。更滑稽的是,學校還分給我一室一廳的房子。我在這裡的時候,不分給我,我下鄉去了,反而分給我。其實我這個人,住什麼房子無所謂。在那樣貧窮的地方待過,我現在無論住什麼樣的房子,過什麼樣的生活,都覺得很幸福。物質生活上我是典型的不求上進,滿足於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楊紅吃驚地問:「你分了一室一廳了?那你要搬走了?怎麼你早沒說?」連她自己都聽出了自己聲音中的驚訝,趕快住了口。
陳大齡微笑著,看了她一會兒,才輕聲說:「我又不是搬出地球去,我還是在這個學校裡的,就在五區,從這裡的校門出去,沿著濱湖路,騎車不過十多分鐘就到了。」
「那你要去講師團多久?」
「去一年,如果願意,待長點也不會有問題。」
楊紅覺得心亂如麻,又怕他看出了她心裡的不捨,慌忙告辭回家去了。